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救姐弟鳳棲梧桐,羞憐惱最是慕容

第五章 救姐弟鳳棲梧桐,羞憐惱最是慕容

徐驍你把自己當作屠夫就行,別做其他事情,只要剁人,剁人再剁人,一路剁過去,就能剁出一個太平盛世了。

長安鏢局在號稱無鏢不成州的劍州看來,規模不大不小,但勝在老鏢與青鏢搭配得當,人數才五六十號,但由於老鏢中多數是綠林好漢和退役悍卒,戰力不弱。前者過膩了刀口舔血的日子,做了鏢客,不但武功底子在,老當益壯能打能殺,而且人脈底子也在,出門靠朋友,既然走鏢,難免要經過許多當地寨子,扛上鏢旗報上曾經廝混江湖的自家名號,說不定當年就一起搶過黃花閨女,因此對方大多能買幾分薄面。至於那幫曾經在戰場上待過的老鏢,單人廝殺興許不如江湖莽夫的手段乾淨爽利,但若結陣而戰,刀弓馬步,更能震懾對手。長安鏢局的青鏢們,這些年在老鏢們手把手調教下比較那前幾號的大鏢局子弟絲毫不差,欠缺的只是鏢號里沒上乘秘籍撐場子而已,這是最無奈的事情。鏢局大小,說到底還得看局裡養了多少個武功拔尖的活鏢旗,長安鏢局能拿得出手也就總鏢頭石青峰,以及這趟行鏢負責人的武術教頭俞漢良,而客卿一名都沒有。劍州幾家老字號鏢局,客卿多則數十人少則十幾位,都在江湖上闖蕩下亮堂名聲。

韓響馬是名孤兒,那時候春秋大戰接近尾聲,襁褓中的韓響馬被狠心爹娘丟在雪地里,被途經的俞教頭撿到,自小便在長安鏢局長大。韓響馬打小心眼活絡,習武也肯吃苦,被金盆洗手的江洋大盜俞漢良視作親生兒子。年輕的青鏢里以他和總鏢頭兒子石襄陽各自為首,分別拉攏了兩批青鏢。鏢局有個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女孩,石襄陽愛慕得要死要活,偏偏那女孩只對油嘴滑舌的韓響馬眉目傳情,韓響馬卻對她沒啥感覺,越發讓石襄陽視作眼中釘肉中刺。其實小時候兩人常一起用尿活泥巴,長大后落得這般水火難容的田地,實在讓韓響馬頭疼。長安鏢局,取自「長命久安」的意思,立鏢三十多年,尚未丟過鏢,故而在鏢局多如牛毛的劍州總算是站住了腳跟。

按照往常規矩,鏢局走鏢,都是老鏢帶青鏢,比例以鏢貨貴重程度而定,但韓響馬琢磨著這趟走鏢有些古怪,青鏢里竟然就他一人,其餘都是鏢局裡經驗最豐富的老鏢,由俞老爹親自壓陣。出劍州境前,長安鏢局的名頭還有些管用,但出劍州這一旬多時日,明顯就有些棘手了。俞老爹是個老酒鬼,但尋常走鏢偶爾歇腳在熟店,關門後會小喝上幾盅,權作解饞,但這趟乾脆連酒壺都沒帶。韓響馬就騎馬佩刀護在鏢箱邊上,箱子不大,據俞老爹私下透露,當日總鏢頭接鏢時說是一塊家傳美玉,鏢局裡有行家專門鑒定,手腳顫抖著說那玉起碼能值大半座長安鏢行!韓響馬瞥了眼鏢箱,再轉頭看了眼帘帷重重的馬車,是兩個女扮男裝的劍州當地小娘,別看她們戴著嚴實遮面的厚重帷帽,但八九歲就陪著俞老爹去窯子探望姨嬸姐姐們的韓響馬眼光何等毒辣,光是偶爾她們夜深人靜時下車散心的驚鴻幾瞥,真相便水落石出。打小在妓院里察言觀色混飯吃的韓響馬深信這兩個小娘絕對是大美人,一次擦肩而過,那叫一個香噴噴。韓響馬不用值夜時偶爾躺在床鋪翻來覆去,想著這趟走鏢能看清楚她們一面就賺了。教頭俞漢良背負一張牛角大弓,腰懸一柄環首大刀,策馬繞行鏢隊,見到怔怔傻笑的韓響馬,抬腳踹去,罵了一聲。韓響馬拍拍屁股,覥著臉笑道:「老爹,啥時候把你這弓傳給我,我手癢啊。」

俞老爹是個目不識丁的莽夫,義子韓響馬這名字還是跟鏢局裡一位先生討要來的,破費了好幾斤酒。雖說當成親生兒子養大,自然望子成龍,可怎麼個成龍法子,俞漢良一點不懂,反正犯事了就拿鞭子打,覺得這小子出息了就拿出銀子讓他跟狐朋狗友耍去,喝酒也好,逛窯子也罷,都是大老爺們,裝什麼讀書人。那石家小子就瞧著不順眼,明明是個習武之人,卻成天吟詩作對舞文弄墨,你他娘念詩給聾子聽啊,活該柳丫頭不喜歡。老一輩傢伙,不管年輕時如何心狠手辣,年紀大了,最大的樂趣可不就是比對子孫誰更出息一些?俞老爹就覺得韓響馬很不錯,再打磨幾年就是條漢子,不愁沒飯吃討不到媳婦。俞漢良心情不錯,指了指韓響馬腰間佩刀,笑罵道:「別不知足,鏢里加上總鏢頭那兩把,總共也就六把麒甲刀!」

俞老爹摸摸背後牛角大弓,深情款款,跟撫摸姘頭柔滑肌膚似的,見韓響馬一副肉麻噁心的抖擻神態,瞪眼說道:「最早也得等老子進了棺材才傳給你,這趟鏢你要沒走好,這弓,老子就帶進棺材,傳給你個屁!」

韓響馬攏了攏韁繩,讓兩馬并行,勾住俞老爹肩膀一臉諂媚道:「老爹,這話見外了吧,咱做牛做馬攢錢給你老人家養老送終,沒點家當怎麼闖蕩江湖。你又不是不清楚我膂力在鏢局裡數一數二,如今連總鏢頭都不敢跟我比試箭術了,好馬配好鞍,老爹,辱沒這把寶弓,是要遭天譴的。」

俞老爹白眼道:「去去去,好好盯著前頭,咱們這趟走小路,不安生,千萬別折了鏢局幾十年辛苦積攢下來的口碑。」

韓響馬笑著說了聲「得令」,驅馬前奔。俞老爹眼神慈祥,實在無法想象當年這傢伙是殺人如麻的大盜。他望著兒子的背影,心中俱是欣慰,這小子能獲准佩麒甲刀,可不是因為韓響馬是自己義子,在鏢局裡捧飯碗,靠的是實打實的真本事。鏢局任何一件武器,都要跟官府詳細報備,增添一件折損一件都要記錄在案。長安鏢局才六把麒甲刀,這種刀仿製式北涼刀,百鍊成鋼,刀身狹窄,樣式輕巧而劈砍鋒銳,馬戰步戰都是一等一的趁手好寶貝。鏢行里有幾名廣陵軍退下的悍卒,韓響馬性子好動,但跟廣陵老卒學刀絕對沒二話,只要讓他握刀,就能屁股生根,能苦練一宿都不喊累。其實這撿來的兒子箭術更好,連軍旅悍卒出身的老鏢們都說韓響馬猿臂善射,是頂好的苗子,奈何相比練刀,韓響馬練箭始終不肯用心,這讓吐了幾大缸口水都沒轍的俞老爹來了脾氣,偏不肯把牛角弓交給這小王八蛋。

俞漢良押鏢出劍州,十分謹慎,一來鏢物異常貴重,一旦丟鏢,長安鏢局虧損巨大不說,十有八九再無法在門戶競爭激烈的劍州樹旗接活,所以除了他這個武術教頭,還有韓響馬這個心思縝密武力不差的青鏢,其餘清一色是老江湖的鏢師,足足三十多號人,可謂精英傾巢而出,加上夥計雜役也有將近五十,浩浩蕩蕩,哪怕不走官道走小路,一般山寨都不敢露頭來攔路剪徑。走鏢求穩和字當頭,這沒錯,但沒的商量的話,還得靠硬刀硬槍。

俞老爹想到車裡頭坐著的兩位,皺了皺眉頭,心想這趟鏢不簡單哪,明面上護送那塊價值連城的玉佩去松州,是走鏢里最稀鬆平常的貨鏢,可暗地裡更像是人鏢。車廂兩人深居簡出,俞老爹大半輩子都在亡命生涯,入了鏢局才安穩下來,但這輩子沒見過啥大家閨秀,連小家碧玉都沒接觸幾位,可沒吃過豬肉好歹見過豬跑,車裡兩位,實在不像是一般門戶里出來的女子,打著貨鏢名號出走劍州,怎麼看怎麼像是在逃禍。長安鏢局幾位當家的起先聚在一起也做過計較,俞漢良就不太想接鏢,可長安鏢局近兩年生意清淡,被幾個大鏢局壓榨得不輕,加上對方兩人出手豪氣,押金就有六百兩銀子,許諾到了松州,再拿出六十兩黃金!總鏢頭一咬牙,接了!

