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欲效漏網何匆匆

第五回 欲效漏網何匆匆

第01小節

兩人穿街越巷,徑投南門而來,出了城門,取道直奔方家村而去。一路上兩人急急惶惶,便似獵人追逐下的兩隻獵物,沒命價向前急奔。

漸漸地月上中天,青光鋪地,大道兩旁景緻清晰可辨,與白晝也無多大區分,只象是多了一層薄紗而已。跑了一會,小禾漸感體力不支,腳步先自慢了下來。好在兩人這一陣疾步狂奔,少說也跑出了十里地,已將威坪城遠遠拋在身後。方破陣見小禾累得嬌喘細細,跟着也放慢腳步,與她比肩而行。兩人不住地向後張望,不見有人追來,各自長舒一口氣,如釋重負。

正行間,前邊道上忽然傳來一陣急驟的馬蹄聲,傾刻之後,四騎衝破夜色,出現在視線內,四名男子揚鞭催蹄,乘馬飛馳而來。方破陣見那四騎追風逐電,奔勢迅捷,忙拉了小禾,一同閃到路旁。

那四匹駿馬堪堪衝到二人身旁,馬上乘客一控韁繩,四駒揚蹄嘶鳴,倏然止步。其中一名乘客操著半生不熟的汴京腔調,在馬上問道:「喂,小鬼,威坪城還有多遠?」

方破陣藉著皎皎月光,打量馬上四名乘客,見說話這人是個青年,約莫二十五、六年紀,身材削瘦,小眼塌鼻,相貌甚是猥瑣。與他並騎的兩名乘客,均是中年男子,頷下都蓄了鬍鬚,一人臉色白皙,一人眉毛濃黑。後面那名乘客也是位中年男子,但褒衣博帶,不象前邊這三人身着勁服,乃是個文士。四人臉上俱有風塵之色,想是經歷了長途跋涉,方到此處。三名中年乘客見那青年出言打探路徑,一齊側目,都看着方破陣,等他答話。

小禾怪那青年問話無禮,心中有氣,一拉方破陣衣擺,要他別說。那青年乘客眼尖,早將她這一舉動瞧在眼裏,明白她的用意,哼了一聲,向白面客、濃眉客說道:「岳師伯、風師叔,常言道『窮山僻壤出刁民』,這話真是一點沒錯!您二位瞧瞧,這小妮子刁鑽古怪,絲毫規矩都不懂!」

那白面客不動聲色,面色如常。那濃眉客聽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地應了一句:「是么?」那文士卻諂笑道:「是啊!這小姑娘的確有點古怪。瞧他兩個身上,胺臟油膩,不知是何道理?」

小禾伶牙俐齒,向時身處方府,常與姐妹們嘻戲鬥嘴,蓮兒、真真等都不是她的對手,這時聽那青年出口傷人,一張俏臉頓時有如罩了一層寒霜,冷冷道:「也不知是誰不懂規矩?求人問路,連個稱呼也不會說!」

那青年乘客臉色一寒,罵道:「好一個牙尖嘴利的臭丫頭!」一抬手,手中馬鞭向小禾臉上直抽過去。

方破陣心中憤然,暗道:「這人也太霸道兇狠了,原本就是你無禮在先,出口傷人在後,小禾又沒說錯。你這麼一鞭抽去,還不把她滿嘴的牙都給打落了!」他得霍梅意點撥武功,重練「鶴鳴八打」,身手已較往日遠為靈便,眼見鞭勢驟急,當下不暇思索,右手一把將小禾推開,左手五指箕張,便往鞭梢抓去。

他右手推人,左手奪鞭,兩手同時施為,卻無前後快慢之分,手法更是不慌不忙,頗具法度。那白面客與濃眉客一見之下,都是「咦!」的一聲,大感驚疑。這二人俱是武學好手,見多識廣,見方破陣出手不凡,便知他曾得高人指點,說不定是哪位武林隱逸、武學名家的入室弟子,也未可知。他二人深感意外,實未料到在這月夜荒郊偶然遇上的一位少年,竟然有此身手!

那青年乘客似也識得厲害,見方破陣左手向鞭梢抓來,右手猛地往下一沉,欲將鞭梢甩高,避開這一抓。哪知道他快,對手卻更快,那鞭梢只微微一顫,就已被方破陣抓了個正著。

方破陣一覺鞭梢入手,立即轉身,持鞭猛拉。他這一下變招極其迅速,而拉鞭的身法姿式,也暗合武學套路中常用的一招「倒曳九牛尾」,力道限於年齡,雖不甚大,但那青年乘客坐於馬背,無從憑據,一個倒裁蔥,竟被他位得跌下馬來。其實方破陣至今所會的武功套路,只一套「鶴鳴八打」而已,這一招「倒曳九牛尾」,他從前既未練過,也未見旁人使過,只是他於武學之道,實是大有天賦,情急中不知不覺用上的一記招數,竟然無師自通,不教而會,大合武學至理。

那青年乘客翻身立起。他在同伴長輩跟前,被方破陣這麽一個毛孩子拉下馬來,大失臉面,又氣又窘,站在那兒,望望方破陣,又看看師伯師叔,一時間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白臉客、濃眉客目光如炬,早瞧出師侄非那少年對手。這師侄武功差勁,人品低劣,天生一副奴才相,他二人身負重任,自京城南來,帶着這個師侄隨行,為得是途中端茶遞水、鋪床疊被,多個人侍候。這時見這不成材的師侄在那少年手底下吃了虧,也不以為異,各提韁繩,催馬前行。那濃眉客道:「楊順,咱們有正經事在身,跟個孩子鬧什麼意氣?別再耽擱了,快上馬走吧。」話音未落,胯下駿馬已行出五、六步。

那喚作「楊順」的青年聽得師叔如此吩咐,不敢違拗,翻身上馬,左手拉起韁繩,右手一揚,欲鞭馬股,驟覺手中空空如也,哪還有什麼馬鞭?適才方破陣抓鞭在握,一拉即放,他跌下馬去,慌亂中鬆開鞭柄,那馬鞭早掉落在地,他心慌意亂,直到此刻方覺馬鞭並不在手中。

小禾見他揚手空揮,繼而驚愕猛醒,模樣滑稽,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楊順沖她一瞪眼,她忙又捂住了嘴。

楊順這根馬鞭以老牛皮製成,香藤為柄,虎筋結梢,是京城中一友人所贈。他早想好了,回歸師門后,在眾位師兄弟面前,大可拿它當個炫耀之物,怎肯就此捨棄?當下躍下馬去,彎腰去撿,手指剛觸及藤柄,心底忽湧起一股惱羞之意,如濤如潮,不可遏制。他直起腰桿,向方破陣怒目而視,馬鞭也不拾了,突然怪叫一聲,揮舞雙手,向方破陣直撲過去。

方破陣見楊順上馬復又下馬,早已悄悄留神,待見他回目怒視,更是暗中戒備,防他暴起驟擊。這時他見楊順雙手五指叉開,舞動雙臂,有如一隻巨鳥展翼般撲將上來,不禁也是「咦」的一聲,將肩上的包袱取下,扔給小禾,道聲:「接住了!」展開「鶴鳴八打」招架。

小禾離他二人不及兩丈遠,接過包袱負在肩上,見少爺和那不懂規矩的乘客動手打架,又喜又憂,喜的是:少爺可是為了自己才和那惡客打架的!擔憂的自然是怕少爺吃虧。當下看得分外仔細,只見少爺這時所使的手段,居然和對手一模一樣,毫無分別:如銀月色之下,他兩人便象是一對揮舞拍打着雙翅的仙鶴,在作爭食之斗。

方破陣習練「鶴鳴八打」時近兩年,早將三十二路招數練得純熟無比,更為難能可貴的,是又得了霍梅意的點撥,對其中精奧要旨的體悟,又進了一大步。霍梅意武學外用技法上的造詣,可說是已到了登峰造極、超凡入聖之境,遍視當今中原武林,無人能出其右,縱使正一教當年研創「鶴鳴八打」的張夸父復生,能予方破陣此套武功上的教誨點化,也不過爾爾。因此方破陣的這兩年,實可抵一般人習練「鶴鳴八打」十年,甚或更長。即是如此,眼下他和楊順所使招數相同,後者又怎能擋其鋒銳?

楊順見方破陣依樣畫葫蘆,所用招數同自己一無分別,且方位拿捏之准,時間掌控之巧,身法展動之妙,更是勝過自已數倍,那份驚訝,絕不亞於方破陣見他使出這招「鶴舞崑崙」。他張大了嘴,一時合攏不來,對方手掌后發先至,胸膛早中一拳。

他痛叫一聲,跌退三步,驚呼道:「五師伯、八師叔,怪事!怪事!這小鬼會使『鶴鳴八打』,是本派弟子。」方破陣拳法雖精,內力卻一無所有,擊中他胸膛,只打得他肌肉生痛,並未受內傷,故而還能呼天喊地,放聲大叫。

那三名乘客本已行出十餘丈,聽他這麼一叫,立時回馬返身。那濃眉客問明情由,臉色微變,對楊順道:「你沒弄錯?他真是本派弟子?你再去和他拆上幾招。」對這師侄的眼光大是懷疑,命他再去和方破陣鬥上幾合,以便自己一旁觀看,加以印證。

第02小節

楊順見有師伯師叔撐腰,登時又神氣活現起來,上前三步,雙手叉腰道:「喂,你敢再和我較量幾招嗎?」他見方破陣會使本派武功,心想若非同門弟子,也必定與師門大有淵源,因此說話時稍稍客氣了些。

再說方破陣聽得楊順方才那麼一叫,當真是又驚又奇,已知他是正一教弟子,與自己有同門之誼,又聽他稱呼白面客為五師伯,濃眉客為八師叔,當時便曾想:「師傅曾說過,本教掌教天師座下共有九大弟子,在武林中個個都是響噹噹的人物。這九大弟子各自又收了許多三十一代弟子,多者七八十人,少者三四十人,師傅他自己便是掌教天師關門弟子門下的,他那一支就有五十幾位師兄弟。這個叫什麼『楊順』的,我看年紀和師傅也差不多,多半是第三十一代弟子,那豈非是我的長輩?我沒大沒小,和長輩動武,果真是……是有些不懂規矩,若讓師傅知道,定要挨訓!」念及此處,暗暗叫苦。

待見那白面客、濃眉客返身到來,便又想:「楊順稱這兩人一個為五師伯,一個為八師叔,那麼他自己便該是六支或七支的,而這兩人就該是掌教天師九大弟子中的五、八兩位弟子了,也是我的兩位師伯祖。」見那濃眉客對楊順說話時,笑嘻嘻的,目慈面善,頗為和藹可親,也還罷了。可那白面客卻非如此,自現身至今不發一言,未露一笑,一張慘白的國字臉自始至終都綳得緊緊的,神色既冷漠又威嚴,令人一看之下,登生「莫測高深」、「不怒自威」之感。他大是惴惴不安,心想自己將楊順拉下馬來,又打了他一拳,實屬犯上忤逆,若教這位師伯祖識破自己的身份,那可真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他弄清了這三位乘客的身份,知道彼等都是自己的同門長輩,只為自己不知情之下冒犯了他們,小小心中,一無喜悅歡愉之情,有的只是擔驚受怕。耳聽得楊順高聲叫陣,哪還有心情應戰?又當心耽擱久了,倘若霍梅意攆將上來,那更是大禍臨頭,是以一心只想早早離開此地,向小禾丟個眼色,口中說道:「不打了,不打了。我們要趕着回家,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呢。」

