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子胥西來詭秘蹤

第四回 子胥西來詭秘蹤

原來這霍梅意來歷非同尋常。

霍梅意的遠祖柯斯洛埃斯一世,乃波期薩桑王朝國王,在位共四十八年。柯斯洛埃斯一世窮兵黷武,曾與聞名一時、國力強盛的大秦(即東羅馬帝國)連年爭戰,以致民生困頓,國勢衰敗。薩桑王朝經此戰役,此後一厥不振,再過六十餘年,終為黑衣大食所滅。究其敗亡之因,柯斯洛埃斯一世興戎起釁,勞民傷財,實乃始作俑者。薩桑王朝覆亡后,王族風雲流散,分居異地。霍梅意此系之初祖,便是柯斯洛埃斯一世第九子,到得霍梅意這一代,已歷十世之傳。

霍梅意天生神勇,嗜武如命,少年時習劍術,成人後四處訪師學藝,曾跋山涉水,遠至天竺國修習瑜伽術,得其靜坐調息之法而歸。他習武有成,便聯絡族人,暗中謀畫,以期重複故國。然而薩桑王朝滅亡已近四百年,人心早失,國人百姓多不知薩桑王朝為何物,所謂復國興邦,不過是王族後人的一廂情願之想、水中撈月之舉罷了,何償有一絲一毫的成功之望?霍梅意自小志向遠大,眼見復國無望,初衷不改,繼而潛心武學,許下開宗立派的宏大誓願。十餘年後,他武功日精一日,於是廣納門徒,傳授武藝,漸成一方氣候。

不料值此聲名日隆之際,慘禍橫生,執政教王見他招徒聚眾,深恐養癰自禍,且又偵知他本為前朝王族後人,竟爾發重兵大力圍剿。一場惡戰下來,族人們徒盡遭殺戮,霍梅意雖然武功精強,但於亂軍之中,卻也只救得未及四歲的孫女一人而已。此後一年,他將孫女寄養在一位好友家中,隻身多次潛入德黑蘭堡,謀刺教王。然而教王身邊衛士如雲,守護森嚴,其中尤以一位名叫馬特的大劍師最難抗敵,一連三次,俱是無功帶傷而返。

他暗中打聽,方知這位大劍師馬特也非常人。此人原是一名海盜首領,殺人越貨,橫行於愛琴海,但凡穿行於愛琴海上的商賈,只要提起「捉人的漁夫」馬特之名,人皆色變,誰不膽寒?馬特為害日久,終於惹惱了執政教王,派遣艦隊將其圍捕。馬特憑手中一隻利劍,殺教王座下兩將軍、十六武士,傷士兵不計其數,最後劍禿力竭被俘。教王見馬特神勇無敵,有意將其收歸麾下,於是特旨赦免,饒了他一命。馬特蒙恩貰菲,終究心懷感激,於是自願為奴,發誓終身護衛教王。

霍梅意探聽清楚馬特的來歷,深知此人一日不除,自己便一日報不了大仇,於是使盡手段,或公開決鬥,或暗算施毒,或動之以情,或誘以利色,但這「捉人的漁夫」馬特不但劍術無敵,心思機敏,對教王更是忠心耿耿,死心塌地,每一次交鋒,霍梅意絲毫占不到便宜。

返回友人家中后,霍梅意心想自己復國之志空許,開宗立派之願成泡影,復又慘遭滅門巨禍,復仇也已無望,不免鬱鬱寡歡,性情也是跟着大變。其友見他終日長嘆短噓,愁眉不展,知他若不能手刃仇敵,今生今世再也休想有一日的快樂安寧,心中大不忍,於是指點迷津,要他東去中土,說道只要他能修習到中土明教的上乘武功,大仇便有望得報。霍梅意的這位知交好友,乃波斯明教知微法師,向以學問淵博見稱。中土明教源出波斯,摩尼本人創教之初,不容於波斯王薩破兒一世,遭放遂時便曾遊歷於西域隴右一帶,是以中土明教與波斯明教淵源極深,青鳥殷勤,歷代教主均定不斷互遣星使,以通聲息。因此知微知道中土明教武學森羅萬象,典藏浩瀚,只是中原武林泰斗,向推少林、正一兩派,知微不曾踏足中土,此節卻是不知。

霍梅意欣悉此訊,復仇之心復熾,隨即身藏知微親筆書函及波斯明教信物,懷抱孫女,踏上東去之途。他原想將孫女託付給知微,可臨行之際忽又改變主意,心想此去中原,間關萬里,也不知吉凶如何,倘若自己客死異鄉,那豈非連這唯一的一點骨肉也難再相見?眼見小孫女玉雪可愛,一對碧如海水般的大眼好奇地望着自己,張開一雙小手要自己去抱,驀地里鼻中一酸,觸動舐犢之情,心腸登時軟了下來,於是一把抱過孫女,大踏步而去。

上路不久,遇上了一隊去中土的商旅。波斯國自漢唐而降,便於中土商貿往來,中土長安、洛陽、汴梁等地,均有波斯人聚集群居,經營珠寶香料買賣。這隊商旅駝馬成群,貨物如山,人數近百,霍梅意出身王室舊族,少年習武,壯年謀求復國,中年結帳授徒,近年矢志復仇,於日常瑣事俱是一竅不通,幸而身邊不乏金銀,混跡於商隊中,倒也不缺照料侍奉之人。沿途間或遇上小股強盜馬賊,霍梅意牛刀小試,隨手給打發了,數次之後,竟贏得眾商客對他禮敬有加,奉如神明。

波斯至中土,千里迢迢,何止千山萬水?途中甘苦,也不必細說。一年之後,到得明教總壇駐地黑木崖,霍梅意手持書函信物,求見中土明教第二十四任教主邵十力。邵十力聞報即行接見。霍梅意呈上書函信物,言明求藝之意。明教本多精通波斯語之人,當下權充通譯。邵十力為人豁達大度,見霍梅意乃波斯總教知微大法師所薦,聽后欣然應允,並命人教其華語,授其漢字。從此,霍梅意便在黑木崖住了下來。他通曉華語漢文後,自名霍梅意,又替孫女也取了個漢名,叫做霍青絲。

明教武學典藏豐富,不但本教武功囊括在內,武林中其它各門各派的武學典笈也是洋洋大觀,所藏極多。諸如少林寺的《瘋魔杖法》、正一教的《仙人掌譜》、東海桃花島的《彈指神通指訣》等秘笈孤本,盡皆羅列其中。這些別門別派的武功秘笈,或是由明教歷代高手明搶暗偷而得,或是別派掌門人慷慨贈送,或是以珍寶絕技交換而獲,總之是數量着實不少。倏忽三載,霍梅意自身武功本就高明,人又明辨妙悟,早將明教諸般典藏武功練會了一大半。只是他所練就的這些武功,或拳或掌、或指或腿、或劍或刀、或點穴、或擒拿、或暗器、或輕功,均為技擊外用之法,增強內力的內功心法卻仍告闕如。武學之道技擊外用之法是為下乘,本易練就,而內功心法則需摒卻雜念,靜心勤修,方克大成,才是根基之所在。霍梅意深明是理,知道單靠習練技擊功夫,縱然再練上二十年,自己也決非那大劍師馬特的敵手,那馬特的劍術已練至劍心圓通的化境,自己惟有憑藉深厚的內力真氣,方能與之相抗。於是一待拳腳技擊功夫有成,便改弦易轍,轉而去習修內功心法。

最先選了明教本派的《大荒經》來練。這《大荒經》乃明教第十七任教主母乙的遺澤,練功法門跡近道家,講究清心寡欲,順天法地。然而霍梅意慘遭滅門之禍,復仇心切,早已心魔深種,每日裏念念不忘的便是要將仇人碎屍萬段,以此心境而去參修《大荒徑》,自是格格不入,難有進展。半年下來,非但不收其效,自身原有的內力反倒消退了一、二分。他後悔不迭,忙將《大荒經》丟過一邊,繼而去練南海派的「大浪淘沙」。

這「大浪淘沙」非佛非道,雖為內功,卻蹊徑獨僻,與尋常的內功練法截然不同,自外而內,以強練外體而達諸內力激增。而且還另有一個好處,那便是不必擔心習練時會走火入魔,只須勇猛精進,堅韌不拔便成。可惜的是,此功自外而內,不從內息本源練起,藉助的是外在之力,不免費時極長,若得功德圓滿,非窮數十年之期而莫辦。霍梅意恨不得早一日得報大仇,哪裏賠得起這時日?只好忍痛作罷。

跟着又去揀了青城迴風觀的「控鶴功」來練,一練之下,又是頹然作廢。「控鶴功」出自迴風觀,自然與那《大荒經》一般,同屬道家武學,打坐行動時,仍要講究「清心寡欲、神思不亂」這八字真言。霍梅意心想自己習練《大荒經》全無進展,那麼這門「控鶴功」也不必再多費心思了。緊跟着又試練了幾門,不是費時太多,便是心境與練功主旨不符,俱無結果。他彷徨苦惱,寢食難安,可時光卻仍舊是一天天地流逝。

忽一日,他與明教的一位長老閑談,無意間得知明教曾有三大鎮教神功,一是「粉碎虛空大法」、一是「太陽神功」、一是「乾坤大挪移」。這三門鎮教神功,後者為外用之道,不提也罷。最為玄妙的是那「粉碎虛空大法」,據說練成此項大法門者,便可窺破仙道,霞舉飛升而去,只可惜在七十年前失傳了。倒是那「太陽神功」不偏不倚,單練人身體內純陽之氣,易與上手,有個七、八年工夫,即可達諸神通妙用,邵十力本人於五年前着手習練此功,目下已練至第七重。

霍梅意聽后大喜,隔日,便去拿言語試探霍梅意,深以得參「太陽神功」為盼。但邵十力卻婉言拒絕,說道「太陽神功」系明教鎮教神功,按教規唯有教主一人方可修習,他本人又曾在明尊前立下毒誓,不將此功授於外人,斷無食言之理。霍梅意見邵十力婉轉推卻,當下也不多求,暗地裏卻已拿定主意,心想求之既不可得,那便當設法盜而取之。

數月之後,明教一宿敵登臨黑木崖,出言挑戰邵十力。邵十力接仗於聖火峰大光明殿。霍梅意在一旁觀戰,自忖單以武功而論,自己與那明教宿敵當在伯仲之間。邵十力與之相鬥二百餘招,不分勝負,後來使出「太陽神功」,神威大展,終於在二百六十三招上將此人打得跪地認輸,聲言日後永不再踏足黑木崖半步,無論何時何時,只要他一遇上邵十力,都當避退三舍,以為禮敬。霍梅意見到「太陽神功」如此威力,心想自己若是習得此功,百招之內擊殺「捉人的漁夫」馬特,當非難事,欣慰之餘,更堅盜功之心。只是「太陽神功」既為明教鎮教神功,圖譜一向都由邵十力親自收藏,更何況邵十力神功未成,須得時時翻閱,一時間他也無從下手。

