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忘我(2)
一眼看不到盡頭的草原。
黑色的夜罩下來,如同厚重不透光的幕布一般驟然被甩下,而這布上還點綴著數不清楚的碎鑽,輕輕一抖便震出令人目眩閃光。
死去的野狗屍體睡在山坡的背面下。
它的那些同伴們,則是猙獰著表情,在四處尋找鮮血的味道。
但它們同時又感到害怕。
遠方火光躍動之處,有所謂的天敵。
——獨臂的怪人。
「已經過去很久了,你依然在這裡。」
特查拉向天的另一端眺望,目光指向遙遠的迅速逝去的星星,暈開的珠光鋪天蓋地,落在平原上,點燃了一地的草,在這樣溫柔的夜中熊熊燃燒。
那一端是他們所認為的,死去的人們的最終去向。
「死亡不可怕的。」
特查拉忽然眯起眼睛,似乎在懷念著他那已死的父親。
父親的靈魂飄向遠方。
攜著他的靈魂一起向遠方飄去。
特查拉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可怕的,只是那些人,所有的人,心懷不軌的人。」
「這世上為何有如此複雜的天性存在?萬事萬物都要有個理由,可我想不通人類複雜性存在的原因。」
「複雜,它毀了我們,又讓我們成為我們。」
「死亡是簡單的,所以死亡並不可怕。」
特查拉轉身——
巴基坐在草堆上。
他的金屬左臂已經被拆除,只剩一塊苦澀的布遮掩住那些過去的痛楚,而布故作開朗地隨風飄蕩起來,在寂寥的半空中忽又覺得冷酷。
手上的樹枝被翻來轉去地晃動著,枝丫尖端的幾片葉子還是綠的。
巴基變得沉默寡言起來。
記憶原本應該將那個輕佻浪漫而愛笑的巴基喚醒,應該挑起所有壓抑的情緒,應該讓他恍然大悟而痛哭流涕。
可是他什麼也沒有——記憶回來的時候很平靜也很沉默,溫柔安靜地走回來,坐下,抱著一本書輕聲念著那些故事。
腳下的河流向遠方,河流里的泥沙中仔細翻找也許能夠找到屬於巴基的一部分。
河的名字叫做死亡。
巴基正緩慢地在河水裡殺死自己。
希德說,希望巴基能夠好好活著。
所以巴基現在還活著,還走著,還呼吸著,還思考著。
可是巴基有時候受不了所有的事情,痛苦與絕望折磨他,撕扯他的血肉和內臟,吸吮他的血,咽下他的肉。
他這一生殺了這麼多人。
數不清楚,數不清楚的怨與恨,數不清楚的仇與債。
數不清楚。
「我從來不思考生與死的問題。」
巴基突然說道。
他很疲倦:「因為這些的事情會讓我感到不安與愧疚,我很傷心,因為我沒有尊重過生也沒有尊重過死。」
「你該走出來了。」
特查拉低下頭。
他曾經以為,殺死他父親的人是巴基,不過後來事實證明——有的時候看事情一定還是要謹慎小心。
如今,他把巴基當做朋友。
收留巴基住在這裡,住在瓦坎達境內這一片少有人煙的地方。
只有他偶爾會來看望巴基。
除此之外,巴基就是一個孤獨的幽靈。
「我迷路了。」
巴基回答道:「這裡好大,有很多條路,而且我方向感一直很差……你還是不明白——我已經迷路了。」
找不到離開的路,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巴基閉上眼。
回憶如同很多塊的潮濕的石頭,沉甸甸地掛在巴基懷裡,明明快要拿不動了,卻又捨不得放下去。
石頭上刻滿了字。
「他死去的那一刻,我的靈魂也被帶走。」
「我已經說不清楚我的感受,因為它是那樣的強烈那樣的複雜,扭曲著蜷縮著,擊打我的心臟和我的骨頭。」
「我很多次想到要結束我的生命。」
「可他卻又總是從一旁跳出來,抱緊我,讓我不要走,讓我留下來。」
山坡上的野狗抖動著耳朵。
它們身上那些大塊的花斑起伏收縮不停,緊緊貼住肋骨,凹出流暢的陰影。
它們大叫起來。
特查拉無數次從巴基口中聽到過那個「他」。
可是他不知道那是誰,也不知道那會是怎麼樣的一段故事——是傳奇或是神話,都已不再重要,因為這世上只剩巴基一個人還把那些故事記在腦海里,一清二楚。
「我很高興,你願意和我做朋友。」
巴基說:「只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繼續把這樣的生活過下去。」
「我沒有任何期盼。」
特查拉一時無言。
他在巴基身上體會到了一種濃重的悲傷。
不可言說之痛。
「戰爭使我們疲倦。」
巴基將樹枝丟到地上。
樹枝在觸及地面時,劇烈地一顫。
「我們卻不知道如何終結戰爭。」
-
娜塔莎迅速回頭,槍口穩穩地對準身後來人的左眼。
山姆無辜地舉起雙手,指間勾著一袋炸雞。
「說了多少遍,進來敲門。」
收回槍后,娜塔莎沖山姆翻了個白眼,接著伸手拿過那袋炸雞,轉身走到沙發邊上放鬆地坐下。
她聞了聞炸雞的味道,說:「這裡的炸雞好像很辣嗎?」
「還好吧……」
山姆聳肩。
環顧四周。
「史蒂夫呢?」山姆問道。
「……」
娜塔莎飛快地拆開袋子,沉默了片刻后才回答道:「在天台。」
山姆無言。
他坐到娜塔莎身旁。
和托尼決裂后,他們為了躲避通緝令,四處奔波流浪,靠接一些傭兵任務生活。
山姆沒想過自己會過上這樣亡徒的生活,也沒想過對於這樣的生活,自己竟然沒有什麼後悔的情緒。
唯一感到可惜的,就是失去的那些朋友們。
生活像炸雞。
山姆吃著雞翅默默地想:炸得太過會糊,炸得不好就會軟,沒有那樣酥脆的口感。
把握火候很重要。
而對於生活所投入的情緒,就像鍋里的油,由冷靜到沸騰,最後慢慢又冷下來,甚至帶著一堆雜質,渾渾噩噩地在鍋里晃動。
「我去看看他。」
娜塔莎吃了一隻雞翅,用紙巾包住一隻雞腿站起身。
山姆悶悶點點頭。
天颱風很大。
站在天台邊上,人能夠很清楚地看見這座城市的心臟位置,繁華而明亮的商業街,四處流轉發光的廣告彩燈,在複雜的路上滑過的各種車輛……
陌生的城市,熟悉的情緒。
「一九四五年時,我墜入冰洋,與世隔絕整整七十年。」
「可那時候的我才剛剛遇見我的一生摯愛。」
「……」
娜塔莎站在史蒂夫身後。
她聽見了史蒂夫的聲音好像是從遙遠的天上傳來似的。
一生摯愛?