楊順伸開雙臂,擋在大道正中,問道:「小兄弟,你剛才使的這套拳術,打哪兒學來的?你可是龍虎山正一教弟子?」

方破陣拉着小禾,從他身旁一閃而過,邊走邊道:「我沒練過拳術,剛才是亂打一氣。什麼正一教?從沒聽說過。」暗地裏求老天爺保佑,但願自己這麼胡說八道一通,便可就此矇混過關。

心念尚未轉定,忽聽身後勁風響起。他還當是楊順在背後出手偷襲,暗罵一聲:「不要臉!」剛想躲避,一隻大手已按上左肩,勁道大得異乎尋常。他心叫不好,鬆開小禾,向大道右側跌跌撞撞沖了過去。大道右側是條水溝,深可及腹,他可不想跌入進去,當下也無暇細想,踢腳沉腰,使一招「立步式」中的「鶴勢螂形」,硬生生穩住身形。回頭一看,這才發覺出手之人並非楊順,而是那濃眉客,怪不得手勁如此之強。

月色之下,只見那濃眉客笑盈盈地望着自己,他猛地想起一事,叫一聲「苦也!」,心道:「我真糊塗,怎麼用起『鶴鳴八打』中的招數來了,這不是不打自招,自泄老底么?跌進水溝里,又打什麼緊,回家換身乾淨衣褲便是,反正早沾了一身的油漬,這下可真要完蛋大吉啦!」小禾跑過來,關切的問道:「少爺,你沒傷著吧?」方破陣搖搖頭,嘆口氣,後悔不已。

果然是老底盡泄,完蛋大吉。只聽那濃眉客哈哈一陣大笑,說道:「好小子,見了師門尊長,不乖乖地跪下磕頭,反倒要溜之大吉,正一教哪有你這樣不懂規矩的弟子!」這濃眉客正是正一教當代掌教天師張抱珍座下八徒風去塵,他與五師兄岳去病奉師之命,率教中十多位三十一代弟子,向居汴京,此次離京南來,為得是一件攸關本教興旺昌盛之事,不意在此偶遇方破陣。眼見師侄攔方破陣不下,當即牛刀小試,出手試探方破陣的武功家底,一下子就掀出了他的老底來。

這時他想本教如日中天,弟子遍佈大江南北,所在多有,青溪縣有此一位,不足為奇,奇得是:方破陣不過十三、四歲年紀,該是教中第三十二代弟子才對,可身手卻出人意料的大是不凡,不知是哪一位三十一代弟子調教出來的?尋思:「沒聽說這青溪縣,本教有一位出類拔萃的後生小輩啊?」

楊順見方破陣果真是同門弟子,臉上神情更是尷尬,憤憤道:「風師叔,弟子早說了,『窮鄉僻壤出刁民』,這小子原本就不懂規矩,他沒大沒小……」

那白面客岳去病下馬走上前來,見楊順喋喋不休,羅唣個沒完,便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楊順對這位不苟言笑,整日價面孔鐵板一塊的師伯,素來懼怕,見他眼光如一道冷電掃來,老鼠見貓似的打個寒噤,嚇得將後半句話吞進了肚裏。岳去病走到風去塵身旁停下,眼望方破陣,背負雙手,不發一言。

風去塵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長的道:「岳師兄,這孩子是本教弟子,已可斷言。他倒是塊練武的好料子,不知咱們九位弟兄當中,誰有這等福氣,門下出了這麼棵好苗!」

岳去病聞言只「嗯」了一聲,仍舊不發一言。

正一教自隋末張夸父而下,歷代掌教天師均重武學之道。當代天師張抱珍武功精湛,更是常常督促門下弟子勤修精研本教武功,務期將正一教武學發揚光大。張抱珍有一畢生宏願,便是要令正一教取少林寺而代之,成為中原武林泰山北斗。八年前,他曾立下一條教規,命座下九大弟子每半年在自己那一支中,主持一次門下眾弟子武功的相互較量,用以考察各人半年來武功的進展,稱之為「小考」;年終之時,他親自主持一次全教弟子武功大考較,縱然是九大弟子也不例外,同代弟子捉對比試,稱之為「大比」。凡於「大比」中有所勝出者,獎賞尤隆。自此條教規訂立以來,正一教習武之風猶邁前代。九大弟子更是不敢稍有鬆懈疏虞,自己勤修精研之外,對門下弟子督導愈嚴,挑選弟子時,除人品而外,首重習武根骨悟性。

風去塵此刻見方破陣年少不凡,正所謂「看少知老」,料想此子將來在武學上必有大出息,而自己門下有弟子七十四人,卻不曾聽他們說過收有象方破陣這般人材的徒孫,不由得有些眼熱。向方破陣招手道:「孩子,你過來,我有話問你。」

事已至此,方破陣心知對自己的身份,已不能再行抵賴,只得硬起頭皮,走到二人身前,磕了三個響頭,起身說道:「弟子方破陣,拜見兩位長輩。不知你二位如何稱呼?」

風去塵和顏悅色的道:「這卻要先問你了。孩子,你這套『鶴鳴八打』是跟誰學的?你師傅叫什麼名字?」

方破陣其實早知道眼前這兩人,一個是五師伯祖,一個是八師伯祖,他佯裝不識二人身份,自有他的打算:「我不知道你二人的輩份,就算有所冒犯,你們也不能怪我!」聽了風去塵此言,他心中反倒迷糊了,暗忖:「我有意這麼說,為得是逃避責罰,你怎麼說反要先問我?」心念一動,已明其理:「啊,是了。他不知我究竟是三十一代還是三十二代弟子,問清誰是我的師傅,便能明白我的輩份,那麼自然就能告訴我該怎麼稱呼他倆了。不過,師傅的姓名我可不便說,倘若說了,你們要是去師傅跟前告我一狀,那我豈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自討苦吃!不能說,不能說。」對風去塵的問話,竟是閉口不答。

風去塵閱人無數,經驗老到,聽其言、觀其行、辨其色,早明白他為何要否認自己是正一教弟子,為何要急於離去了。此刻又見他言語閃爍,神色陰晴不定,一對黑亮的眼珠子亂轉個不停,更是將他的心思揣摩了個八九不離十,笑道:「你原先將我這位師侄拉下馬來,又打了他一拳,怕咱們說你是犯上忤逆,於是便急於離去;現下不答話,是怕咱們去你師傅面前告你個『犯上不敬』之罪,我說得沒錯吧?哈哈,你這孩子,也太小瞧咱們這兩位長輩了!你原先又不知道咱們是誰,和楊師侄動武,那是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識自家人,咱們怎會怪你?你這孩子,心眼可真多。」

方破陣被他說中心思,老大不好意思,心中卻輕鬆了許多,眼見這位八師伯祖說話風趣,原先的提心弔膽、擔驚受怕,已是一掃而光,如實說道:「多謝二位長輩不計弟子不敬之過。弟子的師傅姓葉,名諱上家下亮,本縣梓桐鄉人氏,是弟子家中的護院武師。弟子姓方,單名一個勝字,表字破陣,萬年鄉人。」

風去塵、岳去病聽他自報家門,互相對視一眼,異口同聲,同時問對方道:「是你門下么?」又同時搖頭道:「不是」。

他二人各有弟子六七十人,除其中佼佼者之外,自是不能遍識熟記對方門下弟子的姓名。葉家亮武功平平,為人也無突出異常處,在龍虎山學藝時默默無聞,於正一教諸多三十一代弟子中,不啻滄海一粟,九牛一毛,除了自己師傅知道他姓名外,別的師伯們,誰還知道正一教有他葉家亮這一號人物?是以風去塵、岳去病二人才有此一問一答。

風去塵竭力思索一陣,始終想不起葉家亮是何許人也,又問道:「方勝……」一句話未問完,已被一旁的小禾打斷:「這位大爺,你這麼稱呼我家少爺,可不對。咱們府上稱呼少爺,一向都用他的表字,不用名,你還是叫他方破陣吧。」

小禾自楊順出口不遜,便對他們這一行四人心存不滿,待見少爺向岳風二人磕頭作揖,又驚又怕,心想:「這是怎麼了,他們要拿少爺怎樣?少爺是不是怕了他們,要不幹嗎向他倆磕頭?」她可不知這兩人是少爺的長輩,向時在方府,她只知道少爺是在跟葉師傅學打架的本事,至於什麼正一教,什麼武林門規,老實說,她是一無所知,也不愛知道。這時她見岳風二人對少爺並無惡意,那眉毛濃黑的中年人,說話時神色和藹,似乎還很喜歡少爺,稍感放心,便大膽直言,責其稱呼有誤。

風去塵暗道:「好個多嘴多舌的小妮子,稱名稱字還不是一個樣,哪有這許多講究!」指著小禾,問方破陣道:「她是誰?」方破陣答道:「她是弟子家中的一名侍婢,是專門服侍弟子日常起居的。」回頭呵斥小禾道:「小禾,我在和長輩們說話,你別插嘴。」小禾沖他皺皺鼻子,道:「不插嘴便不插嘴,誰希罕!」

風去塵在一旁聽了二人的對話,又見小禾嬌美俏麗,眉目口齒,般般入畫,心想:「真是個刁鑽古怪、不懂規矩的丫頭,竟敢這般與小主人說話,想是被你家少爺給寵壞了,難怪先前敢和楊順這小子針鋒相對,嘴上不肯吃半點虧!」說道:「好吧,就叫方破陣。方破陣,我再問你,你可知道你師祖的名諱?」

方破陣大搖其頭,道:「不知道,我只知道師祖是掌教天師的關門弟子。」

風岳二人又互相對視一眼,眼中都露出驚疑之色。風去塵道:「如此說來,我倆便是你的師伯祖了。我在師門中排行第八,是你八師伯祖,這位……」向身旁的岳去病一指,接道:「……師伯祖排行五,是你五師伯祖,你記住了。」方破陣應道:「是,弟子記住了。」

風去塵轉過頭去,道:「岳師兄,這就奇怪了,老九門下較為傑出的人物,寥寥可數,我只知道有個叫秦中的,藝成下山後,回蘇州老家開了間鏢局。聽老九說,江湖上朋友都很買這秦中的面子,送了他一個綽號,叫『鬼抓金雕』,三十六路『五金抓』已得老九真傳,鏢局開了四年,從未失手過,為咱們正一教添光增色不少。但這葉家亮,我卻從沒聽老九提過,此人究竟是何方神聖,能調教出這麼根好苗子?」

方破陣聽他提及「鬼抓金雕」秦中之名,記得曾聽師傅說起過此人,細節卻記不清了。他聽八師伯祖稱讚自己是塊習武的好材料,小孩天性,也自竊喜。

岳去病也是滿腹疑雲,雙眼直勾勾地望着方破陣,問道:「方破陣,你除了跟師傅習武之外,還跟別的什麼人練過武功?」此言一出,頓時把方破陣嚇得心頭嘣嘣亂跳。

要知道武林中,但凡為人門徒,若不得師尊首肯,自行另從他人習藝,便是觸犯門規,罪大惡極,與欺師滅祖相去無幾,要遭萬人唾棄。這等武林定規,方破陣也曾聽葉家亮說起過,並非一無所知,只是霍梅意武功異常高明,對他極具誘惑,明知隨其習武有犯門規,卻是無力抵禦。他本想先行稟明葉家亮,徵得師傅認可,再去跟霍梅意習武,但霍梅意有言在先,要他發誓不將自己的形蹤告訴外人,因此只得將此事一直瞞着師傅。

這時他一抬頭,只見對面的岳去病神色凜然,目光冷若寒冰,只瞧得他心裏發毛,暗忖:「我跟霍先生練武這事,絕不能告訴這兩位師伯祖,這事非同小可,可不能和剛才我冒犯他倆相提並論!」當下矢口否認。

好在岳去病只是隨口一問,聽他否認,並未追問下去。岳去病所掛心者,乃是葉家亮其人,只聽他對風去塵道:「風師弟,威坪之事一了,你我同去萬年鄉此子家中一游,會會那位葉師侄如何?」風去塵與師兄一般,也已對葉家亮心生好奇,極想見見這位深藏不露的師侄,當下欣然應允。

方破陣見二人將話題移開,放心下來。過了一會,見兩位師伯祖一時無話,便畢恭畢敬地請教二人的尊姓大名,去往何方?所為何事?