轉眼又過兩年,這兩年中霍梅意處心積慮,一門心思只是要盜取神功圖譜,想方設法,旁敲側擊,探聽出該圖譜乃是藏於邵十力練功丹房內。又過一年,他瞧准了一個難得的機會,終於將圖譜盜了出來。圖譜一俟到手,他留書一封,即刻離崖遠遁。

邵十力得函拆看,大意是說:梅意身負血海深仇,怎奈技不如人,空自嗟嗟;東來中土求技,倏倏七載,徒擲光陰而已;欣悉「太陽神功」威力無儔,實為梅意復仇之利刃良方,今不告而取,邵兄豁達,諒必不致為一區區身外之物而大動肝火;女孫青絲方當齒稚,邵兄仁義,當能儀弟妥為拂顧,養育成人,梅意來世銜環負鞍以報大恩云云。邵十力一看之下,勃然大怒,即刻派遣座下厲風堂長老仇道人、大武堂長老丁都護前去搜捕追輯,務必人臟俱獲。

霍梅意心思鎮密,深知邵十力一旦察覺圖譜失竊,第一個疑心到的便是自己,而圖譜厚至數十頁,每頁均是蠅頭小楷,所繪的行功線路、經脈圖形更是密如蛛網,倉促間決不能盡數抄錄,自己只能是攜圖譜原本潛逃,因此這才留書據實相告,故作磊落之姿。

至於孫女霍青絲,他也早有盤算。這七年來,他旁觀默察,早知邵十力一代豪雄,別說自己盜取了「太陽神功」,縱是做下比這更卑鄙十倍、百倍之事,邵十力也決不會遷怒於一弱小女童。倘使孫女隨自己一同出逃,一來自己途中須得隱蹤匿跡,攜帶幼女委實不便;二來孫女年幼,怎經得起風霜勞頓?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反倒害了她。孫女留在黑木崖,與邵十力次女年歲相當,十分要好,邵十力鍾愛小女,愛屋及烏,必能善待孫女。盜譜獨遁,本是霍梅意早就定下的方略之一。

明教勢力龐大,教徒、分舵遍佈大江南北,尤以兩浙之地更為蓬勃之區。霍梅意事先定下的第二個方略是:邵十力得知自己盜取「太陽神功」圖譜后,多半會推測自己定是馬不停蹄,取道隴右西域,儘早返回波斯,如此一來,非飛鴿傳書相關分舵,於沿途設伏捉拿自己不可,自己卻偏偏反其道而行,暫不去波斯故鄉,反去明教根基最為深厚的兩浙路,來他個「置之死地而後生」!

他一路夜行曉宿,穿州越縣,來到兩浙地面。一日到了杭州,尋思:「大隱隱於朝,中隱隱於野,小隱隱於市」,又想此地已然遠離黑木崖,於是便止行僦屋,落下腳來,開始參習「太陽神功」。那「太陽神功」習練起來果然易於上手,未及三月,霍梅意便已初窺門徑。然而始料不及的是,僅僅過了半年,行蹤就已泄露,仇道人、丁都護雙雙找上門來了。

明教教主座下設十堂,「厲風」、「流雲」、「霹靂」、「閃電」為風雲雷電上四堂,「雲門」、「大磬」、「大夏」、「大武」、「大鑊」為六舞祭祀下六堂,每堂設長老一人,合稱「光明十長老」。仇道人乃厲風堂長老,為十長老之首,霍梅意素知其能;那大武堂長老丁都護,江湖人稱「大力神魔」,也非易與之輩。霍梅意見二人聯袂而至,也不多說廢話,見面便打,數十招過後,抽身而退。

仇道人、丁都護奉教主號令,得各地分舵之助,窮半年之時,花費了偌大的人力物力,好不容易才找到霍梅意,怎肯就此罷手?當下一路緊追不捨。接下來數日之中,一人奔逸,二人追緝,展開了一場輕功大拼比。霍梅意使盡手段,竭力想擺脫二人,但仇、丁老於江湖,仇道人一向又以輕功見長,無論他如何花樣百出,總是如影附形,尾隨而至。一但追上,即便大打出手。霍梅意和二人稍一交鋒,總是能走則走,不能走時便下重手將二人擊退,從未和二人斗過五十招以上。然而仇、丁二人心志堅毅,竟是愈挫愈勇,今日敗下陣來,明日照樣又出現在他面前。霍梅意被他倆糾纏得食不知味,睡無寧時,更遑論靜下心來習練「太陽神功」了。

他原可將仇道人、丁教護一舉擊斃,但顧慮到孫女仍在黑木崖,自己不可將事做絕,是以不願傷害明教中的重要人物。若非如此,仇丁二人焉能對他糾纏多日?早就一命歸西了。

霍梅意工於心計,當日在黑木崖立志盜取「太陽神功」,此後每逢與明教高手切磋武藝,便有意示弱,將自己的真實本領隱藏起來,好令黑木崖上的明教高手,誤以為他武功不過爾爾,一無驚人之處。他之所以作偽,是因他深知自己縱能盜得「太陽神功」圖譜,但能否逃脫明教掌握,仍是個未知之數。明教勢大人眾,而他特形異貌,極易辨認,要擺脫明教的捕緝,談何容易!如此一來,明教上下不知他的武功底細,他就大可出其不意,攻追緝者一個措手不及。

他的這番心思果然沒有白費。那日途徑方家村,路遇方臘、方破陣哥倆后,又被仇丁二人追及,他心想:「這兩人陰魂散,罵之不去,打之不退,何時才是個了局?」忍無可忍之下,只得使出真才實學,痛下殺手,一掌擊斃了丁都護。仇道人胸口中了他一記「翻雲手」,幸賴有鳥金軟甲護身,才保住了一條性命。

霍梅意料理完二人後,眼見遠近四周儘是崇山峻岭,暗忖當務之急,是要擇一處僻靜隱秘之地,以便潛心修習『太陽神功』。當日在杭州城內輕易被明教發覺藏身之所,想必是自己的相貌大異漢人,市井中人多混雜,被明教小嘍羅探悉,因而走漏了風聲。看來這『小隱隱於市』是萬萬行不通的了,那便『中隱隱於野』,做個山林隱士,在這深山中找個地方練功罷了。盤算定當,便去察看地形。也是事有湊巧,方破陣那天正好在後山山坡練習「鶴鳴八打」,他一見之下,又想:「此地遠離市井,人煙稀少,確是隱居練功的絕佳之地,只是老夫的日常生計不好安排。這小娃子在荒山中練拳,看來也是個喜武之人,我何不與他做個交易?」於是,跟在方破陣身後,也上了幫源峒峰巔,小技略施,投其所好,引得方破陣上勾,交易果然告成。

仇道人當時胸口中了他的一記「翻雲手」,雖有寶衣護體,性命無憂,肋骨卻斷了兩根,已然深受內傷,只得閉氣假死。

或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方臘那日午後放牧,恰巧又遇上了仇道人。方臘眼見恩人受傷,當下自有一番救護,天黑后,將仇道人扶上牛背,一同回到方府,偷偷將他藏在牛棚旁的庫房裏。

仇道人身受內傷,卻不知這方家村村民中也有明教教徒,他只知四十裏外的威坪城內,明教設有分舵,眼見方臘遇事不慌,雖只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卻沉穩幹練,大異常人,便要方臘連夜趕去威坪,報訊求助。

他的本意,是想分舵中來人護送自己去威坪靜養療傷,不料第二日形勢直轉而下:那日午後,方破陣與小禾將霍梅意日用所需之物預備妥當,曾在牛棚前勾留,先前仇道人傷口痛楚,於草房內發出喘息聲,小禾當時便坐在門外板凳上,還道是老鼠發出的聲音。後來二人話中提及霍梅意之名,仇道人躺在草房內稻桿堆上,聽得一清二楚,方知霍梅意並未運走高飛,而是在近處深山中隱居了下來。他暗呼萬幸,心想:「我只道這廝已然遠遁而去,若非機緣巧合,怎料得到他竟是就地隱藏?」驚悉此訊,仇道人登時改變主意。當日黃昏時分,方臘領着明教青溪分舵沈舵主及兩名教徒,攜擔架而至,仇道人決意不去威坪,命沈舵主即刻返回威坪,飛鴿傳書,將霍梅意的行蹤及自身狀況稟報邵教主知曉,並言明霍梅意武功之高,出人意料,請教主火速遣人增援。

他又從沈舵主口中得知,方七佛乃本教教徒,心想自己藏身庫房,終不如在弟兄家中來得穩妥便當,於是連夜挪身,在方臘陪伴下,由兩名教徒抬往方七佛家。方七佛見聞名已久的厲風堂長老到來,焉有不歡天喜地,殷勤相待之理?卻不料被方肥偷聽到此事,拿去和方破陣吹噓了一番。

仇道人深知霍梅意狡詐多智,此刻藏身於附近深山,萬萬不可打草驚蛇,便請方臘相機行事,借放牧暗中查探霍梅意行跡,自己則一意養傷,專心等待強援到來。

方臘知恩圖報,對仇道人心懷感激,見恩人有所差遣,自是樂意效勞。他想此事最是容易不過,只要留意方破陣的行止,便可順藤摸瓜,找出霍梅意。他有此計較,在方破陣面前便不動聲色。那日方破陣前往幫源峒途中,曾有意避開他,實則他早已察覺,待方破陣走遠后,他一路跟蹤,也上了幫源峒峰巔,果然發現霍梅意確是藏身在幫源峒內,他下得峰去,立刻便去告知仇道人。

二十餘日後,邵十力接箋所遣之高手,快馬加鞭,風塵僕僕趕至。仇道人在方七佛悉心照料下,傷勢也已痊癒。於是大夥兒一合計,決定明槍明刀地找上門去。

幫源峒中,石洞門口,鳥雀啾唧,人影幢幢。

方破陣趁霍梅意說話之際,細細打量這群不速之客。他目光越過仇道人,落在後邊四人身上。只見這四人一律身穿白袍,左首第一人方面大耳,雙眉斜挑,樣貌甚是威嚴;第二人粗腰闊肩,手中提一柄九環潑風刀,刀光閃爍,耀人眼目;右首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婦人,鳳目薄唇,背後斜斜插著一柄長劍,風拂劍穗,在她耳邊上下飄動不已;她身邊是個麵皮白凈的英俊男子,臉帶怒容,三十齣頭年紀。

