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第 3 章

他果然全部聽到了。

被陌生人偷聽到自己被上司痛罵,對大多數人來說,都應該是一件很難堪的事情。

但松虞只是微微蹙眉:「聽夠了嗎?聽夠了就滾。」

她的聲音很冷淡,又有一點不耐煩。

通常她說話並不會這麼沖,即使是對一個陌生人。但是此時此刻,她竟然粗暴得根本不像平時的自己。

陌生人並沒有生氣。

他只是輕笑一聲:「我說得不對嗎?」

哦。松虞心想,聽聽這上位者的口吻。

睥睨,涼薄,傲然。

她不禁冷笑:「男人都這麼喜歡教化女人?」

他笑意更深。

低沉的笑聲,曖昧而喑啞。

「不要把我跟你那個老闆相提並論。」

「你們的確不能相提並論。」她扯了扯唇角,「至少他還會發工資。」

「發工資就能對你評頭論足?」

「我會把他當成空氣。」她淡漠地說,「他出錢,我拍戲,大家互相做彼此的工具人罷了。」

「你倒是很想得開。」他揶揄道。

臨街窗外的廣告牌不知何時亮了起來,黑暗之中,松虞的半邊輪廓被染成淡淡的金紅色。她的面容如此沉靜,只有眼底一點不滅的火種,耀眼得令人心潮洶湧。

她突然問他:「還有煙嗎?」

他短促地笑了一聲。

「啪」的一聲。

一隻被捏得扁扁的煙盒,和一隻黑色打火機,落到她腳邊。

松虞:「多謝。」

黑暗之中,她倚靠在牆邊,蜷起一條腿,將煙盒攤在大腿上,動作嫻熟地抽出一支香煙。

一朵橙花在她唇邊綻開。

她其實很少抽煙。但是做導演很難沒有煙癮,因為一旦到了片場,壓力太大,熬夜、抽煙甚至於酗酒,壞毛病全部都來了。或許人都有種自毀傾向,只有折磨身體,才能夠鍛煉意志。

但不拍戲的時候,松虞的生活就會很健康,作息規律,飲食清淡,一周至少健身四次。

而她已經兩年多沒進過組。

她將細長煙身咬在唇邊,另一隻手漫不經心地把玩著這隻小巧的打火機。黑琺琅材質,線條流暢,低調又奢華。細長手指,熟門熟路地劃過了底部一行字母。

Cartier。

這個陌生人果然很有錢。

現在大多數人都不會抽真煙。改良過的電子煙或者尼古丁貼片便宜得多。而香煙,紙卷的干煙絲,反而變成不折不扣的奢侈品。

更不要談這是只限量版火機。他卻像扔廢棄煙頭一樣,隨隨便便扔到她腳邊。

她不禁揶揄道:「卡地亞也捨得扔?」

「你喜歡?」

「談不上喜歡。以前拍戲的時候用過。」松虞的聲音隱隱透出懷念。被火光照耀的臉,終於出現一點暖色。

沉默片刻。

他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這問題來得突兀。

松虞沒有說話,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接著她聽到樓上另一隻打火機的咔嚓聲。

一點嗆人的煙草味,順著向下的台階,裊裊婷婷地朝著她襲來。

她不禁想,這還真是個煙鬼。真不知道他每天出門時,究竟要帶多少打火機。

「我可以幫你。」他繼續道。

聲音變得有些含糊,多半是叼著煙。

「幫我?」松虞一怔,「什麼意思?」

「你缺什麼?錢?資源?還是新電影?」

她沒回答,卻反問他:「為什麼?」

「因為我今天心情好,想做善事。」他不輕不重地說,「而且……我說過,你的聲音很好聽,陳小姐。」

松虞:「你知道我姓陳。」

當然,李叢剛才喊過她小陳。

他漫不經心地笑:「這很簡單。二十六歲,女導演,姓陳。一通電話,我就能知道你是誰。」

松虞也笑了:「閣下這麼神通廣大,直接打電話就好了,何必再問我?」

「因為我想聽你自己說。用你的聲音。」

低沉嗓音里,彷彿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誘哄。混在煙草味里,像只蝕骨銷魂的勾子,要將人的神魂都勾出來。