風去塵將自己與岳去病的姓名說了,告訴方破陣他們是要去威坪城,至於去做什麼,只說茲事體大,他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不便與聞。方破陣也不敢多問。風去塵又和他閑聊了幾句,問起他家中諸般情狀。方破陣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一一作答。

岳去病見二人絮絮叨叨,拉起家常來,背負雙手,走到一旁,眼望空中那一輪冰盤,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楊順早已悄悄退下,拾了馬鞭,自去一旁與那文士說話。此刻他正拿着馬鞭,說得眉飛色舞,邊說邊用右手在馬鞭上指指點點,想是在向那文士吹噓他的馬鞭何等珍貴。

風去塵和方破陣談了一陣,指了指方破陣一身的油漬,又指指同模等樣的小禾,笑着問道:「你兩個這是怎麼搞的?全身油漬斑斑的,又是魚腥味,又是醋酸味,敢情是撞翻了人家的酒席啦?哈……哈……」他見二人衣着質地精良,非綢即緞,但卻污痕處處,甚覺好笑,隨口問來,原有打趣取笑之意。

他問得輕鬆自在,可方破陣耳中聽來,卻好似空中一連打了幾個響雷,直將他炸得張口結舌,怔怔地答不上話來。他哪能吐露實情?若照實而說,勢必牽扯上霍梅意,風去塵要是刨根問底,那還不將他逾規習武之事一併挖出?這實情自然是不可說、說不得,可一時之間,又編不出什麼搪塞之詞,急得他滿頭大汗,喉頭髮干。

忽聽小禾在一旁說道:「這位大爺當真好本事,一猜便中,小婢和少爺身上之所以這麼一塌糊塗,正是撞翻了人家的酒席。」方破陣忙向她使眼色,示意她快住口,莫要再往下說了。風去塵卻饒有興緻,道:「噢?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倒說來聽聽。」

方破陣一顆心不住往下沉,心中叫苦連天,卻又不便明言禁阻小禾。他向小禾一再使眼色,可那丫頭視而不見,毫不理會。

只聽小禾不緊不慢的道:「是這麼一回事,今天咱們府上一門家住威坪城的親眷辦喜事,我家大爺領着少爺一道去赴宴,命小婢隨行侍候。筵席上,少爺和親眷家的幾位小公子吵嘴,他們說不過少爺,鬧到後來,就動手打了起來。混亂中,也不知是哪個冒失鬼,撞翻了整桌酒席,什麼八寶全雞啦、清蒸全魚啦、香酥鴨啦,一古腦兒,一塌刮子,全都濺到了少爺身上。也是合該小婢今日倒霉,那當口碰巧正好站在少爺身後,跟着沾光不少,於是也就變成了這副模樣。」

她這番話說將出來,方破陣如聞仙樂,喜不自勝。只聽風去塵說道:「既然如此,你二人換過一身乾淨衣裳也就是了,為何要在這深夜跑回家去,你們兩個孩子,倒不害怕?」

方破陣如墜冰窖,欣喜之情頓消,暗道:「是啊,八師伯祖問得沒錯。小禾,你的這番話算是白說了。」

卻聽小禾繪聲繪色接着說道:「是啊,這位大爺,你問得沒錯。要是這事兒就此了結,那便好啦!這位大爺,你不知道,咱們少爺平日裏最愛乾淨,那會子見弄得自己一身邋遢兮兮,當時便惱了,和那幫哥兒們打鬥得過了火,把其中一人的手臂給打折了。這下倒好,可闖了大禍!咱們大爺最重禮規,要是他知道這事兒,少爺可有好受的了。少爺怕大爺責罰,是小婢出的主意,要少爺連夜回府。一回府,老爺最疼少爺,再說還有大奶奶護著,興許就能躲過這一劫。」

她言語生動,這般娓娓道來,風去塵直聽得身臨其境,如歷其事,心想喜筵之上,幾個頑童吵嘴鬥毆,當屬常事。他深信方破陣之能,眼見連楊順也不是這孩子的對手,更何況是尋常孩童?對小禾所說的話,居然深信不疑,見方破陣站在自己身前,呆似木雞,還當他是闖禍后怕,便又笑着對小禾道:「怎麼你家大爺不知此事?」

小禾口中嘖嘖有聲,不屑道:「你這人這麼一大把年紀,怎地連常理人情也不懂?富貴人家,喜筵之上,百來桌酒席,哪有大人小孩雜坐一處的道理?自是大人歸大人,小孩歸小孩,分開來坐。咱們大爺是貴賓主客,坐得是正廳正席,少爺卻是坐在偏廳專為小孩設的席位上。喜筵上划拳行酒令,吵得人連耳朵都快要聾了,偏廳打鬧,正廳怎能聽見?再說少爺和小婢一見事情鬧大,就趕緊溜了出來,大爺怎會知道,你這問得不奇怪么?」

風去塵想想也是,不由得啞然失笑,道:「確是我問得冒昧了。」最後問明方府所在,說道長則五日,短則兩日,他與岳去病定當前往方家村,看望師侄葉家亮。言畢,匆匆與方破陣話別,與岳去病、楊順及那文士一同翻身上馬,投威坪城而去。

第03小節

方破陣一待四人身影消失,便向小禾豎起拇指,贊道:「好小禾,聰明姑娘,你說謊的本事當真了不起!」

小禾撲哧一笑,道:「這是什麼話,什麼叫『說謊的本事真了不起』?少爺,我都不明白你究竟是在贊我呢,還是在罵我?」

方破陣剛才空自擔心一場,生怕小禾說出實情,那就大勢去矣!此刻有驚無險,心情大佳,忙不迭道:「贊你,贊你,真心誠意贊你!你幫了我這麼一個大忙,我怎會罵你?」

小禾奇道:「我怎麼幫你一個大忙啦?」方破陣將那武林規矩說了,告訴她風去塵等人的身份來歷,連同自己擔心的因由也一併說出,又道:「我若照實而說,要是風師伯祖拔樹尋根,打破沙鍋問到底,問我怎麼結識霍先生的,霍先生又為何要擄劫咱倆?我可不好回答,總不能把跟霍先生做交易、跟他習武這事說出來吧?」頓了頓,最後道:「小禾,你剛才怎會想起要說那麼一番謊話?」

小禾笑道:「剛才那位爺台問咱們這一身油漬的由來,我見你傻不兮兮,答不上話來,便知你是不願說實話。其實,我也挺擔心你說出實情哩,你想啊,咱倆從那波斯惡人眼皮子底下逃出,又不是什麼光採的事,幹嗎要跟旁人說?嘻嘻,咱倆被那波斯惡人從方家村一路擄到威坪,抓雞捉鴨似的,丑也醜死啦。少爺,這事只能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實不足對外人道也。所以便現編現唱,說了那麼一通假話,哄哄你的那位風師伯祖。」

方破陣聽后,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小禾道:「又怎麼啦?好端端的嘆什麼氣啊?」方破陣凝視着她道:「我嘆氣是因為我對你甘拜下風,自愧弗如。剛才我也想搪塞過去,但沒你這份『現編現唱』的本事。小禾,你不知道你剛才這番假話說得有多精采,簡直稱得上是滴水不漏。還有,你口中說得天花亂墜,可臉上神色不變,差點連我這知情之人,都要信你說的是大實話了。」

小禾一聽之下,格格嬌笑,如花枝亂顫,手捧小腹,一時直不起腰來,過了許久才道:「原來說謊也算本事,這我倒是頭一遭聽說。少爺,你沒聽人說過么?咱們女子原本就要比你們爺們更會說謊,這是天生的,你大可不必對我又是甘拜下風,又是自愧弗如。」

方破陣也跟着笑了起來,過後道:「小禾,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快上路吧,有話咱們邊走邊說。到這時還不著家,姆媽定要急壞了,說不定早命人滿村漫巷找我去啦!」

小禾心想也是,應聲上路。兩人趁著月色,疾步復行。邊談邊走,轉眼走出四、五里地。路勢漸陡,兩旁不再是稻田耕地,蒼蒼茫茫,儘是長滿松柏的連亘山丘。

走着走着,小禾忽學方破陣先前稱讚她的模樣,也向他一豎拇指。方破陣腳下不停,邊走邊問:「怎麼了?」小禾緊跟在他身旁,道:「許你贊我,便不許我也贊贊你?」方破陣道:「你想贊我什麼?」

小禾模仿他先前的語氣神態,贊他道:「好少爺,聰明少爺,你打架的本事當真了不起!」說着撲哧一笑。方破陣被她逗樂了,笑道:「你是在贊我將那楊順拉下馬來,是不是?」小禾點頭笑道:「是啊。他那麼一個漢子,被你抓着馬鞭一拉,便跌了個倒載蔥,丟人真是丟到姥姥家了,後來胸口又吃了你一拳。你說,你打架的本事是不是挺了不起啊?」

方破陣搖搖頭,道:「那算什麼?說到打架的本事,嘿,霍先生才真稱得上是了不起呢!唉,可惜……」想起自己從霍梅意手中逃出,往後再也不能隨他習武,慶幸之餘,又有些怊悵若失。

小禾善解人意,明白他此刻的心境,慰道:「那波斯惡人打架的本領雖好,可從前做賊偷經文,眼下又當強盜擄掠咱倆,人品太差!你不跟他習武也罷,沒什麼好可惜的。回府後,你跟葉師傅練武功,將來你長大了,一定比他更有本事!」

方破陣苦苦一笑,暗道:「你這丫頭絲毫不懂武功,說得倒輕鬆自在。霍先生的一身武功驚天地、泣鬼神,超凡拔俗,我想超過他,那是痴心妄想,等下輩子吧!」

小禾見他仍然鬱鬱不樂,烏溜溜的眼珠子一轉,有意岔開話題,說道:「嗯,對了。少爺,我問你,剛才那無禮漢子拿馬鞭抽我,你幹麼要救我?」

方破陣不假思索,脫口而道:「咱倆交情非同一般,我不救你誰救你?你這話問得好不古怪。」

小禾一聽,心中登時甜絲絲的,一路走去,再不多話,一個身子卻像飄行在雲端里,渾不用着力似的。正當這飄飄然、薰薰然,心甜意洽,極為受用的當頭,忽覺衣角被少爺拉了一把,她驀然驚覺,登時面紅耳熱,低聲道:「什麼事?」