方破陣此時已知眾人來意,知是霍梅意盜取了明教中的一項什麼鎮教神功,而這一干人便是來索取討回的,只是心中十分奇怪,不明白這些人為可能找到此處?眼見人人負劍提刀,神色莊嚴,不由得替霍梅意擔心。他曾聽葉家亮說起過明教,知道明教武學高手如雲,霍梅意雖是武功高絕,但眼下對手人多勢眾,怕也難以應付。

只聽霍梅意說道:「流雲堂長老呂師囊、霹靂堂長老雷震、閃電堂長老潘五姑,好啊!明教『風雲雷電』上四堂長老全都到齊了,老夫的面子可真不小……」眼光掠過那英俊男子時,停了停,又道:「老仇,這位兄弟是誰?在黑木崖可沒見過,怎麼你也不給老夫引見引見。」霍梅意在黑木崖一呆七年,自然認得「風雲雷電」四堂長老,深知這四人俱是一流高手,那麵皮白凈的男子,他卻不識。

仇道人淡淡一笑,道:「霍公說的是,我來給二位做個引薦。這位兄弟是敝教青溪分舵舵主瀋陽。沈兄弟,這位便是忘恩負義,盜走我教鎮教神功的無恥之徒霍梅意。」霍梅意盜取明教鎮教之寶,復又掌斃丁都護,仇道人與他一路上鬥智斗勇,此刻口稱「霍公」,看似言笑不禁,內心實則對他憤慨到了極點。

霍梅意對仇道人的冷潮熱諷渾不在意,咧嘴一笑,哂道:「這位沈老弟滿面惱火,怒氣衝天,莫不是老夫搶了你婆娘去,要找老夫拚命么?好吧,要動手便趁早,單打獨鬥也罷,群起圍攻也罷,老夫都是奉陪到底!」

瀋陽聽他出口挖苦,語言刻薄,臉上怒氣更盛,雙拳一握,便要上前動手。站在一旁的閃電堂長老潘五姑拉了他一把,低聲道:「沈舵主,沉住氣,別中了這胡鬼的攻心之計。今日就算他長了翅膀,也休想逃走!」

她語聲雖輕,但霍梅意內力深厚,聽覺靈敏,早將她的話聽了個一清二楚,道「潘五姑,你大有長進啊,人也越來越風騷了,怎麼?看上這小白臉了。」潘五姑哼了一聲,卻不答語。大敵當前,流雲堂、霹靂堂、閃電堂三堂長老唯厲風堂長老仇道人馬首是瞻,仇道人未下令,他人便不得擅作主張,是以潘五姑並不接腔,給他來個聽而不聞。

只聽仇道人說道:「霍公,貧道有一言相勸,不知閣下有意聽否?」

霍梅意左手用力一揮,道:「不聽,不聽。老夫知道你想說什麼,快閉上你那鳥嘴,這事沒得商量!圖譜你等盡可取回,但要老夫自斷經脈,將練成的『太陽神功』內力盡數毀去,這事就如你們漢人常說的一句話,叫作『老貓聞鹹魚,休想』。」

仇道人道:「在本教而言,圖譜能否收回尚在其次,圖譜在你手裏,邵教主自可一字不漏地默寫出來,但本教歷來便有定規,這『太陽神功』非教主而不能習。邵教主曾發下毒誓,不將此功傳於旁人,除非此人是本教下任教主。你明知此事,仍出此言,置邵教主於何地?」

原來邵十力念及霍梅意乃知微法師引薦之人,瞧在知微的面子上,當日曾囑咐仇道人:只要霍梅意交回「太陽神功」圖譜,自廢武功,便既往不咎,絕不傷他性命。仇道人自然明白教主的心意:若殺了霍梅意,說不定知微法師便會心生芥蒂,恐傷了波斯、中土明教兩家的和氣。仇道人前番曾向霍梅意言明此意,對他好言相勸。但霍梅意復仇心切,四年內苦心孤詣,好不容易才盜出「太陽神功」圖譜,眼見切身大仇有望得報,怎肯相從?在臨安城內他早已將圖譜熟記於心,此刻自然可以交回,要他自絕經脈,卻是萬萬不肯。

霍梅意聽仇道人說完,探手入懷,掏出一本麵皮發黃的經文,向仇道人扔了過去,不屑道:「什麼狗屁教規,一屁不值,規矩由人訂,自可由人廢。邵十力英雄了得,怎會如此迂腐?『太陽神功』圖譜在此,你盡可取回,『自斷經脈』的蠢事,老夫斷斷不為。你們有本事,大可上來將老夫的雙手砍去。哼,『自斷經脈』,虧你們想得出!」

方破陣見霍梅意從懷中掏出那本常自翻閱的經文,心道:「原來這是本修練內功的譜訣,而且還是偷來的,怪不得不願告訴我!」他曾數度相詢,要霍梅意告訴自己他所讀書文之名目,霍梅意總是不加理睬,這時方知是「太陽神功」圖譜。「太陽神功」之名,他曾聽師傅葉家亮說起過,暗自心驚:「霍先生也真大膽,連魔教的鎮教神功也敢偷!」

仇道人聽霍梅意言語中辱及教主,臉色微變,右手一抄,將他扔過來的「太陽神功」圖譜接在手裏,稍加翻視,隨即大聲責問道:「你……你還便還,怎地將經文的最後兩頁撕去了?」

霍梅意早知仇道人必定有此一問。那日他從邵十力丹房內盜出此譜,曾稍作檢閱,立時發覺圖譜的最後兩頁不知怎的,早被人撕去了。當時他也無從細想,逃下黑木崖后,細閱圖譜,才知這被人撕去的兩頁經文,幸好與「太陽神功」無關,沒了這兩頁徑文,「太陽神功」也可照練不誤,懸著的一顆心,這才終於落地。只是他實在想不出這兩頁失缺的經文是什麼內容?「太陽神功」心法自第一頁始起,至倒數第三頁,已全部登載完畢,間中也無或缺;更猜不透是什麼人將這兩頁經文撕毀?為何撕毀?

當下說道:「這圖譜一到老夫手中,便是如此。相信各位已然料到,老夫肯將圖譜歸還,自是早將圖譜所載經文記住了的,圖譜有無,對老夫而言都一個樣,又何必多此一舉,要撕毀這兩頁經文?損人而不利己之事,老夫向來不做!各位信也好,不信也罷,老夫便只這一句話!」

仇道人心想也是,這胡番確無撕毀兩頁經文之理,而且此事也極易印證,回去一問教主便可立判真偽,於是將圖譜收入懷中,稍一沉呤,道:「此事就算作罷。霍公,貧道最後再問你一次,你究竟肯不肯自斷經脈?」他明知霍梅意定會斷然拒絕,但事到臨頭,卻忍不住還是要問上一句。這句話一問完,斜目向四人打個眼色,意會四人:這就便要動手了!

不料霍梅意卻道:「只要貴教邵教主答應老夫一件事,要我自斷經脈,那也可以。」

這一下奇峰突起。霍梅意先前拒絕仇道人,說得斬釘截鐵,絕無商量餘地,前後不過一盞茶的功夫,為何又要改主意?明教四長老都一個心思:這胡鬼又想耍花樣。瀋陽冷笑一聲,心想:「他終於服輸了,卻還要討價還價。」仇道人離霍梅意最近,深知此人心性狡詐,聞言更是深吸一口氣,暗運內力,防他暴起襲擊,冷聲道:「你想教主答應你什麼?」

霍梅意搖搖頭,正色道:「老夫這回卻不是要耍什麼花樣,只要邵十力親口答應老夫往波斯一行,替老夫辦件事,老夫立即自斷經脈,毀去一身武功!」

仇道人心思機敏,聽他如此一說,便知他說的並非假話,已猜到他的心意,斷然道:「你想邵教主出手替你報仇,這簡直是在痴人說夢,此事斷不可行!」

霍梅意對執政教王恨之入骨,恨不得食其肉、飲其血、寢其皮,早一日、甚或是早一刻得飲仇人頸血,那也是大快人心之事!然而,習修「太陽神功」最快也需十年光陰,方克大成,每當念及此事,便總是令他心焦如焚,恨得牙痒痒的。此刻強敵環伺之下,他突然間心念閃動,心想若是邵十力能替自己除去大劍師馬特,那麼大礙一去,自己豈非就能輕而易舉報得大仇?屆時不要說自毀經脈,縱是身死以報,又何足道哉!

仇道人身為明教十長老之首,得參教中一干機密大事,心想明教眼下正密謀起事,邵教主事必親躬,教務繁瑣,修習「太陽神功」也是時有中斷,如何能夠不遠萬里而前赴波斯?因此一口回絕。仇道人明白教主絕無可能抽身遠赴波斯,其實霍梅意又何嘗不知?只是報仇心切,這個念頭一在他頭腦中冒出,便極具誘惑,委實難以抗拒,想也不想,便提了出來。

他見仇道人不答應,仰天一陣長笑,笑聲中充滿了苦澀無奈之意,直比怨婦夜啼還要傷心十倍。笑聲歇止后,又嘆了口氣,方道:「既是如此,倒是老夫不智了,竟做那緣木求魚之事。罷、罷、罷,這就讓老夫來領教明教四大長老的高招吧!」語聲未止,人已衝出。

明教眾人在他仰天慘笑時,便知他這笑聲歇止之刻,便是出手攻敵之時,因而人人提防戒備,臨陣以待。霍梅意說要領教明教四大長老的高招,仇、呂、雷、潘等都當敵人是要出手攻向自己。仇道人離霍梅意最近,見他沖向自己這邊,忙將一口真氣提在胸口,護住心脈,雙掌一錯,只待敵人攻到。

哪知霍梅意堪堪衝到他身前三尺處,斗然一擰腰,整個身子斜斜飛出,向他身後的瀋陽猛撞過去。眾人猝不及防,待要阻截,已為時過晚。只聽「啪」的一下,跟着又是一人倒地的響聲,瀋陽胸口中了他的一記「翻雲手」,哼也沒哼一聲,便已摔倒在地。瀋陽無有寶衣護體,如何受得了他這一掌?心肺登裂,出氣多入氣少,眼見是不活了。

霍梅意聲東擊西之計見售,一掌擊斃瀋陽,卻不停手,雙掌斜翻處,一擊雷震胸腹,一擊潘五姑面門。雷震身材高大,潘五姑體態嬌小,兩人一左一右,恰好在瀋陽兩旁。

青溪分舵向歸霹靂堂管轄,雷震對瀋陽的武功修為所知甚深,知這名屬下擅長「分筋錯骨手」,精通擒拿法,手上的功夫着實不弱。哪知此時卻連敵人的一招都檔不了,不由得駭然失色,眼見敵人向自己襲來,掌勢威猛至致,揮刀已然不及,又不敢硬擋,危急中一個「鷂子翻身」,倒翻了出去,口中同時叫道:「五姑小心!」