鏢隊前頭的韓響馬抬手做了個手勢,老鏢們立即抽出兵器,如臨大敵。

但刀只出鞘一半,這是走鏢不成文的規矩,對面既然沒有偷襲出手,而是明著來攔路,只要沒有真正撕破臉皮,鏢局若是刀鋒率先全部出鞘,就等於是砸山寨的場子,是一種大不敬行徑。出門在外行走江湖,情義禮三字,都不得有絲毫馬虎。

小道兩旁密林中嘩啦啦跳出七八十號人,刀矛鮮亮,岔路上更殺出二十餘騎,皆是人強馬壯。俞漢良走鏢二十年,當然看得出這一夥劫道賊匪不比尋常,多半是那种放小蝦逮大魚的大寨。俞漢良一肚子納悶,以往沒聽說這座山上有如此扎手的山大王啊。他去年還來過這裡,記得佔山的是秦鷂子那伙熟人,姓秦的擅長三皇炮捶和十六路鞭腿,單對單,俞漢良沒有半點勝算,但大寇秦鷂子手下嘍啰很不濟事,屬於老弱殘兵,因此以往走鏢至此,也就是掏點碎銀當作「敬太歲錢」,雙方面子都過得去,一來二去,俞漢良跟秦鷂子還算混了個半生不熟。按照總鏢頭石青峰的意思,這趟看能否趁機拉攏秦鷂子做長安鏢局的客卿,哪裡料到換了山頭王旗,來勢兇猛。騎匪二十,這可不是普通山賊能有的家底,一匹馬昂貴不說,而且有價無市,養馬就更不輕鬆了,這下子棘手了!

俞老爹長呼出一口濁氣,握緊腰間環首刀,驅馬前行,先讓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韓響馬乾凈滾回來,面對那幫精裝山寇,抱拳大聲道:「劍州長安鏢局俞漢良,向諸位好漢借道!」

對方人馬毫無動靜,俞老爹硬著頭皮掏出兩袋子碎銀,揚聲道:「太歲孝敬錢二十兩!」

二十騎照舊在小道上紋絲不動。

原本被俞老爹勒令去殿後的韓響馬大怒,尋常過路的太歲錢,十兩已是一般鏢局相當闊綽的出手,這幫兔崽子仗著人多勢眾給臉不要臉。他掉轉馬頭,就要徹底抽刀,熟諳這小子暴躁脾性的俞老爹生怕誤了大事,轉頭罵道:「響馬,不得胡來!」

韓響馬只得悶悶收刀,驀地瞪大眼睛,紅著眼喊道:「老爹小心!」

路旁一棵樹上躍下一人,黑衣帶刀,疾奔前沖,俞漢良才生出寒意,甚至來不及抽刀格擋,就被來者抽刀一抹,連人帶馬給當頭劈成兩半。

眾人皆是肝膽欲裂。

這一刀只瞧見了刀鋒暴起的半圓形流華,這種冷冽無言的殺人手法,實在恐怖。

小道上,鮮血淋漓,人與馬的屍體都斷作兩截。

與俞老爹相依為命二十多年的韓響馬已是怒極,喪失理智,夾了夾馬腹,抽出麒甲刀策馬疾馳。

站在小道上的青年刀客手腕輕輕一轉,刀鋒上鮮血在地面上濺出一條猩紅血線,側鋒直指借馬勢壯刀勢而來的韓響馬,不退反進,迎面狂奔。

敵對雙方瞬間擦身而過,韓響馬落刀后驚覺根本沒有砍中那挨千刀的仇家,下一刻他便墜下馬背,滾落在道路上,原來馬匹四蹄已經被那名刀客齊齊削去,再低頭看自己,雙腿膝蓋以下早已離身,只是刀鋒太銳,直到現在,韓響馬才察覺到那刺骨的疼痛,堅韌如他也哀號起來,十指下意識地在道路上彎曲成鉤,刺入泥地,指甲翻起都不自知。自打記事起便有著一個江湖夢的韓響馬,抬頭看到不遠處的俞老爹,緩緩爬去,這時這名年輕鏢師腦海中再無什麼逍遙江湖揚名武林的念想了,只想著見到老爹一面。

行兇的刀客連看都不看一眼無名小卒韓響馬,面對倉促結陣的鏢局眾人,閑庭信步般前行。他輕鬆挑落幾枚激射而來的羽箭,鋒芒清亮如雪,刀勢大氣磅礴,在陣式最前面的廣陵老卒根本抵擋不住,面容生硬的青年刀客每次都只是乾脆利落的一刀,就如砍瓜切菜般將這些長安鏢局的老鏢斬死在血泊中,除去韓響馬沒有當場斃命,接下來與他照面的,無一例外都是瞬間被殺,才小半炷香工夫,車隊便被殺得七零八落。老鏢拚死護著馬車,夥計雜役沒這膽識四散逃去,刀客也不追攆,自然有那二十彪悍騎匪驅馬追殺,手起刀落,輕而易舉就在後背上拉出一條深可見骨的致命傷口。體魄魁梧的青年抽出那捅在最後一名老鏢心口的刀尖,刀身在緩緩倒地的屍體上擦了擦,拭去血痕,再用刀尖挑起車帘子,冷淡道:「被軒轅老祖宗看中,逃得到哪裡去。」

帘子掀起,一柄匕首刺出。

青年刀客兩根手指夾住匕首,隨意扭斷,丟在路上,再伸手捏住她的纖細雪白脖子,先將她拖出車廂,再懸在空中,她的帷帽已經掉落,露出一張清冷絕世的容顏。但冷血刀客對她相貌並不留戀,只是略微低了低視線,看到她離地頗高的雙腳腳尖劇烈顫抖,雙手徒勞地拍打他那隻粗壯手臂,臉色由紅轉紫。待在車廂里的另外一人鑽出來,看到這一幕,摘下帷帽,臉龐與命懸一線的女子一模一樣,她嗓音冷清道:「放了我姐姐!」

他眼角餘光瞥去,覺得有趣,竟然有不怕死的?

她突然抽出一柄藏在袖中的匕首,抵在自己脖子上,刺入吹彈可破的肌膚,割出一道血槽,冷冷道:「我死了,看你如何去跟軒轅老變態交差!」

殺人如麻的青年皺了皺眉頭,今天這檔子秘事在他看來談不上什麼,既然上了徽山牯牛大崗拜師學藝,受人恩惠當然要給人賣命。軒轅老家主無女不歡的癖好,尤其喜好豢養孌童和虐殺幼女,在劍州早已路人皆知。老傢伙精通房中術的密宗歡喜法門,采陰補陽已經幾十年,內力堪稱通玄,更是刀法宗師。青年刀客半個多月前領命攔截一對被軒轅老祖相中的仙品鼎爐,劍州鏢局被他掀了個底朝天,這才連路趕來,耽誤了六疊瀑練刀,這讓嗜武成痴的他心情很糟糕。面對車上女子威脅,一手提著脖子一手握刀的他拿刀尖抵在獵物心口,冰冷道:「自盡?不攔著,只不過我敢保證你姐姐肯定會死在你前頭,一刀刺入,只要找准心竅,攪爛心臟后,我就能讓你姐姐半死不活,生不如死,比你一抹脖子要不幸百倍。」

她雪白牙齒死死咬著嘴唇,滲出血絲,眼眸中的怨毒顯而易見,緩緩道:「你是誰?」

青年刀客無所謂道:「記住了,袁庭山。想要報仇,就老老實實跟我回徽山,把軒轅老祖宗伺候舒服了,多吹幾年枕頭風,才有希望給我找點麻煩。」

她果真丟掉匕首,嫣然一笑道:「你等著便是。」

自稱袁庭山的刀客隨手將做姐姐的女子丟在地上,二十騎已經將鏢局裡的雜魚砍殺殆盡,一個不剩,刀客朝後邊那些貨真價實的劫匪扭了扭脖子,刀鋒上尚在滴血的騎士個個嘴角獰笑,拍馬前沖。

