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長笑・風月(上)

第六章 長笑・風月(上)

淡竹閣中,趙守誠獃獃地看著懸挂在牆上的《俠客行》手卷,面前的桌上擺著純均古劍。WENXUEMI.CoM

嚴武離開已經五日,鍾馗也在昨日起程前往終南山。

在獲得李白的最後饋贈之時,嚴武、鍾馗和趙守誠仔細琢磨過,這幅字是否和當日張旭的草書「道」字一般蘊藏著什麼玄機,但觀其型,賞其性,品其意,雖然那豪盪感激之意溢於紙面,但始終抓不住那最為微妙的東西。反倒是李白的經歷歷歷在目,仰天大笑而來,低頭黯然而去,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長安城中,只留下謫仙舊事,再讀這李白少年時的豪情話語,那中年以後練就的洗鍊飄逸而又孤獨絕傲的筆法卻令之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壓抑和憤懣,那滄海桑田的感覺叫幾個少年人也唏噓不已……天生其才,怎奈何蜀道之孱岩?趙守誠想哭,但又無從哭起,你見過李白掉過淚么?

但是話說回來,李白留下它的意圖不可能是叫趙守誠他們體會自己的痛苦,在這一點上,忍辱寓居長安多年的杜甫所分擔的已經叫李白無限愧疚了。

趙守誠心中的煩悶感覺越來越強烈,時知春暮,沁圓中居然就有了令人不甚爽快蟬鳴。

若是往年,嚴麗娘定會著嚴平舉著粘竿去捉蟬兒玩,那粘竿是一條長長的竹竿,一頭有著粘膠的。嚴平鞭術不凡,控制手腕的能力更是出色,幾乎是一拿一個準。那個時候,沁園的夏天是聽不到聒噪的「知了」聲的。

然而嚴平那條拿鞭子和粘竿的手和他的命都已經不屬於他了。麗娘也擔負起了永升的棧務,在老夥計的幫助下學著整理帳目,嚴家的家丁雖然忠心耿耿,然而嚴損之一死,在嚴麗娘的好言安撫下,終究還是勸一部分人領了筆安家費,各自回鄉。

這沁園中,已然沒有人打理了,丫鬟小廝都調去了嚴府,趙守誠自能走路的時候就和嚴武及鍾馗回了沁園。麗娘倚著門看著他離開自己的閨房,卻沒有一句挽留的話,趙守誠走過麗娘身邊,也沒有說話,他們都還記得那天晚上的旖旎,趙守誠甚至還想象地到,自己渾身是傷被嚴武帶回來的時候,麗娘花容失色,連忙把抱著自己的嚴武引向閨房的情景。可是,有的時候,有些東西,你就是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丟失的。他看著麗娘的眼睛,心是這麼想。麗娘的眼睛呢?她的眼睛卻隨著臻首扭到了一邊,雖然透著晶瑩的珠光。

那終日懵懵懂懂的小順倒是開始有了點新任管家的樣子。那幾日的白事,雖說那些朱門豪強、宦海達人只有叫下人家丁送些個奠儀,連面子都欠奉,叫人感到了人情涼薄,然而辦得終究還是有條不紊。

不過那吉大郎中卻是擺出副叔伯輩的架子到這邊轉了轉,嚴武和麗娘還是挺有禮貌地招呼了那一行人,而鍾馗則閃在一邊大挖鼻孔,擺出副愜意姿勢,雖說對死者不敬,但他也不算是嚴家的人,用他的話說,嚴翁是個真正值得他景仰的人,所以根本沒必要用那假摸三刀的禮數。趙守誠乾脆就是神遊,叫吉溫看來,那分明就是正宗的翻白眼,然而他卻有自知之明,知道人家老子死掉的時候他還在李林甫跟前混著呢,所以也不敢答話,只好就著嚴武和麗娘扯了通「賢侄啊,賢侄女啊,節哀啊,人死不能復生啊」之類的廢話。

這個時候,趙守誠就聽到鍾馗鼻孔里發出「哼」的聲音,然後他小聲地告訴趙守誠,那天他們擊退黑衣人,先看了趙守誠傷勢,再去看吉大郎中時,他先是蜷縮著身子在被打掉大半邊的馬車裡發抖身下還有一灘水,見到嚴武他們,馬上戰慄著說「壯士饒命」,然後吉府的家丁過來,又聽了嚴武報出自己名號,馬上換上現在這副嘴臉,然後鍾馗也跟著嚴武被他叫了幾聲賢侄。

