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棒槌

第一章 棒槌

陰山連綿,層林疊翠,彷彿龍脊趴伏於大地。

山中空空隱隱,幽寂而靜謐,連鳥獸都隱匿無聲,沒甚生氣,窸窸窣窣間卻陡然闖進來一個少年人。

奚羽嘴裏叼著一根狗尾巴草,抬頭用手遮著,從縫隙里眯著瞅了一眼,其時正值盛夏烈日炎炎,艷陽當空,不可直視。恍恍惚惚像有兩團重影交錯,如個老大的火爐也似炙烤著大地,熱浪襲人,讓這青山林間裸露在外的大石彷彿也嗤嗤作響,升騰著冒出焦煙。

奚羽耷拉着眼皮,懨懨抹去額頭上大粒大粒的汗珠,鬆了松背後的小編簍,輕飄飄的,還沒什麼收穫。

草根嚼之無味,他「呸」的一聲吐了出來,汁液在嘴裏化開發澀,嘴上兀自念念叨叨個不休:「阿爺也真是的,這個出鬼的大陽天叫我出來找罪受,近山這塊兒早被我搜刮完了,村子裏上下個個都是大老粗,壯得如牛,哪還用得上這老多草藥。」

也不怪他頗有微詞,今年的光景大不同以往,不知怎的,入暑奇快,其間更是滴雨未落。

天下大旱,流火千里,異象頻出,附近的村落都悄悄謠傳出這麼一個說法,稱這是有災星要出世的徵兆。消息不脛而走,一時間弄得人心惶惶。

奚羽就住在這片大山腳下,卻不是在這兒出生,他眉眼清秀,皮膚也不像身邊土生土長的村民那般黝黑髮亮,前些日子剛剛過了束髮的年紀。他是幼時被他的阿爺帶來的,他阿爺是個跛腳大夫,當年行醫至此發現周遭山林里稀奇藥材頗多,見民風又淳樸好客,便就升起了留下的心思,安頓下來,在村裏當了個歪郎中。

還有一個緣由,奚羽小時候是個病秧子,他們一老攜一幼行走四方,難免會有不方便。

拜這莽野靈華所賜,奚羽從小就泡在藥罐子裏長大,早就祛除了嬴弱的根病,反而有些大補過頭,十幾歲的精力更是無處發泄,整天滿山頭地跑,不知疲倦,每次老頭兒喊他吃晚飯時都找不見人影,誤了時辰。

索性奚老頭就教不省心的孫兒辨識草藥,知道這個年紀的孩子就像在籠子裏關不住的小鳥,便也就放歸山林,任由他去撒歡,卻別遊手好閒無所事事,玩耍之餘也好幫自己些小忙,順帶以後也便繼承自己的衣缽所學。世道艱辛,有一技之長,待他百年之後,孫兒再不濟也能混口飽飯吃。

奚羽的記性很好,沒花多少時日就能分辨個七七八八,尋常見的那些活血化淤的藥材效用更是爛熟於心。

他舔了舔乾巴巴的嘴巴,滿腹的牢騷此時也有氣無力,整個人都被日頭曬得蔫蔫的,本來在蒸籠般的屋子裏屁股像著了火一樣坐不住,被阿爺看了心煩趕出來採藥,想着也順道鑽到深山老林里好納涼,可外頭青天白日,晃晃得讓人心煩意亂,立馬就敗了野遊的興高采烈。

他找了處樹蔭下的陰涼地,靠坐下來,翻身把編簍拿到面前,從裏面掏出一個水囊,可是早已乾癟,在艷陽下擱了才沒多久,握在掌心裏都已經隱隱發燙。

奚羽不死心地拔掉囊蓋,仰頭對着嘴倒了半天,眼巴巴望着,卻一滴水也沒流下來,早在來的路上就已經喝光了。

村子口的古井前幾日便已然乾涸見底,打不上多少帶黃泥星的水來,他家水缸里的也所剩無幾,得留之藥用,被奚老頭寶貝似的牢牢看緊著,奚羽一天只能從阿爺手心裏摳出丁點來解渴。

他哀嘆著把水囊丟了回去,雙手墊在腦袋後面,舒舒服服地伸直了懶腰,翹起一隻二郎腿,踮啊踮地抖動,盤算偷懶打個瞌睡。

「這邪門的大太陽,可真是活見鬼了……」

午後的日頭正毒,灼得人合起來的眼皮都發熾,幽靜的山林中生靈都藏起了蹤跡,唯有枝頭上的知了還在扯著嗓子玩命叫喚。萬里晴空蔚藍高遠,沒有一片雲朵,彷彿也被熔化了一般,這片天地倦怠不堪,昏昏欲睡。

歇了半天,卻還是悶熱得要命,林子裏一點風都沒有,奚羽眯起眼神遊物外,額頭上的汗水卻直往下滾落,突地他一個鯉魚打挺跳將起來,咕噥道:「不行,不行,太熱了!一點困意都沒有。」

