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忘我(1)
我的容顏還未老去,我的心靈卻已先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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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打開那台早就被時代,被人們淘汰了的老式手機。
點開郵箱,裡面依舊為空。
已經有一年多沒人給他發郵箱了,也沒人再打他的這個號碼。
他換了新號碼以適應新手機。
但他還是留著舊的號碼,每分每秒都帶在自己的身上,偶爾無聊就打開來看看,翻翻找找是否有人給他發消息。
可惜的是,已經沒有人記得他這個號碼了。
梅姨只記得他的那個新號碼。
如果硬要說,還有誰可能會記得這箇舊號碼的話——那隻剩希德了。
希德。
不知道他是否記得,記得回來。
皇後區街道上人來人往。
鐵灰色的路面被太陽曬得發燙,走過去的人們笑著說話,勾肩搭背,挎著背包和裝著水果的袋子,鞋底擦過滾熱的大路,吵鬧著掀起難以被注意到的灰塵。
街邊的小吃推車騰起食物的香氣。
黑白相間的流浪貓蹲在車底,等著老闆偶爾丟下來的邊角料。
彼得今天又莫名地感到沮喪。
他坐在很高的樓頂邊上,摘下頭套,接著從書包里掏出作業本來,慢吞吞地寫下剛剛在思考的論題的答案。
在他這裡,所有讓中學生苦惱的物理題目都只是一些愛吵愛鬧的精靈,圍著他不停說著要一個答案。
答案之神對他不離不棄。
卻總是不願意告訴他,希德是否還會回來。
彼得能夠感覺到希德還在這個世界的哪一個角落裡,他彷彿能夠聽見希德的心跳聲,能夠聽見希德行走的聲音,能夠聽見希德嘆息時傳來的迴音。
希德沒有留下任何的照片,但是彼得依舊牢記著希德的一切,牢記著希德的眼睛,希德的鼻子和嘴巴。
彼得對於愛情這種東西總是敞開心扉的。
他年輕,有活力,雖然偶爾愛悲觀,但是那些突如其來的奇思妙想,總會鼓舞著他繼續前進,繼續相信。
坦然——是他在這場關於愛情的戰爭中最有力的武器。
所以托尼一直隱隱羨慕著彼得。
羨慕那種坦然。
托尼在面對希德的時候從未坦然過。
他的心一直是緊繃的,壓抑的,不停地想著那些流言蜚語和父親母親的詭異,不停地假裝自己偽裝自己,用傲慢的盔甲武裝自己。
卻沒想到自己是如此不堪一擊。
沒想到自己愛得這樣無力。
所以那份愛情難以啟齒。
難以坦然,難以割捨也難以忘懷。
就算對著全世界宣告——斯塔克這輩子只愛過一個人,那也不會有多少人相信。
托尼的盔甲太厚了。
而這世界上,又只有一個人能夠毫不費力地穿透他的盔甲。
「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我會在這裡見到你。」
彼得頓了一下,接著念道:「愛是什麼樣的魔鬼我們心知肚明——」
「只是難以忍受,難以忍受不去愛。」
「我們都是渴望的野獸。」
「……」
天台上的風呼嘯而過。
它揭開夜幕前的第一抹冷意。
「誰教你的這首詩?」
身後忽然傳來一道聲音。
彼得知道那是托尼。
「沒人教我。」
彼得合上書,低沉的說道:「我在文藝周刊上讀到的。」
托尼恍然地點頭,接著半開玩笑地問:「你說你要好好學習文史,結果就是在這裡讀這種三流情詩嗎?小孩子不要老念叨這些。」
彼得沒回應。
他依舊背對著托尼坐在天台邊沿上,無意識地翻動著手上的書,翻來翻去,最後又默默地合上。
書頁已經被他翻得很皺了。
「這幾天你不要到處亂轉。」
托尼也跟著沉默了片刻,之後說出了自己這次來這兒的目的:「我希望你能夠聽話,不要再做像以前那樣的事情了。」
他像個並不苦惱的父親一樣說著。
彼得點頭。
雖然托尼總覺得他還是以前那個彼得,但是他自己心裡清楚,自己已經長大了。
而成長的代價他正在償還。
「早點回家去吧。」
托尼看了看天色,低沉地說道:「我看已經很晚了。」
「……」
遠處灰色天際前飛過一群黑色的鳥。
它們的翅膀撲動自己的身體,彈開滯凝沉默的空氣,尖銳的喙前伸過去,如同夜中泛著冷光的劍鋒一般,迅速出擊——刺破了風,攪亂了雨,割裂了雲。
