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世子兄弟喜相逢,軒轅世家生暗潮

第六章 世子兄弟喜相逢,軒轅世家生暗潮

『敬城要讓老祖宗知道,他所謂的三教貫通,狗屁不通。』

牯牛大崗上暗流涌動,二十騎暴斃於賀州知章城附近的消息已經傳遍徽山,領頭的袁庭山杳無音信,一時間流言蜚語,千奇百怪。有說是廣陵王趙毅不惜調動鐵甲重騎搶女人來了;有說是那命犯孤星的袁庭山引來禍水,給趙勾盯上,連累了家族重金培養的騎隊;還有說是慕容家那對小雄雌並非凡間人物,有仙人庇佑……各種言之鑿鑿,各種鬼鬼祟祟,因為老家主已經潛心閉關很多年,主事徽山的軒轅國器又在東越劍池那邊與人論劍,牯牛大崗上的軒轅府邸群龍無首,加上家族內部本就派系林立,長房與其餘幾房勢力貌合神離,根本沒人能彈壓下這股愈演愈烈的喧囂。

軒轅青鋒出自嫡長房,是軒轅世家的大宗,可惜父親軒轅敬城不管老祖宗如何刻意栽培,都顯得不堪大用,扶不起如何辦,大家族也有大家族的優勢,換嘛。軒轅青鋒兩個叔叔,軒轅敬意和軒轅敬宣一個沉穩持重,一個銳意進取,後者武道天賦尤為驚才絕艷,離宗師境界只差一層紙,感覺手指蘸蘸口水,一捅就破,故而軒轅敬宣這一脈,母憑子貴,子憑父榮,在徽山橫行跋扈。但整座徽山,軒轅青鋒最不願意看到的男子,卻是她的親生父親,那個永遠只知道嚅嚅囁囁點頭稱是的男子。

在一般士族,嫡長孫這等行徑,興許還能勉強撐起一個溫良守禮的形象,可這裡是牯牛大崗啊,軒轅是與吳家劍冢以及西蜀劉氏三足鼎立的武學世家,讀書千斤萬卷又如何,比得上別人一雙摧山撼城的拳頭嗎?山上眾人皆知軒轅敬城不僅對獨生女有求必應,對媳婦更是懼內得無以復加,從未有半點納妾念頭,雖說軒轅家族霸道到任何人想要上山就得改姓軒轅的境界,不乏武道英才入贅軒轅,但堂堂嫡長房沒個帶把兒的子嗣繼承香火,即便日後軒轅青鋒成功讓某位俊彥入贅家族,大宗一脈總是抬不起頭。這些年他這嫡脈離心離德,門下一盤散沙,門人紛紛改換門庭,去依附蒸蒸日上的其餘兩房,軒轅敬城徹底淪為孤家寡人,甚至所有人都知道給這位嫡長孫生下一女的妻子至今仍愛慕他人。婚姻初始,她便大逆不道地與軒轅敬城約定只生一胎,是兒是女聽天由命,軒轅青鋒呱呱墜地后,軒轅敬城果真守約。軒轅青鋒年幼時尚且不理睬娘親那眉宇間總化解不了的鬱結神色,覺得從不發脾氣的父親並未做錯什麼,隨著年齡漸長,她終於知道父親的不爭,在崇武數百年的軒轅中是如何致命。越長大,越沾染人情世故,軒轅青鋒就越想離得這個碌碌無為的男人遠一些,再遠一些。

軒轅青鋒送宋恪禮下徽山,對於這位宋家雛鳳,她自然心懷愧疚。宋家在王朝內穩居一流清貴的顯赫家世,況且宋家三代單傳,宋恪禮的分量不言而喻,與軒轅來往已經算是折了身份。軒轅世家在江湖呼風喚雨,這對於朝廷中樞重臣而言,不值一提。軒轅青鋒遇到護柩南下的宋恪禮后,使了諸多小心思,才得以相遇相知相親。以宋恪禮的眼力,相信早已看穿,但他仍是不介意軒轅青鋒借他,或者說是借宋家在軒轅家族內部示威,不但來到徽山,還在牯牛大崗看上去與軒轅敬城相談甚歡,給了天大面子。軒轅青鋒即便天生對士子書生沒有好感,對宋恪禮還是生出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不知是緣於感恩還是敬佩。

那個自負到不遮掩狼子野心的袁庭山?

軒轅青鋒捫心自問,若是他真的死了,她會不會感到遺憾?軒轅青鋒走在下山的青石板路上,眺望了一眼六疊姐妹瀑布。宋恪禮微笑道:「我與家父學了些面相,袁庭山不容易死。他命格極差,卻偏偏極硬。」

軒轅青鋒有些惶恐,正要解釋什麼,宋恪禮柔聲道:「軒轅小姐多慮了。」

軒轅青鋒不再說話,生怕畫蛇添足,有些事總是越抹越黑。兩人默默走在路上,行至山腳,可見泊船,宋恪禮突然停下腳步,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開口道:「守拙先生學富五車,對三教義理剖析深入淺出,我這幾日與守拙先生秉燭夜談,受益匪淺,先生說凡從靜坐經書中過來識見道理,便如望梅畫餅,靠之飢食渴飲不得。此語讓我豁然開朗,以往我銘記家訓凡事謙恭,不得盛氣凌人,可終歸不懂為何要謙恭,幼稚言行落在賢人眼中,只能貽笑大方。軒轅小姐,請恕宋恪禮直言,守拙先生絕非庸人。」

軒轅青鋒眉梢含笑,頗不以為然,只是打趣道:「是我爹請你做說客?

送了你幾本孤本典籍?」

宋恪禮愣了愣,喃喃道:「知女莫若父,一切都在守拙先生預料之中啊。」

宋恪禮在軒轅青鋒納悶中轉身朝牯牛大崗作揖,由衷歡喜道:「小子佩服。」

望著宋恪禮登船的背影,軒轅青鋒一頭霧水。

宋恪禮站在船頭,緩緩駛向歙江,不忘朝岸上軒轅青鋒擺手。上山後宋雛鳳表露出來的世家子氣度,無可挑剔,不說與守拙先生軒轅敬城談佛論道樂此不疲,便是與軒轅敬宣交流習武心得,同樣是不卑不亢。其實真相是無需軒轅青鋒費心安排,他都會去徽山登門拜訪軒轅敬城,此人且不去猜他是否韜晦,僅是在政事上的算無遺策,就足以讓祖父刮目相看,宋恪禮已經逝世的恩師生前對其大加推崇。宋恪禮南下劍州,一方面是執弟子禮護送棺柩,但更重要的是想試探軒轅敬城的斤兩,有真才實學,宋家不介意大力提拔一名庶族書生,幫其在家族鞏固地位,假如只會紙上談兵,宋恪禮也可以轉向軒轅敬宣,畢竟這股紮根劍州數百年的勢力,可以幫忙做許多讀書人不當做的事情。