潘五姑見霍梅意一招之間,便擊斃己方的一名好手,也是嚇得花容失色,聽得雷震大呼,霍梅意左掌早到面前,驚駭之下,左足猛踹,斜身閃避。

霍梅意早知雷、潘二人武功精湛,非瀋陽可比,他二人若無真才實學,若無過人之處,又怎能廁身於明教「上四堂」長老之列?縱然是邵十力,也不見得能在一招間就傷了二人,是以原本便不曾寄望傷敵,眼見潘五姑斜身射出,他右臂輕舒,化掌為勾,將她背後的長劍輕輕巧巧地勾了過來。

當雷、潘二人將避未避時,一旁的流雲堂長老呂師囊見勢不妙,「嘿」的一聲,運掌如削,擊向霍梅意右腰。這一掌他運上了十成功力,試圖一解雷潘二人危殆之勢。仇道人眼見霍梅意攻勢驟變,暗呼不好,心知己方定有一人要吃大虧,也是急忙回身撲上,一招「青龍入海」,發掌擊向霍梅意後背。

霍梅意長劍在握,右手揮動,手中長劍連身帶鞘輕輕一撥,將呂師囊挾著隱隱風雷之聲、森森陰寒之氣的雙掌撥了開去。跟着左掌擊在劍身上,震斷長劍,並將斷成數截的長劍往空中一拋,雙袖連揮,閃電般地連施三招「*」。那幾截斷劍在他雙袖舞起的勁風激蕩下,登時化作數支利箭,分別向仇、呂、雷、潘四人射去。

明教四長老均未料到霍梅意心思如此敏捷,變招又是如此之快!眼見他一掌殲敵,跟着雙掌分襲雷、潘二人,襲擊無功,即便順手奪劍,又用剛剛到手的長劍順勢化去呂師囊開碑裂石的一擊,諸人實在想不到,他此刻居然還能再變一劍為數般暗器,對自己發動突然襲擊。仇道人雙掌掌力還差三尺才能攻及對手后心,一枚斷劍挾著破空之聲,已射到身前,他不敢硬接,就地閃避。這麼一來,襲敵後背的大好時機就此錯過。呂師囊離霍梅意最近,斷劍說到便到,百忙中也顧不得身份,着地滾開,以他的身份而用這種法子避敵攻擊,實是從未有過之事。雷潘二人才躲開霍梅意掌襲,離他最遠,斷劍射到,閃避時雖不如呂師囊那般左支右絀,窘迫不堪,卻也驚出了一身冷汗。

霍梅意這幾下斃敵攻敵,皆是兔起鶻落,急若鷹隼,方破陣站在樹林旁,眼睜睜地看他發起攻勢,一衝而出,卻未能看清他是如何斃敵攻敵的。他瞪着一雙大眼,張著嘴,尚未有所反應,霍梅意攻勢已是嘎然而止,背負了雙手,傲然而立,冷眼斜視明教諸人。

方臘見瀋陽摔倒在地,與他相識多日,已有情誼,忙過去察看。

明教四長老避開斷劍,面面相覷,從對方眼中見到的,儘是深深懼意。一時間,人人都從心底里升起一股涼意,站在當地,竟拿不定主意是要繼續上前攻敵,還是就此罷手?

忽聽方臘叫道:「仇道長,仇道長,沈舵主斷氣了,他死啦!」方破陣嚇了一跳,也跟着過去察看。

明教四長老聽方臘如此一叫,心頭劇震,強敵當前,忽起同仇敵愷之心,互相對視一眼,挺身向霍梅意圍攻上去。

這一番好戰,又與適才霍梅意襲敵時不同。

早在方臘領着明教五人來到此地時,霍梅意驚怒之餘,已從瀋陽的腳步身法中看出,五人中就數他武功最低,但此人雙手手指細長有力,手掌比常人寬大了許多,指節又是突出異常,想必是個擅長手上功夫的好手,也不可小覷。仇道人等人的武功高低,他在黑木崖多年,自然知根知底,自忖這些人若論單打獨鬥,自己是誰也不放在眼裏,縱然以一敵四,仍有六成勝算,但加上這位不知是什麼來頭的英俊男子,勝負之算那可就難說了。因此暗中定計,不動手則罷,要動手就該立即擊殺此人,免得他礙手礙腳。明教四長老武功高出瀋陽甚多,若是要對他們其中一人發動襲擊,霍梅意總覺不如襲擊瀋陽來的十拿九穩。他算準了此點,突施聲東擊西之計,果然一擊功成。

明教四長老剛才被霍梅意弄得手忙腳亂,方寸大失,實是因見他於舉手投足間擊斃瀋陽,為他這份威猛兇狠的氣勢所鎮懾,在氣勢上先自落了下風,這才心神俱亂,為人所乘。若論真實功夫,堂堂明教「上四堂」長老各有驚人藝業,又哪會如此不堪?

四人之中,仇道人號稱「銅拳九天飛」,在江湖上最負盛名,掌法、輕功皆是一時之選,但武功卻不是四人中最高的。此時圍攻霍梅意,仇道人施展輕身功夫,在霍梅意四周滴溜溜亂轉,快逾奔馬,一遍又一遍繞着圈子,時而趁霍梅意不備,撲上前去,就是一掌,令霍梅意頗有應接不暇之感。

那呂師囊五十來歲年紀,是仇道人同鄉好友。別看他先前一語不發,但四人中卻以他武功最高,一手「水魄冷掌」,武林中無雙無對。這「水魄冷掌」以陰柔內力催發,練至極境時能結水成冰,呵氣成霜,是武林中一門極其霸道的功夫。呂師囊浸淫二十餘年,已有七成功力,也不知有多少江湖好漢、武林異士傷在他這套掌法之下。「冰魄冷掌」勁力至陰至寒,恰好可克制「太陽神功」,霍梅意一來於此了如指掌,二來修習「太陽神功」時日未久,只練到第二重境地,眼下便棄之不用,只憑自身內力與他拆招對掌。

潘五姑武功出自華山派,劍法已得華山派掌門人大嗔尼姑真傳。她長劍被霍梅意毀去,最為擅長的功夫已無法施展,好在三十五歲后,她對明教典藏武學多有涉獵,精熟的技藝本就不止劍術一項。此刻她解下一條系在白袍外的鴉青色絲絛,握在右手中上下大力揮動。那條青絛如龍騰蛇行,用得是軟鞭的招數,一招一式,不離霍梅意雙臂左右。

雷震入伙明教前,是河北分金崗的一名盜魁,手中那柄九環潑風刀重七十二斤,九九八十一路「披風刀法」使將出來,端得是威猛無儔。他心傷瀋陽之死,悲憤之情盡數化作對敵之怒、攻敵之猛,加上天生一付火爆脾氣,此時著著進擊,用的全是進攻招數,悍不畏死。霍梅意與他拆了幾招,便覺他力大刀沉,招數兇狠辛辣,四人之中,以他最為難以應付。他以一分之力,對付潘五姑手中不斷向自己雙臂纏來的絲絛,以二分之力應付奔跑不息、一擊不中,即便遠揚的仇道人;以三分之力拆接呂師囊的「冰魄冷掌」;餘下的四成功夫,便盡數用在雷震身上。

明教諸人之中,數仇道人與潘五姑使的武功最為華美好看,他二人一個是翩若驚鴻,一個是矢矯若龍,都是遠身攻擊的招數路子;雷震與呂師囊,使得卻是險象環生的近身肉搏功夫。他四人或輕功掌法,或大刀軟鞭,攻敵出招時,均有套路章法可尋,一招一式,除雷震而外,俱是攻守兼備。雷震一味進攻,偶爾露出的破綻空門,一邊的呂師囊內力深厚,掌法精妙,都能替他防守補救過來。

霍梅意所使的功夫卻與他們不同,他是拳腳交加,指掌齊施,或頭錘、或膝頂、或肘撞,任意施為,信手成招,如羚羊掛角,如黃鶴杳渺,絕無一絲蹤跡可尋。要知霍梅意自身的波斯武功本就精強廣博,赴南天竺習得「瑜伽術」后,對武學之道更是另有體悟,加之又在黑木崖參習明教典藏武學數年,於武學外用技法,實是廣之又廣,博之又博,凡舉天下,無人能及!

他這裏與明教四長老斗得昏天黑地,那邊廂方破陣邊走邊看,早移身到方臘身旁。此刻二人雖都注視着霍梅意等五人的劇斗,但心境卻是迥然各異。

方破陣內心甚是矛盾。仇道人救方臘、伏狂牛,他極是敬佩,那日聽霍梅意說已將仇道人殺了,還與之大鬧了一通,此時自然不願看到霍梅意傷了仇道人及同伴。但反觀結局,卻也非他之所願,他早知霍梅意並非正人君子,可自從跟他習武,這二十幾日下來,入迷已極,而且霍梅意縱然不是什麼良善之輩,卻也決非大奸大惡之徒,事實上,此人身上自有一股狂放不羈、我行我素的風範令他太為心折。

方臘當然不似方破陣這般,他一心一意只盼明教四長老得勝,儘快將霍梅意殺了。瀋陽已死,方臘悲憤填膺,不過他素來心腸剛硬,此刻臉上並未顯露出哀傷之色,指着地上的瀋陽說道:「這人二十幾日前,是我從縣城領來的,他一直待我很好,不想被這胡番殺害了。」方破陣全神貫注,正看五人的劇鬥上,未聽清他說些什麼,問道:「什麼?」

方臘看了他一眼,答非所問:「阿勝,那日夜晚我去威坪做什麼,你眼下該猜着了吧?」

方破陣剛才見到他時,隱隱約約想到一些事,但這些事就如同一片片散開了的棉絮,任他怎麼用力拚湊,總也拼不到一塊,聞言惘然搖頭。方臘道:「那晚在你卧房門口,你問我去威坪做什麼?我說到時你自會明白,現下我就告訴你……」。將近日所做諸事,自救仇道人始起,直至今日領明教諸人入幫源峒為止,統統說了,毫無隱瞞。

方破陣聽后,如夢初醒,才知整件事的前因後果,心中頗不是滋味,暗道:「你瞞得我好苦。」道:「原來那日上峰途中,敢情是你撞到了那根苦竹。」方臘道:「是啊。阿勝,你不怪我吧!」方破陣道:「怪你什麼?」方臘道:「咱倆是好兄弟,我卻瞞着你做了這許多事,還盯你的梢……」。方破陣搶道:「十三哥,我怎麼會怪你?你又不是有意要瞞我,我猜這定是那位道長的主意,是他要你這麼做的。嘻嘻,要說瞞,我不是也瞞着你來這幫源峒習武么?我也是迫不得已,沒法子,在霍先生面前發了誓的。」方臘道:「那咱哥兒兩個就算扯平了!」方破陣點頭道:「好,扯平!」