趙守誠、鍾馗和嚴武曾經討論過這個吉大郎中為什麼居然還有命在,當時在馬車內,黑衣殺手要擊殺他簡直易如反掌,而那吉府家丁又正好適時趕到,還有未曾現身的暗器高手……然後他們得出的答案是,吉溫本來就不會死,就算他們不出手也是一樣,或者說他們的出現根本就是一個異數。嚴武假設,黑衣人一夥原本的計劃是,首先造成襲擊的假象,然後在威脅吉溫的時候很不小心的說出某君要取他的腦袋,然後再由吉溫許以更優厚的報酬,然後黑衣人就知趣地「見好就收」,或者乾脆就讓另一個人引來吉府的家丁,黑衣人再順勢逃之夭夭。這種說法深地趙和鐘的贊同,於是,這個背後的意思就很明顯了——這次的襲擊,不同於嚴損之的被刺,目的純粹在於誤導,當然,不一定是誤導他們三個,結合近日的朝中大事,很明顯,就算是市井閑談也會說是李林甫恨吉溫的忘恩負義,然後也要和楊釗針鋒相對云云,但是嚴武他們知道,自己無意中的介入令得整個事件看起來更加地如此這般,然而真的是這樣么?從殺手居然留下吉溫的小命來看,這沒有那麼簡單。

可是,這樣的問題,現在得由趙守誠一個人來面對了。趙守誠不自覺地摸摸臉頰,隱隱還有疼痛的感覺,經過這些日子的藥物調養和修習內功,身上的劍痕已經結痂,肋骨也剛剛癒合,臉上卻還有些紫印。當日那黑衣人的一肘快且狠辣,遠遠看著的鐘馗和嚴武的體會沒有親身體驗的趙守誠來的深。

趙守誠曾經以為,自己和鍾馗的差距沒有想象中的大,甚至可能並不比嚴武差很多。然而那日對黑衣人的交手經歷歷歷在目,在嚴武和鍾馗即將離開的時候,可能將面對的對手迫使他開始反思。

※※※

動、靜、起、落,立、站、轉、折,輕、重、緩、疾。

他問嚴武武學變化的要旨,嚴武這樣回答他,鍾馗也出乎意料地沒有提出反對意見,但是仔細考慮,動怎麼樣,靜又如何,怎麼轉,怎麼折,緩到什麼程度,疾到什麼地步,這叫人如何拿捏?

嚴武說,動則法,靜則形。練其形必傳其神,傳其神必達其意……法有萬端,理存於一。不用急,以你的感悟力,總有一天,你自己會明白的,那時侯天下無人可堪為你之敵啊。

聚氣成力,以氣催力,吐氣發力。

他問鍾馗如何加強招式的破壞力,鍾馗如是道。嚴武點頭微笑。鍾馗補充說,發於根,順於中,達於梢;前俯後仰,其勢不勁。左側右依,皆身之病也。趙守誠茫然了,這個我在書上看見過,可是……

鍾馗一指嚴武,武少有好東西哩,少林派的密典,徐洪客再授與虯髯客的《易筋經》,李靖藥師也曾經受用的好東西啊。

嚴武微微一笑,易者,變也;筋者,勁也。所有法門,僅此而已啊。取法於上,得之乎中。那《易筋經》的原書,我已奉還少林。其中的巧妙,我自己還得體會啊(這裡的《易筋經》的特點是我杜撰的,特此聲明)。

※※※

趙守誠苦思著,但是沒有頭緒,這需要時間。李白的《俠客行》中的秘密也不是一時半刻可以解出來的。他拿起純均,「錚」地一聲把它從鞘里拔出,那一泓清澈如水的劍光稍稍讓他心中的浮躁平靜下來。少陵原上,李白在月下那一次眩目的劍舞還深深印在他的腦中,他沒親臨過公孫氏舞劍的現場,沒見識過讓杜甫和張旭驚為天人的「一舞劍器動四方」的場面。現在,他心中只有一種不吐不快的感覺。