她眼神冷漠地望著抱住刀客大腿求饒的姐姐,無動於衷。

青年刀客安靜地等著騎兵收工,見人頭收割得差不多,低頭望去,「聽說你們雌雄難辨,我很好奇你們中誰是男的。」

說話間,道路盡頭出現一位佩雙刀的白馬錦袍。

在劍州地勢上,江東牯牛大崗與江西龍虎斬魔台雄峰對峙,格局形勢上,也差不多,雙方秉著遠親不如近鄰的原則大體上井水不犯河水,如同兩位相敬如賓的老嫗。軒轅家族的老祖宗雖說道德堪憂,為劍州士林所不齒,但武德不低,廣結天下英雄好漢,一些被官府上榜絞殺的漢子只要上得了徽山,都可託庇於這個當今武林屈指可數的豪族,官府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把持家族半百年的軒轅老家主對登山求學的武道後輩也樂意大力栽培,曾替許多如今名動江湖的高手指點迷津過。袁庭山報仇雪恨后,作為被官府重金懸賞緝拿的亡命之徒,甚至上了趙勾名單,若非軒轅老家主願意讓其上山,他在山腳就要被趙勾拿去傳首江湖了。

對生性涼薄的袁庭山來說,這份救命恩惠且不去說,他若想在刀法上有所建樹,打破瓶頸,就得心甘情願給軒轅家族做一些見不得光的陰暗勾當。

當牯牛大崗一名管事在六疊瀑布下找到袁庭山,這名刀客正在以後背硬抗那條百丈高崖跌落的水柱,以此錘鍊筋骨。徽山瀑布六疊,以這一疊下墜最急,號稱龍吐水,軒轅家族近三十年已經沒有年輕後輩能夠如此極端地鍛煉體魄。袁庭山聽說大概后,就領著二十輕騎下山辦事,攔截兩個從小門小戶里出逃的妙齡玩物,實在提不起大精神,但既然寄人籬下,拿人好處了總得替人消災。

袁庭山只要答應去做,就務必做到最好。他查清鏢局路線后,先將那擅長炮捶鞭腿的秦鷂子砍斷雙腿,攏起一夥不成氣候的草寇,倒不是說要借力,只不過總要給官府擺出劫匪與鏢局同歸於盡的障眼法。聽說那對尤物在劍州極負盛名,早前才十二三歲時就早已艷名遠播,軒轅老祖青眼相中,視作床帷玩樂的禁臠,早已在江東半公開,就等著何時出手「請」上山享福去了,不承想那對被譽作「一人已傾城一人更傾國」的小璧人竟然跑了。

在很多事情上都後知後覺的袁庭山瞥了眼臉蛋身材幾乎完全相同的兩人,拿刀尖指著站在車上的那位,哈哈笑道:「你這皮囊可比娘們兒還好,難怪軒轅老祖對你更上心些,就是不知道你這細皮嫩肉的,跟姐姐一起能被玩弄幾天。記住了,我叫袁庭山,在我刀法大成之前,怎麼都別死,要不然就不好玩了。」

袁庭山已經看到那名氣質不俗的不速之客,高坐於駿馬上,遙遙相望。

袁庭山嘴角勾起,殺意湧現。他出身貧賤,習武后從不掩飾對豪門公孫的憎惡,初入劍州,就在江上殺雞般宰了一整船的膏粱子弟。袁庭山朝軒轅傾注心血培養出來的悍勇輕騎做了個斬頭手勢,刀背輕輕敲打肩膀,走向那名仍在地上爬行的青鏢,不忘轉頭笑道:「好心提個醒,我在徽山上聽說軒轅老祖癖好古怪,到時候老傢伙讓你與你姐姐歡好,你該如何做?」

脖子上烏紫痕迹觸目驚心的姐姐癱軟在地,聽到這句話,嬌軀顫抖,臉色蒼白。

站在車上的那位嘴角血絲更濃。

袁庭山做了個充滿暗示性的挺腰動作,大笑著走向那名苟延殘喘的年輕鏢師,留下一對雌雄難辨神情迥異的姐弟。坐在地上的姐姐恐懼地抬頭,望向那個從小就極有主見的弟弟,後者恰好居高臨下冷冷望來,她打了個冷自骨髓的寒戰。袁庭山根本不在乎被那對姐弟記恨,以他們的姿色,如果真的能夠對軒轅老祖曲意逢迎婉轉承歡,在牯牛大崗得寵幾年想必不難,只不過到那時候,軒轅青鋒都已是他的女人,一對連命運都掌控不住的軟弱寵物能掀起什麼風波?

失去雙足的韓響馬還在血泊中艱難爬行,只是憑著一股執念苟活。

袁庭山站在韓響馬與老鏢屍體之間,將刀插入地面,彎下腰笑眯眯道:「再努力一點,就快看到你老爹的腦袋了。」

當扭動殘軀木然前行的韓響馬頭顱到達刀鋒下,袁庭山冷笑著在道路上緩慢劃出一道溝壑,順便將這顆頭顱輕輕割下,拔起刀后拿腳尖一踢,腦袋濺著血液滾到老鏢屍體附近。

「江湖兒郎江湖死,死得其所。」

袁庭山喃喃道:「我是好人哪。」

這一幕讓姐弟兩人看得作嘔,尤其是姐姐已經膽寒,當場昏厥過去。

身體筆直站在車上的那位,喊了一聲「慕容梧竹」后,見沒有回應,他面無表情地提起袖口抹去血跡。這些年在劍州江東無數詩篇讚譽姿容風采的「她」,眼神木然。慕容家族在劍州是末等士族,遠比不上那些龍盤虎踞的豪閥世族,相傳慕容姐弟出生時有術士路過,留下歌謠「一雌復一雄,雌傾城,雄傾國,雙雙飛入梧桐宮」。世人皆知梧桐宮是太安城宮殿,隨著慕容姐弟逐漸長成,劍州士子交口稱讚,姐姐已是奇質美人,弟弟慕容桐皇更是美若蓮花,都說自他誕生后,府中蓮花池便不曾綻放過,每年滿池青蓮只長至花苞,故而慕容桐皇又被譽作蓮花郎,加上那傳唱多年的歌謠,慕容家族無形中對此雙姐弟抱有極大期望。曾有族人色慾熏心,對年僅十歲的姐弟試圖猥褻,但不知為何最終沒有得逞,還瞎了一眼,被逐出家門。可惜姐弟十三歲時,一次前往龍虎山燒香,在徽山山腳被軒轅老祖宗一見之下驚為天人,欽定為禁臠。慕容家族面對在劍州隻手遮天的龐然大物,毫無抗拒之力,不知是不是狗急跳牆,熬到了三年期限的尾巴上,鬧出姐弟倆離家出走的鬧劇。軒轅老祖宗倒也沒對做出小動作的慕容家如何為難,只不過蒙在鼓裡的長安鏢局就遭殃了。

道路盡頭,得到空中青白鸞消息,只是聞訊趕來湊個熱鬧的世子殿下瞪大眼睛,看到二十騎朝著自己衝殺過來,一時間沒弄明白。難道是賀州這邊軍旅甲士?可不像啊,真要動手的話,二十餘騎是不是太寒磣了點?不知道本世子屁股後頭跟著一百鳳字營嗎?因為有青白鸞示警在先,這次急行,就沒讓一百輕騎拉開距離,錦衣華服的世子殿下本來臨近龍虎山,心情就好不到哪裡去,尤其看到那刀客割頭顱踢腦袋的殘酷動作后就越發火冒三丈,他一抬手,以大戟寧峨眉為首,一百輕騎分作兩縱,鐵蹄踏地,轟鳴刺耳。

那二十騎也不傻,呆若木雞后立馬轉身狂奔!他娘的,又不是瞎子,誰看不到那幫橫空出世的騎兵不僅人手一把制式刀,更背負有一副勁弩。弓箭還好,朝廷不禁民間私藏,但弩這玩意,可絕對是若非軍隊不可配置,一經發現私藏,輕則充軍發配三千里,重則以叛逆罪論處,是要掉腦袋的!更要命的是賀州、劍州、湖州三地境內有資格持有軍方強弩的,只有廣陵王麾下蒼鷹營和游隼營,軒轅家族可以不把那些個郡府放在眼裡,卻也不敢與藩王精銳叫囂抗衡。

驕橫跋扈如袁庭山,也不禁下意識皺了皺兩道劍眉。

廣陵王的人馬?那高高在上惹人討厭的公子哥是將門子弟?

若還是以前單槍匹馬的日子,他早就拔刀衝去,事後逃命歸逃命,當下怎麼都要把那錦衣公子哥劈落馬下。

袁庭山擺擺手,示意二十騎去姐弟倆所在的馬車,他獨自站在原地,死死盯住那個被兩批驍騎夾在中間的紈絝。

狹路相逢!

