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鐵（5）

葬禮那天，陰雲密布。

手上的白色玫瑰，在這過分潮濕的空氣里慢慢攤下花瓣。

男人們的臉隱沒在帽檐下的陰影里。

女人們把表情藏進黑紗之下。

「靜靜離去吧，睡入通向天堂的河流中去。」

希德面色蒼白。

他看著前方克拉克的背影。

「人世間的苦痛將再與你無關。」

打雷了。

風聲張狂而可怖。

希德閉上眼，一個人孤零零地在自己的世界里沉默著，窺視著自己的內心。

「走向我們的主，走向救贖。」

牧師的嗓音平穩無波，像是看慣了這般生死別離之事。

他看向天。

看向雲層里嘆息落淚的上帝。

「遠離吧，遠離這令你痛苦的颶風，主將還你靈魂的自由。」

又是一道驚雷乍起。

閃電在烏雲中穿梭，劈碎了烏雲那最後的一點堅持。

下雨了。

「就此安息吧。」

雨落在希德睫毛上，依依不捨地沿著他的臉頰滑下。

雨越下越大。

但是人們並沒有離開。

等喬納森下葬后。

人群才走到附近遮雨的地方暫時等待著。

雨卻好像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希德四處找尋著克拉克。

猛然一回首，與同樣在找尋的克拉克對上了視線。

他們肩並肩，一言不發，默契地往遮雨棚後面走去。

遮雨棚依著一顆大樹。

而希德和克拉克站在樹旁，看著棚外被雨幕遮蓋住的世界，白茫茫一片看不見遠處。

「你之前，曾一直問我——我為什麼總是忍耐科里。」

克拉克看著腳邊的水窪。

水窪里淺淺的一碗水正不停晃動著。

希德看向克拉克。

一陣風吹來，把雨送到他身上。

他的臉頰上掛滿雨珠。

「我不是這裡的人。」

克拉克說著，總覺得彆扭：「我不屬於這個世界，這個星球——我來自，很遠的，宇宙深處的某一個角落。」

「我是一個異類。」

希德眨眼。

他看見克拉克垂下的眼睫顫動著。

「我有很多奇怪的，和其他人不一樣的地方。」

「我的父親不希望我因為這些異常，而被其他的人排斥，甚至是抓起來關住。」

克拉克苦笑。

「所以我一直藏著我的一切，我的力量，我的能力，我的不同尋常。」

「面對他們的攻擊，我並不能反抗。」

克拉克搖頭：「因為他們對我來說實在是太過於弱小了，我不想傷害他們，也不想有人死，更不想讓我的父親失望。」

「每一次，當我感覺我要忍不住的時候，我就會抬頭看看星星。」

「那裡有一個地方，屬於我又不屬於我。」

「一時間宇宙的遼闊讓我感覺到平靜，於是我便原諒了這片土地，以及土地上所有的人。」

克拉克說完，看向希德。

希德並沒有表現出驚訝或者是難以置信，只是靜靜地看著他，漂亮的藍眼睛里蕩漾著溫柔的水光。

「你很善良。」

他對克拉克說。

克拉克抿著嘴唇。

他看著希德，掃過每一個過去他從未注意到過的希德的細節。

這世上很多美麗的人都經不住細細打量。

但是希德不一樣。他的美，那是上帝苦心熬盡才雕刻出來的——上帝疼愛他，將他放在天堂的花園裡細心呵護。

然而他奔向這苦難的世間。

「我要走了。」

克拉克說。

希德微微睜大眼睛。

他嘴角下壓，似乎是有些猝不及防。

「我父親希望我能去找到我的一切。」

「關於出生，關於我的同類，關於我最終的宿命——所有的一切。」

「我想過了，我發現我必須這樣去做。」

克拉克忽然心虛起來。

「我不知道我什麼時候能夠找到，什麼時候能夠回來……或者很快，或者很慢。」

「又或者是永遠。」

「……」

躲雨的人群中，有人吹起口琴。

哀婉凄涼的曲調。

雨慢慢變小。

腳邊濕潤的泥土中鑽出來一隻紅色的蚯蚓。

很多小蟲子爬出來。

「那我呢？」

希德悲傷地皺起眉毛，輕輕一眨眼，一滴眼淚從眼角滑下。