下山前,軒轅敬城恬淡笑道:「書生與屠夫做成了鄰居,講理,就讓書生動嘴,鬥毆,再由屠夫動手。互相攙扶一把,有利無害。」

雖說這顆定心丸不小,但仍不足以讓宋恪禮下定決心與軒轅聯姻,世族與寒門通婚,是士子集團里的大忌,僅次於子嗣斷絕沒了家族綿延。大船駛入歙江,視野開闊,宋恪禮有唱一曲大江豪氣的衝動。骨子裡,宋家雛鳳十分不恪禮,襄樊鬼哭,蜀道猿啼,江波浩淼,都想要入詩抒發胸臆,可惜講經說理,宋恪禮家學淵源,不遜清談名士,唯獨這提筆寫就雄詩三百篇的宏願,力所不逮。但護柩千里途中,每隔一段時間宋恪禮就會傳出錦繡詩篇流入士林,不為人知的內幕則是其中許多篇,乃是他父親甚至祖父捉刀代筆。

士子想要名聲鼎盛,何其難?奢望一詩出世驚鬼神?幾乎不可能,沒有文壇前輩暖場附和,沒有鼓噪學子追捧造勢,寫得再好,也無非是「尚可」二字,時下那些個美玉名篇,其實在剛面世時可都名聲不顯,是幾百年傳承,大浪淘沙,逐漸被詩壇巨擘認可,點評復點評,讚譽疊讚譽,才得以水落石出,對此宋恪禮再熟悉不過。

世間有幾個王東廂?何況一本《頭場雪》也有洋洋洒洒半百萬字。

宋恪禮百感交集時,瞥見一艘大樓迎面而來,船頭站有一名玉樹臨風的佩刀公子哥,身畔只有一名青衣女婢,和一名羊皮裘獨臂老頭,宋恪禮並未留心,只當作是遊覽龍虎山的尋常香客。

宋恪禮這趟逗留徽山,其實有等待那個北涼世子的私心,可惜他還有父親吩咐下的事情要做,無法再等下去。

兩頭終於不用悶在車廂里的虎夔在徐鳳年腳下鬧騰撒嬌,徐鳳年伸出手指,指點著徽山青石大頂,問道:「牯牛大崗?」

老劍神嗯了一聲。

徐鳳年眯眼望去,手指摩挲春雷刀柄。出乎意料,前段時間追捕軒轅袁庭山的行動竟然無功而返。根據魏叔陽的詳細描述,這名刀客武力倒稱不上驚世駭俗,比起年輕一輩翹楚的齊仙俠、吳六鼎仍有不小差距,可心智、運道都是上佳,對此世子殿下沒有動怒,就許靖安王趙衡在蘆葦盪賠了夫人又折兵,還不許自己殺不掉一個袁庭山了?再就是袁猛持北涼軍牒拜會賀州刺史,軒轅家族以武亂禁是板上釘釘的事實,可老傢伙竟然置之不理,看架勢,連已經讓襄樊城雞飛狗跳的褚祿山都不放在眼中。徐鳳年喃喃自語:「好硬的骨頭。」

老劍神用手指去摳牙縫裡的菜葉,咧嘴道:「書生就跟這江裡頭的魚一樣多,冒出幾個硬氣不怕死的也正常。」

徐鳳年對此不作評價。

船折入到徽山腳下,徐鳳年急著去龍虎山,就沒打算找軒轅的麻煩,只是和老劍神一起閑聊。

軒轅青鋒駐足山腳良久,終於準備轉身上山,猛然睜大那雙秀氣眼眸,小跑幾步,看清了站在那艘船船頭的傢伙,頓時勃然大怒。這個王八蛋,別說換了身華貴衣衫,就是挫骨揚灰,她都認得!正是這個自稱姓徐的渾蛋,跟一個帶木劍的遊俠兒在吳州燈市上對她百般羞辱。軒轅青鋒定睛仔細望去,滿腹譏笑,別以為拐騙了幾兩銀子換身行頭就可以裝世家子!

不需要軒轅青鋒出聲,本就在指指點點徽山風景的徐鳳年也看到這個娘們兒,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他大笑著讓大船靠近徽山行駛,趴在欄杆上,望向不足十丈距離外的軒轅青鋒,學溫華故意讀錯一字,大聲喊道:「姑涼!」

軒轅青鋒顧不得淑女禮儀,怒道:「姓徐的!」

真是好溫情溫馨溫暖的重逢。

徐鳳年嘖嘖道:「燈市一別,姑涼怎的胖了。」

軒轅青鋒咬牙切齒冷笑道:「你有本事來徽山做客,軒轅青鋒定會盡地主之誼!」徐鳳年托著腮幫,笑眯眯道:「如此思慕本公子?」

山腳停有一艘軒轅樓船,軒轅青鋒跑上船,試圖讓人追上。

一艘不急著跑,一艘往死里追,很快兩船就相距五丈距離。

徐鳳年緩緩走向船尾,驟然加速狂奔,躍起踩在船欄上,身形如箭激射向軒轅青鋒,在她目瞪口呆中,站在她所在樓船的船欄上,居高臨下望著這名軒轅家的傲慢女子。

徐鳳年瞥了眼蠢蠢欲動的幾名軒轅扈從。

才要說話,江面上異象橫生。

一名邋遢老道撐筏而來,竹筏上枯瘦少年緊抿起嘴唇,輕輕吐納,竹筏一端轟然刺入江水,另一端高高揚起,他借勢彈到大船上,野馬奔槽般撒開腳丫,再腳尖一彈,竟使得整艘大船一沉,這力道?少年瞬間就高高躍起,再砸到軒轅青鋒所站船頭,樓船又是劇烈一顫,除了老劍神李淳罡,兩艘船所有乘客都微微張大嘴巴,這輕功如何不去說,但這讓船身足足下沉數尺的力氣?

貌不驚人的枯黃少年落地后,轉身就抱住世子殿下雙腿,死死抱住,撕心裂肺地哭喊道:「哥!」

兩艘算準了青龍溪吃水深度的敵對樓船在被枯黃少年一踏后,心有靈犀地都減緩了速度,軒轅家的私船是想悄悄拉開速度,將那對相貌迥異的兄弟留在船上,前頭那艘自不會讓其得逞。一時間劍拔弩張刀出鞘,可軒轅青鋒只看到雙臂枯黃山竹般的少年不管不顧,把姓徐的抱到床板后,死死環住,再不肯鬆手。

軒轅世家稱雄東南武林,有資格逗留在樓船上的都是精銳,兩名劍士在得到軒轅青鋒眼神示意后,兩柄利劍如游龍盪來,一出手就直刺那名聲勢驚人的少年後背,力求一劍將兄弟兩人洞穿,冰糖葫蘆般釘透在船欄上,給那幫惹惱了軒轅小姐的外地佬一個下馬威。兩條人命,對軒轅家族來說算什麼。

這些年,劍州刺史府為何能在廣陵王鉗制下依然運轉無礙,還不是因為有這條雄踞徽山五百年的蛟龍傾力支持?否則秀才遇上兵痞,早就被強勢藩王趙毅給打壓得喪家犬都不如,既然與劍州官府互利互惠,寄於廣陵軍籬下的劍州刺史也非庸人,給予軒轅極大許可權的便利,對於牯牛大崗手段血腥不遺餘力地剷除異己,暗中支持,否則徽山如何能在朝廷眼皮底下培養起來一支兩百人的私家騎兵?