便在此時,樹林邊長草晃動,小禾口哼小曲,從林中走出,洗罷米菜而歸。她一出樹林,立時被眼前這付景象給驚呆了,手中的木盆「啪嗒」一聲,打翻在地,白米臘腸灑得滿地都是,口中小曲也停下了,一隻小手不由自主地捂在嘴上,滿面驚恐。

方破陣向她招招手。小禾走過來,見到方臘,更是訝異,瞪大了一雙秀目,問道:「少爺,這些人是誰啊,霍公公幹么和他們打架?咦?這人躺在地上做什麼?啊呀……」這時才發覺瀋陽口鼻流血,沾得胸前白袍殷紅一片,呼吸全無,原來是具屍體。她慌忙躲去方破陣身後,手指屍體,戰戰兢兢道:「他……他死了么?」

方破陣拍拍她肩膀,加以撫慰,雙眼卻仍舊緊盯着激斗正酣的霍、仇等五人。方臘憤憤道:「他這般模樣,哪還能活!」頓了頓,又道:「禾姑娘,不用怕,死人有什麼好怕的。」方破陣忽道:「咦?」小禾忙問:「怎麼啦?」方破陣道:「沒什麼。」原來霍梅意剛才使了一招「鶴鳴八打」中的招數,撮指成啄,奪敵之目,化去了呂師囊一著剛柔兼并的攻招,只是他出招時手法太過迅捷,方破陣未能看清,不敢斷定是否就是那招「啄食式」中的「靈鶴取蚌」。

霍梅決妙著巧用,擊退呂師囊,右腳反踢,又將攻到身後的仇道人逼開數步。

呂師囊此刻已將「冰魄冷掌」發揮得淋漓至盡,他原本古銅色的一張臉孔,已罩上了一層碧油油的綠色,看上去陰森詭異,令人不寒而慄。只見他退開三步,猛提一口真氣,臉上綠氣更盛,雙掌飄飄,又從霍梅意右側攻上。

霍梅意右掌如刀削、如齊劈,接了他兩掌。背後仇道人身形晃動,揮舞雙掌,也從他身後右側襲了上來。雷震手中潑風刀上的銅環「哐啷哐啷」直響,一招「急風驟雨」,削向他左肩。這三大高手同時攻到,相互間配合黑契,方位巧妙,饒是霍梅意神功無敵,一時也鬧了個手忙腳亂。

戰圈外潘五姑目光何等犀利,眼見有隙可乘,怎肯錯失良機?立施一招「斜風柳」,揮動青絛,向霍梅意左臂纏去。霍梅意正全力應付仇、呂、雷三人的合攻之勢,對她已無暇顧及,轉眼間,那條青絛便如毒蛇般纏住了他左臂。這時,仇、呂、雷三人各展生平絕技,攻招也即將遞到他身上。於此一髮千鈞之際,猛聽得霍梅意大喝一聲,左臂忽向後揮出,跟着身子一縮。

他這般猛揮左臂,潘五姑只覺一股無可抗櫃的大力涌到,將自己騰空扯起。她好不容易纏住對方的手臂,不想就此放手,青絛仍是牢牢握在手中。剎那間,她整個身子已從霍梅意頭頂飛過,於半空中猛使個「千斤墜」,穩穩落在霍梅意身後四步處,手中青絛仍在,另一頭也還纏繞在霍梅意左臂上。

仇道人等攻招遞出,將及未及敵身時,忽見霍梅意身子一縮,整個人登時象是變成了只刺蝟,矮了許多、小了許多。如此一來,他三人登失標靶,四隻手連同一柄九環潑風刀,盡數往同伴身上招呼過去。三人大駭失色,急忙停身收招,彼此大聲呼喝提醒,同時各自躍開一步,總算收招及時,沒傷到同伴。

戰局至此,場中方位變動。霍梅意捲縮身軀,處於正中,正面左右兩則是雷震與呂師囊,他三人方位未變,變的是仇道人與潘五姑,一人在他身後右側,一人在左側。明教四長老恰好處在對手身旁四角之上。驀地里,只聽霍梅意又是一聲大喝,宛如半空中打了個響雷,縮成一團的身軀好似一隻皮球,變魔術般地彈起在空中。這一怪招,他用得是自身的波斯奇異武功。

霍梅意人在空中,身軀卻突然暴展開來,四肢向四角上的明教四長老驟擊過去。只見他左臂帶着潘五姑的那條青絛斜揮而出,一招東海桃花島邪派武功「彈指神通」,食指叩住拇指,輕輕彈出,正中雷震頸下「天空穴」;左掌翻飛,用的卻是天山派的一記「亂雲飛」,拍中呂師囊胸前的「膻中穴」;右腳「虎尾式」,腳尖點在仇道人胸膛「中脘穴」上;左腳「千斤撞」,正好撞倒被他前揮左臂拉扯過來的潘五姑。

彈指間,明教「風雲雷電」上四堂長老人人受制倒地。霍梅意哈哈大笑,又在諸人雙膝「膝眼穴」上各補兩指,令他們再也不能動彈。

四人被他神乎其技的武功鬼使神差般地擊倒,個個都是臉色慘白,神情黯淡。潘五姑終是女子,當此生死存亡之際,忍不住身軀發顫,眼中透露出深深懼意,心道:「我命休矣!」

霍梅意察覺她滿目驚惶,猜到她心思,笑道:「五姑大可放寬心,老夫不會來要你的命。嘿嘿,這可是瞧在我那青絲丫頭的臉面上,各位回到黑木崖后,便該當知恩圖報,善待我孫青絲。」說這番話時,神情殷切,可見他對這唯一的親人極是關愛。

仇道人道:「你既存此念,為何下毒手害了丁長老性命?今日又一錯再錯,殺害了沈舵主?」

霍梅意心道:「殺丁都護是逼不得已,誰叫你兩個糾纏不休,惹得我火起?這個什麼沈舵主是個小腳色,殺個把又有什麼大幹系?」卻也不和仇道人爭辯,心想此事辯也辯不清,無論怎麼說,人總是自己殺的。當下哼了一聲,扭過頭去,不再理睬仇道人。過了一會,神色忽變,又恨恨道:「你們這批邵十力的蝦兵蟹將,太過討厭,老是陰魂不散地跟着老夫,老夫被你們攪的沒一日安寧,眼下好不容易相中了這麼一處練功寶地,你們卻又來搗亂,想來真叫人惱火!」越說越惱怒,竟伸足用力踢了仇道人一腳,聊出一口惡氣。

仇道人臉色慘淡,默然無語。雷震看不過去,怒道:「你這忘恩負義的胡番,休要辱人太甚!」霍梅意也踢了他一腳,道:「老夫偏要辱上一辱,你能拿老夫怎樣?」雷震怒目圓眼,待要反唇相諷,呂師囊向他打個眼色,示意他不必作此口舌之爭,眼下受制於人,人為刀斧,我為魚肉,不妨忍一時之氣,以圖來日。雷震只好呸了一聲,強壓怒氣。

小禾見霍梅意擊倒諸人,此番相鬥已然是大獲全勝,卻仍舊這般怒火衝天,大是不解,問身邊的方破陣道:「少爺,霍公公打架打贏了,幹麼還這麼一副要把人生吞活剝了的凶模樣?他該開心才是啊。」

方破陣側過頭去,在她耳邊輕聲說道:「霍先生偷了魔教的鎮教神功,這些人都是魔教徒,來找他索要贓物,他做賊被抓住,自然要惱羞成怒了。」小禾嘻嘻一笑,道:「這位霍公公原來還是個老賊坯,這可真叫人想不到。」方破陣也覺好笑,道:「他偷得是練功經文,躲到咱們這幫源峒中來修練,相中的就是這兒山深林密,人不知、鬼不覺,沒人打擾。眼下魔教中這些人找到了他,他往後再也休想有半日清閑……啊呀,不好!」說到這裏,猛然省起,霍梅意來峒中修練「太陽神功」,眼下形蹤已露,如何還會在峒中繼續呆下去?非插翼遠遁不可,那自己還怎麼跟他習武?

方破陣想得沒錯。霍梅意自見明教諸人,便知此峒已非留身之所,欲練神功,須得另覓他處。他惱怒氣憤,為得正是這因由。自逃離黑木崖而來,他東顛西跑,狼奔豕突,真箇是惶惶好似喪家犬,急急便如漏網魚,眼見這幫源峒山溫水暖,清靜恬人,兼之又有小禾服侍日常起居,方破陣依需按時供給食糧雜物,本已打定主意在此長期岩居谷飲,卻偏偏被仇道人等人發覺了形蹤,怎不叫他怒火中燒?只見他在明教諸人身前的草地上,不停地來回踱步,忽向方破陣、小禾二人怒目而視,恨聲道:「你們兩個小鬼頭嘰嘰咕咕,在說些什麼?」

小禾與他相處多日,早模透了他的脾性,對他已不象初時那般心存畏懼,聞言沖他一笑,道:「沒什麼,我和少爺在贊您老人家打架本事好,能打贏這許多人!」

霍梅意以精妙至極的武功,擊倒明教四大長老,小禾卻以頑童扭打爭鬥作喻,他一聽之下,笑也不是,怒也不是,瞪了小禾一眼,又在原地踱起步來。走了幾個來回,忽發步朝洞內走去。出洞時,肩上、手中各多了個包囊,肩上背的,正是他隨身攜帶的那隻青色布囊,手中拿着的,卻是小禾的包袱。看樣子,竟是要棄幫源峒而去。

只見他走近小禾身旁,將手中的包袱扔給了她,側頭對方臘道:「你留在此處,若是有野獸出沒,便用那邊地上的大刀去砍它。」

方臘見他擊敗明教諸人,正自怔忡不安,聽他這麼一說,不明就裏,道:「仇道長他們……」霍梅意打斷他說話,向躺在地上的仇道人等明教四長老一指,道:「這些魔頭被老夫點了穴道,二十四個時辰之內,內力凝聚不到一塊,動不了半步,你既是他們一夥的,便替老夫照料照料他們,別讓什麼野狗給叼了去。」方臘巴不得如此,應道:「行!」走將過去,拾起雷震那柄掉在地上的九環潑風刀,站到仇道人等人身邊。

霍梅意對方破陣、小禾二人道:「走吧。」方破陣愕然道:「去哪兒?」霍梅意道:「哪裏來,哪裏去。」方破陣還沒來得及開口,小禾已拍手歡呼道:「好啦,好啦,謝天謝地,咱們終於可以回家了!」方破陣記掛着習武之事,忐忑不安地問道:「霍先生,你要去哪裏?」霍梅意微微一笑,又是一句「哪裏來,哪裏去」,說罷抬腳便走,再也不瞧明教諸人一眼。