他緩緩重複:「告訴我你的名字。」

松虞心神一盪。她感到心跳加速,大腦發燙,那奇怪的悸動又回來了。

但下一秒鐘,指尖卻感到一陣刺痛。

原來是被煙灰燙到了手指。

疼痛令松虞清醒過來。

大腦開始亮紅燈,海上的急救信號,一閃一閃,向她發出警告——因為這個陌生人突然的越界。

但她從來不被動。

於是她將煙頭扔在地上,碾碎了火星,往前一翻身,突然坐上了樓梯欄杆的邊緣。

儘管松虞的動作很輕巧,顫顫巍巍的老欄杆,還是不堪重負,猛烈地搖晃起來。

她並不害怕,反而將手肘倚在欄杆上,身體一點點後仰。

從這個角度,她能夠看到,樓上確實站著一個人。

凌亂的光線被分割開,巨大的影子浮現在牆上。

他的身形頎長而挺拔,包裹在西裝褲里的雙腿既長又直,肌肉緊實,隨意交疊,虛虛倚靠著牆面。

名貴而鋥亮的尖頭皮鞋,卻漫不經心地碾著滿地零零碎碎的煙頭。

以一個導演的職業眼光而言,這畫面構圖完美,光影也完美,堪稱電影感一流。既有種街頭的髒亂,又因男主角這一雙長腿,而充滿了鋒利的力量感。

可惜此刻她沒有攝影機。

「你在做什麼?」他問她。

牆上的影子微微朝她傾斜,雕塑般立體的弧線。

「我在看你。」松虞微微一笑,「你很上鏡,考不考慮拍戲?不如換我來捧你。」

他似乎一怔。

「一直是你在樓上,我在樓下。你聽到我的秘密,又猜到我的身份,我卻還對你一無所知——身份懸殊,談什麼幫助?」

其實這個角度,松虞仍然看不到他的臉。

她只是在賭。賭他不願意被窺探到身份。賭這個高高在上的陌生人,對一段深夜的邂逅,究竟能有多少耐心。

她賭對了。

「我很少做善事。」他沉默片刻,才淡淡道,「你想好了。」

松虞:「陌生人的好意,一根煙就足夠了。」

他嗤笑一聲。

鬼使神差地,她又補充了一句:「我想你一定也很少被人拒絕。」

他哈哈大笑起來。

笑得胸腔發震,像在演奏一支放浪形骸的大提琴曲。

沉鬱,狂放,卻又極其迷人。

「你是第一個。」他說,「陳小姐,再見。」

過了一會兒,她聽到微不可察的腳步聲。門輕輕被扣上,煙草味也漸漸淡去。

他出去了。

空氣中仍然漂浮著曼陀羅的甜蜜香氣。

松虞坐在原地,手指摩挲著打火機光滑的表面。忽然微微一笑,將它也扔了下去。

再見?不必再見。

她永遠不會再來S星。

寂靜無聲。良久才傳來「啪」的落地聲。

樓梯間的漩渦,像是無盡深淵,將這隻昂貴的打火機——連同這段無關緊要的、陌生人之間的插曲——都徹底吞沒,摔得粉身碎骨。

而松虞撫弄著手指上的燙痕,突然又想起來,自己還有一通電話沒有打完。

她拿出手機,向李叢撥回去。

立刻接通了。他像是一直在等著這通電話,一上來就陰陽怪氣地說:「陳導好大的忘性啊,還記得回我?」

松虞平靜地看著他。

她突然意識到,他們很久沒有過心平氣和說過話了。

她說:「李叢,我們認識有多久了?六年?七年?」

李叢「哼」了一聲,又要說什麼。

卻直接被松虞打斷。

「我一直記得,是你投資了我的第一部電影。你對我有知遇之恩。」

「所以哪怕這兩年,你故意壓著我的戲約去扶持新人,我沒有生氣過;你給我派這些無關緊要的工作,給其他人擦屁股,我也無所謂。」

儘管松虞的口吻始終波瀾不驚,李叢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

他想要插嘴,卻始終找不到機會。漸漸只覺得自己像被剝光了衣服,站在刺眼的白熾燈下。羞惱又恐懼。

因為他終於明白,原來蠢的人只有他自己。他那些小把戲,她早都看見了。

松虞繼續道:「可是今夜,我差一點死在那個劇場里。都說人死之前會看到走馬燈,於是我才明白,原來很多所謂的堅持……都不重要。人都是會變的,我會變,你也會變。」

「我們解約吧。」

在聽到「解約」二字的時候,李叢的臉色徹底變了。

「你說什麼?」他氣得手一抖。

沒想到恰好茶杯歪了,滾燙的水潑在手背上。他整個人都驚得跳了起來,手忙腳亂,像個笨拙的小丑演員。

一邊還不忘沖她喊道:「陳松虞,你別太忘恩負義!你真以為自己是藝術家?有多少人能忍得了你這個臭脾氣?你知道兩年前那部電影讓我虧了多少錢嗎?你也配跟我談解……」

松虞平靜地說:「我也讓你賺了不少錢吧。」

她不動聲色地笑了笑:「當年如果沒有我,這家電影公司開得起來嗎?」