軒轅青鋒皺了皺眉頭,她清楚地看到姓徐的只是摸著少年的腦袋,對這兩劍似乎恍然未覺,這不符合這傢伙膽小如鼠的風範。

黃蠻兒雖說心竅不開,但對危機嗅覺恐怕還在那袁庭山之上,兩劍襲來,也不見他如何巧妙動作,只是一個轉身,再赤手空拳,雙手握住劍尖。

劍士驟然發力,要絞碎這無知少年的手掌,黃蠻兒臉孔猙獰如金剛怒目,猛然一擰,擰蘆葦稈子般輕鬆將劍身扭轉起來,再一扯,踏步前沖,將才一個猶豫便來不及脫手離劍的兩名劍士給拖拽到眼前,兩拳轟出,砸在胸口上,劍士胸膛炸開一團濃烈血霧,當場暴斃,屍體如同斷線風箏直直墜入江中!

其餘幾名原本看戲的軒轅死士見勢不妙,為了護衛船頭獃獃站著的軒轅青鋒,不得不硬著頭皮上前。結果那名少年任由一柄利劍刺在眉心,他只嘿嘿一笑,抬起雙臂,衣衫瞬間鼓盪,眾人只見那柄劍在兩人之間彎出一個半月大弧,竟是絲毫刺不入眉心。面黃肌瘦的少年右腳墊步,左腿提膝,重心落於右腿,右腳跟前旋,左膝蓋側向內,腳背綳直向外,驟然騰空小腿鞭出,力達腳背,動作一氣呵成。戰果便是當少年出腿后落地,那名死士的身體還保留前沖姿勢,腦袋卻飛到幾丈高的空中,少年伸手撥開無頭屍體,盯著嘴唇發白的軒轅青鋒。

幾名相互知根知底的死士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眼中瞧出了震驚與恐懼,這個怪物難怪可以一踏而船搖。他拋卻有龍象之力不說,出擊速度也極快,該死的是,他竟還有傳說中金剛不壞的體魄?

死寂中,打破僵局的是兩頭陸續躍過江面的靈異凶獸,通體赤紅,全身披甲掛鱗,拖曳著一條尾巴,從前頭船上跳到軒轅樓船上,前爪剛好抓住船欄,幾個掙扎,好不容易蹲坐在欄杆上,張牙舞爪。

少年身體前傾,發出一聲怒吼。

軒轅青鋒嚇得踉蹌後退。

樓船外一名邋遢老道撐筏而行,剛巧一顆頭顱砸向他,被他很不客氣地拿竹竿拍到江中,他嘖嘖道:「龍象蹴踏,矮驢劣馬如何承擔消受?」

老道士如同一隻千年王八使勁伸長脖子喊道:「殿下,馬上就到老道的逍遙觀了。」

趙希摶猶豫了一下,笑道:「與軒轅大磐說一聲別再做縮頭烏龜了,不出關就等著老巢都被拆掉。」

徐鳳年不再理睬軒轅青鋒,拉著黃蠻兒沒有返回大船,而是跳落在竹筏上,兩頭虎夔緊跟其後,金剛的眼力顯然不如姐姐菩薩,直截了當地鑽進水裡,濺起水花無數,竹筏上菩薩見弟弟在江水中歡快,也跟著跳下去。徐鳳年笑眯眯道:「老道,本世子沒說去徽山砸場子啊,你瞎起鬨什麼。是打算將西邊禍水東引?」

天師府中最寂寂無名的老天師故意訝異地啊了一聲,生怕這性情乖張的北涼世子就要翻臉不認人。說實話,老道趙希摶身為道都仙府的二天師,在天下道統資歷輩分可謂超然三十三天。龍虎山與北涼也隔了千萬里,老道人什麼風浪沒見過,以前在北涼地盤上不介意與這後輩勾肩搭背,也未必就是真怕了大柱國徐驍,只不過他本就是逍遙散淡的性子,年輕時也是放浪形骸嗜酒任性,真正是少有逸才,志氣宏放,否則也不至於仗劍去國辭親遠遊,一下山就能整整二十年不回龍虎山。碰上玩世不恭禮法不拘的世子殿下,算是頗為對味,要換作趙丹霞、趙丹坪兩個侄子,一位羽衣卿相,一位青詞宰相,與世子徐鳳年待在一起,如何都不會如此態度。

徐鳳年看了眼傻笑的黃蠻兒,抬頭看向老道士,驚喜道:「不怕水了?」

老道點頭道:「早就不怕了,逍遙觀就在青龍溪邊上,老道與他說沿溪到徽山龍王江入歙江,一直北去,岔入八百里春神湖,就離北涼越來越近了。與他說你這哥哥入秋就來龍虎山,龍象沒事就去溪邊上等你,等著等著,也就不怕水了。」

徐龍象一掌擊在水中,一尾大魚給震出江面,他五爪如鉤,逮住了魚,便邀功般望向哥哥,咧嘴憨笑。

徐鳳年摸了摸黃蠻兒腦袋,搖頭笑道:「入鄉隨俗,吃些齋菜就行。把魚放了。」

黃蠻兒把敲暈了的魚重新放入水中,結果被追著竹筏的一頭虎夔撕咬下肚。

徐鳳年突然問道:「你們龍虎山有沒有一個叫趙黃巢的老道士,很老的那種前輩。」

老道趙希摶想了想,搖頭道:「在山上閉關修大黃庭的百歲真人也有不少,可沒有叫趙黃巢的。」

一船一筏悠遊而上,軒轅樓船則狼狽掉頭,返回徽山碼頭。

軒轅青鋒站在船艙窗口,嘴唇鐵青,身軀顫抖,分不清是驚懼還是惱恨。她不是瞎子,雖然自身武學天賦平平,但她記性卻極好,在徽山上也是出類拔萃,再繁複的招數都可過目不忘。徽山上說好聽點,便是三教九流擇才納賢,說難聽點就是魚龍混雜藏污納垢。軒轅家藏書極豐,別家宗派視作珍寶的秘籍寶典,在徽山牯牛大崗的問鼎閣不計其數,論藏書數量,只比那北涼的武庫聽潮亭遜色。袁庭山說要娶她為妻,便是將她視作登頂武道的終南捷徑,即便無法進入問鼎閣,只要有滿腹錦繡的軒轅青鋒親口相授,所有難題都會迎刃而解。軒轅青鋒如何看不出那枯黃少年的可怕,兩腳踏船,就有那麼大的動靜,興許偌大一座徽山,能折騰出這浩大聲勢的,不超過十個,如果加上那個後面眉心抵劍尖的金剛不壞,得再去掉一隻手的數目!

這也就罷了。

殿下!

這個陌生辭彙讓軒轅青鋒心驚膽戰。春秋定鼎后,王朝內世子一詞雖說有泛濫趨勢,只要是豪閥門第的嫡子,或者一些庶子都有資格擔當這個稱呼。但殿下兩字卻是越發稀罕珍貴了,唯有宗室皇子公主可被後綴殿下。王朝東南部,按照律法便只有廣陵大藩趙毅的龍脈子孫可算殿下,趙毅膝下三子六女,世子趙驃,尚未世襲就藩。說來奇怪,大概應了天道報應不爽,好色如命的趙毅擄搶美人無數,逾越規矩的一正六側七位王妃,姿色皆是沉魚落雁,可生出來的子女都肖似趙毅,個個肥頭大耳,臃腫如豬,半點不曾繼承各位王妃的容貌。如此一來,那名被龍虎老道稱呼殿下的傢伙,是誰?殿下身份,幾乎已是毋庸置疑,不是藩王子弟,出行誰敢攜帶精銳甲士佩刀持弩?便是權勢滔天的廣陵王趙毅,都不會把這等把柄主動交給朝廷,子女出王府遊玩,簡直比尋常家族還要輕車簡從。

殿下姓徐?