方破陣與小禾二人心想若不得霍梅意相助,自己可出不了這幫源峒,於是急步跟去。臨走之際,方破陣回頭對方臘大聲說道:「十三哥,明兒回家后,我再來找你玩耍。」方臘高聲答應了。

方才這一場大戰,足足鬥了兩個時辰,眼下已是日落西山,玉兔東升。漸漸地,月移花影,涼風徐來,四下里靜悄悄一片,唯聞鳥語禽言,松濤陣陣。

方臘深怕真有山獸侵襲,手提潑風刀,守護在四人身旁,不敢稍有疏失。

突然間,只聽仇道人一陣哈哈大笑,笑聲輕鬆歡快,於此月夜山野之中聽來,更顯得爽朗嘹亮。方臘大感驚奇,不明白仇道人與敵手相鬥敗陣虧輸之後,何以還能發出如此愉悅的笑聲?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呂師囊等三人躺在地上,齊齊側目向仇道人望去,眼中滿是孤疑之色。

仇道人見眾人一齊望向自己,笑道:「呂兄、雷兄、潘長老,你們看這幫源峒地勢如何?」他這句話問得突兀,呂雷潘三人之中,呂師囊最富機智,一向見事極快,聞言心頭大震,閉目沉思起來。雷潘二人卻是聽得稀里糊塗,茫茫然不知其意何所指?仇道人微笑不語,似是胸有成竹。

呂師囊默想片刻,倏地睜開雙眼,臉上的晦氣一掃而空,繼之以興奮讚許之色,由衷贊道:「仇長老於敗陣虧輸之下,尤能慮及此事,這份無時無刻不為本教大計謀畫着想的忠誠勤勉之心,我呂師囊今日算是服啦!嗯,我看此事大為可行……大為可行……」

雷震早不耐煩,大聲說道:「你二人打的什麼啞迷?仇老道,有什麼話就痛痛快快地說出來,莫要悶煞了俺老雷!」

潘五姑畢竟心細,察言觀色,覺出仇道人似乎是想到了一個什麼極為高明的主意,也道:「是啊。仇長老,你莫非是想到了什麼對付那胡番的好法子、妙主意?快說出來,咱大夥也好有個商量。唉,咱們這回截了這麼一個大跟頭,回去還不知怎樣向教主交待呢!」

仇道人侃侃而道:「先前入這幫源峒時,貧道就已留意此峒的山形地貌。貧道觀此峒青壁萬尋,溝壑縱橫,地勢險峻已極,看似兵家所言的『釜底絕地』,但只要外駐重兵以拒來犯之敵,內僻密徑而預留退路,便是處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虎踞龍盤之地。本教近年來聲勢浩大,朝廷已有耳聞,早晚必出兵攻打黑木崖。本教起義之事尚未謀畫妥當,此時還不便與朝廷公然作對。邵教主早就有意將總壇撤離黑木崖,遷駐東南兩浙路一帶,只是苦於未能覓得一險要之處為址,此事才耽擱了下來。

「此峒地處東南,周圍府縣都是本教勢力根深蒂固之所;由此峒沿新安江北上可直抵杭州、往西可至宣、徽二州,此三地自來便為魚米之鄉,我教倘若起事,大軍便無缺糧少餉之虞;抑且此峒水陸兩路,交通皆為便利,進而可攻城掠地,退而可結寨據守,實是上天賜與本教的一處風水寶地。我等此趟追緝霍梅意,雖是功敗垂成,但無意中發現了這處幫源峒,回稟邵教主后,將總壇南遷於此,那也是大功一件,足可抵得捕緝霍梅意無功失利之過。貧道的這番打算,想必呂兄定是贊同的了,卻不知雷兄、潘長老二位又意下如何?」

雷潘二人早在擔心捕緝霍梅意失利一事,深恐回黑木崖后,會遭教主責罰,聽了仇道人這話,不由得笑逐顏開,聲言返歸總壇后,定當一同向教主進言,力陳幫源峒地勢險要,確為總壇新址上上之選。

方臘於明教所知甚少,也不懂他們究竟在商量些什麼,但見到他們四人心緒轉佳,意向趨一,也自替他們歡喜。

雷震此刻心情輕鬆,叫過方臘來,問起他的身世。方臘將自己的生平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說了。雷震聽罷,說道:「這牛倌有什麼好當的?盡受東家老財的骯髒氣,別提有多窩囊了。堂堂七尺男兒,生而在世,就該轟轟烈烈干一番大事,怎可一輩子替人放牛牧馬?俺老雷瞧你這娃兒很順眼,不如你跟了咱們去,入了咱們明教。喂,仇老道,你救過這娃兒性命,這娃兒一報還一報,也救過你一次,俺老雷瞧你們兩個便是有緣,你乾脆就收他為徒吧!」

方臘心存大志,自是不甘心在方府為奴作牛倌,終了此生,只不過他一個孤苦伶仃的弱冠少年,舍此而外,卻無他途可以安身立命。每當中夜夢醒時分,他感嘆身世,想到自己時運不濟,命途多舛,便那自憐自勵的淚水也不知流過了幾多回。聽得雷震此言,怎不叫他欣喜若狂?扔了潑風刀,向仇道人撲地便拜。

仇道人卻道:「貧道無德無能,哪能做你的師傅?莫要耽誤了小兄弟的前程。小兄弟快些起來,千萬不可行此大禮,貧道實在是愧不敢當。」

方臘跪在地上,身軀一顫,心中登時一片冰涼。仇道人見他臉色慘白,微微一笑,續道:「本教邵教主,一生從未收過弟子,近年來許是年歲趨老,人至將暮,怕一身驚天動地的武功失傳,倒是跟貧道提過多次,說是要選個年輕才俊作弟子,將一身武功傳授於他。小兄弟,貧道見你人雖貧賤,但胸有大志,且具俠義心腸,實乃我輩同道中人;你秉性聰慧,小小年紀,行事卻已頗為沉穩幹練,根骨也屬清奇,實是個難得的人才,假以時日,多加磨礪,日後定能堪負大任。貧道不如就替你做個引薦,讓邵教主收你做徒弟吧!」

方臘深深磕下頭去,一滴淚水掉落在草地上,直想張口大叫:「老天有眼,莫大的機緣,終於讓我方臘等到啦!」

方破陣、小禾與霍梅意一道出了幫源峒。途中小禾蹦蹦跳跳,開心異常。三人一前兩后,行至村口。小禾與霍梅意相處多日,分別在即,不免有些戀戀之意。方破陣卻耷拉着袋腦,一臉的晦氣。霍梅意回頭對二人道:「兩個小鬼頭走快些,咱們得在天黑前,趕到威坪城歇宿,象你們這般磨磨蹭蹭的,馬年猴月才到得了?」

二人停住腳步。小禾不解道:「我和少爺又不跟你去威坪,走那麼快乾嘛?咱們前面就到家啦,就在這村口跟你老人家道別吧。」霍梅意笑道:「誰說讓你倆回家?你們得陪老夫一同去威坪,我跟這小子的交易,可還沒算做完!」

兩人打個激靈,嚇了一大跳。小禾忙道:「不去,不去。威坪城那麼遠,咱們才不要跟你去。」方破陣幫腔道:「是啊,咱們跟你去了威坪,那姆媽還不要擔心死了。」霍梅意淡淡道:「這可由不得你倆做主。來吧,乖乖地跟公公去。」突然間,伸出兩隻蒲扇般的大手,老鷹捉小雞也似地拎過方破陣與小禾,左右腋下各挾一人,展開身法,向前疾奔。

兩個大孩子驚駭莫名,直嚇得魂飛魄散,在霍梅意腋下亂抓亂踢,又喊又叫,拚命掙扎。方破陣習武日久,很有些力道,霍梅意被他折騰得不能盡情施展輕功,便索性點了他身上幾處穴道。小禾體弱力小,但一直竭力高呼「救命」,叫聲中更帶了哭腔,攪得霍梅意心煩意燥,於是手出一指,也點了她的啞穴。

傍晚時分,進了威坪城。這威坪城依山傍水,雖屬縣治小城,然而是為水陸要衝,商賈輻輳,倒也繁華。霍梅意投了一家客棧,要了間上房。下樓用餐時,店堂內食客、夥計見霍梅意奇形異貌,紛紛注目觀看。小二端上酒菜面飯,霍梅意解開方破陣主僕穴道,以便二人用餐。

穴道解開后,方破陣倒還罷了,小禾卻立即縱聲大叫:「救命,救命,強盜擄人啦!強盜擄人啦!」這一下,四鄰皆驚,眾食客俱是交頭接耳,對霍梅意指指點點,議論蜂起。

正吵嚷間,只見一條大漢忽從坐位上挺身而起,右手無名指、中指併攏,直指霍梅意,喝道:「兀那胡番,光天化日之下,怎敢行此擄掠之事?」眾食客見這人立起,暗地裏都不禁喝一聲采:「好一條大漢!」只見這大漢二十六、七年紀,腮邊一圈短髭,生得圓臉方口,身高九尺,便似一尊佛像前的護法金剛。此刻他出言呵責霍梅意,聲如洪鐘,怒目戟指,端的是威風凜凜,令人望而生畏。

霍梅意不動聲色,自顧飲酒吃菜,只當全沒聽見那大漢說話。

方破陣與小禾被霍梅意挾在腋下,奔行了四十來里路,身上數處穴道被制,血脈不暢,此時神情委頓,見那大漢挺身而出,替自己打抱不平,不禁又喜又憂。喜得的,自己遭這胡人擄劫,終於有人肯出頭干預過問;憂的是,霍梅意武功高明,此人強自出頭,只怕討不了好去,不免救人不成,反倒害了自身。

那大漢見霍梅意對自己不理不睬,益發生氣,環眼暴睜,靴聲橐橐,走將過來,對霍梅意喝道:「你這胡番,沒聽見洒家說話么?」霍梅意一仰頭,將手中的一盅酒全都倒入口中,然後將酒盅輕輕放在桌上,雙目如電,在那大漢臉上一掃,仍是不發一語。

那大漢指著小禾道:「呔,好個胡番,裝什麼正經?洒家問你,這小姑娘說的可是實話?」別瞧這大漢樣貌威猛粗獷,行事倒也不是一味的莽撞,要待問清了實情,方作道理。

霍梅意冷哼一聲,目光移向窗外,對這大漢的問話還是置之不理。

小禾眼見救星出現,忙不迭道:「是實話,是實話。少爺和我是萬年鄉方家村人,和這位……這位公公無親無故,咱們壓根兒就不想來威坪,是他硬將咱倆擄來的,真是好沒來由!這位爺台,你好心有好報,救咱倆一救,小禾日後天天替你燒高香,求菩薩保佑你!」