托尼看著彼得背好書包,牽著蛛絲跳下了天台,很快,消失在林立的樓群之間。
對面的大樓亮起燈。
整個皇後區沉浸到了昏黃的光線中去。
托尼下樓。
哈皮將車子停在路旁等他。
而托尼卻在大樓門口停住了。
他看著街道上偶爾走過的行人,忽然意識到今天的天氣本來是很好的——早上很晴朗,藍的天白的雲,樹木草葉都沐浴在金色的日光之下,青翠的顏色在光暈中流動,如同池水中生了綠苔的石頭,當水蕩漾時,綠石也跟著蕩漾起來。
忽然又意識到,今天是情人節。
因為他看見了對面商鋪櫥窗里擺放著的情人節花圈。
天色陰沉。
夜幕降落之前似乎要來一場雨。
不管是大雨小雨,總之是雨。
托尼踩著模糊的腳步聲走到對街去。
櫥窗內溫暖乾燥的光線稍微溢出來一點濺到了地上。
濺到了托尼腳邊。
店內,發間別著珍珠發卡的金髮女人正靠在花架前,挽著男友的胳膊,指尖一瞬滑過玫瑰那紅到黑紫的花瓣,接著又跳躍到了一旁山茶的花心上。
暖黃的色調,鋪到她身上,如同即將落下的太陽,又像是一個醞釀著雨的溫柔的夜晚,或者似海平面上閃過的星星的光輝。
托尼回憶起那些美好的事情。
希德的頭髮,希德的眼睛,希德的嘴巴,希德的脖子,希德的胸口,希德的手指,還有希德的膝蓋……記憶里的那些東西,從未被時間衝去原本該有的濃艷色彩。
它們蜷縮在托尼的腦海深處,日復一日地變成他的煎熬,日復一日地蒸騰出令人窒息的水汽堵住他的呼吸。
存在感的強烈——
這讓托尼發現,希德竟然是時時刻刻都在他身邊。
店內的女人回過頭來。
她驚訝地看著托尼,轉身對男友說了些什麼之後匆匆走出來。
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很遠。
因為佩鉑還未想好該怎麼跟她的這位上司打招呼。
「晚上好。」
佩鉑默默聳了一下自己的肩膀,節奏有些不自然地偏過頭,看著一旁街道上擺著的卡通人物塑像,抿著唇,目光又轉回來。
她還在休假。
托尼給她批了整整一年的假期,帶薪——佩鉑沒有理由拒絕這樣的好事。
而她對於在假期中看見老闆這種事情難免感到有些彆扭。
尤其是這樣的節日里。
尤其是當她的這位老闆一臉恍惚時。
托尼這才注意到,佩鉑的頭髮其實是偏紅的金棕色,而不是他剛剛所看到的金色。
也許是因為光線問題。
不是金色。
托尼失望的神色有些過於明顯。
佩鉑注意到他的視線掠過自己的頭髮。
猛然地,佩鉑想起那個「希德」。
假的,只是一條複雜代碼的「希德」,除了看著你笑以外不會做任何事情,單純地笑著,那樣的美麗與從容,看久了也許會動心。
哪怕只是一條代碼——
他那樣尖銳的魅力,卻依舊刺破了真實與虛妄的桎梏,降落在人們眼前。
希德的金髮,很金。
阿波羅與之比起來也會感到羞愧的燦爛的淺金色。
同時,佩鉑忽然開始幻想髮絲穿過自己的指縫時的觸感,幻想那樣的感覺……
佩鉑猛地捂住額頭。
她努力地控制住自己不去想。
「我過來,和戴文買點東西。」
佩鉑神色狼狽地指了指店內——戴文是她最近新交上的男友。
不過托尼對這些不感興趣。
「哦,挺好的。」
托尼心不在焉地敷衍了一句,然後抬起頭看向店內的那些花。
「玫瑰開得怎麼樣?」
「……」
托尼的這個問題讓佩鉑一愣。
她回憶了一下剛才指尖碰過玫瑰花瓣時的柔軟觸感,又看著托尼那隱約帶著一些期待情緒的目光。
街道上人來人往。
他們不會把這樣弓著背、鬢間生著白髮的男人,認作是那個經常出現在頭條新聞上的托尼·斯塔克。
沒有人認出來。
托尼像個普通的男人一樣站著,滿懷註定失落的期待,試圖從佩鉑這裡得到一點有希望的安慰。
這一瞬間托尼變得很渺小。
很渺小,佩鉑低頭好像也看不見他。
人生變化多端。
我們的背影也時大時小。
片刻后。
佩鉑用無限溫柔的語氣說道——
「很好,花開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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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don'thavemuchmoneybutboyifIdid」
(我沒有很多的錢,但是——)
「I'dbuyabighousewherewebothcouldlive」