軒轅青鋒面無血色。

軒轅畢竟是最頂尖的世家,消息靈通,她也聽說異姓王徐驍的嫡長子,當年為了逃避嫁入天子家門,遊歷三年才返回北涼。這次不知為何又再度出行,前不久才在江南道那邊惹下禍事,京城國子監幾千士子叫囂著要求皇帝陛下下旨江南,否則國將不國法將不法,可惜那摘去大柱國頭銜的人屠仍舊聖眷無雙,將那名世子殿下庇佑得毫髮無損。北涼王在京城一天,就沒有一名四品以上官員膽敢彈劾,只有國子監白身士子們泣淚血書,徒惹笑話。軒轅青鋒至今仍不忘徽山老一輩說起北涼鐵騎屯紮龍虎山下的氣焰,當時根本不是自己家族仗義,而實在是鐵蹄踏平龍虎山後,唇亡齒寒,軒轅家也沒什麼好下場,不得不硬著頭皮與龍虎山道士站在一個陣營。

若真是那北涼世子,她該怎麼辦?

要她咽下這口惡氣還好說,萬一那乞丐變殿下的姓徐的來徽山興師問罪,自己家族會如何處置?父親懦弱,肯定嚇得不敢爭執,嫡長房這些年因為父親勢力式微,羽翼少到可憐,其餘幾房就不會落井下石?原本族內要將她嫁給趙毅六子的聲音,因為宋恪禮的到來而略有沉寂,一旦被叔叔軒轅敬意嗅到機會,怎會手下留情?誰不知這位叔叔曾公開調戲她母親說「餃子好吃,好吃不過嫂子」?而父親只知閉門讀書,對此哪裡有半句怒言?這樣的笑話還少嗎?

才停船靠岸,軒轅青鋒失魂落魄地走出船艙。

一葉孤舟激射而來。

雙鬢霜白的老儒生掠過大江,飄落在船頭。

孤舟充滿靈氣地緩緩靠在江畔。

見到家族內唯一心疼自己的老人,軒轅青鋒淚水一下湧出眼眶。

腰懸一柄古劍的老人慈祥道:「誰敢欺負我的孫女?是哪家小子,爺爺幫你教訓。」

軒轅青鋒低頭不語。

老人微笑道:「總不會是那到了劍州的北涼世子吧?這可就麻煩了。」

軒轅青鋒抬頭,一臉驚愕。

在東越劍池論劍歸來的老人便是軒轅國器,傳言可馭劍十丈取頭顱,劍法在東南鶴立雞群,便是劍道威嚴只遜吳家劍冢的東越劍池,也得視作頭號心腹大患。

老人傲然道:「北涼世子又如何,便能欺負我孫女了?我倒是要看看那獨臂李淳罡還能否劍開天門!」

已經可以見到青龍溪畔那座逍遙觀,大船與竹筏一同緩緩停靠,下筏前,黃蠻兒彎下腰,轉頭望向徐鳳年,示意要背這個哥哥,徐鳳年笑著搖頭。老道士趙希摶心有戚戚然,鐘鼎世家,傾軋冷血,有幾個兄弟如此相親相愛的,細想來固然有徐家男丁稀薄的原因,二子徐龍象又是天生痴傻,兩位郡主當然是潑水嫁人的命,如此說來,北涼王府反而在香火子嗣環節上不會給外人留下插手空隙,反正板上釘釘是長公子徐鳳年世襲罔替,世子殿下再如何遊手好閒不堪重任,也沒有懸念。反觀南國第一家的天師府趙氏,雖說有祖訓「非趙不天師」,可五十年前有齊玄幀力壓天師府,如今靜字輩中仙道有白蓮先生,武道有齊仙俠,皆是外姓,不論機緣還是道法,趙氏宗親根本都無法並肩。這些年鉤心鬥角,未必比俗世家族少了去,若非天師府憂慮主弱枝強,趙丹坪何至於去做那滑稽可笑的青詞宰相。

在趙希摶憂慮嘆息中,一行人沿著青石板小徑走往逍遙觀。以往老天師獨居道觀,沒有這條石板路,徐龍象上山後,一老一小閑來無事,才鋪就而成。趙老道猶豫了一下,走近了羊皮裘老頭,低聲笑道:「老李,別來無恙啊?」

老劍神冷哼一聲。李淳罡這一生兩次蒞臨龍虎,不巧都被年紀相仿的趙希摶遇見,結果被死皮賴臉糾纏不休,第一次還是趙希摶帶路去的斬魔台,對於這個當年同時深受老天師和齊玄幀器重的傢伙,李淳罡談不上惡感,天師府里一個個古板得跟泥塑雕像差不多,既沒仙氣也無人氣,李淳罡早已罵過不人不鬼,記得頭回下山,這個仙府趙家好不容易冒出個不拘謹的年輕道士,就死活要跟著他去闖蕩江湖,跟了得有好幾個月。

趙老道覥著臉道:「老李,我武功比你差了十萬八千里,可我這個徒弟咋樣?」

李淳罡想到姜泥,想到自己收徒的坎坷,一下子被戳中死穴,被氣得不行,指了指徐鳳年,瞪眼胡說道:「喏,我新收的徒弟,就算徐龍象以後能天下無敵,你覺得他打得過老夫徒兒?」

趙老道起先只是氣不過當年山上黃冠道姑聽聞李淳罡上山,個個跟發瘋般擁到斬魔台下,尖叫得跟見著了仙人下凡一般。趙希摶自認年輕時候自個兒也算玉樹臨風得一塌糊塗,雖說李淳罡這廝武功比自己高那麼點,英俊了那麼點,名氣大了那麼點,這幫本該清心寡欲潛心黃庭的婆娘也不至於如此癲狂吧。不過當時李淳罡挾劍開天門淹牯牛大崗的無匹氣勢而來,趙希摶不服氣不行,時至今日,倒不是說老道人就自認打架能贏過老李,只不過比拼徒弟,趙希摶自負數遍天下,都沒誰敢跳出來跟他爭!可千算萬算,都沒算到老李搬出了世子殿下,老道立馬泄氣。沒法比啊,徐龍象即便真的一發狠連王仙芝都敢拉下馬,可能跟世子殿下耍橫?