只聽方破陣在自己耳邊道:「你快看,山道那邊有人躺在地上。」原來小禾剛才心醉神迷,於身外一切物事俱是毫不縈懷,行到此處,山道左側草地上躺有一人,她也是睜眼不見,視如無睹,只顧低頭往前走。方破陣早發覺那人,大感蹊蹺,心想如此半夜三更,怎會有人躺在這曠野睡大覺?稍一駐足,打算細看,小禾卻已走出數步之外,他追上去拉住她,要她一同觀看。

兩人停步張望,只見山道左側一株翠柏下,一人兩手平伸,雙腿盡展,成一「大」字形狀,鼾聲雷起,正自酣睡。這晚月色雖明,但一來那人躺身處離山道有四、五丈之距;二來翠柏扶疏,擋去了月光,因此他倆並未看清那人的面容長相,模模糊糊,只覺那人身軀極長,比常人足足高出了一頭。

方破陣道:「咱們過去瞧瞧。」小禾心想:「常人斷不會在此睡覺,敢情是個瘋子。」見山道四周儘是蒼松翠柏,景緻陰森,耳中更聽得(xiao)聲凄慘,松針蕭瑟,心中便有些害怕,拉住方破陣道:「算了吧,別看了,這人定是個瘋子,咱們還是趕道要緊!」

方破陣可不象她這般膽小,他連幫源峒也敢孤身獨探,豈怕一個躺在路旁的瘋子,執意要上前去瞧個究竟。小禾拗他不過,道:「好吧,我在這兒等你,你快點回來,我獨個兒害怕。」方破陣應了一聲,向那人躺身處走去。

小禾站在山道當中,眼望方破陣背影,回味着方才那句令她蕩氣迴腸的話語,一時間,心潮如涌:「少爺適才說『咱倆交情非同一般』,不知這交情,指的又是什麼?主僕之情也是交情啊!少爺又說『我不救你誰救你』,意思自然是說他出手救我,理屬應該,可是……可是主子搭救丫頭,不也是應當的么?說不定換作別人,他也會出手相救,他可沒說『我只救你一人』這話,難道……難道是我一廂情願?不,不會的!這世上主子救奴婢之事雖有,但那也得瞧有無兇險而定,若需身犯險境,方可救得奴婢,普天之下便沒這等好心腸的主子啦!少爺待我,可不是這樣的,他當時哪有半絲遲疑,他口中說的『交情』,一定不是指主僕之情,而是……而是……」

她這裏左思右想,心神反覆,也只剎那間之事,正自患得患失,魂不守舍之際,猛聽那邊方破陣縱聲大呼:「小禾,快跑!這人是霍先生。」

小禾尚未回過神來,大聲問道:「少爺,你說什麼?」語聲未落,方破陣已疾步衝到身前,一把將她拉起,邊跑邊道:「那……那人是霍先生!」小禾一聽,登時臉色煞白,顫聲道:「什麼?你是說躺在柏樹下那人不是瘋子,是……是霍公公!他不是在威坪城裏么?怎會……怎會……」

當此緊要關頭,方破陣哪顧得上回話,匆匆一點頭,拉着她的手,高一腳、低一腳,三步並一步,如喪家犬、似過街鼠,只逃命也似的向前急竄。一口氣跑出二里來地,上了嶺背,已至黑松林,但見四下里黑壓壓一片,儘是奇松異樹。小禾只覺精疲力盡,兩腿灌了鉛似的沉重,再也難以提起,喘息道:「少爺,你自己先走吧,我實在跑不動了,非得……非得歇上一歇不可。」

方破陣自然不肯棄她於不顧,聞言蹲下身來,也不管小禾願不願意,雙手往後一伸,抄在她雙腿小腿彎里,將她背起,繼續前奔。小禾身軀雖未全然長成,卻也頗為豐腴,份量甚是不輕。方破陣習武時日雖久,身強體健,但畢竟韶顏稚齒,再者奔跑多時本就疲憊,此時負了小禾,腳下已大如先前靈便。

小禾伏在他背上,雙手摟住他的脖子,見他步履維艱,又是欣慰,又是擔心。她留神身後動靜,未聽得有腳步聲響,心神稍定,掏出手捐替方破陣擦去額上、脖子上不斷泌出的汗珠,道:「少爺,後邊沒一點聲響,那波斯惡人好象沒追上來。」

方破陣倏忽止步,頭也不回道:「他不用追,他已經在咱們前面了。」小禾奇道:「你怎知道?我沒見他追上來越過咱們啊!」方破陣鬆開雙手,將她放下地,跟着向右側讓開一步,以免擋住她的視線,伸手指著前方,道;「你瞧!」

小禾定眼順指望去,幾疑自己看花了眼,用力揉揉雙目,只見前邊兩丈之外,山道正中,一人高鼻捲髮,結跏趺坐,閉目仰首作深思狀,如佛子、如大德,妙相莊嚴,正是那波斯惡人霍梅意!

小禾如見鬼魅夜叉,心寒膽碎,尖叫一聲,躲到方破陣身後,打着哆嗦道:「少……少爺,他……他怎會到了咱們前頭,這可怎麽是好?」一邊說,一邊轉動眼珠子,一瞥間,只見附近山道左側有一條小徑,直通嶺下,忙拉方破陣一把,接着再道:「少爺,那邊有條小路,咱們快往那兒跑。」哪知方破陣卻好似腳下生根,任她怎麼拉扯,也是紋絲不動。只聽少爺說道:「不用逃了,無論咱倆怎麼逃,逃得有多快、有多遠,他始終都會出現在咱們前頭!」

方破陣曾見過霍梅意施展絕頂輕功,知這胡人身法展開時,快逾奔馬,輕若煙塵,今晚兩次神不知、鬼不覺地冷不防冒出,於此人而言,實是如烹小鮮,輕易之極。他只對霍梅意故弄玄虛,一再戲弄自己大感惱火,是以此刻怒而不奇,但一想到自己重入此獠之手,又覺懼怕:今番好不容易借浴遁脫身,卻仍然事敗垂成,霍梅意一之為甚,豈可再乎?往後必定對自己兩人嚴加防範,那時再想逃脫生天,可就難上加難了!

第04小節

只見霍梅意一躍而起,大踏步走到二人身前,伸手拍拍方破陣肩頭,咧嘴一笑,悠然道:「還是你小子有見識,知道自己終究逃不出老夫的手掌心,便不去白費力氣,不作那痴……這個……嗯,對啦,痴心妄想。小子,你說老夫這成語用得恰當么?」

當此之際,方破陣哪有心思去管他成語用得是否妥貼,又是氣惱,又是好笑,忍不住問道:「你要拿咱倆怎樣?」

霍梅意不來理會他,側首奚落起小禾道:「小禾,你便大大不如你家少爺了,還妄想着要逃跑。哼,老夫神通廣大,憑你們兩個小娃兒,也配跟老夫動心眼、施手段、耍詭計?你們這不是孔夫子門前賣書,不自量力么?怎麼?你扁嘴做什麼,不服氣是嗎?那好,咱們再試一次。你即刻就走,一柱香之後,老夫再來捉你,保管你是那瓮中之鱉,涸流之鮒,老夫探囊取物,定要將你手到擒來。咦?這是怎麼搞的,老夫用成語似乎越來越得心應口了,你們兩個沒覺察么?

他這裏極盡挖苦譏諷之能事,兼且自吹自擂,小禾聽了,卻沒個奈何,直氣得七竅生煙,杏眼一瞪,怒道:「呸!吹牛,不要臉!我小禾是丫頭,有什麼見識?自然不及少爺,這還用得着你說!」

霍梅意聽她反唇相譏,登時啞口無言。小禾靈牙俐嘴,他於幫源峒中早有領教,深知厲害,此時自不會去和她鬥嘴,顧左右而言他,回頭對方破陣道:「方破陣,你方才說什麽?」

方破陣將原話重述一遍。霍梅意怪眼一翻,道:「拿你倆怎樣?虧你問得出口!老夫早說了,我和你的交易還沒做完,自然是要和你將這交易繼續做下去。你小子記性不是一直都挺好么,怎地這等健忘?」

方破陣道:「那……那這交易要做到何時才算完?您老人家又究竟要將咱們擄……帶去哪裏?」他本想說「擄劫」一詞,眼見霍梅意麵色不善,連忙改口。

這兩句話,小禾自今日傍晚起始,便欲詢問,只是一直不得其便,眼下聽少爺問了出來,不免關注,側耳凝神,且聽這波斯惡人如何作答。但等了許久,始終也不見霍梅意開口答話。只見這胡人在自己與少爺身前不住地來回踱步,一會兒摸腮,一會兒撓頭,顯得煩燥不堪,渾沒了原先坐于山道中的端莊安詳,更沒了譏諷自己時的那份怡然自得。她不明其故,瞪着一雙烏溜溜的大眼,好奇地望着霍梅意。

霍梅意確是被這兩句話給問住了。頭一句話,他雖早有盤算,成竹在胸,但萬萬不能對方破陣坦誠相告。至於後面一句,他連自己眼下要去何方,也是不得而知,更遑論答覆方破陣了。他心想:「老夫修習『太陽神功』未有大成,尚不能制服那『捉人的漁夫』馬特,波斯故國顯然回去不得,去了也是白去,徒然自取其辱!當務之急,還是要重新找一處隱蔽的處所,繼續習練『太陽神功』。」

在幫源峒中,霍梅意雖將明教四大長老擊敗,卻不敢擔保明教便會就此罷手,不再來搜尋捕緝自己。要知道,他偷盜習練的可是明教鎮教神功,兼且明教教主邵十力又曾在明尊前發下誓言,絕不將此功傳於外人,屆時說不定會離開黑木崖,親自出馬來對付他。因此他又想:「若是老邵找上門來,單就武功而論,我不是他對手,因而這次要找練功場所,應比幫源峒更為隱秘可靠才是。怕只怕這處練功之地不好找,以幫源峒之偏僻隱秘,仍被仇老道、呂師囊這幹人發覺,可見此輩確有通天徹地之能!」他深知明教徒廣布天下,其中多有能人異士,要躲過明教的追揖,實非易事。今日午後仇道人等找上門來,他原以為是方破陣不遵誓言,泄露了自己的形蹤,當時極為惱火。後來仇道人對這事曾作澄清,他知此人一言九鼎,素來不打逛語,暗愧錯怪方破陣之餘,對仇道人的手段更是心驚,卻不知仇道人等乃是因為事有湊巧,陰差陽錯,才發覺他隱藏在幫源峒中。

眼下方破陣這兩句話問將出來,正因他心中無底,尚無定策,是以心煩意亂。來回踱步不停,也是他此刻內心焦慮憂煩的真實寫照。只見他又踱了幾個來回,這才停下,自言自語道:「這交易何時才算完?嗯,那要等到老夫修習『太陽神功』大成之時。至於說到老夫要領你倆去何處,你問老夫,老夫卻又問誰去?」他第一句話含糊其詞,並未說出具體期限,第二句話,更是說了等同沒說。

此事所關非淺,方破陣自然是緊追不放,問道:「你這『太陽神功』神妙無比,練到何時才算大成?」霍梅意淡淡道:「不錯,『太陽神功』確是神妙無比,修練此功若要有所成就,想來總需七、八年的工夫吧。」

方破陣嚇了一跳,暗忖:「我和小禾決計不會跟你這麼久!腳生在咱們自己身上,到時總有法子從你手中逃脫。你要練功、要吃飯、要睡覺、要出恭解手,總不能從早到晚把咱倆都系在褲腰上吧。」如此一想,心旌大定,並未顯得如何驚慌失措。