那大漢實具俠肝義膽,見小禾一副天真爛漫的模樣,料得她所說不假,至於什麼「好心有好報」、「菩薩保佑」等話語,卻絲毫沒放在心上。對小禾微微頷首,示意信了她的話,回頭對霍梅意道:「你這胡番聽清了,好好將這兩孩子放了,你自己走你的路,這便罷了。要不然,洒家的拳頭可不相饒。」說着提起右手,揚了揚醋缽般大的拳頭。

便在此時,忽見那小姑娘嘴裏所說的少爺沖自己搖了搖手,他不知方破陣此舉是何用意,大聲道:「這位小兄弟,你有話就痛痛快快說出來。洒家生平說話行事,最喜乾脆爽利,最恨的就是那扭捏之人,婆媽之事。男子漢大丈夫,想怎麼說便怎麼說,要怎麼干便怎麼干,有什麽忌諱?」言下之意,頗為不耐。

原來方破陣見他橫眉怒目,揚拳耀武,一付霍梅意倘不立刻放人,便要飽以老拳的架勢,知他絕不是霍梅意對手,因此向他暗示,叫他萬萬不可動武。這時他見那漢子兀自渾然不覺,只得向身旁的霍梅意努努嘴,說道:「這位霍先生武功高明非常,壯士犯不着為咱主僕二人,得罪於他。」方破陣是一番好意,他想若論動武,天下又有幾人是這胡番的敵手?是要勸那大漢切莫做無謂之舉,白白斷送了性命。

哪知那大漢卻不領情,雙眉一揚,說道:「小兄弟,你不明白洒家的脾氣。洒家看不慣之事,縱是天王老子犯下的,也必要與他理論一番,若要洒家眼過不見,那便會整天渾身不自在。這是打從娘胎裏帶來的毛病,改不掉了,也不想改。他武功高明,洒家卻不怕他,洒家自幼習武,拳腳功夫也自不弱。。。。。。」說到這裏,晃晃雙拳,接道:「洒家這雙拳頭上也有幾百斤力道,平常便十來人,也休想近洒家之身,怕他何來?小兄弟不必擔憂。」

他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眾食客轟然叫好。方破陣拿他沒轍,心想此人定是天生的豪爽勇猛,且又兼具俠義心腸,否則也不會為兩個素不相識之人打抱不平,不由得對他肅然起敬。

霍梅意一直靜坐不語,方破陣打手勢暗示那大漢,他也是視而不見,這時忽對小禾道:「丫頭,你可知老夫生平最恨的又是什麼?」

小禾對他將少爺和自己擄來威坪極為惱火,恨意正濃,哪去理他?一撇小嘴,別過頭去,意思是說:「你別問我,我正恨你,才不來理睬你哩!」霍梅意不怒反笑,自問自答道:「老夫生平最恨之事,乃是喝酒進食之際,旁邊有隻瘋狗在亂吠亂叫。對這種聒噪不已,敗人食慾的畜牲,老夫通常都要剝其皮、抽其筋、將其剁為肉醬,方可解心頭之恨。」

那大漢一聽這話,心底一股無名業火,登時升起萬丈之高,不由分說,飛起一腳,往身前飯桌踹去。瞬時間,只見酒菜面飯共碗筷匙盤齊飛,一陣噹啷啷亂響過後,摔得滿地儘是破碗瓷片。方破陣、小禾二人閃避不及,沾了一身的菜湯油漬。那飯桌本就單薄,被那大漢一腳給踢成了兩爿,飛出老遠,險些砸中鄰座的一位食客。

那大漢定眼看時,卻見霍梅意人已在三丈之外,屁股底下坐着的,仍是原先的那張高背木椅,也不曾見他抬腳起身,不知怎麼攪的?連人帶椅便到了那處。那大漢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如墮五里霧,眨巴眨巴眼睛,搶上前去,沖霍梅意胸膛就是一拳。他這一拳打出,拳走直線,臂不彎、肘不曲,沖勢助拳力,拳力透拳背,力道果真不小。

霍梅意不閃不避,端坐椅中,待那大漢拳頭擊到胸前三寸處,這才伸出兩根手指,去大漢手腕上輕輕一挾,笑道:「唔,確有幾斤蠻力。」說着輕輕一帶。那大漢這一拳用足了勁道,少說也有二百斤之力,被霍梅意這麼轉描淡寫地一引一帶,整個人登時向斜剌里摔出。但聽撥刺刺一聲響,又自撞翻了一張木桌。幾個正圍桌用餐的食客叫苦不迭,連呼「倒霉」,起身走避。

那大漢翻身立起,細布汗衫上與方破陣主僕一般,也沾了不少菜湯油漬。他楞頭楞腦地站在當地,伸手撓撓頭皮,鬧不清自己何以會摔跤跌倒?發了會呆,雙手扯住身上的污衣衣襟,猛地往兩邊一拉,嗤的一聲,那件細布汗衫竟硬生生被他撕成了兩片。他隨手將手中的破汗衫向腦後一扔,露出了一個毛絨絨、黑油油的胸脯來。這時方破陣正好站在他身後,見他後背肌肉虯結,精壯頑健,緊繃的皮膚上刺著一龍一虎。

時人原本就有體膚刺繡習俗,江湖好漢身有花綉,更屬平常。這大漢脊背上的青龍張牙舞爪,從雲而飛;那隻猛虎斑紋白額,舉步回首,勢作巡山。所綉一龍一虎,都是刺工精巧,栩栩如生,顯是高手之作。方破陣看了,好生艷羨。

這時,店堂中那些個食客見得有人打鬥,盡皆起身離座,東一堆、西一簇,注目圍觀;廚房中的幾位大師傅、小夥計們耳聽前堂喧嘩,也都舉鍋鏟、提火叉地跑來一看究竟;店堂外街上行人聽得店內人聲鼎沸,紛紛入內看熱鬧。一時間,店堂內人滿為患。

客店店主眼見那大漢先是踢壞了一張桌子,繼而又壓垮了一張,兩桌餐具俱已摔得粉碎,但見那大漢面目兇惡,雖是肉痛,卻也不敢上前勸架,拉長了一張苦瓜臉,跺腳嘆惜不已。

那大漢扔掉汗衫后,隨即發一聲喊,揮拳又向霍梅意沖了過去。這回他改了打法,揮拳是為虛招,意在惑敵,真正的狠著是在腳上。只見他堪堪衝到霍梅意身前,忽地收拳抬腿,一腿徑往霍梅意腹間踹去。霍梅意視若不見,仍舊不閃不避。那大漢大喜,心想自己這一腳,連吃奶的力氣也用了出來,怕不有半千之力?你這胡番即不避又不擋,想是活得不耐煩了,這回非給你個好受的不可。哪知自己的腳掌甫中對方小腹,身子便不由自主地騰空而起,向後摔了出去。

圍觀眾人見他碩大的身軀壓了過來,不免你推我擠,避讓不及。

小禾見店堂內形勢混亂,霍梅意人又在三丈之外,暗道:「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忙附嘴在方破陣耳邊,低聲道:「少爺,那波斯惡人好象沒怎麼留意咱們,咱們趕緊溜吧!」說着朝門口努努嘴,打個眼色。卻見方破陣搖了搖頭,不置可否。她又去拉了拉方破陣衣擺,催他快定主意,心想要溜就得趁眼下情形混亂,錯過時機,可就走不了!

方破陣此時卻另有一番想頭,覺得那大漢仗義救人,實是英雄行徑,只可惜他武功平平,絕非霍梅意敵手,這趟不平打抱下來,恐怕是要吃大虧,自己可不能不顧此人死活,溜之大吉。別人在替你挨打拚命,你能自顧自地逃走嗎?是以任憑小禾怎樣使眼色、拉衣角,一再催促,始終也是不肯離去。

他見那大漢又一次重重摔倒在地,便走上前去相扶。那大漢皺眉咧嘴,強忍傷痛,似乎跌得不輕。

旁邊幾個潑皮混混,見那大漢三番兩次摔倒,此輩唯恐天下不亂,哪有不訕笑起鬨的道理?吹口哨者有之,高聲怪叫者有之,亂鬨哄鬧將起來。

只聽一賊眉者道:「就這麼一手三腳貓功夫,也敢強自替人出頭?那不是不自量力嘛。」另一鼠眼者道:「這位老兄,我勸你一句,還是趕緊回家去替你媳婦抱孩子得好,趁早快別在這丟人現眼啦。」又有一尖嘴者道:「老五,你莫要在一旁說風涼話,『見人挑擔不吃力』,不信,你倒是上去試試看。」最後一猴腮者道:「小七這話沒錯。我瞧這位仁兄肉厚皮粗,倒是一塊挨得了打、經得起跌的粗坯,就這麼摔兩跤,打什麼鳥緊?」

那大漢天生一付火爆脾氣,哪受得起旁人如此奚落譏諷?聞言虎吼一聲,一把推開正欲相扶的方破陣,躍身出臂,順手一抓,提起其中一人,也不知是賊眉還是尖嘴,手臂一揮一送,那賊眉抑或尖嘴早跌去門外。

餘下三兩個潑皮見他如此勇神,盡皆股慄,互視一眼,從人群中找條縫隙中鑽出。此輩嘴上厲害,能說得死人回生,江水倒流,手底卻無真章實貨,最是欺軟怕硬不過。見這大漢被霍梅意接二連三打翻在地,便以為他是好欺的,殊不知霍梅意乃是一位罕逢難遇的武學大高手,但想你這麼一條漢子,看似雄壯,卻連這麼個胡族糟老頭兒也鬥不過,真當是膿胞至極。眼下見同伴在他手中猶如雞雛,毫無反抗之力,方知這大漢原來並不是軟柿子一個,那還不趕緊挾尾巴溜之大吉?

那大漢回身過來,卻見霍梅意兀自端座椅中,臉上還掛着淡淡的笑容,意態閑雅已極,登時氣不打一處來,用左腳踏住了身旁的破桌,一伸手,將一截桌腳拗斷,操在手中,喝一聲:「看打!」劈頭劈面朝霍梅意擊將過去。

圍觀諸人見他拗桌腳如摘蔥韭,盡皆嘖嘖稱奇。方破陣卻只是搖頭苦笑。

霍梅意待那大漢攻至身前,故技重施,又是伸出兩根手指,往桌腳上一挾。那條茶盞口粗細的桌腳變戲法似的,霎時停頓在空中,任憑那大漢怎麼使勁下壓后抽,始終都好似蜻蜓撼柱一般,休想移動分毫。那大漢鼓足一口氣,一而再、再而三,又運勁后扯數次,漸漸地憋得滿臉通紅,如中酒醉,卻又哪裏扯得桌腳回來?最後只得頹然作廢。

他頭趟揮拳毆擊霍梅意,沖勢強勁,霍梅意隨手稍加撥移,將他的直衝之力引向一旁,令他斜摔出去,那是極其高明的借力之法,他只粗通武技,難識其中奧妙,還以為是自己步法不穩,才致馬失前蹄;第二次踹腳,霍梅意對付他時,用得卻是自身深厚的內力,他自也茫然無知,還是霍梅意見他魯莽可愛,不欲傷他,運內力時恰到好處,只令他摔出,沒震斷他右腿筋骨;今番此趟,霍梅意僅用兩根手指,便令他手握桌腳擊之不能,退之不得,境遇尷尬已極,至此,他方知今日是遇上了高人,自己的武功同對方相比,那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沒得比!

