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小美走了

王思然接到小美的電話以後，第一時間開車回了父母家。

到家時，爺爺奶奶正在給小水講故事。小水坐在爺爺懷裏聽故事，奶奶在旁邊喂她吃水果。他們其樂融融的依偎在一起，讓王思然心裏的不滿瞬間減少了一半。

他意識到這樣貿然接走孩子，確實不夠妥當。

王思然進門坐下后，爸爸先開口和他說起了這件事：「思然，你突然把孩子帶回家，讓一個不知根不知底的人來照顧。我們實在是沒法兒放心。請你體諒一下我們的心情。」

爸爸說完這些話，臉上露出憂愁的表情。媽媽坐在一邊，眼眶開始發紅。他看到他們難過的樣子，開始心軟了。

他稍微調整了一下情緒后，對爸爸媽媽說：「你們想小水，我能理解。怪就怪我沒想起來帶孩子回來看你們。這是我的疏忽，我承認。但是。。。」

話還沒說完，媽媽就打斷了他，「然然，你們想把孩子帶在身邊，我們能理解。親子感情對孩子來說也很重要。但是現在孩子姥姥生病了，暫時借住在你家。你家本來就已經很擠了，現在再把孩子和保姆帶過去，孩子的生活環境根本無法得到保障。而且，小孩子免疫力弱，讓她和一個癌症病人這麼親近，我和你爸爸怎麼都放心不下。你現在既是父親又是兒子，你要設身處地的為我們想想。」

王思然聽媽媽說完，半晌都沒有說話。他第一次發現爸爸媽媽竟然對小美有這麼大的成見。

「爸爸媽媽，我現在想把小水帶回家。」他的話里透出不容置疑的肯定。

王思然帶着小水回家時，小美已經離開了。他內心愧疚不已，趕緊給思宇打電話把下午的事情避重就輕的解釋了一遍。

他不希望因為這件事把思宇和爸爸媽媽的關係弄僵。

可是，思宇晚上到家以後，保姆卻把下午的事情全盤說了出來。思宇聽完很生氣，當即要求帶小水回娘家照顧媽媽。王思然理解她的心情，反覆為父母下午魯莽的行為道歉。但思宇聽不進去，她心疼媽媽，媽媽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她再沒人可以依靠，可現在她卻沒辦法為她提供最基本的庇護。

她嗓子發酸、喉嚨發緊，眼淚止不住的流下來。她不敢想像媽媽是怎麼一個人孤零零地拖着虛弱的身體回家的。她只要一想到媽媽離開時內心的顧慮，就無法控制地心痛。

王思然緊緊抱着她、安慰她，他看着懷裏悲痛難過的思宇，心像被刀割一樣的疼。他娶她之前曾信誓旦旦地對小美髮誓：此生一定會傾盡全力愛護她。可現在她卻因為他的過失而痛苦。

第二天一早，王思然就帶着思宇和小水回了崇明島。她要讓小美在自己家享受天倫之樂。

小美跟單位請完假以後安心地帶着女兒回到媽媽身邊照顧她。從前，媽媽拼盡全力維護她，現在由她來保護媽媽。

生命就是在這樣的循環里得到傳承，愛也在生命的傳承里得到延續。現在，思宇開始慢慢懂得了身為母親的意義。

思宇在家照顧媽媽期間好像突然長大了一樣。她第一次發現原來照顧孩子的生活起居需要花費這麼多的耐心，也第一次發現媽媽原來這麼脆弱。

她每天早晨一睜眼就開始忙忙碌碌的圍着她們打轉，好不容易等到夜晚來臨，她又開始擔心媽媽的病痛讓她夜不能寐。她長到28歲，第一次體會到心累的感覺。

一個星期下來，她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能堅持到最後。她感覺自己的精神和身體負荷都已經達到承受極限了。

當王思然周五晚上趕過來時，她崩潰地倒在他懷裏哭了起來。她為媽媽的病難過，更為自己的無能為力傷心。她每天拚命的為她們奔波，可她的每一次努力都像打進海綿里的拳頭一樣，毫無作用也毫無存在感。這種無力的感覺正在一點點吞噬她，讓她崩潰難當。

王思然不忍看着思宇這麼痛苦，也自覺自己應該肩負起這個家。他馬上打電話跟學校請了長假，來幫助思宇一起挑起這個重擔。

他來了以後，這個家一下變得有能量起來。小美有他們一家三口陪在身邊，心就感覺有了依靠，她的狀態看起來越來越好。

小水是他們的開心果和小太陽。即使現實有再多煩惱和憂愁，只要看見這個小人兒，他們就會掃去陰霾，讓周圍充滿笑容和陽光。

小美每天醒來和睡前一定會去看思宇和小水。她們是小美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牽掛，小美知道她會在不經意的某一天離開。只要離開前最後一眼看見的是她們，她就會了無遺憾。