小禾卻不象他這般沉得住氣,一聽這話,立時鬧將起來,橫眉撅嘴,嚷道:「你想得倒美,要我伺候你七、八年,休想!你這才真叫痴心妄想呢。我今年都十六啦,七、八年後那……那……」說到此處,臉現羞色,不再往下說。霍梅意笑道:「七、八年後,你二十來歲,風信年華,花枝招展,剛好嫁人。」

小禾暈生雙頰,飛快地瞟了方破陣一眼,啐道:「老沒正經,誰說要嫁人啦。」其實她心中所想的是:「七、八年後,我二十多歲,都成老姑娘了,還怎麼嫁人?」須知其時早婚盛行,女子便小禾此時年紀,嫁夫生兒育女者,也是所在多有。方破陣之母周氏,便是在十七歲那年上,十月懷胎,瓜熟蒂落,誕下方破陣的。小禾耳染目濡,有此心思,那也是人之常情,不足為異,

方破陣道:「小禾,別鬧啦。七、八年便七、八年,那又不是永永久久,怕什麼?霍先生,你可要言而有信,神功一成,便得放咱倆回家。」

小禾大覺訝異,心想少爺怎地轉性了,居然甘受這波斯惡人擄劫?不由得抬眼向方破陣望去,月光之下,只見少爺神情安祥,心念一動,稍一細想,已明白方破陣的心意。當下默不作聲,卻拿眼角向方破陣眨了眨,示意已然知其用心。方破陣也向她眨眨眼,意思是說:你知道就好,但不可走漏風聲,眼下只裝作依從他便是。

他倆心有靈犀,互存默契,可這一切又哪裏逃得過霍梅意的雙眼。霍梅意睿智精明,見事敏銳,否則又怎能從黑木崖上盜出明教的鎮教神功?早先在那客店之中,他之所以命店小二領方破陣二人去后廂浴洗,實是有意為之,一來是想瞧瞧這兩個孩子,怎樣從自己手中逃脫,為得是好奇。二來是要對方破陣作一番試探,看看自己一身高明武功,對這酷愛習武的少年究竟有多大魅力,倘若方破陣並不藉機逃遁,那麼往後也是不會,他便可省卻一番手腳;方破陣若是浴遁而走,所去之地,自然是方家村家中,他大可施展輕功,於中途將二人捉回,此節不足為慮,只是如此一來,可見此子並不甘心遭擄,縱然將他捉回,日後必定還會想方設法再行逃脫,那麼他便需花一番心思、做一番手腳,將二人徹底制服,一勞永逸,令其永不敢再生逃脫之心。

一試之下,果然不出所料,方破陣、小禾當真浴遁而逃。他隨即施展輕身功夫,尾追而去。方破陣路遇師伯祖、拉楊順下馬等情形,他都一一看在眼裏。他生性孤傲、目無餘子,不願見生人,當時也不現身,待風去塵等離去后,這才趕在方破陣、小禾前頭,裝瘋賣傻,將二人戲弄個夠。他輕功卓絕,稍一施展,方破陣、小禾自是不見其人、不察其蹤,這也罷了,可笑縱是風去塵、岳去病這等武學好手,於其蹤跡也是懵然不覺,一無所察。

霍梅意眼明心亮,洞若觀火,此刻見到兩個孩子眉來眼去,早悉其意,當下也不點破,對方破陣道:「如此甚好,咱們一老一少便這麼說定了,要不要再來個擊掌為誓?」

方破陣心道:「擊什麼掌、立什麼誓啊?我並非真心甘願受你羈絆,眼下這麼說是迫不得已,為得就是要使你高枕無憂,心生大意,看管有所鬆懈,到時我跟小禾便好逃走!」說道:「不用了,不用了。咱們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算數,立不立誓都一樣。」

霍梅意臉露微笑,望着他淡淡道:「你還是個孩子,算什麼男子漢大丈夫?」方破陣見他笑容古怪,心頭一震,忙道:「眼下不是,等過了七、八年,自然便是了。」

霍梅意又是微微一笑,道:「好吧,不立誓便不立誓!」抬頭看看天色,接着對二人道:「眼下恐怕已過戌時,威坪城門想必早已關閉,客店是回不去的了,此處月白風清,松濤催眠,咱們今晚就睡在這兒,明晨一早進城。」

方破陣本想問他明日去威坪城作甚?一瞥眼,見他肩上少了那隻隨身布囊,心道:「是了,他要回客店去取回布囊。」再待問他取回布囊后,又當取道何往?霍梅意拂枝分椏,早走入林中,並在一株老松下半躺半倚,閉上雙眼,便欲入睡。

小禾見狀,雙手合什,心中默默禱祝:「老天保佑,菩薩顯靈,快快讓這波斯惡人睡着,少爺和我便好逃之夭夭!」眼望方破陣,朝霍梅意躺身之處努努嘴,又抬手向山道左側小徑指了指,最後伸出食指與中指,在空中做了個模仿雙腿跑動的姿勢。

方破陣怎不明白她的心意,但卻向她用力搖了搖頭。先前在黑松林嶺下,他已被霍梅意戲弄過一次,彼時霍梅意四肢大展地睡在道旁,看似黑甜大覺,實則是在假寐,如雷鼾聲更是偽而作之,他還當是個瘋子渾人,過去一看,卻分明是雙眼大睜的霍梅意,嚇得他半死。此刻回想起來,猶有餘悸,霍梅意如此倚樹而眠,難保不是故技重施,他怎敢造次?

小禾見他一再搖頭,大是惶急。方破陣靠近她身旁,咬耳道:「霍先生是在試探咱們!」見小禾臉有疑惑,又低聲道:「他睡覺是假裝的,為得就是要試試咱倆是否還會逃跑。」這回小禾聽懂了,也回嘴過去,湊在他耳旁問道:「那咱們還逃不逃?」方破陣道:「等過了今晚再說,這事急也沒用!」

當下兩人走去霍梅意那邊,各自在他身旁坐下。此時方當盛夏,加之林中草地上又積了厚厚的一層松針,倒也不必擔心露宿於此會着涼。兩人剛要躺下,霍梅意忽道:「你倆方才在說些什麼悄悄話?」

方破陣假意打個呵欠,說道:「好睏。」小禾道:「沒說什麼,少爺說他頭一次在野外過夜,覺得很是新鮮。」輕輕一句,將兩人適才的竊竊私語一帶而過。霍梅意道:「那你自己呢?也是頭一遭?」

小禾口中一邊說道:「我小時候在家中,經常跟爹爹姆媽,去很遠的地里挖番薯、掰苞谷,睡在野外田頭,那是常有的事。」一邊解開那隻花布包袱,揀出一條長裙,蓋在自己身上,又將包袱重新紮好,扔給方破陣,好讓他用來墊在頭下,當枕頭睡。

霍梅意問道:「你家中除了爹媽之外,還有些什麼人?」小禾躺下身去,兩手交叉,抱在胸前,道:「還有個上了年紀的爺爺,兩個哥哥,兩個姐姐,一對弟妹。」霍梅意輕輕一笑,道:「(huo),這麼一大家子!」小禾道:「霍公公,你家中都有些什麼人?他們也跟你一塊來咱們中原了么?」

只聽霍梅意輕輕嘆了口氣,凄然道:「沒了,除了一個孫女,什麼人都沒了!」

小禾奇道:「怎麼都沒了?」

霍梅意語聲忽變,變的陰森寒冷無比,恨恨道:「全死了,給人殺光了!」

他說這話時,雖非咬牙切齒,小禾躺在地上,也瞧不見他臉上此刻的神情,但那充斥在語氣中的怨恨與憤怒,小禾仍是一聽便聽了出來。她聽得毛骨悚然,心生畏怯,本想追問霍梅意家人為何被殺?是何人下的毒手?這時也不敢再問了,忙轉過話題,道:「公公,你那位孫女她多大,生得好看么,跟咱們中原女子有什麼兩樣?她的頭髮是不是跟你一樣,也是這麽金黃金黃的?」

霍梅意又長長嘆了口氣,語調不再象原先那麼冷冰冰的了,柔聲道:「是啊,青絲她的確長得很美。她的皮膚像剛擠出的牛奶一樣潔白,眼波就像咱們家鄉的大海,藍藍的,她的那一頭金髮,卻像陽光一般得燦爛。她只比你小兩歲,她的美貌,和你們中原女子是不同的……」

停了一會,忽又喃喃自語道:「青絲,青絲,你會不會怪爺爺隻身逃走,讓你獨自一人孤零零地呆在黑木崖上?可爺爺那是為你着想啊,你跟着爺爺,有得只是吃苦受累、只是擔驚受怕……青絲,你眼下過得好么?開心么?黑木崖上有人欺侮你么?你想不想爺爺?爺爺可是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你啊!」說到後來,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輕柔,語氣中蘊滿了銘肌鏤骨的思念。

小禾同他相處近一月,朝夕不離,往日雙目之所見,霍梅意不是嬉笑怒麻,便是獨處沉思,從未見過他像此時此刻這般直抒胸臆,一表心聲,而霍梅意眼下所流露出的滿腔柔情,與往日的霸道凶蠻,更是大相徑庭,不禁心想:「這位霍公公不見得就是個壞人啊,瞧他對孫女有多好!一個人這麼疼愛自己的孫女,再壞也壞不到哪裏去!」側頭向霍梅意望去,只見月光下霍梅意麵孔微微仰起,一顆豆大淚珠,正從他眼角緩緩流向面頰。

第05小節

次日清早,晨曦初現,松林中山霧縹緲,方破陣兀自酣睡未醒。睡夢之中,他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只模模糊糊覺得母親在方家村後山,高聲呼喊著自己的乳名:「阿勝,阿勝,你快回來,姆媽想你,阿勝,你快回來……」耳聽得慈母呼兒,聲聲凄慘悲切,他心如刀割,待要應答,可偏偏又叫不出聲來。便在這時,冷不丁一驚,就此醒轉,才知是南柯一夢。

他從地上站起,伸手一摸,眼角淚痕未乾,心中不由得又是一痛:「昨晚我沒回家,姆媽定然急壞了,說不定哭了整整一夜!我真是不好,都怪我,惹姆媽傷心。」想起祖父、父母對自己的寵愛憐惜,又是內疚,又是傷心。

自責自怨一陣,忽見小禾昨夜躺身處空無一人,吃了一驚,暗道:「這丫頭素來早起,但那是在家中,要服伺我穿衣盥洗,眼下身處荒山野嶺,我又不必上學堂,用不着她伺候,起這麼大早幹嗎?難道……難道她趁我和霍先生熟睡之際,獨自一人偷偷跑回家去啦?」心念及此,忙起身去察看霍梅意的動靜,卻見那波斯胡人背倚老松,頭枕黃梁,兀自大做好夢,又想:「小禾一向都待我很好,決不致於這麼不講義氣,撇下我自己溜走,她定是……定是……」

正自費神猜測小禾早起之因,眼前斗然一亮,定眼看時,卻不是小禾是誰?只見這丫頭俏生生地站立在自己身前,臉上容光煥發,身上那套沾滿油漬的綢衫早已換下,此時穿的,正是昨夜用來遮身的那條青色長裙;雙鬃解了開來,一頭烏黑髮亮的秀髮,用條白色手緝束起,如香霧、似飛瀑,蓬蓬鬆鬆的垂掛在腦後,發梢鬃角濕淥淥的,兀自帶着水珠兒。瞧模樣,顯是清晨新浴,猶似出水芙蓉,渾身上下透出一股沁人心肺的清香。