趙守誠長吸一口氣,輕嘯過後,有如一陣旋風,連帶著純均寶劍,轉出了屋子,得張旭草書「道」字貫通十二經絡,李白親自打通奇筋八脈,加上勤習青蓮寶錄而不錯,雖然只有四個月不到的時間,趙守誠的內力已然十分精純,那極度損耗精力的花間步法在他腳下絲毫不顯得凝滯。

他就向是被自己的腳步帶著,自淡竹閣的廂房內流淌到了竹林中,那地上尚未腐壞的新的落葉被卷得漂起來。

樹影參差中,一縷縷陽光斜射在竹林間,投下一個個光斑,又向是一道道的雨絲,趙守誠被它們吸引過去,那陽光恰巧落在清澈的純均劍身上,變成流水散開去。

趙守誠心中一動,腳下旋轉加快,手中的純均不斷地將陽光反射至各個方向,遠觀正是一片白色的光輪。

「日輪」之後便是「斑斕」,只見趙守誠手腕疾抖,劍光和反射的彩色日光一起散發,確是奪人眼目。夾雜在這眩目的色彩之後的是趙守誠的「花音」,這一劍掩藏在「斑斕」的劍意和趙守誠舞動的袍袖之間,悄無聲息可是耐人尋味。

劍芒再盛,卻一波三折,甚至在有些地方,出劍顯得艱難困頓,劍勢也是緩慢獃滯,猶如劍上附著千金重物。忽的又似束縛立消,劍去如飛,而且夾帶風雷之聲,顯然剛才強加在劍上的內力猛的釋放出去,聽得「轟」一聲響,一棵碗口大小的毛竹中斷立刻暴碎。這兩下卻是仿照李白的「蜀道」加上趙守誠自創的「雷齏」。

趙守誠輕叱一聲,單手握劍改為雙手同握,既而繞過頭頂,自上而下的急速劈出地上,竹葉也被激得往上一揚。純均為上古利器,自然遠不止此,它所帶劍風居然將寶劍下方的泥土切出一條長槽,長槽盡處是一塊青石,確實地說,是兩塊,中間的斷面光鏡如鏡。這便是「斬龍」。

趙守誠將純均插回鞘內。

與嚴武的變化多端的「嚴刀」招式和鍾馗強橫而不失機變的招式特點相比,趙守誠覺得自己的招式過於單調,雖然可以藉助不同的組合使得威力加強,但仔細研究便有些好象開朝時是有名的程咬金程知節公的三板斧。

他搖搖頭,有點無奈,李白的手卷中似乎真的藏有什麼東西,剛才在全身心地投入的時候好象隱隱約約地抓到了什麼東西,可是有好象什麼東西也沒有。

唉,算了。不如歸去。雖然不顯破敗,但沁園確實已經成為只餘下他一個人住的廢園了。然而看看天色還早,他的心中忽然冒出一個地名:長笑坊。

※※※

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

落馬踏盡游何處?

笑入胡姬酒肆中。

坐在和李白、鍾馗相逢的靠窗位置,揚首看那凌煙閣的飛檐,斟一杯汾酒,舉杯一笑道:「干!」細細一品,酒中卻帶著澀味,原來低頭啜酒的時候卻將淚也滴進去了。趙守誠垂首,不顧旁人的眼光,也不顧什麼黑衣殺手,什麼國子監遴選,也不管什麼舉杯消愁愁更愁,此刻的他,只想一個人,笑著流淚。

忽然覺得身邊多了一個人,他抬頭看看,卻是個將近四十歲的男子,衣著華麗卻眉頭深鎖。

你要坐這裡么?不行。趙守誠用手占上了身邊的坐席,這是麗娘坐的地方……

那男子只好退回去,坐在趙守誠對面。趙守誠半張著眼睛看著他,他從來沒有這樣看過人,一切都是那麼地新奇。他問:「你難道也叫李白?」

那男子答道:「我是姓李,不過我不叫李白,我叫李釉(那個YOU字打不出,是山旁加個由字)。」

他頓了頓道:「我的父親是李林甫。」

趙守誠何嘗有醉了?自習練《青蓮密錄》上的內功訣竅以來,對於經脈運行的法門早已爛熟於胸,即便是喝酒,自然而然的氣血運行也可以很快地將酒力化去。他有些明白李白的痛苦了,人們皆以為他借酒消愁,可是他從來就沒醉過。所謂的斗酒詩百篇,不過是胸中塊壘直衝雲霄。人們眼中醉后的李白,只是一個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理想主義者。現在的趙守誠只是乜著眼睛,想學著李白長醉不復醒,舉杯消愁,圖得就是個自我麻痹。