只見紈絝雙手按刀,以刀鞘拍馬,瀟洒前行,離袁庭山還有五十步時,冷淡問道:「你們是廣陵王趙毅那邊的人?」

廣陵王趙毅,六大宗室藩王中權柄僅次於燕刺王,為人十分有趣,殺人如麻,揮金如土,尤其是好色如命。春秋大戰落幕後,就數這位藩王佔有亡國皇后公主嬪妃最多,母女同床,姐妹同被,甚至三代同眠都有,花樣百出。正所謂一龍生九子,靖安王趙衡等皇兄皇弟相貌都算當世美男子,趙毅卻相貌醜陋,體態臃腫黝黑,與北涼褚祿山號稱南北兩肥,都是凶名震天下的豺狼。但廣陵王雖說人品低劣,領兵卻極有心得成就,與王朝「首藩」燕刺王相比,只是差了數量而已,單個武卒甲士的技擊並不遜色,趙毅所轄是春秋昔日第一強國西楚的故土,能夠在二十年間彈壓得楚人抬不起頭,絞殺士子無數,可見這位藩王的鐵血手腕。

這下輪到袁庭山納悶了,但隨即這名無法無天慣了的刀客開始冷笑起來,顯得十分猙獰。

徐鳳年問道:「這是在剿匪?」

袁庭山笑著反問道:「那你是不是寇匪?」

徐鳳年被這名出手殘酷的刀客逗樂,陰惻惻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馬上就知!」

袁庭山無視那當先輕騎二十柄勁弩所指,身形暴起,拖刀奔走。

二十根箭矢激射而出,袁庭山輾轉騰挪如靈猿,五十步距離,一瞬就清晰可見那倨傲公子哥的臉孔,小白臉一個,這種富貴人家的腦袋割下來才解氣!但為了前程,先忍一時,頭顱且讓你再留一會兒,等老子刀法超越軒轅老祖宗,到時候徽山在手,軒轅青鋒淪為胯下玩物,到時候再慢慢收拾也不遲。但暫時留你一條小命不假,並不意味著就讓你繼續高坐馬背頤指氣使,能在老子這柄刀面前裝大爺的傢伙,還沒從娘胎里滾出來!

可袁庭山躲過了一撥羽箭,才騰空躍起,想將那名將門子弟重傷,一匹黑馬就從旁刺出,武將手持一桿卜字大戟,直插袁庭山胸口,若被刺中,十成十就要被透心涼。

袁庭山千斤墜下身形,落地后再重新躍起,手中名刀剛好斬向馬頭。

沉重大戟當空一掄,恰恰針鋒相對,橫掃向刀鋒。

袁庭山眯眼,手中刀不再退縮,砍中卜字戟身,大戟向後一盪,袁庭山看似傾注全力后被迫後退,但雙腳在地面上倒滑而去,單手撐地,腳下才揚起些許塵土,身形再沖,速度幾乎是方才一倍,分明是示敵以弱在先,一旦探知深淺便突兀殺人在後。身披重甲的寧峨眉怒喝一聲,一桿堅硬大戟在他手中隱約震出層層疊疊的微妙弧度,嗡嗡作響。袁庭山快,他的大戟一樣不慢,卜字戟尖向這名青年刀客的腰部鉤去,一旦鉤中,定要這個刺客腰斬!

袁庭山笑著咦了一聲,空閑的左手猛地按在刀背上,與大戟再度接觸,這次不再硬拼氣力,而是手掌發力,帶動右手刀,整個人以卜字鐵戟為中心,在空中靈巧畫出一個半圓,再度與那馬背上巋然不動的無知公子哥欺身接近!

袁庭山是市井巷弄里殺出血路來的狠辣匹夫,敢拚命,同時卻也惜命,既擅長死纏爛打,又熟知如何佔得最大便宜。大概是知道那名使戟將軍的武力,他繞過鐵戟后,不是趁勢直接出刀,如此一來就要將整個後背留給那重甲將領,老子的命比天王老子還金貴,以命換命太不划算,所以他非但沒有立即出刀,反而弓腰側到馬腹下,這才提刀。這一刀向上撩起,他算準了位置,要讓那紈絝斷了子孫根!大戟出人意料沒有尾隨襲來,但大戟沒到,一桿猩紅鐵槍卻角度刁鑽地陰毒刺來,袁庭山要是不收手,太陽穴就要被槍頭扎出個窟窿。他身體一扭,左手這次是貼上刀身,刀身側面抵住那槍尖,刀片彎出一個弧度,繼而借這一槍之力驟然如羽箭般后射,從紈絝的白馬腹下退出,再滑出寧峨眉黑馬馬腹,腳尖一點,拔起身形,撞在路旁一名輕騎的馬身上,將其撞倒后,成功沒入密林,袁庭山大笑道:「後會有期!」

先前在白馬馬腹下,他清晰看到那一桿紅槍,以及那一雙青色繡鞋。

揮出這霸氣一槍的,還是個娘們兒不成?

從頭到尾,徐鳳年都沒有任何動靜,看到袁庭山逃入密林,他眯眼道:「楊青風,你與舒羞跟上這傢伙。寧將軍,帶上十騎下馬追蹤,天黑之前如果沒追上就算了。」

道路那頭的二十騎看得有些獃滯。袁庭山在山上練刀誰都知道,這小子的刀術是死人堆里滾出來的,不是一般的狠辣剛猛,雖說在那邊輕騎人堆一進一出很了不起,但那將門子弟能夠毫髮無損,便更能說明狀況了,能如此輕鬆化解袁庭山殺機的傢伙,家底可不薄啊。何況除了真正出手的大戟將軍和青衣女子,其餘幾位都在旁觀,接下來躍入密林追殺袁庭山的幾個扈從,似乎也不簡單。咋辦?廢話,為首騎士顧不得袁庭山安危生死,撥轉馬頭,直接就撤了。路過馬車時,他彎腰將傻傻坐在地上的慕容梧竹抱到馬背上,另外一名騎士有樣學樣要去擄走站在馬車上的慕容桐皇,孰料這位愧煞蓮花的俊美「女子」伸手就刺,沒防備的騎士一陣吃痛,回頭狠狠瞪了一眼,繼續前沖。慕容桐皇不等下一位騎士出手,迅速退入車廂縮在角落。

徐鳳年轉頭對躍躍欲試的袁猛笑著吩咐道:「袁校尉,帶人追上去。留不留活口你看著辦。」

兩隊輕騎銜尾一追一逃,小道上十分喧囂熱鬧。

徐鳳年來到馬車附近,拿刀鞘挑起帘子,看到一張雖稍顯稚嫩但冷艷動人的容顏,以及一雙陰冷仇視的秋水眸子。

徐鳳年才剛剛張嘴微笑道:「這位姑娘……」那位虎口脫險的「姑娘」便怒目相向,忘恩負義地罵道:「你才是姑娘!」

徐鳳年只是略微失神,所幸有白狐兒臉珠玉在前,很快就醒悟過來,但還是有些匪夷所思,七十文上下姿色的女子不好找但也不難找,可眼前這位怎麼都有九十文,還他娘是個爺們?這不暴殄天物了,世子殿下可不是李翰林那個有龍陽斷袖癖好的,可以男女通吃。

徐鳳年對雛妓都沒興趣,更別提那毛骨悚然的孌童了。江南道名士倒是不乏其人,廣陵一帶更有專門調教兩者的行家高人,幼時幾兩十幾兩銀子廉價買入,到了十二三歲以十金乃至百金天價賣出,供士大夫和達官顯貴狎玩,這在江南士子集團里蔚然成風,視作高妙雅事,文人之間比詩詞歌賦比金石玉器已經比膩歪了,好不容易迎來海晏清平的盛世,於是開始比拼家中歌姬美婢。徐鳳年仔細瞅了瞅這名「姑娘」,果然胸脯一馬平川,不似女子。

慕容桐皇顯然對徐鳳年這種眼神習以為常,嘴角泛冷,陰差陽錯以虎驅狼嗎?世間烏鴉一般黑,眼前這位,也不是個好東西!

徐鳳年久經花叢,拿捏人心恰到好處,笑道:「對,我的確不是好東西。」

被看破心事的慕容桐皇臉色冷得越發生硬刻板,身體本能地往後縮了縮。

徐鳳年不以為意,好奇問道:「看情形你和那幫騎兵不是一夥的,怎麼回事?這是地方豪紳強搶民女?」

慕容桐皇咬著嘴唇,對這位外鄉口音的傢伙不加理睬。

徐鳳年轉頭望向小道上追殺而去的輕騎。以鳳字營的馬術和馬匹的腳力,九十對二十,雙方人數懸殊,根本不用擔心戰果。袁猛要是吃不掉,就可以提頭來見了。至於那名殺伐果決的青年刀客,楊青風精通追蹤術,舒羞武學駁雜,再加上大戟寧峨眉和十名白馬義從,連魏爺爺都說要舒展一下筋骨,參與圍捕,那位刀客再生猛,都是九死一生的境地。徐鳳年不擔心這是有人調虎離山。蘆葦盪一役后,頭頂那頭青白鸞方圓十里內有風吹草動就會鳴叫警戒,這還不止,徐鳳年從鳳字營精心挑選出五名腿腳伶俐的矯健士卒司職游哨斥候,確保能夠第一時間把握戰機主動。