「我算什麼？我們算什麼？」

「……」

克拉克如鯁在喉。

他看著希德，這一生活著的時候還從未用這樣的眼神看過任何人，除了希德。

他不知道怎麼說，他很迷茫，他說不清楚他們算什麼——他並不覺得希德把他當做戀人看待，或許只是因為希德輕佻的態度。

但他只是茫然。

他還很年輕，年輕到不知道該用什麼來解釋現在這種局面。

希德沒有等到克拉克的回答。

他哭著後退一步，像是站不穩了一樣，但緊接著又立馬上前，抬手扇了克拉克一巴掌。

然後他看著克拉克。

像是從未見過這樣的人。

希德湊上去吻他。

克拉克卻突然偏過臉。

「你們在做什麼？」

貝登出現在樹後面。

克拉克抬起手，輕輕推開希德一點，僵硬地解釋道：「我們，在說一點悄悄話。」

「……」

雨忽然停了。

人們交談起來。

希德靠在克拉克身上。

不想讓貝登看見自己的臉。

他覺得，好像天都要塌下來了，他從未這樣因為一個人如此傷心過。

父母死的那一天，他只是感到解脫。

就像是掐在脖子上的手忽然鬆開了，他只顧著大口呼吸，慢慢地才開始感到不習慣，以及難過。

只是難過而已。

「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他低聲問道。

他的聲音是顫抖的，柔軟的，像是每一個英雄都會於此失足的墳墓。

「謝謝您。」

克拉克沒有回答希德，只是跟貝登道謝后，再次將希德推開，然後用他那一雙沉靜溫柔地藍眼睛默默看了希德一眼。

希德知道，他在跟他道別。

道別？

希德茫然地站在原地，看著克拉克頭也不回地離開，走向遠處的瑪莎。

很快，他又要離開瑪莎，走向遠處的宿命。

他只會不停地往前走。

而希德只會被他拋在身後。

「你會不會永遠都不回來？」

他沖著克拉克的背影喊道。

「……」

克拉克不作回答，甚至也沒有停下來。

他慢慢往前走。

希德感到絕望。

他不停地哭，上車了還是在哭，一路哭著回到家，在卧室里的桌子上，看見克拉克給他買的巧克力，他還是在哭。

他捏著巧克力。

那是克拉克為了哄他開心給他買的。

而他不願意吃，丟到桌子上繼續跟克拉克生悶氣——如今巧克力已經化掉了。

化掉了。

希德猛然想起來他從未留住過什麼東西。

他撕開包裝袋，吃著黏糊糊的巧克力。

不是他喜歡的味道。

他看著手裡的巧克力。

他忍不住他的眼淚。

「我恨你。」

「……」

不知道克拉克聽不聽得見？

-

克拉克：

生日快樂！希望收到信的你不要覺得奇怪。我有很多話想對你說，但是卻怎麼也無法跟你徹底地說出來。

或許寫信比較適合我。

所以我寫了這樣一封信，在你生日的時候送給你。

孩子，我從來不覺得，你是什麼異類，你是我的兒子。

但是別人並不這麼覺得，他們只會想到，你會傷害他們——但這也很正常，因為人類都是趨利避害的。

我害怕如果你的能力暴露，會給你帶來很多的麻煩，可是我並不開心——見到你為了隱藏而生活得渾渾噩噩。

你是我的兒子，可是你也是那個遙遠星球的兒子——克拉克，我相信你絕對不只是個庸碌之輩，你這樣的善良，這樣的忍耐，有時令我也感到羞愧。

我相信你會是個偉大的人。

但是你還需要去尋找一個偉大的理由，去尋找你的來處，尋找你最終的歸宿，去決定你如何使用這神一般的能力——是希望，還是毀滅？克拉克這是你必須要面對的問題。

克拉克，我知道，你只希望做一個平凡無奇的普通人。

但是，你的能力決定了你的前路——

你將會驕傲地站在所有人類面前，展露你的偉大和神性。

我愛你，克拉克。

但我也希望你能夠直面你自己的未來，有些事情，逃避是無用的。

你永遠都是我愛的孩子。

我和瑪莎永遠愛你。

-

克拉克離開堪薩斯之前的那一個晚上，站在希德家門前默默地沉思了一夜。

