第三回 狹路 (上)

第三回 狹路 (上)

一道石拱橋接兩岸,一方岸邊有一排小艇,陸上是一排河房,有商店,有民居,但無論如何,每家皆有碼頭;碼頭只有兩步石階、一根木柱,柱上繩子連繫烏蓬船。

河道的另一方是寬闊的石板街,近岸又有一列小碼頭,但沒有船。陸上是一排數十室的房子,同樣商住不分,皆因它既是客棧,又是大宅。此客棧樸實古老,但試問除了宗室官府,誰有能耐雄據蘇州?客棧正樓與周旁的雙層房子不同,只有它的二樓飛檐,掛着「東方客棧」橫匾。與它相連的大宅園林,亦是超凡脫俗;當然,即使是皇親貴胄,也難以進出此地。

一名男子佇立於三樓,於橫匾之上,居高臨下地察看市況;此人正是裴衡。

他見昔日繁華昌盛的蘇州,落得只有寥寥店鋪開市,路人稀少,不禁搖頭嘆息,回首向在品茗的東方智,道:「師父,王猛已死十天,王家幫不收斂且罷,竟敢變本加厲,昨天再拐去十數婦女,幸好我幫及時阻止,否則又有池魚遭殃,徒兒實在忍無可忍了。」東方智旁邊的老人,高老亦不悅道:「四爺,我幫一向重仁義,容不得天下有此傷天害理的事,該當懲戒一下小人了。」然而東方智不慍不怒,喝一口清茶,道:「此茶太熱了,還是放涼一下。」

裴衡「霍」一聲取過茶杯,咕嚕一聲吞下,說:「師父,涼了更難咽。」

東方智對面亦有一位老人,人稱吳老。他喝過一杯,徐徐笑道:「我覺得暖暖的挺好喝。」東方智再倒茶,高老嗅一下,舔一口,道:「此茶泡過三次,已苦了。」吳老亦喝一口,呵呵笑道:「不換茶葉,茶湯依舊。苦中作樂,靜待甘來。」兩老暢所欲言,語帶禪機,東方智亦不多言。其實兩人來自松江分舵,是創幫元老,均年逾八十,滿面皺紋,身上長有不少老人的烏點紅斑,彷佛在數算立過多少功勞。

東方智取過杯子,喝完剩餘半杯,道:「兩老別擔心,虎丘茶甜亦回甘,苦亦回甘,沖泡區區三次,無損風味。況且我仍要細想,客棧還有甚麽茶葉,該準備甚麽水,該怎樣沏。」裴衡即從柜子取出鐵罐,道:「徒兒深知師父情鍾虎丘,不必多慮。」東方智淡然一笑,取笑徒弟衝動,卻明白徒弟一副俠骨丹心,已抑壓甚久,但仍道:「好徒兒,也要待人添水,才可繼續。」

其時,吳老耳朵巧動一下,遂笑道:「四爺,有人來添水了。」

此時,一人擅自開門,入來時雙手置在腰後,笑道:「哈哈,吳老寶刀未老,依舊耳聽八方!」此人又高又瘦,手長及膝,烏黑美髯長及膻中,臉瘦而紅潤,眼神凌厲,昂首闊步,令人望然生畏。此人正是東方智的三哥,東方禮。

兩老比東方禮要年長一、二十年,也誠懇行禮,裴衡更是深深作揖,恭敬道:「晚輩拜見三爺!三爺依舊紅光滿面,精神飽滿,但獨自上來,難道沒有隨從伴行?」

東方禮揚一揚袖,便拈來一杯新茶,道:「放心,老夫帶來十人,但剛才見有人假王家幫之名,打家劫舍,便命他們先教訓狂徒,再來報到。話說回頭,老夫方才入城,見路人稀少,商戶閉門,難以相信此乃蘇州。究竟王猛之死如何,何以鬧得滿城風雨?」