然而此刻眼前那男子的話,竟然叫他真的以為自己有些醉了----不然自己的耳朵怎麼會聽到這麼奇怪的話呢?他苦笑了一下,卻不去理那男子,只是把頭埋在臂彎中。長笑坊中有識得這名滿國子監中的長安少年的,不由得對他指指點點。他充耳不聞,那男子卻似乎從來沒有在大庭廣眾之下為人品頭論足的經驗,只得伸手掣住趙守誠的衣袖,聲音抬高了八度,還稍稍帶點怒氣:「我乃將作監(大概是國家建設部長)李岫,請閣下有事相商,還請隨鄙人移駕。」

趙守誠抬起頭,劍眉挑了起來,星目中滿是不屑的神色,嘴角也透出一絲冷笑。

----你父親依仗權勢逼死了我父親,你現在也想仗勢欺人么?

他將被那男子李岫抓住的手一抖。

李岫只覺得手中一滑,手指也是一麻,再看時趙守誠已經自己在拉伸著有些皺的衣服了。

「閣下請留步。」趙守誠伸手抓過純均,起步要走,長衫又被李岫抓住。他心中火起,加之確實也喝了一些酒(心理暗示),腦中一熱,回手正要給那李岫一下,管你什麼將作監還是將作太監,讓你後悔你有個好父親。

可是才轉過身,趙守誠呆住了,那李岫居然單膝著地,用半跪的姿勢雙手死死地拽著他的衣擺,眼神中雖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低聲下氣。趙守誠心中甚至湧起一個讓他自己覺得很荒謬的想法——如果自己就這麼揚長而去,眼前這個自稱李林甫之子、朝中大員的男子很可能會向他跪下。

就這麼丟下他,讓他在這裡出乖丟醜?趙守誠心中閃過這樣的想法。然而他終究還是嘆了口氣,轉過身來。李岫鬆開了他,看他將純均「啪」地一下拍在桌子上(寶劍是摔不破滴~),然後往後一抖衣擺,瀟洒地坐下——這一系列的動作在他的眼中起到了很好的效果——他感覺眼前的這個俊郎少年不是一個國子監中的書獃子那麼簡單。

趙守誠冷冷道:「就在此處罷。」

李岫一呆,猛地省起他是針對自己方才所說的「移駕」,知道再無可妥協,畢竟他也深知自家與這個少年的恩怨,方才不得以卑躬屈膝已經是奇迹了,再要拉下面子來,於他的地位和家勢,都是決無可能的事。

他伸手招過博士,與之耳語幾句,然後掏出幾串銅錢(不要怪我和李岫傻,唐朝的白銀遠沒流行到成為貨幣的地步,一般交易都是用銅錢,只有官員之間送禮才會用到金銀)。那博士起初面有難色,但很快連連點頭。趙守誠端起桌子上的酒碗,將裡邊的殘酒慢慢飲盡,目光通過過酒碗的上方看到了那一目。但是他只是冷眼旁觀,因為他知道將發生什麼。

果然那博士回到柜上和掌柜的說了幾句,然後走到長笑坊中件的台上(這裡介紹一下長笑坊的布局:長笑坊內部為圓形結構,分為兩層,中間為歌姬藝伎表演的檯子,而酒客的坐席在第一層環繞檯子分佈,在坐席與檯子之間留下供人穿行的空間。而且長笑坊還設了上座,便是第二層的幾個雅間,裡邊不設坐席,而是擺放了比較新式的西域傢俱,比如椅子凳子之類。而趙守誠現在坐的地方頭頂並不是第二層的樓板,因為靠近凌煙閣,所以在稍高點的地方開了幾個較大的窗子,恰好可以看見窗外的飛檐。其餘的窗子均開在二層。但是這個地方離檯子比較遠,所以一般選擇此處的人也不多。~廢話長了點,感謝您的耐心。),大聲叫道:「各位客官,此處已被人包下,現在各位的花銷都算在敝店的帳上。午時過後,再請各位官人光臨敝店賞看節目。」