方破陣看得呆了,心下大讚:「小禾她原來長得這麼好看!怪不得姆媽常說她生來便是個美人坯子,將來一定美得不得了。」

小禾見他怔怔地望着自己,一副笨頭笨腦的模樣,既害羞,又好笑,靦腆道:「少爺,你傻站着做什麼?」伸手向松林深處一指,接着再道:「那邊有處湯泉,水溫正好,你不去洗洗么?我可是剛洗過,別提有多舒服愜意!」跟着嗅嗅鼻子,右手在鼻端煽了煽,笑道:「你身上發酸發臭,自己沒聞到,我可是聞到了。」方破陣道:「你起個大早,就為去找地方洗澡?」

小禾道:「是啊,那一身的油膩味真叫人受不了,再不換身乾淨衣裳,我可真要發瘋了。嘻嘻,少爺,咱倆原先那副模樣,呆在一塊,你臭我也臭,豈不成了『臭味相投』啦。」說到這裏,自己想想也是好笑,忍俊不禁,格格嬌笑起來。

她說得好笑,方破陣卻沒被逗樂,愁眉苦臉道:「這下你可解脫了,渾身上下清清爽爽,我卻慘了,沒幹凈衣裳可換,還洗什麼?」

小禾心想不錯,少爺確無換洗衣褲,總不成換湯不換藥,浴洗后又重新穿上原來的那身齷齪衣衫,那不照樣還是臭氣衝天,獨臭萬年。她歪著腦袋苦思冥想一陣,仍然束手無策,最終說道:「要不待會兒你換上我的衣裳?我這就揀一套出來。」說着拾起地上的那隻花布包袱,便要打開。

方破陣忙攔著小禾,他是少兒心性,哪肯如此,怒道:「虧你想得出,要我穿你們姑娘家的衣裳,那象什麼話?不穿,不穿,我寧願臭死,也不穿!」小禾見他發怒,溫言軟語,慰道:「頂多只穿一天,又有什麼干係?待會到了威坪,叫霍公公掏腰包買來布匹,我立馬動手,替你縫製一套新衣裳換上,不就結了。」

她這裏苦口婆心,唇舌費盡,方破陣卻是固執死硬,一意孤行,任她好說歹說,鐵了心,只是不肯。小禾沒法,只得作罷,最後道:「罷了,罷了,你是男子大丈夫,自然不會穿咱們姑娘家的衣裳。我知道,你是怕觸霉頭,由得你吧。」

方破陣見她不再勉強自己,這才轉怒為喜,道:「等進了威坪城,到了那家客店中我再換過,還不是一樣,何必急這一時半刻?」

說話間,只見霍梅意伸個懶腰,睜眼醒來。他見方破陣主僕都已起身,一躍而起,伸衣袖在臉上胡亂一抹,也不知將眼屎、流涎擦乾淨沒有,打個呵欠,說道:「你倆個起得倒早,咱們這就走吧。」對盥洗漱口之事,居然隻字不提。

此人生性實是懶散不過,日常瑣事更是一無所會,往日在幫源峒,他是水來洗臉、飯來張口,小禾若不將洗臉水端到他跟前,無論如何,他是都不會自己打水洗臉的。當日小禾見他鞋破露踵,發亂如巢,曾責備過他為何不常洗勤換,保持衣着姿容潔凈?不料此公卻說自己臉都不常洗,更不用說是滌發濯足,修飾姿容了。小禾吃驚之餘,又問他怎麼個不常洗臉法,他說道:「老夫有興緻時洗,沒興緻時便懶得洗。」小禾聽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心想如此懶散之人倒也少見,洗個臉還要看是否有興緻。想歸這麼想,後來服侍他時,卻殷勤周到了許多。此刻見他絕口不提洗漱之事,她是見怪不怪,只稍作提醒,淡淡說了一句:「霍公公,你老人家還沒洗臉哩,這便就要上路?」

霍梅意雙眼一瞪,不勝其煩,道:「此處一無面巾,二無臉盆,洗得什麼鳥臉?休要羅唆,快走,快走!」邁開腳步,當先走出松林。小禾與方破陣相視一笑,負包袱在肩,那件沾滿油漬的綢衫也不要了,隨後跟去。

小禾望望霍梅意背影,又看看身旁污衣邋遢、臭氣陣陣的方破陣,嘴角微一上翹,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心道:「看來和少爺『臭味相投』的人並非我小禾,而是這位視興緻而洗臉的波斯胡人!」

下得嶺來,霍梅意步子大,遠遠地走在前邊。要跟上他,方破陣倒不覺得什麽,可小禾柔體弱骨,不免大感力不從心。霍梅意見二人遠遠落下,怕他們又耍花樣,只得停下等候。方破陣、小禾快步趕上,三人並排而行。

霍梅意昨夜現身黑松林嶺背,猶似鬼怪山魅,絲毫不著蹤跡,小禾早覺此事匪夷所思,但想:「你明明在後頭,也沒見你追上來,怎地轉眼之間,便跑到咱們前面去了?」此時跟在霍梅意身後,見他衣袖飄飄,腳程迅捷,卻無一絲急切吃力之象,閑庭信步一般,走得瀟灑輕鬆之極,不由得好奇心大起,問道:「霍公公,你昨夜施得什麼法術?來無蹤、去無影,也沒見你追上我和少爺,怎地便跑到咱倆前頭去了?當時真將我嚇得半死,心想定是撞見鬼了,要不好端端的,怎麼冒出了兩個你來:一個在嶺下睡大覺,一個卻跟和尚念經打坐似的,就端端正正的坐在咱們眼前!」

霍梅意嘿嘿一笑,說道:「你不懂武功,跟你說了,你也不明白。」小禾扁扁嘴,不服氣道:「你沒說,怎知我不明白?或許你一說,我便明白了呢。」

霍梅意暗道:「昨晚老夫施展出極高明的輕身功夫,慢說你這小丫頭察覺不了,便張抱珍老道的那兩位膿胞徒弟,也是稀里糊塗,不知老夫當時就在附近,將他倆與方破陣的說話聽了個一清二楚。你這丫頭絲毫武功也不懂,教老夫如何跟你解說?」對小禾這話充耳不聞,只顧埋頭趕路。

小禾見他對自己不屑一顧,老大不樂意,撅起小嘴,嘟囔不休。

方破陣斜眼望去,見小禾小嘴嘟得高高的,幾可掛得油瓶,笑道:「小禾,我跟你說,霍先生他昨晚夜施展的可不是什麼法術,那叫『輕功』,你別亂說。」小禾問道:「什麼是『輕功』?啊,我知道了,那是騰雲駕霧。」

方破陣曾聽葉家亮談論過「輕功」,聞言一呆,想了想方道:「輕功是一門提身縱步的武術,一個人若是練成了這門功夫,奔跑跳躍時,便可身輕如燕,跑得更快,跳得更高,而且不會發出一丁點兒聲響。不過,這決不是什麼『騰雲駕霧』,小禾你說得不對,人又不是神靈天仙、狐精鬼怪,哪能騰雲駕霧?」

他不說倒好,這麼一解說,小禾反倒覺得如墮煙海,暈頭轉向,越發糊塗了。她將信將疑,指著身旁的霍梅意道:「按少爺你這說法,霍公公偌大一個身子,也能變得跟一隻小燕子般輕巧?」說着搖搖頭,示意不可思議。

方破陣見她不信,接着再解釋道:「哎呀,你怎麼就弄不明白,我又不是說一個人練會了輕功,就真能變成燕子,我那是打個比方,是讓你更容易明白些。你瞧你,都扯到哪兒去啦!」小禾臉現迷惘之色,眨眼道:「少爺,你打這比方,為得是讓我容易明白些,可我卻更糊塗、更弄不懂啦!」

此話一出,方破陣登時為之氣結,氣急敗壞的道:「這麼跟你說吧,昨天出幫源峒時,霍先生將你我帶上那峭壁峰巔,又將咱倆挾在腋下帶去威坪,施展的便是輕功。這些都是你親眼所見、親身所歷的切實之事,我這麼說,你總該明白什麼是『輕功』了吧?」

小禾恍然大悟,拍手道:「這一下我明白了,原來那就是輕功啊!」又埋怨道:「你怎麼不早說,這麼一說,不就成了。」

方破陣舒了口氣,心想:「你總算明白了,還不算太笨。」不料小禾仍有話要說:「如此說來,可見我原先並沒說錯。」方破陣不解道:「你原先說什麼了?」小禾道:「我早說『輕功』其實就是『騰雲駕霧』,你卻說我說得不對。」

這回輪到方破陣如墮五里霧中,聽不明白小禾這話的含意,問道:「怎見得你沒說錯?」小禾振振有詞,道:「霍公公帶我上幫源峒峰巔時,我就覺得自己是在騰雲駕霧,就象在空中飛行一般,你卻說『輕功』不是『騰雲駕霧』,那是什麼?」

方破陣怪叫一聲,自言自語道:「老天爺!」方知自己剛才磨破嘴皮、連說帶比的這麽一大通說解,竟是徒費唇舌,白耗唾沫,無非是在對牛彈琴而已,敢情這丫頭仍沒弄明白什麼是『輕功』,仍然以為『輕功』便是『騰雲駕霧』。他啼笑皆非,過了一會,才正色道:「小禾,從今往後,我再也不要同你談論武功。」

小禾眨巴眨巴眼睛,奇道:「這又為得什麼?」方破陣一本正經道:「因為同你談論武功,是樁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事!」

小禾於武學之道,實是一無興味。當日在幫源峒中,霍梅意傳授方破陣「鶴鳴八打」之時,曾提意讓她從旁學上一、兩手,也好當作防身之用,但她聞言猶恐污耳,一聽之下,當即出言堅拒。對那揮拳踢腿之事,她是見之如蛇蠍,避之唯恐不及,怎肯以身相試?聽了方破陣這話,她心想:「我最討厭打打殺殺、掄刀動槍,你一跟我說習武練功的事兒,我便昏昏欲睡,可為了不使你掃興,偏又要強打精神,你當我好受么?你同我談論武功,講些個什麼『拳』啊『蹲馬步』的,在我來說才真是件苦差事呢,你往後不再向我提這檔子事,那是再好不過,我還巴不得哩!」

正要開口頂撞方破陣幾句,卻見身旁的霍梅意意忽向方破陣大豎拇指,悠然贊道:「方破陣,自打跟你相識以來,你所說過的話,以此句最為有見識,老夫也是深有同感!普天之下,最最令人敗興之事,便是和這丫頭講武論劍。你下此決心,老夫極為贊同!」說罷哈哈大笑不已。

他一直默默無語,此時一開口,便來上這麼一、兩句,非但對方破陣之話大加讚賞,抑且難脫挪揄挖苦小禾之嫌。小禾聽后,臉都氣白了,柳眉踢豎,杏眼圓睜,狠狠朝他和方破陣各瞪一眼,罵道:「臭味相投!」偏過頭去,再也不理睬二人。

方破陣見小禾神色悻悻,暗道:「我說的是實話,你發什麼脾氣?哼,就受使小性子!」心下也自不是味兒,頭一低,也是一言不發。霍梅意見他倆耍孩子脾氣,鬧起彆扭來,不禁大感有趣,開心之餘口中哼哼唧唧,居然哼起了家鄉的波斯小調。