東方智招呼兄長就坐,倒茶道:「三哥別急,待衡兒慢慢解釋。」

裴衡抱拳,假意托讓後,道:「聽探子回報,王猛十天前喝花酒後,回家時遭刺殺,慘得五臟俱裂,筋骨盡斷,身首異處,口腔貫穿至腦後,死狀慘然。幾名隨身的幫眾亦無一生還,肢離破碎。待人發現時,只有一人尚存一息,講出『女人』二字便死,結果王家幫憑着二字,搜索可疑女子,翻遍全府數縣,仍沒找到真兇。但令人不齒,乃是當初每人都義憤填膺,立誓報仇雪恨,實則有不少無恥之徒混水摸魚,乘機打家劫舍,才鬧得蘇州府風聲鶴唳。狗官又私受利錢,放任不管,充耳不聞,更是無法無天。」

此時,恰巧一陣涼風吹至,吹起東方禮的發須,如柳輕揚。他遂走至窗旁,望着斜陽下的蘇州城,彷佛君臨天下,昂首道:「尋凶報仇是一回事,為非作歹是另一回事。老夫今夜就去教訓王鬼,教他們收斂。」

此際,裴衡眼中的英雄,就只有東方禮一人。

酉時,裴衡引路,東方禮帶上幾名近侍到王宅。王宅門外仍掛起白燈籠,門牌門框仍掛起白布,顯是喪事未了。

裴衡執起門環,敲門道:「東方三爺前來拜祭王故幫主,請開門。」不久,一人開門迎接,冷瞧一眼裴衡,雖認得是東方幫的要人,但仍帶着幾分醉意和傲慢,半無招待之意,偏偏抬頭望見身高背長的東方禮,頓時耷頭聳肩,怯怯引路。

東方禮領頭入宅,眾人未過照壁,已聞宅內傳來陣陣樂聲和歡笑聲;待繞過照壁,走上石板路,便瞧見客堂有十數舞伎載歌載舞,又有不少伎人圍住座上男人,依偎親熱。

犬馬聲色,東方禮滿目不屑,唯獨瞧得起副幫主王鬼,皆因見只有王鬼不染女色,不沾滴酒,坐在寶座,眼神流露幾分陰森殺氣,凝視自己,彷佛天下之間,只有二人。

王鬼憶起十數年前慘敗於東方禮手上,自當不敢怠慢,但自問當天技不如人,輸得心悅誠服,且有感激不殺之恩,便打算好好商談。他輕輕揚手,伎人傭人看懂手號,便匆匆扶著醉得半死的幫眾退席,只餘十數名算清醒的部下。他見已清場,便站起道:「三爺從揚州遠來,深夜登訪,未知所為何事?」

東方禮道:「老夫前來,當然為了奠祭王故幫主。只是老夫想不到王家幫上上下下,已平伏傷感,還有餘閑朝朝打劫、夜夜笙歌。」他話無禁忌,顯以前輩自居。

其時,一條粗漢忽發酒狂,走近東方禮,額頭還要碰著東方禮的鼻子,謾罵道:「老子喜歡干天乾地,容得你這孬種管麽?還不滾開,休怪老子不客氣!」粗漢正要提指戳東方禮的胸口,然而眨眼之際,已經打個空翻,不偏不移地回到座上;接着「劈勒」一聲,椅子幾乎裂開。所謂粗漢則已尿濕褲子,只有嘴巴不輸人,啐啐罵道:「王八蛋……用甚麽妖術……以為、以為可……」然後「哇」的一聲,吐得滿地穢物。

旁人全都目瞪口呆,沒有一人敢動分毫。

王鬼神色凝重,拱手道:「王某管教不力,部屬有所冒犯,還請三爺手下容情。」

東方禮已收起笑容,一副教訓後輩的口吻,道:「老夫已經手下留情,但若然王家幫執迷不悔,不向蘇州民眾留情,休怪老夫硬心腸、硬手段。再說,王故幫主已故十天,王副幫主不單沒有找到真兇,還縱容手下假尋仇為名,恣意妄為,實荒天下之大謬。老夫今夜拜訪,一為祭,二為請。請王副幫主切記慎重行事,不要再失方寸。」