長笑坊中似乎常常有這樣的情境,那些酒客也沒多大意見,紛紛起立離座,偶爾有幾個開玩笑似地抱怨為何不多叫些珍饈佳釀。而幸好坊中此時也沒有什麼達官貴人,不怕開罪了誰。

片刻之間,坊內除開趙守誠和李岫之外再無一人,掌柜和博士也知趣地從後門「出去把門帶上」了。

趙守誠道:「現在可以說了吧。」

那男子拿起一隻碗,自己斟了一杯酒,抿了一口,放下酒杯說了起來。令趙守誠意外的是,他居然講起了故事,確切地說,是幾件事。

「世人皆知吾父炙手可熱,權謀傾世,然而卻不知道他實際也是色厲內荏。以前,即便是宰相,隨從也不過幾個人,吾父出行,步騎百餘人為左右翼,金吾靜街,前驅在數百步外,公卿走避之。這並不是單純地煊耀權勢——他在家中也是重關複壁,以石甃地,牆中置板,如防大敵,一個晚上都要換幾個地方睡覺,即使是一家人也不知道在哪裡。我也知道吾父惡貫滿盈。記得有一次,我家院中修飭,在後花園中,我指者那些役夫對他說:『您位高權重,但是仇人遍及天下,萬一有一天大難臨頭,恐怕想象他們一樣也沒辦法啊。』吾父非常不悅,他說:『事以至此,我有什麼辦法?』」說到此處,李岫不覺嘆了口氣。

趙守誠也有些震動,他沒想到一人之下,權傾朝野的李林甫也會說出這樣的話,看來他亦知道玩火**之理。可是,那出入都不得心安的可憐老者卻正是誣陷自己父親,逼退嚴挺之,而且如此這般陷害忠良之事亦絕不在少數。

他硬下心腸,冷笑道:「你的故事的確不錯,然而和我有什麼關係。況且在下全無功名在身,李大人找錯人了吧?」

李岫道:「我知道你是咸寧太首趙奉璋的公子……」

趙守誠再無耐心,恨聲道:「走開!」聲色懼厲,目露凶光,全無半分那溫文爾雅的神態。

李岫心中震駭,卻不見退縮,他繼續對趙守誠道:「我知道我們李家對不起你,但是我要告訴你還有希望你轉告嚴家人的是,嚴損之之殞和吾父沒有關係。」

看趙守誠依然面罩寒霜,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樣,他又道:「我前日知道吉溫遇刺,恰巧為你等所救,便知道你們一定在追查此事……不錯吾父確實恨不得置你們於死地,那吉溫之事,市井之人閑談之間十有十一也會說乃吾父雇凶。這不是太明顯了么?」

趙守誠心中一動:如果不是李林甫,那麼究竟會是什麼人作出這樣的事情來呢?當日吉溫未死,顯然是個極大的疑點。

李岫見趙守誠似乎有些反應,繼續道:「我知道你們的目的在於七月十三的國子監遴選。但此時你們勢單力薄,說句實話,吾父現下並未將你們放在心內。但七月十三之後又如何呢?那時,我不奢望你們原諒吾父,然而此時京都之內,卻正有隔岸觀火的勢力存在,楊釗一脈和吾父已然勢成水火,真正的黑手卻作壁上觀,以求得漁人之利。只求你們不要將所有的帳都算到他頭上……」

趙守誠正仔細考慮著,聽得李岫此言,冷笑道:「你是來做說客的么?你父親的帳自然要算,卻不用你來替我們操心。」

李岫也有些氣惱,泥菩薩亦有三分土性,何況他一個朝廷要員,如此低聲下氣,卻三番四次地遭人白眼。他拍案而起怒道:「你以為你是誰?你看嚴損之死了又有多少人去弔唁的?那吉溫小人又何以對你們另眼相加,其實他自己也知道,刺殺他的絕對不是李家的人!他不說破,正是樂得看李家的麻煩,多多益善。何況京中早已盛傳嚴門三少此際將摘得三甲。七月十三之後,便是你們踏上仕途之時。除了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我們李家,誰不想拉攏你們?或許當日吉溫遇刺被你們救了,只是巧合,但是這個巧合的結果便是吾父買兇刺殺朝中要員和京城首富之傳言已是滿城風雨了。你愛聽也好,不愛聽也罷,當年我可是和你父親同科的進士……就此告辭。」