徐鳳年不急不躁問道:「被抓走的那個是誰?我當時沒看清楚,你要是再跟我練閉口禪,等會兒我手下把人帶回來,就不管生死了。」

慕容桐皇好似被抓到致命軟肋,猶豫了一下,說道:「我姐姐。」

徐鳳年追問道:「那抓你們的是什麼人?」

慕容桐皇咬牙,神經質般微笑著,一臉陰冷道:「江西龍虎江東軒轅聽過嗎?」

徐鳳年裝瘋賣傻道:「龍虎山那幫牛鼻子老道要抓你們上山?做道侶修習房中術?」

慕容桐皇狠狠撇過頭,懶得跟這個腦袋被門板夾到的傢伙廢話。

徐鳳年微笑道:「江東軒轅,正好正好,你可知道這家族裡有個叫軒轅青鋒的娘們兒?」

慕容桐皇腦中念頭百轉,語氣平淡道:「軒轅青鋒,在劍州可比郡主還要威風八面,怎麼,你慕名而來?」

始終拿刀鞘挑起車簾的徐鳳年一手捧腹哈哈大笑道:「慕名而來?沒錯沒錯,我得愛慕這娘們兒愛慕地得相思病了,這說法挺好,溫華那傢伙聽到后一定會滿地打滾。要知道當時被這娘們兒追著打,溫華還調戲她腋毛沒刮乾淨來著。」

慕容桐皇怔怔看著這個傢伙,敢情是腦袋真有毛病?

徐鳳年收回綉冬,緩緩放下帘子,一肚子壞水開始蕩漾起來。

竟然是軒轅家族的私兵,簡直是要睡覺就遞個枕頭過來嘛!擅殺鏢局幾十人,這個罪名捅出去,不怕兩州刺史睜眼瞎?這會兒正值州郡制變更路道制,原先朝廷里那三十多個刺史個個都削尖了腦袋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這段時間估計張首輔的府邸門檻都被踏爛了,遞過去的名刺沒有十籮筐也得有八九個,因為無論是經略使還是節度使,都可謂是實打實的封疆大吏,僅就轄區疆域而言,幾乎無異於春秋時期的一國君王。雖說賀州、劍州這邊刺史頭頂有藩王趙毅壓著,無望節度使,但經略使的寶座還是可以搏一搏的。這個節骨眼上,徐鳳年把馬蜂窩一捅,不信兩個刺史不服軟,徐驍的厲害在於是沒辦法讓這兩位重臣當上經略使,但絕對有能力讓他們當不上!徐鳳年看到手持剎那槍的青鳥,總覺得不協調,無奈道:「累不累?」

青鳥很認真地搖搖頭。

九十鳳字營輕騎迅捷追擊,馬蹄震地,強弩激射,一旦有人落馬,就彎腰補上一刀,或者後邊弩手再精準補射一箭,將其釘死在地面上。

幸好這裡並非官道,否則老百姓見到這種血腥場面能嚇得魂飛魄散。

對陣弓馬嫻熟的騎兵,一旦潰敗,就會淪為一場毫無生機的遊獵,白馬義從本就選自北涼鐵騎中的善戰銳士,騎術都能與北莽草原上的那些游牧騎兵一較高下。北涼軍雖說這些年稱不得橫掃大漠,但兩國邊境上的邊城巨鎮犬牙交錯,每年都有中小規模的激烈交鋒,尤其是在大柱國徐驍的刻意安排下,以及北莽那邊的默契配合下,兩邊斥候習慣性以百人到一百二十人之間編為一尉,捉對廝殺,一旦觸及,就必定是獵殺與反獵殺的殘忍戰役。北涼騎兵的卓絕馬術就是這麼硬生生磨礪出來的,燕刺、廣陵兩大藩王的甲士當年也算豺狼悍卒,為何這十多年間越發無法與北涼抗衡,爭奪天下第一雄的頭銜?正是因為北涼有北莽這塊磨刀石,磨刀石上可都是流淌著雙方鮮血,不等乾涸,就會有新鮮血液濺上。

二十騎不經殺,很快就只剩下那名馬背上馱著個女子的騎兵了。

袁猛與那廝齊頭並進,手中北涼刀不急於出刀,咧嘴一笑,「兄弟,你要是轉頭,乖乖去見我們家公子,把這美人雙手奉上,咱就饒你一命,再跑下去,可就要把你射成刺蝟了。」

那名出自軒轅家族的騎士哪敢相信,恨不得坐騎多出四條腿狂奔,往死里甩著馬鞭。

袁猛冷笑道:「急著投胎是吧?」

刀光一閃,騎士頭顱飛起,無頭屍體搖搖晃晃,最終墜落在道路上。袁猛從馬背上躍起,跳到無人驅策的馬匹上,一勒馬韁,駿馬抬起馬蹄,終於停下,袁猛大笑道:「回了!」

途經那些敵對騎兵散落在路上的屍體,袁猛陰狠道:「再給老子補上一箭,記得射腦袋,哪個兔崽子他娘的敢射偏了,就滾下馬去撿箭!」

驍勇到可怕的輕騎們傳來哄堂大笑,原來是一名炫技的白馬義從試圖去射一名屍體的眼珠子,結果擦臉而過,落在了地上,袁猛轉頭笑罵道:「王東林,給老子滾下去,一根一根撿回來,少一根就讓你屁股開花!」

叫王東林的精悍輕騎罵罵咧咧翻身下馬,拿北涼刀把那個害他丟臉的屍體砍成一攤爛泥,接著還是乖乖地去一具一具屍體上拔出羽箭,不忘扯嗓子喊道:「誰敢跟世子殿下說這個,老子就跟他沒完!」

袁猛笑聲遙遙傳來,「毛都沒長齊的雛兒,還老子老子的。世子殿下說了,到了劍州,就給兄弟們每個都找兩個花魁開葷去!」

正從屍體上拔箭的王東林騰出手抹了抹嘴角口水,結果一臉血腥。

徐鳳年閑來無事,親自駕駛慕容桐皇所乘坐的馬車,三架馬車緩緩前行。當下三名馬夫,分別是世子殿下,槍仙王綉之女,老劍神李淳罡,這支馬隊,實在是令人髮指!

與袁猛碰面后,這名武將動作盡量柔緩地將慕容梧竹交給世子殿下,撓撓頭咧嘴笑道:「都殺光了,沒留活口。」

慕容梧竹見到袁庭山割人頭顱的手法后原本已經昏厥,稱得上不幸中的萬幸,可惜被軒轅家族騎士撿到馬背後一陣劇烈顛簸,驚醒過來,那一個楊柳小蠻腰差點活生生折斷,疼得滿臉冷汗,被陌生公子哥溫暖雙手捧著接回馬車后,只知道前途未卜,迷迷糊糊,不敢抬頭。

慕容桐皇不去看姐姐,主動掀起帘子,望著那個寬闊背影,冷冷問道:「去劍州?」

徐鳳年沒有轉身,點頭道:「去龍虎山,順道見識見識江東軒轅。」

慕容桐皇問道:「你到底是誰,明知道這些騎士是軒轅家族的傀儡,你還敢殺?」

徐鳳年微笑道:「我啊,姓夫,夫子的夫,名君,君子的君。」

慕容桐皇冷笑著鬆開帘子,眼不見為凈。

慕容梧竹躲在車廂內,強忍著疼痛,怯生生道:「謝公子救命之恩。」

幸虧徐鳳年耳朵尖才聽得到,他笑道:「按照江湖規矩,小姐你得以身相許才行。」

慕容梧竹錯愕后,兩頰通紅。

慕容桐皇看在眼中,眉頭緊皺,姐姐看到他這個表情,馬上噤若寒蟬,臉色雪白。

徐鳳年哪壺不開提哪壺,嘮叨問道:「軒轅家族抓你們作甚?你們姐弟手無寸鐵的,總不至於跟這麼個武林中能排前三甲的世家結仇吧?還是說哪位軒轅公子貪圖你們美色?軟的不行就來硬的?」

慕容桐皇默不作聲,嘴唇緊緊抿起,陰冷而堅毅,與嬌柔軟弱的姐姐形成鮮明對比。

以世子殿下天馬行空的想象力,仍然想不到會是軒轅家的老祖宗看上了這對玉璧。慕容梧竹都能做老傢伙的曾孫女了,老牛啃嫩草啃到了極點。徐鳳年招招手,對袁猛說道:「領五十騎去賀州刺史府,把這裡的情況說上一聲,如果老傢伙跟你打馬虎眼,你就直接把褚祿山搬出來,再不行的話,他媽的,就只好我親自出馬了。」