王鬼實為不齒有人假幫會之名,狐假虎威,但如今當幫眾面前,遭外人奚落,若仍責備下屬,豈能立威服眾?他面色一沉,勉強找個下台階,道:「王某遲遲未報大仇,自會反省。但大哥已入土為安,三爺要祭,還請去大哥墓前,無謂糾纏空室。再者本幫之務,王某還處理得來,不勞煩三爺費神。夜了,三爺也該就寢。來人,送客。」

「且慢!」東方禮大喝一聲,震得柱樑動搖,誰都不知他何等神功,竟可驚天動地。他震懾全場,續道:「老夫不喜歡轉彎抹角,請王副幫主對天立誓,答應督促幫眾,不再殃及無辜。」

王鬼卻抱拳道:「三爺多慮。來人,送客!」他一聲令下,客堂內外,頓時滿是王家幫的打手,各自拿着棍棒刀斧,嚴陣以待,當中八人小心翼翼地走近東方禮。

然而,八人正欲拿人之際,東方禮已經拿住其中兩人手腕,摔得撞上磚牆;又轉眼不過三數下,其餘六人亦全數頭破血流,倒地呻吟。東方禮則神色自若,背向部屬,淡淡道:「手下容情,可免則免。」東方幫眾人即抱拳道:「遵命!」

惡戰一觸即發,王鬼當機立斷,舉手發令,客堂外的打手便一口氣衝進來。雖然打手武藝平平,但是人多勢眾,不易應付;然而東方禮與王鬼的對決,又教眾人冒着危險,也要分神觀看。

東方禮率先搶攻,躍到王鬼面前,豈料王鬼趁東方禮還沒着地,傾盡內力,一掌拍向對方胸膛。但東方禮略微斜肩避開,未及轉眼,已沿對方手腕,順勢抓住手臂,向外一扭,勢要扭脫胳膊關節,正是一招「逆龍斷角」。王鬼即仰身向側,打個側翻騰,便鬆開手腕,倒立使出旋風腿,難從影蹤。但東方禮如鷹捕兔,一招「飛龍入洞」,抓住王鬼雙腿,狠狠拉往地上。

王鬼感背心快要碰地,旋即雙掌拍地,震得地磚俱裂、沙塵濺起;然後轉身掙脫雙腿,回身蹲下,瞄準東方禮的小腹,伸出五爪,使一招「抽腸掛肚」;但見東方禮斜身避開,王鬼又翻滾竄到後方,接連使出「剔骨斷筋」、「刮皮蝕肉」、「剜目探洞」等狠辣招數,一套自創的「鬼冥爪」運使不絕。但東方禮一時撒手,一時錯閃,把招式悉數化解。兩人相鬥三十餘招,高低立見,卻是難分勝負。

東方禮不願傷人性命,每每留有餘力,但見王鬼每招都是殺着,沒有絲毫住手之意,便不禁嘆息,趁著對方正面使出一招「挖心剖腹」,自己紮穩腰馬,將內力凝於食、中二指,用勁戳在對方掌心,後發先至。王鬼登時「噫」的一聲,後退三數步,喘氣道:「當今第一高手,內力厚、出手快,王某佩服。但……」

倏地,一襲黑影掠過眼前,把寶座打得分成兩半、木屑紛飛,地磚斷為碎片、粉末飛揚。環繞幾名王家幫幫眾,則受傷倒地,皮綻肉開,嚇得旁邊數人愣住。

正因東方禮及時避開,長鞭才傷及王家幫眾。他正要罵一聲「畜牲」,但見王鬼怒目而視,薄眉連成一線,便無奈地吐一口氣,道:「老夫只是善意提醒,並非刻意傷人。今夜就此道別,請王副幫主自重。」然後他闊步出室,東方幫眾人則緊隨其後。裴衡悄悄回首一瞥,恰見王鬼放鬆雙肩,重重吐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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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戀殘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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