李岫拂袖而去,直接出了長笑坊,狠狠地把門關上。趙守誠坐在原地不發一言,那聲響在只留下一個人的坊內顯得十分刺耳。博士自後門里出來,走到趙守誠身邊,遲疑地道:「這位公子……」

趙守誠怔怔地想著,博士又叫了他幾聲才將他拉了回來,他勉強地向那博士一笑,道:「麻煩再要一壺十年的汾酒。」那博士應了一聲,剛要走開,聽得趙守誠道:「現在可以打開門作生意了。」那博士自是歡天喜地地去了。

趙守誠靜靜地喝著酒,卻不知道滋味。

想不到李林甫居然有子如此,他腦海中不禁想起在國子監中李慶那令人憎惡的模樣來(此處設定是國子監已經停學,監生在家中自修,就象本人在高考前也有一段調整期一樣)。

然而相比較李岫的給人的感覺,他說的話真正引起了趙守誠的思考。嚴武和鍾馗以及他們都想到過同樣的地方。但是此刻由李家的人親自提出來更加叫他心下震撼。他不得不去想象那在波譎雲詭的京都迷霧之後的神秘力量,那猶如「探丸」一般組織嚴密的殺手集團背後的力量如果不是李家,那麼又會是誰呢?想起當日那黑衣殺手的狠悍,他心中居然也有些后怕。

再喝下杯中最後一口汾酒,趙守誠正準備起身,他有些訝異地發現周圍居然已經有了不少酒客。不過他馬上釋然了,畢竟是京都最負盛名的酒肆,也是太白遺風最盛之地。

想到此處,他轉身要走,背後傳來茶博士的聲音:「請客官賞看胡姬沙眉的才藝。」

趙守誠心中突然生出一點奇怪的感覺,那是一種如絲如縷般捉摸不到的東西,似乎身後那緩緩走上台並以一雙美目細細瞧著自己的異族美女和自己有著某種聯繫。

他沒有回頭,卻對自己這種想法吃了一驚。他搖搖頭,正準備踏出長笑坊,忽然覺得肩膀一滯,經脈中的真氣急轉,門口一個人便被內力已頗有成就的趙守誠撞飛了出去。

趙守誠吃了一驚,伸手去抓那人。他現在已經不是不是國子監中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少年,方才雖然只不過是真氣自然流轉之下的反應,只怕那人也會摔得不輕。何況當時一撞之下,他立刻就感覺出,這個被撞飛倒霉鬼體內是沒有任何真氣運行的跡象的的。但是他涉足武道時日尚短,反應畢竟比不上鍾馗和嚴武(撞的人也沒那麼多),伸手之時,已然慢了一步,眼睜睜地見著那人**著地。

趙守誠滿心愧疚,正要上前去拉起那人表示歉意,忽然臉色一變,已經伸出一半的手一甩,哼了一聲,就要離去。然而面前幾個護院武師模樣的人圍了上來,擋住了他的去路。身後那跌坐在地上的人也哼哼唧唧地在武師的攙扶下站起身來。

「哎呦~~,還站著幹什麼,還不給少爺我望死里打!」那人叫道。

趙守誠嘆了口氣,以巧妙的手法掉轉純均,斜插在腰間,轉身對上那人。以往擠在長笑坊門口方圓數丈的小販居然走得一乾二淨。從看見那人被撞的時候起,善於見風使舵的他們已經知道了有事會發生??他們可不願意看這中熱鬧。長笑坊中的酒客也寧願在裡邊聽曲,不想趟混水。

而那人見到趙守誠的樣子,因疼痛而歪斜的臉居然笑了起來。那比哭還難看的笑讓他的面孔更加扭曲。

「給我打!」他猙獰地叫著,簡直是咬牙切齒。

趙守誠知道面前這個人恨不得置他於死地的原因。

因為那人正是李慶,宰相李林甫的幼子。

在國子監中,正是他與楊釗之子楊暄沆瀣一氣,拉幫結夥,不求上進,將國子監內弄的烏煙瘴氣,講師們攝於其父權勢,敢怒而不敢言。直至某日,玄宗審閱監生習作時,偶爾讀到一篇《朋比論》,察覺到國子監內的敝屣,於朝會之時偶然心血來潮,說了一句教諸臣好好管教子嗣的話。