看到趙希摶吃癟,李淳罡心情大好,拍拍肩膀,安慰道:「徐龍象指不定就是真武大帝轉世,這種好事,手指頭加上腳指頭數數看,最少得有七八百年沒出現了吧,你小子運氣不錯,撿了個大便宜。」

老劍神話鋒一轉,笑眯眯道:「娶了水靈小媳婦你就老老實實在被窩裡偷樂和,要是還敢在老夫面前嘚瑟,嗯?」

聽到一個聲調上升的嗯字,曾與劍神李淳罡在同一個時代各自江湖逍遙遊的趙希摶,當下便見風使舵諂媚道:「李老哥,這話說見外了不是,咱哥倆可都好幾十年的交情。」

李淳罡不客氣道:「甭跟老夫套近乎,與你沒半顆銅錢的交情。」

趙希摶唉聲嘆氣,一臉惆悵。不好意思再熱臉貼老李的冷屁股,轉頭去打量世子殿下帶來的人馬陣仗。除了老李和一百輕騎,以及寥寥幾名武力算是拔尖的貼身扈從,就再沒有餘力可供驅使。看跡象,沒有要在龍虎山興風作浪的意思?這是好事,否則貧道夾在兩頭中間,裡外不是個東西。趙希摶正嘀咕著心事,瞥見三名帷帽女子,再看到世子殿下身後的青衣女婢以及捧貓美人,俱是仙家女子的氣派,老道士琢磨著世子殿下這福氣,東南這邊,也就只有獨享陸地清福的軒轅老頭跟採擷天下美人入府的廣陵王趙毅可以媲美。

徐鳳年走到道觀門口,停下腳步。趙希摶臉色難堪,自認理虧,好不容易去把徐龍象從北涼坑蒙拐騙到龍虎山,結果是在這破敗道觀裡頭修行,實在是有點臉上掛不住,他正想著如何跟世子殿下好好解釋一番,不承想從不把老天師當個高人看待的徐鳳年緩慢轉身,面對趙希摶,一揖到底。

趙希摶手忙腳亂,既有驚喜交加,也有惶恐拘謹,趕緊攙扶道:「老道當不得殿下如此禮賢,重了重了。」

老劍神冷眼旁觀,心中還是有一兩分訝異。徐鳳年心性如何,飽經風霜的李淳罡早已摸透七七八八,這一下正大光明的鞠躬,誠心誠意,算是給足了趙希摶和龍虎山面子。否則以徐鳳年軟硬不吃的茅坑臭石頭脾氣,管你是什麼靖安王趙衡,是什麼江南道士子集團,惹到了頭上,無非是拚死打殺一場。

魚幼薇將武媚娘夾在胸間,白貓在舒服愜意地假眠,半睡半醒,偶爾拿毛茸茸的腦袋摩挲一下壯觀的胸脯。靖安王妃不知趙希摶身份,只從場面言語里猜出那名痴傻少年是徐鳳年的親弟弟,將會是未來的北涼郡王,她無法想象帝王侯門裡的兄弟二人能夠如此和睦。至於為何堂堂小王爺與一個邋遢老道士待在龍虎山腳的破道觀修行,裴南葦就不費心思去妄加揣度。

更讓趙希摶震驚的是接下來的一幕,世子殿下作揖后,緊接著以寧峨眉為首的白馬義從便都右手握住北涼刀柄,左手橫臂於胸,齊齊往後撤退一步,以示敬意。

世人皆知北涼鐵騎甲天下,因善戰而驕橫,當年春秋戰事中,與顧劍棠或者幾大藩王軍旅同行一路時,都是一馬當先,莫敢搶道。整個春秋酣戰,唯有一支書生領兵的軍旅立下赫赫戰功后,北涼軍才讓道一次。在北涼軍內部,這個傳統一直繼承保留下來,戰功小者,皆要讓道於戰功大者,哪怕是官銜不低的校尉,碰上軍功卓著的精銳甲士,都會自主讓行。例如以一顆顆蠻子頭顱積攢聲望的斥候,哪怕只是低階甲士,在北涼軍鎮中,哪怕碰上郡守一級的邊疆大吏,可不下馬,可不彎腰,可官道先行。

趙希摶心中嘆息,世子殿下轉性了,對自己來說是好事,可對龍虎山而言,尤其是天師府,未必是好事啊。老道士心情複雜地帶著一行人走入道觀,與徐龍象坐在通幽古井邊上的徐鳳年笑道:「麻煩老天師幫著安排一下鳳字營。」

趙希摶點頭道:「這個不需殿下多說,龍虎山自然會安置妥當。」

徐鳳年打趣道:「以前聽說這座道教祖庭豫樟成林仙都氣派,儀門如天門,老天師你這兒可是門庭冷清到一個境界了。」

趙希摶汗顏笑道:「人緣差,沒法子的事,讓世子殿下笑話了。」

徐鳳年擺手道:「反正黃蠻兒也不在意這個,我看他在這裡就挺開心,不比在北涼王府差了。是吧,黃蠻兒?」

徐龍象咧嘴憨笑。

這邊言談對話口口聲聲「殿下」、「北涼」還有那「老天師」,當局者雲淡風輕,習以為常,結果把局外的一對蒙在鼓裡的慕容姐弟給嚇得不輕。

雖說慕容桐皇早就預料到徐鳳年身份很特殊,但不管如何再往大了去想,都覺得能與褚祿山位列一線都已震撼至極。對春秋遺民來說,具體到州城,對北涼軍最刻骨銘心的無疑是被破城后屠戮殆盡的鬼城襄樊,還有便是西壘壁坐在的劍州,龍虎與軒轅東西相望,又豈會忘卻當年北涼鐵甲帶來的羞辱?

慕容梧竹神采奕奕,那是風浪中誤以為抓到一根纖細稻草后才發現是一根參天大樹的驚喜雀躍,就像偶然對一名窮酸書生傾心,私奔后才驀地知道這書生竟是豪閥世子。慕容桐皇抑制不住地身軀顫抖,臉色潮紅,眼神複雜地盯著那位世子殿下。

要說除了遠在天邊的那座梧桐宮的主子,天下誰才是讓江東軒轅最忌憚的角色,北涼。

馬踏江湖的人屠徐驍。

青鳥與魚幼薇去道觀收拾屋子,裴南葦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很多時候與婢女無異,早已認命。寧峨眉等人被老天師趙希摶帶去附近大道觀住下,老劍神去青龍溪邊獨自散步。結果庭院里只剩下身份有天壤之別的兄弟和姐弟,徐鳳年摸了摸黃蠻兒的腦袋,瞥了一眼直視而來的慕容桐皇,慕容梧竹本在偷窺世子殿下,但很快就低頭望著腳尖,世子殿下平淡道:「終於知道我的身份了?」

慕容桐皇咬著嘴唇。

徐鳳年微笑道:「有沒有嚇尿?」

慕容桐皇愕然。

徐鳳年自顧自笑道:「要是溫華在,肯定說老子都嚇出屎了。」

聽到這輕佻穢語,慕容梧竹生不起厭惡,只是羞澀難忍,從耳朵到脖子都紅透,更不敢看向身份顯赫的世子殿下。慕容桐皇還能堅持,始終與徐鳳年對視。

徐鳳年想了想,壞笑道:「我與軒轅家族是有點小恩怨,但你們別覺得自己可以在井上悠閑地看著發大水,到時候去牯牛大崗噁心軒轅那一大家子,麻煩你們姐弟配合一下,表現得與我親近些,你們姐弟委屈一下。」

慕容梧竹悄悄抬起頭,迅速低頭。

慕容桐皇開門見山地問道:「你真是北涼世子?北涼王的嫡長子?」

徐鳳年點頭道:「要不然我敢拿一百輕騎屠掉二十軒轅騎兵?」

慕容桐皇笑起來,果然比女子還要嫵媚,姍姍而行,走向世子殿下。

徐鳳年趕忙抬起手,皺眉道:「別來這一套,我受不了,我被一個爺們目送秋波算怎麼一回事。得,到時候去了徽山,還是你姐一人委屈點就行,事先說好,就當我揩油,這點沒的商量。不過要是你厚著臉皮依偎在我身邊,總覺得是被你揩油,咱倆都得起雞皮疙瘩。」

慕容梧竹捂住嘴巴發出一陣軟糯輕靈的細碎笑聲。

慕容桐皇愣了一下,轉過身。

慕容有雄雌,一笑一哭。

也許對外人來說不過是一場哭哭笑笑,可對慕容姐弟來說,卻是懂事以後熬了整整十年的辛酸悲慟。

徐鳳年平靜道:「也別急著感恩戴德,之所以幫你們,只是覺得你們可憐罷了。當然,姐姐要覺得無以回報,以身相許也是可以的。」

慕容梧竹鼓起勇氣抬頭,痴痴望來。

徐鳳年笑了笑,但很快就笑不出來,因為兩頰清淚的慕容桐皇轉頭問道:「我不行嗎?」

徐鳳年殺人的心都有了,做了個劈斬的手勢,怒道:「慕容桐皇,你他娘的再敢噁心我,就把你那兒喀嚓了!到時候去京城梧桐宮,保管你名正言順。」

徐鳳年猛地心驚,想起那讖語一般的歌謠。

傾國?