李叢簡直暴跳如雷,不顧燙得發紅的手,嘴唇都哆嗦了起來:「你、你……」

松虞:「我該說的都說完了。就這樣吧。」

然而李叢卻高聲叫道:「你這個白眼狼!沒有我你什麼都不是!你看看這圈子裡有幾個女導演?你再有能耐,過幾年還不是要乖乖滾回去結婚生孩子?」

松虞臉一沉。

李叢知道她最討厭別人拿性別說事,才故意這樣刺她。

於是她冷笑道:「我的終身大事不勞你掛心,不過到底同事一場,我也給你個臨別忠告。」

她掃了一眼李叢頭上的鴨舌帽。

認識李叢的人都知道,他從來不曾摘下帽子示人。同事們一度以為這是某種時尚,只有松虞知道為什麼。

「買頂假髮吧。」她譏誚地說。

*

池晏倚著牆吞雲吐霧。

燈影落在他臉上,劈開半明半暗的、英俊的側臉。

他一邊咳嗽,一邊低低地笑出聲。

根本沒想到,自己只是躲出來抽根煙,竟然能聽一出好戲。

當然,他剛才並沒有走。

只是她想趕走他,他就順她的意,陪她把戲演足。

好在現在她已經離開。他可以肆無忌憚地咳嗽。

「咳咳……咳咳。」

最近池晏煙癮總是很大,甚至於像病態一樣,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抽了太多煙,剛才和那女人說話時,他竟然一度覺得心跳很快,大腦皮層通電一般,躁鬱不安的悸動。

但這感覺稍縱即逝。繚繞的煙霧裡,他又看到她的身影。

她將雙手倚在欄杆上,上半身盡情向後仰。

這姿勢勾勒出她的腰肢,像一隻隱秘的喙鳳蝶,於黑夜裡徐徐將自己展開。

樓梯門又開了。池晏抬眸,以自己都未能察覺的急迫朝下望去。只是進來的當然不可能是她。

而是他的心腹徐暘。

「池哥,事情很順利。」對方畢恭畢敬道。

「哦。」池晏捏著煙,懶洋洋地倚靠回去。

徐暘繼續彙報:「現場痕迹已經清理乾淨了,星際警察兩分鐘以前才到。這幫吃公糧的人,效率真是低得可以。」

「一群廢物。」

「警察隊長問您有沒有時間去做個……正當防衛的筆錄。」

「讓他自己滾去跟律師談。」

「……好的。」

「楊倚川呢?」池晏又問。

「人沒事,也去醫院了。路上聽到他與公爵打電話,一直在感謝你。看來我們這齣戲演得很成功,他完全沒起疑。」

池晏笑了。

冷淡的,懶懶的笑。

他早知道今夜的一切都盡在自己掌控之中。

陰謀,欺騙,殺戮。所有事情都在按照他編排的劇本上演,毫無難度,也沒有任何意外。

然而成功來得太容易。

他竟然覺得有些索然無味,甚至不如在樓梯間里抽煙有意思。

直到徐暘又猶豫道:「還有一件小事。剛才清場時,有個兄弟說在現場找到一台攝影機,正對著舞台,機器還是燙的。」

池晏慢慢站直了身體,好像終於對他的話產生了一點興趣。

他似笑非笑地重複:「燙的?」

徐暘:「對,老機器,散熱慢,應該是楊公子的拍攝團隊落下的。保險起見,兄弟們還是將它給搬走了。要讓他們直接砸了嗎?」

池晏笑了:「不必,先把晶元拿出來。」

仍然是沒什麼溫度的笑容。

然而那雙狹長的黑眸,卻慢慢展露出一點危險的侵略性。

這機器屬於誰,顯而易見。

陳小姐,他在心裡默念她的名字。

看來她給他製造了一點小麻煩。

骨子裡,池晏喜歡玩火,是個追求危險的瘋子。否則今夜的事根本不會發生。

他甚至希望,這位陳小姐,真的拍到了什麼自己不該拍到的東西。

這樣一來,他就能順理成章地抓住她。

第一次,她只是陌生人,他允許她拒絕。

但從現在起,他與她,就不再只是一段無關緊要的插曲。

池晏的腳邊本就堆滿了凌亂的煙頭,如今又多一隻。

一腳下去,他狠狠踩滅煙蒂,火星四濺。那一瞬間,耳畔彷彿聽到「滋」的一聲——

火。電流。悸動。紅唇邊的一團橙花。

同時在他的大腦里炸開。

這一夜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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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因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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