滿朝文武竊竊私語,皆知朝中兩大巨頭以權謀私,將自己頑劣出名不學無術的兒子送進了國子監,那楊釗倒是十分機警,馬上上前奏李林甫勞苦功高,然於律子方面卻失之於寬,乃下臣等前車之鑒云云。李林甫縱是老謀深算,也料想不到楊釗會如此不要臉地玩這個把戲,當下也是啞口無言。玄宗雖然覺得有蹊蹺,也懶得考慮那麼多閑事,便吩咐李林甫從嚴管教。如此一來,國子監也似吃了定心丸,將李慶勸退了。那楊暄雖然逃過一劫,倒也收斂了不少。

李慶原本就是個不讀書的主兒,勸退一事於他也算不得什麼,反倒是不必讓老爹催著早起了。於是,他每日便帶家丁出行,鬥雞賽犬,胡天胡地,好不快活。豈料街市眾人認得這個李衙內的,莫不是掩口葫蘆,皆笑他空有個好老爹。他自然是心中不甚爽快。

後來有朝中知道事件始末的李系分子,與李林甫閑談時全數將之抖出。李林甫聞聽那寫《朋比論》的乃是已故咸寧太守的遺孤,只是狠狠瞪李慶兩眼說算了。然而李慶何嘗受過這樣的窩囊,知道算計自己的便是國子監內那個悶聲不想的優等生,於是帶上自己的幾個所謂食客武師(實際就是懂得點拳腳的街頭流氓),想給人來個教訓。誰料那人居然有嚴家的馬車接送,當日去教訓趙守誠的那些人,全給那車夫用鞭子抽得鼻青臉腫。

李慶無法可想,但他如何安得心來,遂找到自己以前在國子監中的酒肉朋友,每日於國子監內,大庭廣眾之下當著趙守誠面辱及其亡父。趙守誠怒極,與之撕打,當然不敵,而且還得受罰(國子監內嚴禁鬥毆)。然而那些人變本加厲,幾乎是天天問候趙父幾句。趙守誠心中惱怒,卻再不敢動手,每隻是日苦讀,希冀早日金榜題名,脫離此間。

其後,卻又發生了長笑坊之事。李慶當時被人打昏,手下也給打得七凌八落。事後有聽聞趙守誠當時正在其中。思前想後,新仇舊恨加在一起,愈發對他恨之入骨。

如今趙守誠顯然乃是孑然一人,此時豈非上天眷顧的報仇良機。

想到此處,李慶的**不痛了,眼睛也放出光來。

「打!」他又叫了一次。

※※※

趙守誠不用回頭,聽到風聲也知道,那幾個狗腿子正用拳頭朝他後腦招呼過來。他彎腰低頭,讓背後兩人的拳頭從頭頂掠過。

李慶正對著趙守誠,準備在他被打到腿軟的時候在去揍他??以前就是這樣無往不利的,除了上次在這個地方。可是他有些吃驚,這從後頭打過來的拳頭,怎的讓這小子躲過去了。然而,他臉上難以置信的神情更加明顯,因為站在趙守誠身後的兩個武師面上浮現現出非常痛苦的神色。

出現這種情況的原因就是趙守誠擊在身後兩人腹部上方的手肘,接著趙守誠手向上舉,抓住身後已經沒有戰力的二人的衣領,向前一甩,兩個壯漢便被他從後頭強行來了個過肩摔。這一下著實摔得不輕,地上的揚塵可以證明。但是那躺在地上的兩人卻只是捂著肚子一邊翻滾,一邊痛苦的乾嘔著。方才的肘擊正好打在他們胸腔與腹腔隔膜的位置上,所造成身體內部內氣的猛烈變化是任何人都受不了的,恐怕三五天內這兩人呼吸和進食都沒辦法如常的順暢。

趙守誠轉過身,在所有人還目瞪口呆的時候,卻見趙守誠身體前傾,既而前行轉身,然後一個搶步,身影已然出現在一個比他高出一頭的武師的眼皮子子底下。那武師驚恐地見到趙守誠的鳳眼拳(中指指節突出的握拳方式,對於點的破壞力較普通的拳頭要大)向自己的胸口打出,甚至那動作全部叫他看在眼內,可是身體就是無法動彈。這一招看似普通,實際上趙守誠的動作,正是「花間步法」所追求的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境界,腳下重心的快速轉換加上身體關節不差分毫的協調配合,以及不徐不急的出手丰姿,李白親至也要贊聲「孺子可教」也。

鳳眼拳的拳梢正中那人鎖骨。

聚氣成力,以氣催力,吐氣發力。

「破!」鍾馗所受運氣法門湧上心頭。最後那個破字正是從口中暴出來的。

眼下的結果驗證了鍾馗這個兄弟顯然沒有藏私,那可憐人被打飛出丈許遠,已經不省人士,從他胸口那觸目驚心的大塊紫青淤痕來看,鎖骨恐怕碎了吧?