當年八國,百萬甲士做不到的壯舉,莫非這個傢伙真的能做到?

徐鳳年才問慕容雄雌有無嚇尿,很快就因果報應,被自己的念頭嚇到。

禍水傾國,其實是無稽之談,那些個在春秋硝煙里帝王身側衣袂翩翩的美人,不管是致使外戚坐大的皇后還是魅惑君主的嬪妃,無非是替罪羔羊罷了。亡了國的文人書生,忠於舊君,不敢或者不知去刨根問底,看不到爛在根子上的癥結,只好用詩篇文章去對那些個尤物女子撒氣,託詞於魑魅魍魎女精雌怪出世,在明眼人看來實在是荒誕無理。慕容桐皇一個連軒轅家族都鬥不過的美少年,如何去崩塌一個鼎盛王朝。

回神的徐鳳年自嘲一笑,後宮有趙稚母儀天下,這位皇后的鐵腕不輸給名將治軍,如何都亂不起來的。京城有那位以嫻熟帝王心術駕馭各派各黨,內有公認賢德的皇后打理內宅,外有滿朝文臣武將虎視八方,好大一個鐵桶江山啊。

臉皮薄心機淺的慕容梧竹呼吸緊促,小心打量這個才認識一旬光景的公子。北涼世子殿下?多大的官?她不懂這些,只是在應酬劍州士子時偶爾聽到一些有關北涼的惡評,說北涼王是王朝殺人最多的暴虐劊子手,曾經喜歡動輒屠城;至於那個嫡長子,紈絝得很,文不能提筆武不能把刀的,只會在北涼一畝三分地上欺負良家女子,遲早會把家業敗光,不值一提。慕容梧竹再心思單純,也知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的道理。她先入為主,對救下自己與弟弟的徐鳳年,印象一點都不差,在他已經掌控性命的前提下,能把持得住誘惑,不欺負他們,這已經比那些滿口仁義道德暗中眼光猥褻的世族士子要好百倍千倍。她便是如此簡單,以往認命給軒轅老祖宗擄去玩弄,當下認命哪天給這位世子殿下暖被窩。慕容梧竹望著那張俊逸臉龐,退一萬步說,年輕的他長得很好看,不是嗎?

姐弟中從小便是他拿大主意的慕容桐皇瞅見姐姐的眼神,泛起一股無力感。

徐鳳年對士子風流的斷袖癖好深惡痛絕到了極點,對慕容桐皇這位蓮花郎當然敬而遠之,但挺中意這傢伙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狠辣。敢對自己狠才是真的狠,一個爺們能忍著噁心對另一個爺們拋媚眼,也就是時運不濟生在了小家族裡施展不開,給個大一點的戲檯子,可不就是長袖善舞。既然慕容桐皇言行直來直往,徐鳳年也不能讓他失望,輕輕一腳將撕咬衣袍的虎夔金剛給踹遠了,笑著說道:「你要想扯北涼的虎皮大旗去玩狐假虎威,也不需要藏著掖著,既然我吃飽了撐的接下爛攤子,也就不在乎這點臉皮,不過醜話說前頭,咱們起碼現在是一個陣營的,就別背後捅刀子,想著事後給徽山那邊遞投名狀,好事總不能全讓你們姐弟佔了。」

慕容桐皇點頭陰沉道:「我們踏出家門后,就沒想著去軒轅家族苟且偷生。但既然世子殿下說了,我也希望殿下不會拿我們姐弟去籠絡徽山,若是如此……」

徐鳳年大手一揮,搖頭道:「那你也太小看我徐鳳年了。」

慕容梧竹輕聲呢喃道:「徐鳳年?」

徐鳳年笑道:「名字好聽不,鳳凰非梧桐不棲,跟你們挺有緣分,對不對?北涼王府我的院子就叫梧桐苑,要有機會,你們可以去玩玩。放心好了,對你們真沒啥想法,總說這個,我也覺得浪費口水,以後就別提防著這個了。捧白貓的那位姐姐瞧見沒,我好這一口。若說是臉蛋水靈肌膚柔滑,跟你們一起戴帷帽的那個裴姐姐,或者說裴姨,肯定也比你們更出彩一些,你們跟防賊一樣防著我,很傷感情。」

慕容梧竹撲哧一笑。結果被慕容桐皇瞪了一眼,但她這次破天荒沒有退縮。徐鳳年看著慕容桐皇無奈道:「你總不能護著你姐一輩子,她總得嫁人吧,總得獨力持家吧,到時候你難道還跟在你姐後頭,就不怕你未來姐夫嫌棄你礙眼?」

慕容桐皇冷哼道:「那也得等她找到那樣的男人再說,找到了,便是讓我去死也無妨!」

徐鳳年啞然,無言以對,只是轉頭對黃蠻兒笑了笑。

接下來的幾天世子殿下出人意料地既沒有去天師府,也沒有去徽山牯牛大崗,而是安分守己地待在逍遙觀,要麼與老劍神討教二十幾招保命壓箱的刀法有何紕漏瑕疵,要麼就是拐彎抹角地與老天師詢問龍虎山符籙的精髓。

尤其是後者,在山腳難得遇上肯讓他過一把師父癮頭的後輩,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其間特地去山頂藏書閣搬了許多道教雲符秘典下來,一老一小能挑燈夜談到天明。約莫是生怕世子殿下說自己肚裡沒貨,趙希摶甚至專門撿起了幾門尋常道士畏之如虎的符籙咒術,一邊大補惡補,一邊與世子殿下解說玄妙。須知趙希摶年輕時驚才絕艷,可惜跟軒轅大磐是一個毛病,各個領域,都是點到即止,不求甚解,被世子殿下拿話一激,一咬牙連公認道統典籍里極為晦澀的大部頭《太上正一洞玄律令集》都堆到桌上。

這一日,徐鳳年終於不再只在山腳逛盪,拉著黃蠻兒,喊上慕容梧竹、慕容桐皇一起去附近一座道觀後山,只有青鳥跟著,挽著一隻竹籃。

慕容梧竹大概是那天馬虎算是一場推心置腹后,對身披一張好大虎皮的世子殿下遠比弟弟來得泰然自若,柔聲問道:「殿下,這是做什麼呀?」

黃蠻兒憨憨道:「摘山楂。」

徐鳳年點頭笑道:「當初老天師去北涼那邊要收我弟弟做閉關弟子,好說歹說了半天,都沒說到點子上,也就這山楂比較讓黃蠻兒順眼。」

慕容梧竹只覺得匪夷所思。徐鳳年挑了個山坡坐下,黃蠻兒來去如風,一捧山楂接著一捧,很快就填滿小竹籃,青鳥乾脆就把竹籃放地上,慕容梧竹說到底還是跳脫活潑的年齡,與青鳥去採摘山楂。徐鳳年和慕容桐皇隔著一段距離坐著,兩頭虎夔漫山遍野打滾撒潑。