袁猛領命而去。

慕容桐皇臉色終於變作跟姐姐一般無二的毫無血色,顫聲道:「你是北涼褚祿山的手下?」

徐鳳年都有些嫉妒這死胖子聲名遠播大江南北了,沒好氣道:「放心,褚祿山不會動你們。」

確實,按照祿球兒的脾性,哪怕是世子殿下的一條狗,這個胖子都能當親生爹娘供奉起來。

只不過不知內幕的慕容桐皇能放得下心?落在褚祿山手中與那軒轅老變態手中,不都是一樣悲涼凄慘嗎?他將匕首交給姐姐,冷聲道:「沒了匕首,知道你沒勇氣咬舌自盡,這是最後一把,藏好了!」

慕容梧竹顫抖著接過匕首,低下頭不敢正視慕容桐皇。

車隊駛入賀州邊境的知章城,其實世子殿下這邊路引官牒一應俱全,只不過出示與否就看心情了。徐鳳年仰頭看著城頭,這座城池在春秋硝煙中不幸被徐驍屠城過,十戶不餘一戶,只比襄樊略好。徐鳳年漠然駛入城門,雖說身後只有三十多輕騎護衛,但城門校衛已經沒那個膽量去當難纏小鬼,跟誰過不去都行,就是不能跟軍旅悍卒過不去,碰上有背景後台的兵痞,不被狠狠剝下一層皮才叫怪事。徐鳳年之所以對這座知章城記憶深刻,慘絕人寰的屠城還是其次,最主要是這裡出了一位徐驍年輕時最佩服的讀書人。

此人姓荀名平,很簡單的名字,甚至不見於任何正史。沒有任何詩賦傳世,沒有任何風流韻事供人茶餘飯後資談。但徐鳳年卻知道當年這名把老首輔論辯得嘴唇發青的年輕士子,是太安城裡最有遠見的讀書人。在那裡,頭回入京的徐驍,還不是國師的楊太歲,與學貫儒法、辯才非凡的國子監學士荀平相逢,荀平尚未及冠,卻接連給先帝上書《兵事疏》《取士疏》《術數疏》等足足二十一疏,可惜全部石沉大海,當時只是最不出彩皇子的當今天子,三顧國子監,引為智囊,最終被清流攻訐,退居老家知章城。春秋亂世中,荀平替現在的皇帝陛下背了個天大黑鍋,被腰斬於城內鬧市口,當時還是西楚治下的城內百姓,分取荀平血肉歸家烹食。

那一年,他年僅二十四歲。

當年的二十一疏,現在已經悉數成為治國綱領。

徐驍常念叨著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對他說過的一句話:「讀書人只會錦上添花,武夫才能給老百姓雪中送炭。春秋九國,就是一塊大砧板。

徐驍你把自己當作屠夫就行,別做其他事情,只要剁人剁人再剁人,一路剁過去,就能剁出一個太平盛世了。」

徐驍就是這麼乾的,於是成了王朝內唯一的異姓王。

而荀平卻沒有機會去錦上添花。

徐鳳年進城后挑了家大客棧。按王朝軍規,身後輕騎要去官府遞交軍牒,然後由知章城安排軍營駐紮,世子殿下豈會當真。下車時慕容梧竹、慕容桐皇姐弟倆已經戴上厚實的帷帽,遮住臉孔。慕容梧竹看到抱著武媚娘的魚幼薇后愣了一愣,顯然沒料想到馬隊中還有如此美艷的女子。經過那場驚心動魄的劫殺與反劫殺后,她的精氣神低落到谷底,低頭緊緊跟在徐鳳年身後,踏上台階,冷不丁撞到世子殿下的後背,她心中駭然,生怕惹惱了這位言笑溫柔卻手段血腥的外地將種。

但徐鳳年只是抬頭打量懸挂在客棧門口的兩隻大紅燈籠,燈籠上懸有一副聯子:未晚先投二十八,雞鳴早看三十三。劍、賀兩州的客棧旅舍大概十有五六都掛這麼個對聯,以前遊歷中也琢磨不出味道,問老黃、溫華那更是問道於盲。他招手把魚幼薇喊來一問,才知道是缺字聯,上聯缺「宿」字,下聯少「天」字。道教有二十八星宿三十三天的說法,擱在住宿上,很是諧趣應景,足見龍虎山這座道教祖庭對山下世俗的滲透。

客棧老闆見到公子哥帶著美眷不說,還有一大幫虎狼甲士,不敢怠慢,親自出門相迎,顧不上腰桿有毛病不容易下彎,見到這名錦衣玉帶的俊逸世家子后,腰彎下去就沒直起過,殷勤推薦店裡的招牌酒肉。

拿到房牌后,飢腸轆轆的徐鳳年讓客棧老闆在獨棟小院里擺下桌子,一名半老徐娘的女子親自端來一壺酒,徐鳳年狼吞虎咽時只瞥見勒緊到纖細至極的腰肢,因此她的豐碩臀部顯得格外弧度驚人,視線再往上移動,胸部也算壯觀,客棧老闆長相賊眉鼠眼,不討喜,這位身份約莫是老闆娘的婦人倒是出落得豐腴誘人,看來客棧是鐵了心要把這幫外鄉豪客軍爺給伺候舒坦了。

婦人看到這一桌子客人自備碗筷,銀筷鑲玉,翡翠酒杯,有青衣婢女試毒,當下更加心驚。

徐鳳年啃了一塊糕點,抬頭笑問道:「這糕點不錯,叫什麼?」

婦人將酒壺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弓腰斂袖,側身施禮,豐滿胸脯便是一顫一盪,帶著獨有嗓音嫵媚道:「回稟公子,是奴家店裡的特產燈芯糕。」

徐鳳年聽到那悅耳的腔調,咦了一聲,訝異道:「夫人是吳州人氏?這口音可是地道的吳杭湖小片,好聽好聽。相比毗陵溪小片要軟一些,也要更糯一點。」

婦人一手捂嘴,一手捧胸嬌笑道:「公子好耳力,便是一些吳州人,都分不清吳杭湖與毗陵溪口音哩。」

徐鳳年招手,眯眼笑道:「夫人不介意的話就坐下聊,站著怕夫人累著了。」

眼觀四面的伶俐婦人瞅見英俊公子哥說這話時,眼光就在她胸口上悄悄抹過,她心中竊喜,也不故作靦腆羞赧,大大方方坐下。她深知自己已不是那妙齡青蔥,若是故作少女嬌憨,只會惹人厭煩,還不如直截了當些,仗著身子豐腴成熟,更能撩撥男子。不過她入院子后沒敢仔細打量,只一門心思注意眼前皮囊好到生平僅見的男子身上。她坐下后略微環視,才猛地自慚形穢起來,那抱白貓的大袖女子,可真是水靈,三名帷帽遮面的女子雖見不得容顏,但脫俗氣質擺在那裡,讓她如坐針氈,欲哭無淚,這趟丟人丟大了。

好在公子哥不嫌棄她殘花敗柳,與她聊些吳州風土人情,這讓原本心如死灰的她死灰復燃,暗想莫不是這位俊哥兒吃膩了燕窩魚翅,想嘗嘗這難登大雅之堂卻別有滋味的燈芯糕?

徐鳳年冷不丁問道:「牯牛大崗上的那個軒轅,最近看上了誰?」

婦人下意識道:「公子是說慕容家的那對姐弟吧,聽說最近就要被帶上徽山,劍州那些愛慕相思他們的年輕士子都在跳腳罵人呢。」

徐鳳年輕輕笑道:「是哪位軒轅公子如此好福氣?」

婦人猶豫了下,見到對面好看到不行的俊哥兒竟然親自倒了杯竹葉青,遞過來,她受寵若驚地雙手接過,觸碰到他的手指,心神搖曳,再不管什麼忌諱,竹筒倒豆子一股腦說道:「哪裡是什麼軒轅家的公子少爺,是老祖宗看上了慕容姐弟,姐姐叫慕容梧竹,弟弟叫慕容桐皇,是隔壁劍州最出名的一對美人兒,還有一首歌謠來捧他們來著哩,把他們說成是以後可以去京城皇宮的天大富貴人兒。京城不是有座梧桐宮嗎,姐弟兩人出生時,一位仙長道破天機,留下歌謠作讖語,大概意思就是雌雄雙雙入梧桐。」

婦人見公子哥笑臉溫柔,再喝了口酒,膽氣更盛,小聲說道:「奴家還聽說軒轅那邊生怕姐弟兩個名聲太盛,會傳到皇宮裡去。江湖上不是有個胭脂評嗎,為了不讓慕容雌雄登評上榜,軒轅家的老祖宗可是出了大力氣的。」