哪怕早有準備，離別這一天的到來還是讓人感到觸不及防，不能接受。

這天早晨，陽光剛好，溫度適宜，王思然和思宇帶着小水去逛農貿市場。他們今天要去買小美最愛吃的小黃花魚。

他們很快買好了魚和水果，卻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接到小美的電話。電話里傳來嘈雜的吵架聲和小美無力的請求。

王思然趕緊開車回家。

到家時，王思然的父母正呆坐在沙發上，他們手裏還拿着一張銀行卡。

「你們來幹嘛？」王思然進門后不耐煩地質問他們，表情和語氣中滿是懷疑。

自從上次在家聽見媽媽說了那番話以後，他就在心裏開始懷疑他們的善良。

從小到大，王思然一直以他的家庭為榮。他父母都是老上海的大知識分子，爸爸又是第一批下海從事外貿行業的成功民營企業家。

他從未在家聽媽媽說過刻薄話，爸爸也從來都是一身風度，他如今健康正派的人格就是在這個家庭里塑造出來的。他無法想像那樣毫無同理心的話會從媽媽嘴裏說出來。

「你們快去看看她吧，她好像已經。。。」王母一臉驚恐的指著躺在沙發上的小美，對他們說道。

小美一聽，心猛地往下一沉。

她衝上前去，輕輕搖了搖媽媽。她跌坐到地上，把臉深深地埋進媽媽的手臂里。媽媽離開了，她還沒來得及和他們告別就離開了。

她沒有哭，此刻她只想靜靜貼著媽媽，感受她身上最後一點體溫。等溫度散去，她從此再無家可歸，她便成了一個孤兒。她在腦海里一遍遍回憶這些天裏媽媽幸福的笑臉，她使勁用大拇指掐着手心，想逼着自己把這些畫面深深地刻進生命里。

王思然抱起小水，慢慢走進她們。他安靜地跪在地上，為小美祈禱。他現在不能打擾她，他要給她們告別的時間。他為她們難過，他心疼自己的妻子，他恨不能自己去替她承受痛苦。

「思然，你先把孩子給我們帶回去吧。」王母走過去要把孩子抱走。

王思然輕輕推開她的手，強壓着怒氣說：「孩子姥姥過世了，我們一家三口要留在這裏處理後事，你們先離開吧。」

「兒子，孩子太小，不能留在這種地方。你們不能。。。」王母堅持要伸過手來抱孩子。

「媽媽，請你尊重一下我們。思宇是我的妻子，她的媽媽就是我的媽媽，我作為兒子，小水作為外孫女，我們沒有離開的道理。」王思然臉色鐵青，他已經快憋不住內心的怒火了。

他們被兒子壓抑不住的怒氣震住了。他們悻悻地把銀行卡收進口袋裏，轉身離開了。

臨走之前，他們沒有留下絲毫言語來安慰思宇，更沒有表現出任何的遺憾同情。王思然已經快不認識他們了。

王思然和思宇在鄰居們的幫助下，有條不紊地處理著後事。小水很乖，她知道姥姥離開了，媽媽心裏很難過。她一聲不吭地跟在媽媽身後，時不時地上前去和媽媽說說話。每當思宇快要崩潰時，只要一回頭看見女兒站在那裏，她就能讓自己繼續強大下去。

悲痛可以留給以後，現在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媽媽的告別儀式在老家的殯儀館舉行。當天天氣陰冷，天空不停飄着小雨。小美生前的一些朋友和思宇的一些老同學紛紛過來弔唁。他們給逝者磕頭，然後悲傷的走到思宇面前與她握手。思宇像一具行屍走肉一樣，麻木地站在那兒給所有來賓回禮。

吳凡和小白一起出現在了告別儀式上。思宇看着他們，憋了許久的眼淚開始在眼眶打轉。她想強迫自己把眼淚憋回去，卻反而控制不住的讓眼淚流了下來。吳凡走近她，輕輕握起她的手，對她說：「對不起。」

他的聲音哽咽，手在微微顫抖。

思宇死死地低着頭不去看他，她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狼狽的樣子。

六年前，她也站在這裏和所有人握手，當時媽媽還在，他不在。如今，他在，而媽媽已不在。

大多數時候，人們永遠也無法和自己最想依靠的人站在一起。思宇突然明白：人的一生註定要靠自己去對抗所有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