清風拂面,徐鳳年閉目凝神,撫摸著交疊而放的春雷、綉冬,浮想聯翩。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原本閉關造車,即便有九斗米魏叔陽幫忙解惑,對符將紅甲雲紋禁止的研究仍是舉步維艱,可這兩天經過老天師趙希摶的點撥,許多攔路虎都被腹有天機的邋遢老道給輕輕打死,讓人豁然開朗。唯一可惜的是身邊缺了個知曉密意的佛門高僧,否則徐鳳年自信可以把符將紅甲變成徹底的囊中物。

慕容桐皇輕聲問道:「聽說殿下在江南道殺了許多錚錚士子。」

徐鳳年平淡道:「比起徐驍還是少多了。」

慕容桐皇皺眉道:「為何要跟讀書人作對?不知道眾口鑠金以至於讓你們父子遺臭萬年嗎?」

徐鳳年修長手指抹過春雷,緩緩道:「成王敗寇。你想想看,春秋八國史書,不都是由離陽王朝的史官在寫嗎?那些個為了讓列祖列宗上忠臣傳的,哪怕留下個十幾個字給後人,便可以不惜羽毛,削尖了腦袋去入仕新朝廷做官。那些個為了讓父輩們不入佞臣傳的,則更是奔赴京城,絞盡腦汁討好翰林黃門郎們,哭著喊著恨不得把妻妾雙手奉送。不是有個人讓正妻解衣以乳暖人手的荒唐典故嗎?」

慕容桐皇正色道:「殿下不可以偏概全!」

徐鳳年睜開眼睛淡然道:「這個道理我懂,徐驍也不是沒有打心眼裡佩服的讀書人,不過似乎沒幾個有好下場。遞交治國二十一疏的賀州荀平,被百姓烹食;趙長陵嘔血身亡於西蜀皇城外的軍帳;曾做文武評將相評的李義山被同是讀書人的一些個文壇巨擘,以文字取人性命,被株連,最後逃到了徐驍身邊才活命。當然,你也可以繼續說這是以偏概全,但我身在北涼王府,見識過太多名士風采,的確寫得一手花團錦簇的詩章,不管是唇舌殺人還是歌功頌德俱是一流手筆。名利名利,知道為何『名』字在『利』字之前嗎?北方張聖人曾說有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再次立功,這便是答案,也是為何文人輕視武夫的根據。有幾個讀書人是奔著立德而去?讀書來讀書去,最多的還是立言啊。立言攢人格賺名望,光宗耀祖,名留青史,哪裡顧得百姓饑飽寒暖。」

徐鳳年輕聲道:「我在江南道報國寺聽江南名士說王霸義利,結果只是一個原本沒資格入席的寒門士子在為百姓求利,你說那些名士,是哪門子的名士?只知吟誦風花雪月,清談玄說,全天下都在叫好,便是真的好了?讀書萬卷,無書不讀無經不解,不知朱門外有凍骨,便是士子的士了?」

徐鳳年笑道:「說來你可能不信,襄樊儒將王明陽自刎后,本是佞臣傳榜首,是徐驍與老首輔吵了一架,擼起袖管親手劃去的。而西楚史書對於這位曾給西楚獨坐釣魚台整整十年的讀書人,沒有留下半個字。這一次,則是朝中遺老領袖,西楚老太師孫希濟親筆抹去。」

慕容桐皇還在堅持,但已經不如一開始那般理直氣壯,低頭道:「讀書人還是好人居多。」

徐鳳年自嘲道:「我也沒說我非要跟讀書人過不去啊。再者很多人和事,本就沒對錯可言,鑽了牛角尖,一定要非此即彼,就沒道理可言了。」

慕容桐皇嗯了一聲。

徐鳳年托著腮幫望向牯牛大崗,自言自語道:「還是溫華那小子想得開,不知道這會兒在哪裡了。」

慕容桐皇怔怔出神。

徐鳳年轉頭伸出兩根手指,學那降妖除魔的符咒派道士,指向慕容桐皇,大笑著打趣道:「急急如律令,你這禍國殃民的孽障,還不速速現形!」

慕容桐皇猶豫了一下,使勁捶了一下世子殿下胸口。這個瞬間,他不再故作誘人嫵媚,不再眉宇陰沉,而是散發出一股陌生的凜然英氣。

徐鳳年躺在坡地上,笑道:「胭脂評上排第二的陳漁,稱作不輸南宮,知道吧?」

慕容桐皇點了點頭,不過至於為何提起陳漁和南宮,他一頭霧水。

徐鳳年笑道:「那個南宮與你一樣,是個男人,長了一張白狐兒臉,比你還好看。如今就在北涼王府聽潮亭里觀看秘籍,等他出樓,說不定就是天下第一了。我這兩把刀春雷和綉冬,原本都是他的,後來一把送一把借。」

慕容桐皇哈哈笑道:「你再解釋,小心被當成此地無銀三百兩。」

徐鳳年如釋重負。心有千千結,能幫這對姐弟解開一結是一結,處理掉軒轅家族那一茬破事,至於慕容桐皇人生走勢,只需要埋下稱不上伏筆的伏筆,再以後就不再搭理了。這下棋,確實得跟黃三甲那老妖怪學,先別管是不是畫虎類犬,學了再說。

徐鳳年沒來由想起那位夢中乘龍而來的龍虎山天人,趙黃巢,此趙並非天師府趙氏的趙啊,徐鳳年其實至今還沒弄清楚到底是夢境還是真實。若說是真相,整晚都在攀崖而上的呵呵姑娘為何沒有反應?連老劍神李淳罡都不曾察覺!可要當作是一場春秋大夢,白蟒對黑龍,中年道士趙黃巢所說的一切都是有理有據,尤其是那條從懸崖升騰而起的張須天龍,幾乎與《春雷惡蛟驚龍圖》上的如出一轍。這幅天王天女圖出自大鍊氣士之手,輔以惡讖。

徐鳳年皺緊眉頭,暫時不敢對誰說起這件古怪事情,恐怕只有回到北涼才能跟徐驍和李義山提上一提。

世子殿下不知道徽山沒多久前,有人與他恰好對望龍虎山而來。軒轅青鋒和爺爺軒轅國器站在問鼎閣的望江台,兩人憑欄而立。問鼎閣依崖而建,望江台則突兀橫出,山風獵獵,高處不勝寒。軒轅青鋒攏了攏裘衣領子,鬢髮皆霜的老人笑道:「冷了?你這憊懶丫頭,與你爹一樣,都不肯在武道上出力,習武也不一定是要打打殺殺,強身健體才是根本。」