徐鳳年眯起丹鳳眸,眉心一抹紫紅印記如豎眉,越發顯得清逸出塵,柔聲玩味道:「那軒轅家老祖宗的口味,是不是太駁雜了點?連慕容桐皇都不放過?」

婦人已然看呆了,等到一旁青衣女婢咳嗽一聲,才回神,借著低頭喝酒遮掩尷尬,然後抬頭使勁瞧了幾眼年輕公子哥,媚笑道:「奴家可聽說那慕容桐皇生得比女子還美呢。」

靖安王妃坐在桌上,慕容姐弟則站在徐鳳年身後,帷帽下的神情各有不同。慕容梧竹哀怨憂思,彷徨無助,只是痴痴望著那個背影,只覺得僥倖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不管軒轅掀起多大風浪,也不管這根稻草是否會被根深蒂固的軒轅世家隨意捏斷。她本就不是堅韌的女子,若非弟弟堅持,便是她被擄去徽山做那軒轅老祖宗的玩物,也只會偷偷哭幾回就認命。慕容桐皇則怒氣橫生,抿起嘴唇,一言不發。

徐鳳年呵呵笑道:「夫人給說說那慕容桐皇是怎麼個好看法,我不太相信一個男人能漂亮到哪裡去。」

背後傳來慕容桐皇一聲冷哼,如果不是最後一柄匕首交給了慕容梧竹,他都想朝這個後背捅下去。

老闆娘眼神古怪,起了一些雞皮疙瘩,誤以為眼前公子有那名士癖好。

徐鳳年一臉委屈,看得老闆娘心疼得恨不得摟入懷中好好憐愛一番,她馬上神情恢復自然,秀眉一挑,一下子就掛出千百斤的少婦風情,女子風韻,果真是小的有小的好,成熟的有成熟的妙,她嫵媚道:「奴家也沒真正瞧見,只聽說長得能讓蓮花不開,劍州都稱這位慕容為蓮花郎。」

徐鳳年點頭,感慨道:「軒轅老祖宗,不愧花叢老饕的名頭。」

婦人再不諳世事,也知曉江東軒轅的家世煊赫,緊張萬分地提醒道:「公子小心些說話才好。這裡雖還不是劍州,可小心駛得萬年船哪。」

徐鳳年笑著點頭道:「夫人的好意,心領了,無以回報,只能多跟夫人討要些美酒點心。」

風情萬種的老闆娘極為識趣,妖嬈起身,再次斂袖施禮,胸脯當即顫顫巍巍,轉身走出院子。

徐鳳年等到她離開院子,這才讓三位戴帷帽的絕色佳人摘下束縛,坐下進食。慕容姐弟看到靖安王妃的容貌后都是一愣,顯然沒想到世間還有如此冷艷美人,慕容梧竹眼神黯然,倒是慕容桐皇悄悄鬆了口氣,對那個行事叵測的將種子弟敵意消散幾分。

徐鳳年看著三人細嚼慢咽,讓青鳥去跟鳳字營拿來一柄北涼制式短弩。

天下軍旅,「成制」是很敏感的關鍵,北涼大到軍伍馬政,小到弓弩佩刀,皆是條例清晰章法鮮明,北涼刀不去說,世子殿下手中這弩也有大講究,橫姿著臂施機設樞便是弩,與弓的張滿即發不同,弩的優勢在於張弦與發射分離,北涼弩更有連射功能,此弩便可四矢連發。徐鳳年低頭,手指撫摸短弩的懸刀與鉤心,神情專註。

慕容桐皇看似無意問道:「弩?」

徐鳳年沒有理睬,只是想起了北涼軍中赫赫有名的流弩風采。弩手策馬在戰陣上遊動,穿梭來往,狙殺敵將,取人性命在百步以外,是北涼一支久負盛名的精銳勁旅。要想成為流弩手,殊為不易,騎術與箭術都要出類拔萃,位列北涼六等甲士中的第一等,共有一千二百餘人,其中六百整編成大廬營,其餘多為斥候游哨。北涼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膏粱子弟想要去邊境撈取實打實的軍功,首先要被老卒調教得掉幾層皮少幾斤肉,合格並且優異,就會被丟入哨子營擔當一名斥候,跟北莽探子真刀真槍廝殺過,割下三顆首級,才算在北涼軍中立足。前不久李翰林寄來書信,說他成功當上了游哨,做夢都想跟北莽那幫蠻子碰上頭。信上說他老爹聽聞他不安分地待在後邊而是跑去做斥候后,氣得七竅生煙,顧不得繁忙政務就跑去邊境軍鎮,要把這個要給李家傳宗接代的獨苗五花大綁回家,差點跟北涼軍起了衝突,幸虧大柱國從京城馬不停蹄返回邊境,才將馬上就要擔任北涼道經略使的李大人勸回去。

那個在離陽王朝卧榻之側常年大興兵戈的北莽啊。

徐鳳年怔怔出神。

王朝邊塞詩人都喜歡將那幫蠻子視作茹毛飲血的牲口。百蠻之國,民風彪悍,蠻兵盡為甲騎,控弦之士數十萬。上至帝王下至百姓,都有父死妻後母、兄死妻寡婦的習俗,這在王朝這邊看來簡直就是驚世駭俗,毫無倫理道德可言。但北莽這些年最大的醜聞卻是一個禍亂宮闈的女子做成了皇帝,三十年間先後服侍三位皇帝,其中父子皇帝二人,最後一位才登基十三天的短命皇帝在血緣上甚至算是她的侄子,這在離陽王朝是絕對無法想象的事情。這位女帝據稱有面首三千,年過半百,卻性慾旺盛,前些年甚至讓密使傳話給徐驍,只要徐驍肯降北莽,她願意「妻徐」,與徐驍共享天下。對這個半離間半籠絡的天大餡餅,徐驍也乾脆,先斬使者,再捎信去北莽,就五個字:奴徐仍嫌老。

徐鳳年笑了笑,徐驍也忒陰毒了,那老嫗好歹也是北莽女帝,做奴婢還嫌棄她年紀太老。可那老嫗的心機委實恐怖,對此滔天羞辱竟然絲毫不怒,只是一笑置之。

徐鳳年放下短弩,抬頭看到一臉不悅的慕容桐皇,皺眉說道:「別跟我擺譜,路邊救了野貓野狗還知道搖一搖尾巴。」

慕容桐皇眼神陰冷,死死盯著徐鳳年。

徐鳳年伸手一彈綉冬刀鞘,綉冬翹起,啪一聲,把這名劍州最出名的慘綠美少年打得踉蹌後仰,跌倒在地,徐鳳年冷笑道:「老子又不是軒轅大磐那個變態,對你沒興趣。長得像娘們兒了不起啊,你他媽的能給老子生出崽來?公驢和母馬交配出來的騾子,知道不,你就是。」

慕容梧竹被徐鳳年這番惡毒至極的言辭給嚇得目瞪口呆。

慕容桐皇低著頭,笑聲從牙縫裡一絲一絲擠出。

慕容梧竹不知哪裡生出的膽量,雙手握住一把匕首,面朝徐鳳年。

徐鳳年重新拿起短弩,抵在慕容桐皇腦袋上。

滿臉淚水的慕容梧竹驚呼道:「不要!」

慕容桐皇抬起頭,那張弓弩頂在他眉心處,仰視徐鳳年,竟然笑了,笑得禍國殃民,尤為天然嫵媚,柔柔道:「奴知錯了。」

慕容梧竹匕首掉落在地上,怔怔望著慕容桐皇,像在凝視一個陌生人。

靖安王妃笑意古怪,魚幼薇則不去看這一幕,撫摸著武媚娘的柔順毛髮。

徐鳳年蹲下去,看著那張臉龐,平靜道:「真可憐。」

參與絞殺袁庭山的有楊青風,其人所學龐雜,精通旁門左道,擅長驅役禽獸。南疆巫女出身的舒羞也不差,懷有頗多錦囊秘術,與楊青風拉開百步距離,齊頭並進。寧峨眉丟開卜字鐵戟,身背戟囊,手中持有兩枚飛戟,率領十餘輕騎棄馬入林,呈現扇面陣形持有短弩碾壓過去。九斗米老道魏叔陽則身形如山魈,在枝丫間縱躍,與寧峨眉高下呼應。三股追蹤勢力,撒下天羅地網,追殺那名青年刀客。

楊青風入林后,時不時彎腰查看地面蛛絲馬跡,起先還能在林間泥地上看到間隔與深淺都有跡可尋的足印,追躡輕鬆。但很快腳印就開始漸行漸淺,步伐驟然拉開,逃亡路徑不再簡單踩在地上,而是將落腳點放在樹榦或者石頭上。楊青風停下腳步,身體半蹲,伸出兩根病態雪白的手指捏起一些泥土,嗅了嗅,另一隻手從繫於腰間的小兜囊中抓出三頭紅爪黑鼠,把土壤在它們鼻尖灑下,小傢伙們嗖一下躥入密林深處。舒羞不知何時來到楊青風身邊,雲淡風輕道:「沒料到這小子還有些道行,我覺得要不咱們乾脆分兵行事,把距離徹底拉開,否則不小心一棵樹上弔死,就沒臉去見世子殿下了。」