永遠也無法忘記?
史蒂夫感覺到雨。
他抬起頭,能夠看見細少的雨水墜落,像是發亮的線條,在空中拉開很長一條,接著落在他肩上,滑下,消失不見。
雨好像在難過一樣,低低的用自己的身體敲著地面,偶爾哽咽一聲。
龐大,無盡,永恆的夜。
孤獨,沉默,悲傷的人。
娜塔莎看著他。
離開紐約后,史蒂夫脫掉了那身藍色的制服,換了一套低調的黑色衣服,行走在濃厚的夜中——但是依然溫柔而值得依賴。
他的盾牌在與托尼爭鬥時留在了那裡。
雖然感到可惜,但是史蒂夫不打算拿回來。
「這樣的生活什麼時候能夠結束?」
娜塔莎終於無法忍耐這樣的孤獨,她不受控制地向史蒂夫問道:「難道我們要一輩子在不同的地方躲躲藏藏嗎?」
她的問題很尖銳。
史蒂夫卻依舊平靜。
沒有什麼真正絕對的答案。
死亡也墜入虛無之地。
「現在看回去,二戰結束后最大的謊言就是所謂的永恆和平。」
史蒂夫轉過身來看著娜塔莎。
他眼底滾動著某種情緒。
「而我在戰爭還未結束時便相信和平。」
「希德討厭戰爭,那樣憎惡的情緒,就好像是與生俱來的,刻在骨頭上的痕迹——他向所有的活物祈求和平,祈求安靜。」
「可是沒有,也不可能……我們都清楚,戰爭不會結束。」
雨水溫柔地擦入他們的衣領中去,沿著身體的紋路慢慢地摸索,慢慢地生長慢慢地被體溫蒸騰慢慢地乾涸。
只帶來稍縱即逝的濕意與冷。
它們的生命如此短暫。
史蒂夫說:「那時候我們最愛問的問題,也是這些——『這樣的生活什麼時候能夠結束?』我們一直在問類似的問題。」
「我們只知道終有一天,可是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天,不知道是不是在我們死去之後的某一天,不知道是不是在人類死去后的某一天,我們什麼都不知道。」
「殺人,殺人,殺人。」
「刺鼻的煙塵,火光衝天,槍聲炮聲,哀嚎與尖嘯從未停止過,我們折磨這片大地,用我們的劍深深刺入泥土中去,翻攪,撥弄,不近人情地來回穿刺……」
「我們把我們的家弄成了地獄,卻還在問生活——我們不會有什麼生活了。」
娜塔莎猛地偏過頭,她閉上眼。
雨水落在她臉上。
「我不曾擁有過現在的生活,我是過時而無趣的老人,所以也談不上開始與結束……而在希德死去的那一瞬間,我在這世上,就連最後的希望也沒有了。」
史蒂夫像是要流淚的樣子。
「親眼看著我的摯愛死去,看著他的屍體化為灰燼——」
「上帝,還有比這更痛苦的刑罰嗎?」
「……」
娜塔莎不由自主地抬起頭。
雨不知道從黑夜的哪裡掉下來。
「我不知道,我們這樣四處流浪的生活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史蒂夫背過臉去。
他脖子上有塊疤,半掩在衣領下。
「我們在戰爭中尋找自我,而其餘時間我們不過都是在謊言中流浪。」
「什麼樣的生活適合我們?像我們這樣被戰爭淘汰下來的殘次品?除了戰場和庇護所,哪裡還能是我們休息的地方?」
「……」
史蒂夫搖頭。
娜塔莎的心跳聲跟著一停。
「沒有。」
聲音細微的震顫也傳入他們的耳中。
於是娜塔莎發現史蒂夫在悲傷。
「沒有那樣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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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或者後天我會再更新一章
難得有這麼閑的周末,我會加緊碼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