軒轅青鋒臉頰被從江面盪到牯牛大崗崗壁上激起的罡風吹得通紅,縮了縮脖子,撒嬌道:「現在學也不遲啊。」

腰懸古劍名抱朴的軒轅國器笑而不語。

老人是徽山軒轅他這一輩的獨苗,老祖宗軒轅大磐一敗再敗后,閉關修行,都是由軒轅國器一手撐起大梁。他年輕時寂寂無名,與當時堪稱李無敵的劍神李淳罡錯過了交鋒時機,近二十年才聲名鵲起,下山第一戰便挑了最硬的吳家劍冢做磨劍石,逼得吳家素王劍出鞘。軒轅國器雖敗猶榮,被武林盛讚大器晚成。這些年結交皆老蒼,前不久剛剛去了趟東越劍池,一劍挑翻六名劍傀劍儡,名聲緊隨鄧太阿其後,不知江湖傳言將由軒轅國器頂替王明寅遞補成為第十一是真是偽。

軒轅國器輕聲道:「聽說李淳罡就在那北涼世子身邊。」

老人手指輕彈劍鞘,鞘內古劍顫鳴,竟然蓋過了山風呼嘯,偏偏軒轅青鋒毫無異樣。老人嗤笑道:「李淳罡曾經何等劍仙氣概,何時成了北涼的走狗,真是讓人大失所望!本想劍池歸來便去尋這劍道前輩切磋一番,現在雖說省事了,可不知李淳罡還配不配這柄抱朴劍出鞘!」

軒轅青鋒笑眯眯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那老頭不是第八嗎?」

軒轅國器淡然笑道:「丫頭別耍激將法,你可知劍道境界一朝倒退,想要再勇猛精進,尤其是李淳罡這個境界的高手,難度比起渡劫飛升都不差?

只要不是劍仙一層,你爺爺大可以一戰。這第八若是真金白銀的第八還好說,如果只是惦念著李淳罡當年無雙英姿,才施捨一個名號,就乾脆由我來戳破這遮羞布也好,沒了木馬牛和一條胳膊的昔日劍神敗在抱朴劍下,總好過被那些年輕後生當作踏腳石。」

軒轅青鋒正要說話,老人擺擺手道:「丫頭先去吧,別被吹出個風寒。

你那讀書讀痴了的爹到時候要跟我嘮叨個把月。」

軒轅青鋒臉色黯然地離開問鼎閣。讀書讀到痴獃,在武痴扎堆的軒轅世家如何能立足?軒轅青鋒行走在閣內,兩旁豎起書架,一隻縴手在按字首發音排列的秘籍上緩緩抹過,她的眼神獃滯。這些手指摸過的古香書籍,儘是江湖夢寐以求的武功秘籍,她大多都看過,都牢牢記在腦中,因為她知道一旦嫁人,哪怕是招婿入贅,她就不再被允許進入問鼎閣,所以這些年她一直辛苦背誦秘籍內容,一頁復一頁,一本復一本,希冀著以後能夠找到一個可以憑仗的男人,去興盛那一支被書生父親耗掉銳氣的嫡長房,恢復大宗該有的氣象。

走出問鼎閣后,軒轅青鋒一臉堅毅。

一名照顧軒轅青鋒長大的老嫗急匆匆跑來,小聲說道:「小姐,袁庭山回來了,有重傷不治的兆頭。」

軒轅青鋒平靜問道:「能救?」

老嫗搖頭道:「尋常手法,必死無疑。」

軒轅青鋒呆立當場,魂不守舍。

老嫗憐惜道:「小姐,這袁庭山死了便死了,再找一名年輕人悉心栽培就是。」

軒轅青鋒嘴唇青白,喃喃道:「沒這個機會了。」

她猛然轉身,穿過閣樓無數書架,來到望江台,撲通一聲跪在軒轅國器身後。

養氣功夫爐火純青的老人只是沉默,沒有出聲詢問。

軒轅青鋒雙手雙膝抵在冰涼刺骨的青玉地面上,沉聲道:「求爺爺救袁庭山一命!」

軒轅國器說了一句讓外人摸不著頭腦的話,「若想有辱人本事,必先有自辱功夫。」

軒轅青鋒身軀開始顫抖,越來越劇烈,最終趴在地面上,心如刀絞,抽泣道:「爺爺,老祖宗為何要選中我雙修!為什麼?!只要爺爺救得了袁庭山,只要袁庭山擋得住老祖宗十刀,青鋒就不用去牯牛大崗了啊!」

軒轅國器搖了搖頭。

一名與軒轅國器有七分形似的中年儒士咳嗽著走入望江台,髮髻系一方逍遙巾,他一手握有《道德禁雷咒》,一手捂住嘴巴,鬆手後手掌放在身後,一攤猩紅血跡。

軒轅國器微怒道:「敬城,既然你身體不好,就別亂走!」

軒轅敬城苦澀道:「生死有命,認命就好。」

背對父女兩人的軒轅國器一揮袖,顯然已是怒意頗大。

軒轅敬城將道教書籍換到那手心滿是鮮血的手中,緊緊攥住,彎腰,騰出的手想要去攙扶女兒。

軒轅青鋒本已手腳無力,此時不知為何湧起一股力道,狠狠摔掉這位親生父親的手,帶著憤恨哭腔罵道:「你不配!」

軒轅世家的嫡長孫軒轅敬城面容苦澀,柔聲道:「走,你娘替你溫了一壺當歸酒,去暖暖胃。」

軒轅青鋒搖晃著站起身,踉蹌走出望江台,留給軒轅敬城一個決絕的凄涼背影。

軒轅國器怒其不爭哀其不幸,提高嗓音斥責道:「你瞧瞧,當年為了迎娶一隻人盡可夫的破鞋,你丟光了家族的臉面不說,這些年又做了些什麼?!」

軒轅敬城平靜道:「讀書。」

「讀春秋大義。」

「讀道教無為。」

「讀佛門慈悲。」

軒轅敬城一字一字說來,不溫不火,語氣極緩。確實,不是溫暾脾氣,如何消受得下這二十來年的白眼打壓,其餘兩房已經是騎在他頭上拉屎撒尿,可這個讀書人始終不發一言,只是看書。

「敬城要讓老祖宗知道,他所謂的三教貫通,狗屁不通。」

軒轅敬城走到欄杆旁,與軒轅國器並肩而站。

軒轅國器氣惱得眉毛抖起,恨不得一巴掌就把這個不成材卻入魔障的兒子給拍死。

軒轅敬城笑了,握緊《道德禁雷咒》,鮮血越發滲入頁面,說道:「既然成不了長生真人……」

「住嘴!大逆不道的東西!」

軒轅國器一巴掌甩在兒子臉上,拂袖離去。顯然要是讓這名中年書生繼續說下去,只會更加語不驚人死不休。

被扇了一記耳光的軒轅敬城無動於衷,眺望龍虎山。

照理說以軒轅國器的手勁,即便有所收斂,軒轅敬城臉上痕迹也絕無可能轉瞬即逝。

等到問鼎閣空無一人時,他丟出那本《道德禁雷咒》,身形一躍過欄,飛出了牯牛大崗,直撲龍王江水面。

墜落半空時,腳尖踩在書籍上,斜向前橫空而掠,如鷹如隼。

世間真人近在咫尺不得識。

軒轅敬城逍遙飄過龍王江,腳尖在岸上落地第一下,炸出一個大坑,第二步稍小,第三步再次之,接連七步,步步踏坑,宛如蓮花綻放。

一步一蓮花,步步生蓮。

七步以後,地面上已是塵土絲毫不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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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完結精校版大全集(全20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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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世子兄弟喜相逢,軒轅世家生暗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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