老人常說心靜自然涼來教訓自己毛躁的子孫小輩,可他正是見夏蟬生歡的年紀,心怎麼也定不下來,汗意已經打濕了衣衫,緊緊貼在體膚上,黏黏糊糊的,很不快活。

「嘿!」

頭頂上方就有一隻淡青色的小蟬在嘶鳴,奚羽忽然仰頭大嚷一聲,那小蟬受了驚,立馬撲騰著薄翅,搖搖擺擺飛離了這後來的魔頭霸佔去的寶地。

他喜不自禁,拍了拍手掌哈哈大笑一陣,驀然想到了什麼,眼前一亮,重重拍了拍自己的腦門。

「對,我可以翻過去到山那頭的池塘里泡個澡啊!」

奚羽一掃懨懨的神態,容光煥發,似乎已經想到自己脫個精光光赤條條在潭水裏暢快地游來游去的清爽滋味,霎時間難當的酷熱也減輕了許多。

那一汪小小的池塘是他有一次在晨霧間走深了,無意中發現到的,水光瀲灧,澄澈清冽,風吹來時輕輕盪起碧波,氤氤氳氳,讓人心生喜樂。奚羽誰也沒告訴,經常乏了的時候會去那裏用雙手捧著汲水喝,然後坐在岸邊發上半天的呆。

他打定主意,自是腳底生風,遠遠望去,敏捷得宛如山裏頭的靈猴一般,熟門熟路,不多時便穿過幽林的深處,來到池塘所在。

可令他大失所望的是,樹影里望去那眼小池塘已經不復往昔,被這毒辣的烈日蒸騰得只剩下一個個坑坑窪窪的小水窪,潭底的淤泥經過暴晒佈滿龜裂紋絡,翻起的土皮宛如大地的疤痕。

奚羽頓時長嚎一聲,滿臉頹然,沮喪不已,想不到這裏也和山下的溪流一樣乾涸了,看來在清涼潭水裏泡個澡的美夢是徹底落空了。

他聞着潮濕的泥巴味道,把編簍拿下來,放在原地,摸出水囊走上前蹲下,泡澡不成,準備取些水回去也好。

「咕嘟咕嘟。」

奚羽找了一處看起來最為乾淨的水窪,撥開上面的纖薄落灰,將水囊按進去,水囊迅速由乾癟的皺巴巴一塊變得大腹便便。他也不閑着,俯身用另一隻手招水喝了個痛快,直到肚皮都渾圓起來才作罷。

就在他滿足地長呼一口氣,打了個飽嗝兒,正要洗把臉起身離去的時候,倏忽瞅見幾步遠的泥巴里閃過一抹刺眼紫光,在陽光下爍爍生輝。

「咦?」

奚羽愣在那一動不動,等到紫光再次閃過了,他才敢確定不是自己眼花,當下就興奮了起來,眼珠子轉溜,心想莫不是好運,撞到了什麼山裏的寶貝。

他喜滋滋地上前,拎起袖子,體膚上灼得發燙可是架不住心頭火熱,也不嫌腌臢,伸出雙手就在那塊亮光的泥窪附近裏面一陣亂搗,可掏出來的東西卻叫他吃了一驚,不是什麼寶貝,竟爾是一個活物。

奚羽驚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又愣住了,這傻氣橫秋的東西是什麼玩意?看樣子,居然是條棒槌粗細的……紫蛇?說是蛇,長得殊形怪狀,硬划作泥鰍一類,卻也沒見過這麼大隻的。弄了半天難怪剛才泥地里有光亮閃爍,原來是陽光映照在它的鱗片上反射出的。

這條紫色的肥蛇身子粗短,圓滾滾,肉乎乎,正半死不活地揚起尾巴拍打着爛泥,彷彿知道有人把它從淤泥里翻了出來,「哞哞」地悶悶叫喚,氣若遊絲。

奚羽自打上山以來,在草叢竹間不知見過多少種五花八門的毒蛇,可他敢發誓自己從沒見過這麼痴傻的蛇,模樣簡直蠢到家了。

要說山裏人都知道抓蛇打七寸,可是這一條……不可以常理對之。奚羽盯着看了會,以它臃腫不堪的軀體來說,像足了十月懷胎的孕婦,動彈一下都費事,恐怕不是什麼會襲擊人的猛惡毒物。

通體泛紫的肥頭小蛇在泥巴里折騰了片刻,很快就不再扭動,這裏並沒有多少水分。但看到它奄奄一息,聲聲叫得讓人心軟,畢竟是少年人,奚羽動了惻隱之心,也不管它是蛇還是其他族類,有毒與否,便合十雙手連捧帶推把它弄到了邊上的水窪里。

紫蛇瞬間從鬼門關活了過來,在清水裏緩緩遊動,抖凈了身上的污穢,露出本來面貌,鱗片晶瑩無暇,映得水窪滿是盈盈紫意,時而還會浮現出斑斕的彩虹微芒,居然煞是好看。

奚羽蹲在那裏,托著下巴看這隻棒槌似的小生靈,心想這十里八村的,可從來沒聽說有人見過紫色的蛇,叫聲也怪極了,更像是牛音,難不成這還是條成精的主兒?

山中常有傳言,有經年的生靈吞吐日精月華,修鍊百個年頭以上化成精怪,盤踞一方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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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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