三人一路行去,朝陽如火,道上行人漸漸多了起來。那些個行人無非樵夫菜農、小販漁翁,見霍梅意黃髮碧睛,方破陣污衣邋遢,小禾相貌嬌美、但卻臉罩寒霜,哪有不好奇之理,盡皆駐足觀望。

方破陣、小禾埋首疾步,對周遭情形俱是不聞不問。霍梅意更是不將此輩放在眼裏,昂首闊步,也不理會自己的嗓子有多差勁,猶似南蠻(jue)舌,將那原本曲調悠揚婉轉的波斯小調,哼唱得不堪入耳,如老牛哞、似鋸木聲,難聽是難聽到了極點。

第06小節

便在此時,忽聽小禾輕啟朱唇,也唱起歌來,唱的是本朝詞曲名家張先的一曲《天仙子》:「數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後期空記省。沙上並禽池上暝,雲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她嗓音本就嬌嫩甜美,眼下更似有意要和霍梅意一較歌喉,寒磣寒磣這可惡的胡人,曼聲低唱,行腔轉調,竟將短短的一曲《天仙子》唱得悠揚清凄,動聽至致。

霍梅意聽她輕唱如訴,歌聲中帶了淡淡哀愁,初時仍一如既往,口中兀自哼哼不休。待小禾唱到那句『雲破月來花弄影』時,一唱三嘆,似驪珠一串,縱無遏雲繞樑之效,也當聞者感心動耳,這才老臉一紅,停聲住口,向方破陣訕訕道:「這丫頭起先和你鬧彆扭,眼下又擠兌起老夫,當真是個刁蠻姑娘!嘿嘿,她唱得倒是不難聽,比老夫可要強多了。喂,方破陣,這丫頭唱的什麼曲子,怎地如此傷感?聽了教人心裏直發酸!」

聽他出言相詢,方破陣六歲開蒙,熟讀書文,於此本朝詞章名家膾炙人口之作,自是再也熟稔不過,張口便答:「她唱得是我朝天聖年間詞曲名家張子野的一首《天仙子》,乃臨老傷春之作,曲調哀婉,所以先生聽了心裏難受。」

霍梅意聽他說到「臨老傷春」這四字,不由得心中一震,但想自己一生坎坷,憂患實多,白雲蒼狗,此生至此已是桑榆晚景,來日無多,卻仍是流徒異鄉為異客,徒然抱恨。耳聽得小禾低吟曼唱,凄調悲腔,催人淚下,更生桑梓之念,想起年少英姿,身在故里的種種情事。一時間,思前想後,心潮起伏,竟是難以自制。

忽聽小禾口中曲調一變,唱起了另一首曲子。這回小禾聲調輕鬆,唱腔活潑歡快,曲詞俚俗淺白,唱得是青溪本地茶姑採茶時,常哼唱的一首「採茶調」。小禾一曲唱罷,介面而上,又唱了數曲,都是睦、徽一帶的俚曲小調。

方破陣素知小禾能歌唱善,但此時小禾一曲接一曲,好似新安江江水,源源不絕,隨口唱來,曲曲中聽,句句順耳,有的以前曾聽她唱過,有的卻聞所未聞,便樂得側耳傾聽,一飽耳福。霍梅意卻聽不清小禾口操方言,唱的是些什麼歌詞,只覺每一首曲子都是腔調歡暢,悅耳動聽,頗有解憂娛人之功。聽了一會,他心境開朗了些,但心有感觸,兀自想着小禾最先唱的那曲《天仙子》,於是順應情懷,對方破陣道:「方破陣,老夫知你博聞強記,必定對作此曲之人有所悉詳,你倒是說來與老夫聽聽,權當路途解乏。」

方破陣往日在義塾課堂之上,曾聽那老塾師講解過這首《天仙子》,對張先其人其事,確是所知甚詳,於是點頭道:「好吧。這首《天仙子》是天聖年間進士張先所作,『子野』是他的表字,這人過世已近三十年。他是烏程人,離咱們青溪不遠,頂多也只三、四百里的路程。這人巧言工語,尤喜慢詞,向來便與柳耆卿齊名,人稱『張三影』。」

霍梅意奇道:「何謂『張三影』?這柳耆卿又是何許人也?」他東來中土,初登黑木崖時,邵十力為使他便於習修明教典藏武學,曾遣人教其華語、授其漢文。霍梅意秉性聰慧,費時不久便學會了漢文華語,只是他臨老致學,所為僅僅只是習練武技,通曉漢文於他而言,無非過牆之梯,心之所求者,惟讀懂通解武學秘本而已。因此習漢文時,他只求能識字斷句便心滿意足,只能說是粗通文墨,於中土浩如煙海的詩詞辭章之學,雖有涉獵,但那也是興之所至,偶而為之,並未作深入淺出的精研細究。故而方破陣此刻提及柳永大名,他也是茫茫然有此無知之問。

方破陣暗暗好笑,心道:「你連柳永柳三變也不知道,當真是枉活在咱們大宋朝了!」當下侃侃而道:「柳耆卿便是柳永柳三變,此人是我大宋朝另一位極負盛名的詞曲名家,好為淫治之曲,語多鄙俗,但卻聲播四方,世人都說『凡有井水飲處,既能歌柳詞』,可見其人詞曲傳播之廣,深為里巷小民所喜。」

說到此處,斜眼去看小禾,只見小禾手揮節拍,兀自哼唱不已,猜想她定未留意自己與霍梅意交談,難免稍感無趣,但霍梅意正自側耳傾聽,顯得對自己的侃侃而淡極有興緻,便接着再道:「至於那張先張子野為何稱作『張三影』,卻有個典故。原來這張先早先另有別名,叫做『張三中』。一日有客過訪,對張先說:『時人稱公為張三中,是謂公詞好言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不知公意下以為如何?』張先說道:『何不目之為張三影?』客不解其故,興然索問。張先答道:『吾詞曲有所謂三影者,皆為平生得意之作,即雲破月來花弄影,簾壓巷花影,墮飛絮無影也。』客撫掌稱是,道:『公言極是!余意於此三影中,獨崇首句,此誠為膾炙之句,日後必可傳頌千古。』小禾起先唱的,便是有這句『雲破月來花弄影』的《天仙子》。」

霍梅意聽后,說道:「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回過頭去,對小禾道:「小禾,你唱是唱得好,可知這典故么?」小禾讀書不多,只略微識得幾個字,於此文人逸事,自然不知。不過,便是知曉,此時余恨仍在,她也不願搭理霍梅意,聞言瞥他一眼,轉頭不理,只顧唱曲。

霍梅意討個沒趣,自我解嘲道:「連老夫都不知道這典故,想來你也一定不知。」

方破陣雖只十四歲,但七、八年書讀下來,於詩詞一道卻也已有些見識,適才一番侃侃而談,稱得上是口若懸河,下阪走丸。他拿手好戲得以施展,少年人天性,也自頗為自得。走了數十步后,想起霍梅意在幫源峒時,也曾手不釋卷,不過看的卻不是什麼詩詞歌賦,而是他從明教盜取的「太陽神功」圖譜,忍不住出言相詢,問起霍梅意與明教的恩怨過節來。

霍梅意適才與他說說談談,這時談興正濃,心想自己盜取「太陽神功」圖譜之事,昨日在幫源峒和仇老道磨嘴皮子時,這小子早有耳聞,眼下也不必再瞞他。於是便將偷盜圖譜。斂跡逃匿之事說了,但對自己的身世以及為何要盜取「太陽神功」,卻避而不言,隻字不提。

方破陣聽他說完如何勵志竭精,費時三年之久盜出圖譜;如何逃下黑木崖;一路上又是如何狡計百出,逃避仇道人的追緝;最後如何忍無可忍,出手擊斃丁都護等情形,一顆心怦怦劇跳,大感緊張刺激,握了一手心的汗。

昨日在幫源峒,他見方臘與明教四長老、瀋陽一同現身,大感詫異,怎麼也想不明白方臘竟會與他們同處一道。這時聽了霍梅意的敘述,諸般細節一加,已明白了三分,心想:「那日仇道長救下十三哥后,追上霍先生,被霍先生打傷,十三哥午後放牧,碰巧救了他,這才有昨日明教四長老圍攻霍先生這事。昨日十三哥雖將整件事的前因後果跟我說了,但那也只是仇道人救下他后所發生的諸般情事,在這之前又是怎麼一回事?霍先生與仇道長等人有何過節?十三哥卻沒跟我說,料想他自己也不知道。」

跟着又想:「昨日霍先生曾責備我不守諾言,泄露了他的形蹤,我當時也沒分辯,雖有仇道長仗義直言,替我分解,但沒說細緻,也不知霍先生信是不信?我可得跟霍先生講清楚,免得他當我是個背信棄義的小人!」昨日方臘告訴他整件事的經過,曾說起仇道人碰巧聽到他與小禾在牛棚前的對話,從而知曉了霍梅意的藏身之地,當下便將此事跟霍梅意說了。

霍梅意於仇道人替方破陣辯白之辭早就深信不疑,這時聽了方破陣的細述,心情登時輕鬆了許多,心想:「如此說來,我藏身幫源峒若非陰差陽錯,仇老道等人便想破了頭、找花了眼,也是尋老夫不到,那麼眼下我另覓隱身之地,明教未必就能再次找到。既然如此,縱是老邵親自南下,也是白搭!」

正想到開心之處,只聽方破陣說道:「霍先生,這次仇道長等人在你老人家手下吃了敗仗,大敗虧輸,但你偷……這個……」

霍梅意見他言辭吞吐,明白他的心思,臉色一沉,大聲道:「老夫知道你是想說『偷盜』這兩字,你要說,便大大方方說出來,扭捏什麼?老夫一向我行我素,殺人放火也不眨一下眼,區區行竊偷盜之事,更是不在話下,做都做啦,還怕你說不成!你小子諸多顧忌,拘板扭捏,還說自己是男子漢大丈夫。我瞧你便跟娘們似的,當心長大了沒哪個女人喜歡你!」

方破陣吃他這一頓呵斥,嫩臉窘得通紅。他長於富豪望族,自幼習文知書,家風薰陶之下,說話行事確是頗為矜持拘禮,但以此便說他扭扭捏捏,大有女兒之態,那也是言過其實,冤枉了他。他心下大怒,暗罵:「我給你留面子,你這胡番卻不識好歹,給臉不要臉,居然還對我出言相譏,真是個老賊蟲!」瓮聲瓮氣道:「說『偷盜』便說『偷盜』,有什麼了不起?你偷明教的鎮教神功,他們決計不會同你善罷甘休,定會再次找上你,逼你自斷經脈!」

霍梅意冷笑一聲,傲然道:「明教那批魔頭當然不會就此罷手,可老夫並非易與之輩!你沒瞧見么?仇老道等人圍攻老夫,還不是被老夫給打趴下啦!只要不是邵十力那大魔頭親自出動,老夫又懼何人?」

方破陣冷聲道:「要是邵教主找上你呢?」

霍梅意一愣,無言以對,停步住身,呆在當地。方破陣見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知道自己這話極有份量,說中了這胡番的痛處,不禁大感快意,也跟着停下身子,心道:「我還當你武功絕頂,原來這天下還有你害怕之人啊?」

小禾自唱自娛,看似對他倆的交談漠不關心,其實耳中沒漏過二人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先前聽霍梅意譏刺方破陣,說少爺扭扭捏捏,長大了沒女人喜歡什麼的,當時便想:「少爺怎會是扭扭之人?你這波斯惡人胡說八道,最好明天舌頭上便長出個大疔瘡!」這時見他兩人停身住步,大感訝異,歌也不唱了,停步問道:「怎麼不走了?」