那大漢鬆開桌腳,朝霍梅意一豎拇指,誠心贊道:「嘿,你這胡人,真好本事!講打,洒家是打你不過的了。」

其實,霍梅意頗喜這大漢豪爽的性情,先前說什麼「剝其皮」、「抽其筋」,無非戲耍之詞,不過是在拿他尋尋開心而已。當下扔了桌腳,戲謔道:「你這莽漢,力道真不小,本事也不差啊。」

那大漢連連搖頭,說道:「洒家體壯如牛,氣力是有,但說到武功,跟你提鞋也不配,單就你這兩根手指,洒家便沒法子應付。唉……不說了,不說了,說了也是自討沒趣。不過,洒家還是要你放了這兩個孩子!」

圍觀眾人驟聞此言,均覺好笑,心想你這莽撞漢子,既自認連人家的兩根手指也應付不了,卻仍要人家放人,不知憑得又是什麼?

霍梅意擄劫方破陣與小禾,實非一時心血來潮,乃是早有籌算之舉。小禾聰明乖巧,手腳麻利,在幫源峒的短短二十餘日中,殷勤周至,服待他甚是愜意,眼下他意欲另覓密地練功,實是少她不得。至於方破陣,他卻另有借用之處,於他習修「太陽神功」大有干係,更是至關緊要之人。這兩人,無論旁人是利誘、是威逼,抑或求懇,不到萬不得已之時,他絕不肯放釋。

霍梅意聽那大漢坦言自承武功不濟,只道他懾於自己武功高深,對自己擄劫方破陣主僕之事,便會知難而退,就此袖手不顧,哪想到這大漢最後竟說出這麼一句話來,竟是鍥而不捨,絕無半途而廢之意,不由得啞然失笑,道:「倘若老夫不肯呢?」

那大漢一怔,無言以對,顯然是不曾想過霍梅意倘若拒絕,自己又該當如何?可見他替方破陣主僕二人出頭,乃是率性而為,只問該不該,能否救下二人,卻不在划算之內。只見他呆立片刻,忽道:「這個……洒家原本是想,你若不肯放人,洒家便打得你肯為止。眼下洒家連你兩根手指也打不贏,那可就教人為難了。」沉吟半響,忽又一挺胸,大聲道:「也罷,待洒家去約齊了幫手,回頭再來同你理論。總而言之,言而總之,這事洒家管定了!」說罷沖霍梅意一抱拳,昂然而出。

人群中分,自動讓出一條通道來。那大漢經過店主身旁時,忽伸手去褲腰內一陣亂摸。他於大庭廣眾之下,行此舉動,實為不雅,眾人不知就裏,不免瞧得目瞪口呆。卻見那大漢摸出十幾文制錢,往店主懷中一扔,大咧咧道:「這是洒家的酒錢,摔壞的桌椅杯盤,一併算在內,多了的就當賞錢。要是不夠,你就自認倒霉,誰教洒家身上只這兩錢。」說罷,赤裸著上身,出門揚長而去。

那店主接了制錢,數也不用數,便大嘆倒霉:「就這幾文,連付酒錢也不夠,還說什麼賠償,總之算老子倒霉就是了!」心中咒罵,臉上堆笑,目送那大漢離去。

店堂內眾人見那大漢離去,爭鬥已歇,跟着紛紛散去。眾食客也都各自入座,推盤換盞,對方才的這場爭鬥兀自談論不休。

霍梅意猶未饜飽,換過一張桌子,重整杯盤,叫方破陣與小禾一道來繼續用餐。方破陣與小禾眉愁臉苦,嘟嘴冷目,對他的叫喚都不搭理。霍梅意見他倆神色間對自己大含敵意,苦笑一聲,不再叫喚,自斟自飲起來。

鄰座幾位食客這時正在談論那位大漢,都說他見義勇為,是條好漢,不過行事孟浪,終不脫暴虎馮河之嫌。其中一人一邊說,一邊不住地拿眼角偷瞧霍梅意,顯然是對這胡人心存畏懼,生怕言語中冒犯了他。待見霍梅意只顧痛飲,對店內的一切俱是聽而不聞,視而不見,稍感寬心,猜測起那大漢的來歷。

方破陣心中惦念著那大漢,對這幾位食客的談論自是極為關注,不禁凝神傾聽。可那幾位食客都在壓低了嗓門說話,也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麼,只模模糊糊、繼繼續續地聽到幾個字眼,卻是「排幫」、「大船」、「舵把了」什麼的。他曾聽師傅提起過「排幫」,知道那是本地新安江上的一個小幫會,心想那大漢莫非是排幫中人物?過近幾步,想去聽個分明。

不料霍梅意見他與小禾身沾菜湯油漬,招來店小二,要他倆隨店小二去后廂浴房清洗。如此三伏天氣,他二人身沾湯漬,難受已極,自然樂得從命,當下欣然而往。

小禾原本對那大漢寄望甚深,一心盼他能救少爺和自己脫困。她對武功一竅不通,雖見過霍梅意擊敗明教四長老,也只當霍梅意是打架打贏了,絲毫不覺得那有什麼了不起,她看好那大漢牛高馬大,身強力壯,想他必能打贏這波斯惡人。等到那大漢一再被霍梅意擊倒,才知是自己一廂情願,不由得失望至極。這時她與方破陣跟在那店小二身後,鼻端聞得身上酸臭陣陣,不禁埋怨起來:「少爺,那漢子好生魯莽,說是要救人,人沒救成,這倒好,弄得咱倆這一身的油漬。唉,咱們也真夠倒霉,實在是禍不單行!」

方破陣道:「小禾,這就是你沒良心了,他是一番好意,怎好怪他?反正我是挺很感激他的!」

小禾撇嘴道:「我怎麼沒良心?本來就是嘛!這大熱天的,身上又是肉汁又是魚湯,你不難受,我還難受呢!哼,你有良心,好心好意待那波斯惡人,瞧人家又怎麼待你,還不是被他拎雞提鴨似的擄了來?」

方破陣一句戲言,引得這妮子含怨帶責,發了如此一大通牢騷,大是狼狽。可小禾說的也是實話,他誠心誠意對待霍梅意,替他送糧送酒,結果卻遭他擄劫,還連累了小禾。他自己想想也是,既感慚愧,又覺沮喪,終於無語可說。

到得后廂浴房,那小二甚是勤快,幫忙打了幾桶水,又說方破陣無有更換衣褲,要去找套自己的粗衣布服,來給方破陣浴后替換。方破陣謝了,那小二自去。

小禾那隻包裹衣裳的包袱,一直在她肩上負着,當下便由她先行入房洗浴。方破陣坐在門前石階上,等候那小二送衣褲來。等了一會,始終聽不見浴房內有潑水聲,心道:「這丫頭古里古怪的,洗個澡也要弄這許多花樣。」才想到這裏,便聽小禾在房內喚道:「少爺,你進來。」

他嚇了一跳,囁嚅道:「你……你在裏面擦身子,我進來做什麼?」只聽小禾又道:「少爺,你快進裏面來,我有話跟你說。」語調甚是急促。

他一顆心怦怦亂跳,雙手哆嗦著推開房門,卻見小禾俏立房中,身上衣裳整齊,所穿的仍是原先那套沾滿油漬的藕色綢衫。小禾見他遲遲不進,進門后又是垂目低首,面紅耳來,知他對自己生了誤會,登時兩頰緋紅,白了他一眼,嗔道:「少爺,你都在瞎想些什麼呀?我有正經事和你說,你瞧那邊。」說着指了指牆上一扇敝開着的窗戶。

方破陣性愛習武,霍梅意在幫源峒中傳他武功,一來離家不遠,二來無礙學業,他便樂於供其驅使。眼下霍梅意將他強行擄劫至此,他自幼飽食暖衣,何曾遇到過如此可怖之事?哪還有心思學什麼武功?早就想脫身逃回家了。先前在店堂,小禾邀他悄悄溜走,他擔心那大漢的安危,不願做那背信棄義的小人,故而堅拒不走。等察覺霍梅意並無意傷害那大漢時,已是頗為後悔,當時便想:「早知如此,先前為何不乘亂溜走?」這時見小禾手指窗戶,神色欣喜,如何不明白她的心意?登時雙眼一亮,道:「好主意!小禾,你是說咱倆從這窗戶中逃走,對么?」

小禾拚命點頭,道:「少爺真聰明,我沒說,你就知道我的心思。」方破陣道:「要逃走就得趕緊,待會那店小二送來衣裳,不見了咱倆,說不定便會去告訴霍先生,那可就糟了!」

當真是說走便走。方破陣見那窗戶離地面有一人多高,忙去牆角搬過一張竹凳,放在窗下,扶小禾踏了上去。小禾爬上窗枱,見窗外是條小巷,正巧無人,可窗枱離地面卻有一丈來高,心中害怕,猶豫着不敢往下跳。

方破陣瞧得心急炎燎,催促道:「你磨蹭什麼?快往下跳啊!」小禾蹲在窗台上,如臨如履,兩腿篩糠也似的直打顫,道:「這兒離地面太高,我不敢跳。少爺,我下來,還是你先來吧。」方破陣氣急敗壞,一跺腳,恨恨道:「這都什麼時辰了,你還這般婆婆媽媽的!」突然靈機一動,低聲道:「啊呀,不好,有人來啦!」

小禾吃了一驚,牙一咬,眼一閉,往窗外跳了下去。

方破陣見計得售,連忙踏上竹凳,雙手在窗台上一按,跳上窗枱,只見窗下小禾正跌了個仰八叉,肩上的包袍摔出老遠。他縱身躍下,穩穩落地,扶起小禾,將包袱拾了回來,負在自己肩上。

小禾臀部摔得火辣辣地疼,這時也顧不得揉上一揉,急道:「那波斯惡人追來啦?」方破陣見她滿臉驚恐之色,忍不住笑道:「我騙你的,沒人追來。」小禾道:「啊,你這壞蛋。」揚手作佯擊之勢。方破陣一把拉下她高高舉起的小手,拔腿便跑,邊跑邊道:「我不這麼說,你眼下還蹲在窗台上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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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陣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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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子胥西來詭秘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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