即將破曉時，他背上包，最後看了一眼門前他給希德種的一隻盆栽——盆栽在他的照顧下生長得很好。

天邊慢慢洇開一片藍。

要走了。

第一年。

他因為被人偷了錢包而困在了科羅拉多州的一個小鎮上。

沒有錢，也沒地方可以去。

所以他蹲在路邊，從口袋裡摸出了一本已經被翻得很舊了的物理雜誌。

翻到他很少看的一頁，突然發現了一張紙。

紙上用鉛筆畫了朵簡陋的小玫瑰，旁邊畫了一個豬頭。

豬頭上面寫著克拉克的名字。

克拉克看著這張紙看了很久。

他抬起頭，準確無誤地在地球上，幾十億個頻率不同的心跳聲中，找到了希德。

他聽見貝登跟希德聊天的聲音。

希德的心跳聲很平靜。

克拉克之後得知，希德已被大都會最好的藝術大學錄取。

第二年。

克拉克在一家雜貨店裡打工。

老闆是個脾氣很好的老頭子，特別喜歡看書和打棒球。

一天傍晚。

克拉克看見了一個和希德十分相似的背影。

他甚至來不及多思考，便衝出便利店，追上去抓住了那個人。

但是那並不是希德。

克拉克失望地回到便利店。

第三年。

克拉克在懷俄明州的地質勘察院附近的咖啡店裡上班。

他依然不放棄尋找各種蛛絲馬跡。

冥冥之中有種奇怪的感覺——他在地球上能夠找到他的歸宿。

地質勘察院的研究院特別喜歡到咖啡店裡吃一些熱量很高的甜品。

吃著吃著就會聊起工作上的事。

比如在哪裡哪裡發現了奇怪的東西……

這一年，克拉克突然聽見有人對希德說：

「我愛你。」

那時候他正在洗盤子。

一個不留神，便將盤子捏了個粉碎。

他聽見希德笑著回問道：「真的嗎？」

「真的。」

「那你過來——」

「……」

克拉克忽然將他的注意力抽回來。

他大腦一片混亂。

第四年。

他去到了加拿大。

他幾乎什麼工作都做過，四處遊盪，像是一抹陽光下莫名的鬼魂。

他越來越沉默寡言。

見過他的人，要麼把他當孤獨的怪物，要麼把他當做無所不能的英雄，或者是神。

他的足跡遍布美國和加拿大。

他已經有半年不敢去聽希德的聲音。

他害怕他會忍不住半途而廢跑回去找希德，而希德卻已經把他忘記了。

很害怕。

害怕得經常半夜無法入睡。

遺忘才能真正的殺死一個人。

克拉克害怕自己已經在希德那裡被殺死了。

第五年。

深夜他喜歡拿出希德留在物理雜誌里的那張小紙片出來看。

他費盡心思地把上面的鉛筆痕迹留住。

他有時看著那隻小豬。

會莫名其妙地感到悲哀，甚至掉下眼淚。

「我想念你。」

他在紙片的背面寫下。

第六年。

第七年。

第八年。

……

「他們在北極的基地發現了一個巨大的飛船，那個東西很詭異……」

因為這樣的一句話，克拉克義無反顧地去了北極。

在那裡，他發現了一個腐朽文明留下來的最後的種子。

他的，被遺留在廢墟中的，他的故鄉。

而這個故鄉，已然化為灰燼。

「數千年前，發生了一場巨變。」

克拉克看著面前的這個虛擬投影，自稱是他親生父親的男人——喬·艾爾。

他告訴克拉克，克拉克原本的的名字是「卡爾·艾爾」。

「支撐著紅太陽運作的平面世界毀滅。」喬看向卡爾，說道：「紅太陽的隕落，造成了氪星的衰敗——無可避免的衰敗。」

「我們沒有辦法。」

「只好派出許多精英前往未知的宇宙尋找另外的和諧之地。」

「後來，我們將那個只剩一半的平面世界改造成了第二個紅太陽，只不過被弱化了。」

「第二個紅太陽支撐著我們苟活著。」

「……」

喬滿面滄桑。

他懷念著他的故土，那一片破敗的世界，他唯一的靈魂的歸宿。

「可是，氪星的命運無法被我們掌握。」

「我們失去了我們的魂歸之處。」

「永遠地。」

-

這是克拉克離開希德的第十年。

他找到了他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