霍梅意忽又縱聲一陣大笑,說道:「老夫確是惹不起邵十力,難道躲還躲不起么?老夫眼下正要找一處僻靜之地,只是一時半會沒找到罷了,一旦找著了,老夫頭一縮,躲進烏龜殼裏,看那邵魔頭又能奈我何?」他既知自己幫源峒泄蹤,非仇道人能耐所致,而是陰差陽錯,事出偶然,放心之下,語言也風趣了起來。

小禾聽他說得有趣,自喻縮頭烏龜,早將原先的小心眼兒拋到了九霄雲外,嬌笑道:「霍公公,你要當縮頭烏龜,便當好了,那是你自家的事,誰也管不了你。但你不該連累少爺和我也去做縮頭烏龜,有家歸不得,想來真叫人憋氣!」

霍梅意莞爾道:「這也是沒法子的法子,誰教老夫時運不濟,龍困淺灘,虎落平陽被犬斯呢?你兩個娃娃也只好勉為其難,跟着老夫做幾年縮頭烏龜了。好在做烏龜也不見得是壞事,你們中土不是以龜鶴為吉祥之物么?是高壽遐齡的象徵。」

三人重又上路,小禾同霍梅意咕咕呱呱說個不停,對方破陣卻不太理睬。他倆向時但凡鬧彆扭,不論誰對誰錯,誰有理誰無理,歷來都是方破陣向小禾軟語央求,好言賠罪。這次也不例外,方破陣見小禾還在生自己的氣,厚著臉皮,從霍梅意左側走到右側,跟她走在一塊,東一言,西一句,逗她開心。小禾一如往常,起先尚自板起俏臉,不願搭理他,到得後來,畢竟是女兒家心軟,經不住少爺一再賣乖討好,白了他一眼,道:「這趟便饒了你吧!」便也和方破陣有說有笑起來。

第07小節

不多時,到了威坪城南門。此際已是紅日高照,城門口樵夫擔薪,菜農挑菜,人來人往,進進出出,好不熱鬧。

路過城門口時,只聽三個守門小吏在閑聊。一個道:「日頭都升這麼老高了,怎地王二那小子還不來換班?敢情還躺在被窩裏,摟着他婆娘睡大覺。」另一人嘿嘿一笑,接過話頭道:「早聽說王二那婆娘是個騷蹄子,這小子昨晚在床上要討婆娘歡喜,定然使出渾身解數,眼下精疲力盡,哪還起得了床?」最後一人乾咳一聲,嘻嘻笑道:「精皮力盡倒還沒什麼,只不要是精盡人亡就是了。」跟着三人放浪形骸,一陣鬨笑。

這三名監門小吏下流無聊,拿同伴房事來說笑,聲音雖不很響,可霍梅意內功深厚,早聽了個一清二楚,暗罵一句:「無聊!」正欲進城,又聽最先說話的那名小吏打個呵欠,接着說道:「王二那小子昨晚在家裏搞七捻三,風liu快活,咱們卻倒霉啦!那四個瘟鬼,也不知是要趕去送葬,還是怎地?都過了子時,卻來叫開城門,累得老子一夜沒睡好,眼下還迷糊糊的。等那小子來換班,我可得回去補上一覺。」

霍梅意大吃一驚,暗忖:「『四個瘟鬼』?莫不是仇老道等人?不會啊,昨日我用『透骨點穴法』點了他們好幾處道穴,理該二十四個時辰后才能調運內息,自解穴道,難道是我下手輕了,又或是他們尚有後援?」當即停步留神細聽。

只聽另一人道:「三角眼,你嘴裏放乾淨些,別什麼瘟鬼不瘟鬼的。昨晚那四人,可不是你我惹得起的!你沒聽那後生叫門時口氣有多狂嗎?說什麼他們是打從汴京來的,奉得是上清寶祿宮元妙先生的法旨,來咱們這青溪縣公幹,要進城去找吳校尉。」最後一人幫腔道:「鄭大哥說的沒錯!你小子狗嘴裏吐不出象牙,當心隔牆有耳。那元妙先生是神仙下凡,聽說連當今聖上都對他言聽計從,咱們陳大人到了人家的上清寶祿宮,也是連個座位都輪不上。你小子是什麼東西?充其量一條看門狗而已,得罪了上清寶祿宮的人,肩上便長一百顆腦袋,也不夠砍!」

霍梅意一聽之下,心中登時為之一寬,已知他們口中所說的「四個瘟鬼」定是岳去病、風去塵等人,而非明教上四堂長老。他昨夜暗中跟蹤方破陣,已知風去塵等人的身份,知道除那文士而外,餘人皆是正一教教徒。他對正一教沒甚興趣,更不知「元妙先生」是何方神聖,總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當即攜了方破陣主僕,入城而去。

到了昨日那家客店,霍梅意入房取出布囊,在大堂上要了早點,三人一道用餐。

小禾一邊喝着稀粥,一邊催促方破陣,要他快些吃完,好去后廂浴洗。方破陣身上臭氣烘烘,也自難受,草草喝了半碗稀粥,抓個肉包子在手中,便要去客店後院。小禾見狀,忙端起粥碗,仰頭將碗中的稀粥喝乾,要跟去伺候。

霍梅意卻道:「小禾,你坐下,讓他自己去。」小禾奇道;「怎麼……噢,我明白了!你是怕咱們故技重施,這回又要逃走,因此要扣下我,對不對?」

霍梅意命她留下,正是此意,聞言淡淡一笑,塞個肉包子在嘴裏大嚼,默認不諱。

方破陣此刻決無意逃走,他早想過,「浴循」只可行得一次,第二次哪還能靈驗?當下便向小禾道:「你不用跟來,我自己會打水洗澡。」找到昨日那店小二,向他借了一套衣褲,自去後院浴洗。

方破陣離去后,小禾伸出一隻鮮藕般白白嫩嫩的小手,伸到霍梅意眼前,說道:「拿來。」

霍梅意一怔,愕然道:「什麼,你叫老夫拿什麼給你?」小禾悠然道:「銀子,自然是銀子。你沒見少爺沒帶換洗衣裳,裝什麼蒜?你擄來咱倆,就得供養,咱倆的衣食往行等諸般開銷,都要你掏腰包!你可別說是我小禾訛你,快些拿來,我要替少爺去買布匹縫新衣,還有針頭線腦什麼的。」

霍梅意見她說這番話時神態自若,既無靦腆之色,又無尷尬之情,倒似自己是他倆的親長,出錢供養他們乃屬天經地義,不由得哭笑不得。這也是他作繭自縛,實為無可推脫之事,無奈之下,只得去布囊中掏出一錠十兩重的元寶,隔着桌面,「啪」得一聲,扔在小禾面前桌板上,說道:「眼下你還不能去上街去購買布匹,要等你少爺回來。」

小禾哪會同他客氣,收起銀兩,見他又疑心自己要逃走,兩腮氣得鼓鼓的,怒道:「我又不會逃走,幹嗎非要等少爺來了才能離去?哼,疑心鬼!難道從此往後,我和少爺便不能同時離開你?」

霍梅意施施然道:「說不好,誰知道你兩個小鬼頭會耍什麼花樣,老夫還是多留個心眼為妙。不過,待老夫想出了制服你和那小子的法子,便不用再成天跟防賊似的,將你倆看管得這麼緊。」

小禾身軀一震,驚道:「你……你要想什麼法子,要……怎樣對付咱倆?」霍梅意沖她嘿嘿一笑,吞下一隻鍋貼兒,細細品味,然後低聲道:「天機不可泄露。」小禾憂懼之情現於顏色,暗忖:「若真給這波斯惡人想出制服少爺和我的法子,那咱倆還怎麼逃脫?觀音菩薩啊,求你千萬別讓他想出會法子!」擔憂之下,一再追問。

霍梅意似乎胸有成竹,臉上掛着詭秘的笑容,對她的追問毫不理會。小禾見他左手抓一隻鍋貼兒,右手拿一隻肉粽,只顧將早點流水般地往大嘴中送,對自己的問話充耳不聞,驚急交俱,卻又拿他沒轍,只得抓起桌上的竹筷,狠狠向粥碗敲去,故意將粥碗敲得叮噹作響。

片刻后,方破陣浴畢歸座。小禾正沒好氣,便怪他只洗得這麼一小會兒,跟貓兒洗臉似的,定沒洗乾淨。跟着又朝他身上聞了聞,向霍梅意埋怨道:「都是你這胡人不好,不讓我去伺候少爺洗澡。你瞧瞧,少爺他自己哪會洗,蜻蜓點水,這一會工夫,怎洗得清爽?身上還有魚腥味呢!」眼望霍梅意,又在方破陣耳旁低聲道:「他說要想法子制服咱倆,不知想的是什麼餿主意、惡毒法子?」

方破陣不知底細,問道:「你說什麼?」小禾秀眉微蹙,心想霍梅意在座,當面不便細說這事,道:「待會再和你說。」對霍梅意道:「喂,少爺回來啦,我該能上街了吧?」

霍梅意道:「不忙,不忙。」想起監門小吏的談話,挾了一筷醬菜在嘴中細嚼,隨口問方破陣道:「方破陣,你可知校尉是什麼玩意兒?」

方破陣一呆,不明白他為何有此突如其來的一問。他可不象霍梅意那般身具內功,可聞人聲於十數丈之外,進城門時,沒聽到那三名小吏的對話。霍梅意見他不答,又重問了一遍。這回方破陣聽清了,道:「校尉是咱們大宋朝武官的名稱,我只知道這些。霍先生,你問他幹嗎?」

霍梅意暗忖:「老夫在黑木崖時,曾聽魔教中人說過正一教向為朝廷尊崇,張抱珍老道的徒子徒孫與官府有所往來,那也不足為奇,只不知那『上清寶祿宮』又是怎麼一回事?」淡淡道:「沒什麼,老夫只是隨口問問而已。」接着又問方破陣可曾聽說過「上清寶祿宮」。方破陣搖頭說沒聽過。

小禾見方破陣穿了店小二的粗布敝衣,胸圍過大,衣袖卻短了寸許,模樣大是滑稽可笑,心想:「少爺怎可如此穿着打扮?跟個叫化子似的,有shi身份!俗話說得好,『耕當問田奴,絹當訪織婢』,這也顯得我這丫頭不會侍候主人,不成,不成!」早急着上街去購買布帛,見二人談來扯去,老大不耐煩,一再出聲催促霍梅意。

霍梅意一仰頭,咕嚕咕嚕地喝乾最後一口稀粥,扔下碗筷,雙手在身上一擦,打個飽嗝,對小禾道:「咱們這便去東門碼頭,你要買布匹、買針頭線腦,路上買來便是。」他那日與仇道人、丁都護拼比輕功,自杭城逶迤而來,曾路過此地,故而知曉碼頭所在。

方破陣、小禾各自吃了一驚,小禾問道:「去東門碼頭做什麼,搭船么?你要帶咱倆去哪裏?」霍梅意笑道:「老夫要當縮頭烏龜,自然是去找個烏龜洞躲起來。」

二人知道他是要找個僻靜隱秘之所,躲避明教捕緝,自然不甘心跟隨而去。但人為刀斧,我為魚肉,當此之際除了乖乖地遵命而行,又能怎樣?只得垂頭喪氣地從座位上立起,隨霍梅意一同去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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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陣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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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欲效漏網何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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