「對不起了,老兄。拿你練招。」趙守誠心中有些輕鬆的想著,他看著自己產生出的這種甚至有點超乎自己想象的效果的拳頭。那樣從來未有過的,近乎於戲噱的心理讓他也覺得不可思議。這就是……力量?這種感覺……

趙守誠不知道,他那握拳自顧,若有所思的模樣或許可以成為長安城內所有少女思春的目標,然而在餘下的兩個武師和李慶的眼中卻詭異可怕的行如修羅地獄。

那兩個武師雙腿發抖地相互對視一眼,跑吧,還等什麼?才出手兩招,兩個躺在地上爬不起來的,一個不省人事的,天知道接下來上去的人還可不可以醒過來。

於是,他們很有默契地扔下了李衙內,扔下了一個月一千五百錢的優厚待遇,畢竟狗腿子命也是命啊。

趙守誠的心中忽然又有了十分奇怪的想法,他居然有點懊惱。真是不痛快。他知道自己的武功比不上鍾馗,至少拳法就是這樣。然後他又想起開春時長笑坊中的鐘馗,那次他出手一定是有保留的,這叫他可以留著幾個潑皮慢慢打。可惜後來動上了刀子,李白也出了手,鍾馗也只好放棄,幸虧到得沁園中碰上了武少這個對手,不然他還真是會憋死呢。

趙守誠搖搖頭,苦笑浮現在嘴角??怎麼今日所想,都是這麼亂七八遭的?他卻不知道,在長笑坊中的這一整個上午,已叫他的心境慢慢的有了變化(其中有酒精的心理作用,非生理作用,這點我在上章中已經闡明了)。他拍拍手,然後故做姿態地掰著手指慢慢地向癱倒在地,張大嘴巴,眼中流露出驚恐神色的李慶走過去。

※※※

李慶的腦海里一片空白。剛才的打鬥相比與嚴武、鍾馗的對練相比雖說遠遠不夠痛快,但趙守誠對付那些三角貓時的雷霆手段起到的效果還是十分令人滿意,現在在他的腦海里,居然浮現出了「死」字。他的面孔再一次扭曲了,眼淚和鼻涕不聽使喚地冒出來。

眼見一個嶄新的唐朝植物人即將誕生,趙守誠看在眼裡,只覺得一陣噁心。打他才真正污了自己的手呢。他在李慶身邊啐了一口唾沫,想想也該回去了。

一個精幹的身影自街角緩緩過來,伴隨那人過來的是一句讓趙守誠覺得十分諷刺的話:「光天化日之下,當街行兇,你眼中還有王法么?」

趙守誠再次轉身,倒不是要反駁那人的話,而是那人是以一種略顯生硬的發音,和非常奇怪的腔調慢慢地吐出每一個字的,聽在耳中,不知怎的居然有一種詭秘的感覺,這種感覺趙守誠確定他並不是第一次遇上。

那是一個穿著緊身黑衣的帶笠男子,臉被遮掩了一半,但那歪斜於嘴角的森冷笑意是趙守誠無比熟悉的,那男子的身畔,懸著一長一短兩柄狹長的刀。

「有意思,這就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吧?」趙守誠利落的解下純均,與那男子對峙。

李慶還不算太弱智,他從趙守誠漸漸凝固的表情中似乎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爬到那黑衣男子身策,哭叫道:「大俠,我是當朝宰相之子,你收拾了這個暴徒,吾父定有厚報。」

「宰相之子…」那男子眼光中閃過一絲異樣的色彩,只是趙守誠無法看見那藏在笠下的眼睛,得以映入眼帘的,又是那一撇邪邪的笑意。

凌煙閣下,長笑坊前,午時三刻的灼熱日光之中,這略微有點寂寥的街頭,開始瀰漫出肅殺的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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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長笑・風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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