(我會買一個大房子,我們都會住進去)
樓下新開了一家中國料理店。
梅興高采烈地帶著彼得去吃,坐在店內那極具東方特色的木椅上,拿起手機咔嚓咔嚓地拍著照片。
彼得則坐在桌邊,喝一口苦澀的茶水,然後有些困頓地揉了揉眼睛。
他昨晚為了寫期末論文熬到了三點鐘。
早上又是六點鐘就出門,變成蜘蛛俠到處晃來晃去。
而梅姨在發現了彼得的「真實身份」后其實並沒有多說什麼。
她是個很淡然的家長,就像是當時彼得對著她表示自己對希德的情感那樣,蜘蛛俠的身份並沒有讓她改變自己對彼得的看法。
在她的心裡,彼得永遠是個容易害羞的好孩子,勇敢,善良而誠實,是個英雄——她願意相信彼得可以處理好他自己的夢想和情感。
只不過,出於家長的擔心,她還是強烈要求彼得晚上要早點回家。
早出早歸於是成了彼得的生活常態。
「IfIwasasculptorbutthenagainno」
(如果我是個雕刻家)
「Oramanwhomakespotionsinatravellingshow」
(又或者我是個可以製作魔法藥水的巫師)
「IknowIt'snotmuchbutIt'sthebestIcando」
(但這已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的了)
中餐廳里播的卻是英文歌。
彼得依稀記得,他小時候經常聽到鄰居家那個愛寫小說的老女人放這首歌。
歌很好聽。
調子溫柔而堅定。
梅正在抱著菜單看。
目光從那些個熟悉又陌生的字母單詞間斷斷續續地穿過,偶爾掃到一旁的方塊字,古老的韻味一瞬間包裹住她,使她的心不受控制地跟著那一撇一捺去。
「中文。」
彼得說道:「梅,你看得懂嗎?」
梅回答:「一點點。」
「比如呢?」
「比如——『你好』,『謝謝你』之類的。」
梅翻開下一頁。
然後彼得聽見她平靜地說道:「還有一句『我愛你』。」
「那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夜晚的星星不想待在天上,一廂情願要降落到地上去。」
梅的這番解釋讓彼得感到困惑。
「吃小籠包吧,怎麼樣?」
梅岔開話題。
她把菜單攤開擺到彼得面前,指尖在頁面上點了點。
紙張清脆地響了兩下。
吃小籠包的時候,彼得被麵皮里的肉汁燙傷了舌面。
雖然因為他的特殊體質,這點傷口很快就癒合了,但是那樣的痛楚卻依舊殘留在他恍恍惚惚的心頭上。
「Mygiftismysongandthisone'sforyou」
(我的天賦是唱歌,所以這首歌是送給你的)
「Andyoucantelleverybodythisisyoursong」
(你可以告訴所有人——這是你的歌)
「……」
「我愛你」?
彼得放下手裡的叉子,聽見叉子尖端觸及瓷盤時發出的清脆響聲。
他感覺到突然的寂寞。
梅還在吃著東西。
她隨著歌輕輕哼起來,下垂的眼瞼上泛著一點皮膚的那種自然光澤,這一點柔順的,美麗的光澤一點點隨著她的眨眼而破碎開來。
食物的香氣依舊很濃郁。
彼得卻沒了胃口。
「『我愛你』?」
彼得像是一個來到人世間第一次說話的孩子一樣,非常彆扭地,模仿著大洋彼岸那個國家的文字的發音。
梅看向他。
她眼中閃爍著什麼。
彼得說完,抿著唇,舌面緊緊貼著上顎,似乎還在感受著那早就消逝的痛楚。
極度的痛楚。
被燙傷的舌頭。
「我愛你。」
梅字正腔圓地重複了一遍,中文。
像是說母語那樣。
她平靜又自然地對彼得說道:「我愛你。」
中餐廳內,所有的聲音迅速消失了。
彼得緊盯著梅,嗓子里乾澀不已——他意識到什麼似的,搖了搖頭。
「那是什麼意思?」
梅嘆氣。
她用英文問道:「你知道什麼是愛嗎,彼得?」
「……」
彼得不言語。
而梅用手撐著桌子,說道:「愛,愛就是那一顆不管不顧要降落到地面的,星星。」
「愛。」
梅低頭:「愛是義無反顧。」
「你愛希德嗎?」
「……」
彼得沉默了片刻。
他抬起眼,看向對面牆壁上掛著的,他看不懂的滿是異國文字的海報。
強烈而濃郁的情緒在心中翻滾。
他伸手,忽然將手指探進嘴巴里,摸了摸自己的舌頭。
那裡早就已經不痛了。
接著,他模糊地說道:「我知道。」
「我知道——『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