性情陰沉的楊青風點了點頭,他本就不願與這個娘們兒共事,能單槍匹馬最好,一些隱蔽手腕也施展得開。舒羞不敢怠慢了世子殿下吩咐的大事,兩袖一揮,折了個方向,如蒼鷹騰空掠去,踩在枝丫上,蜻蜓點水,幾次彈跳,站到樹冠頂點,卻不是張目遠眺,而是閉目皺了皺小巧鼻子,下一刻猛然睜眼,嘴角一勾,嬌軀俯衝而下,體迅飛鳧,在林中折了個方位,尋著一股氣息緊追不捨。那耍刀的小子狡猾得很,已經謹慎刻意地隱蔽腳印,可舒羞卻依舊能夠憑藉著逆風迎面的氣息盯梢不斷,嘴上喃喃狐媚道:「小傢伙真頑皮,累得姐姐出了身香汗,被姐姐逮住了,非要把你剝皮抽筋哦。」

小半個時辰中,舒羞兩次成功看到那小子背影,其中一次這小子竟然不跑反而給舒羞來個伏擊,整個健壯身軀如壁虎貼在一根樹榦後面,若非舒羞察覺到氣息重了幾分,斷定這小王八蛋就在附近,否則從樹旁掠過的時候就要被一刀劈成兩半。舒羞靈活躲閃掉這一記兇狠必殺刀勢后,身體倒退,雙手雙腳黏在附近一根大樹主幹上,俯視那名獰笑的青年刀客,一手輕輕拍打沉甸甸的胸脯,媚眼嬌笑道:「喲,小弟弟,都不知道憐香惜玉呀,姐姐這一路可白心疼你了。」

被這娘們兒如影隨形追殺的袁庭山絲毫不見氣急敗壞,收刀后嘿嘿笑道:「我小弟弟可不小,姐姐要不信的話,回頭只剩下咱們倆了,袁庭山定要讓姐姐銷魂登仙。」

如同蜘蛛貼在樹上的舒羞媚眼如絲道:「這小嘴兒真甜。」

袁庭山耳朵始終保持小幅度的顫抖,拿刀敲擊雙腿,兩圈纏繞小腿的沉重鉛塊碎裂墜地,笑道:「姐姐的姘頭馬上要到了,弟弟我可沒兩龍戰一鳳的喜好,先走一步。姐姐要是娘親尚在,倒是可以喊來跟弟弟一起滾大床,姐姐這般好看,想必娘親也風韻猶存,雙峰對峙,前後夾擊,弟弟我可就要束手就擒了,可惜今天才姐姐一人,恕不奉陪!」

言語調戲間,雙腳失去足足十幾斤重量的袁庭山沒了累贅,身形後退敏捷異常,瞬間沒了蹤跡。不急於追剿的舒羞緩緩落地,伸出丁香小舌舔了舔嘴角,嘖嘖笑道:「調戲到老娘頭上了!」

這次短兵相接后,腦子靈光的袁庭山便開始順風而逃,不再逆風給舒羞留下線索。這讓舒羞心中的怒意暴漲,重新與楊青風在溪畔會合后,她見到楊青風蹲在地上撿起一件沉重的鐵制內襖,附近一隻黑鼠被枝丫釘死在地面上,舒羞心情轉好,望向小溪對面,嗅了嗅,皺眉道:「這小子武功還好說,可狡猾如狐,這麼追下去不是個事。修習輕功分明是走負碑的愚笨路子,估摸著他身上負重起碼有二十斤,單單比拼腳力,你我都不怕,可他接下來出刀肯定越來越快,姓楊的,別陰溝裡翻船。呂錢塘死了,你可別再折在這裡,姐姐我孤單得很。」

楊青風冷哼一聲,踩石準備躍溪而過,舒羞雖看似閑聊,但一直在嗅著袁庭山的氣味,那氣味從遠處飄散而來,加上那邊溪畔地上沾水的足跡所指,照理來說,他已是過溪入林,但舒羞聞著聞著就臉色劇變道:「小心,這小子反身窩在水中!」

話音剛落,小溪中心水花暴濺而起,一刀刺出,他算準了楊青風的氣機流轉,在一氣歇二氣生、溪上身形斜下的節骨眼上,這狠辣一刀便恰到好處地刺了出來。所幸楊青風雙腳一撞,梯雲而升,硬生生將身體拔高了一丈,可止步於此的話,袁庭山志在必得的一刀仍能重創楊青風雙腿,舒羞瞬間心思百轉,一咬牙,腳尖踹出石子,激射向宛如青龍出水的袁庭山的太陽穴。

這個瞬息萬變的局勢,局外的舒羞佔據主動,不出腳干擾,楊青風十有八九要吃虧。舒羞出腳又分成兩種微妙情形,石子擊中刀鋒,是最利於楊青風的解圍,可這枚石子卻是直指袁庭山死穴,舒羞的坐山觀虎鬥,時機拿捏可謂巧妙。

袁庭山毫不猶豫地收刀,擋下石子,身體下沉溪中,繼而炸開溪水,掠入對岸,大笑而去,「姐姐有了我這新歡還不忘舊愛,如此貪心,小心撐壞肚子!」

面無表情的楊青風腳尖在水面一點,燕子抄水般掠到對岸,平淡道:「欠你一次。」

舒羞眯眼並未言語。

袁庭山在林間亡命疾走,兩次佔盡天時地利的精心設伏,都沒能斬落那對狗男女,雖未氣餒,但胸中卻還是有些憤懣怒意。正如舒羞所說,他修習輕功,是走後天的負碑路數,那些生在武林世家的子弟,誰他娘的不是四五歲時甚至在襁褓中便被族內高人推筋揉骨?練武要練早,一則年幼時心無雜念,心境最符合武道的「澄清意凈」四字,幼年練武不僅可以塑形鍛體,熟稔各個架勢,可以打下厚重根基,而且兒童時筋骨柔軟,專而易成,事半功倍。袁庭山出身市井底層,哪有這等先天佔據優勢的大好機會?袁庭山無依無靠,這十多年為了習武,裝孫子給人做狗算什麼,心狠手辣六親不認又算什麼?他一次次拼了命去富貴險中求,攢錢買刀,入了一個二流宗門拜師學藝,連睡覺時都手腳掛鐵,與人對敵,哪次不是當作生死戰。師門被滅,若非那半部刀譜不曾到手,而且仇家也有秘籍,他才懶得去報仇雪恨。他忍了兩年時間才一擊必殺,得手后一刀一刀去剮那名二品高手的仇家,桌上足足剮下了兩盤肉片,才逼出了秘籍所在。若是世家子孫,不說軒轅這般高高在上的,便是尋常二流宗派,稍稍嫡系,何須他這般為了一本破爛的半部秘籍就要豁出命去?因此軒轅青鋒必須要成為他的女人,入贅軒轅也無妨,只要成了被軒轅世家器重的人物,在牯牛大崗上潛心修行,輔以龍虎丹藥,內外兼修,才能登頂武道巔峰!至於軒轅大磐是不是個好東西,軒轅家族是不是把他看作一條喪家犬,等到他掌控徽山的那天,不說整座牯牛大崗所有軒轅女子都是他的胯下玩物,便是道教仙府龍虎山,他都敢一刀斬去。

老子大好前程,怎能死在這裡!

袁庭山面容猙獰,在山間癲狂奔走。但愈是瘋魔,袁庭山心思愈是縝密,以草木枯葉和泥土塗抹在身上掩蓋氣味,順風而行。只要不死,便是爬都要爬到那萬人之上的地方,那兒有天下第二王仙芝,有桃花劍神鄧太阿,有官子無敵曹長卿。更有無數秘籍,神兵利器,和那一位位眼高於頂等著他去踐踏的絕代佳人,這樣的美妙江湖,袁庭山如何捨得去死!

知章城,慕容桐皇坐在被褥寒酸的床板上。客棧牆壁多是以竹篾夾抹石灰,隔音極差,泥壁更有許多寒酸羈旅士子寫在上面的打油詩,或者粗鄙旅客的粗言穢語。慕容家雖說族品不高,但好歹是正兒八經的士族,便是在劍州也算是小有名氣的書香門第,慕容梧竹顯然住不慣這簡陋居室,憂心忡忡。慕容桐皇反而瞧上去似乎是打定主意身在龍潭虎穴,既來之則安之。桌案上有文房四寶,他瀏覽著牆壁上的字跡,讓心不在焉的姐姐磨墨,接過一支劣質軟毫,對牆壁上的歪詩雜言一一點評。

慕容梧竹望著他的後背,顫聲道:「你真的打算對那位恩人……」性子軟弱的她不敢捅破那一層窗紙。

慕容桐皇筆勢不停,譏諷冷笑道:「恩人?信不信晚上他就讓你我去暖床?你以為這種將門官宦子弟能有幾個是好人?即便那人按捺得住一天兩天不動手,你就心軟了?溫水煮豆腐,到時候再下嘴,你被吃得連骨頭都不剩。慕容梧竹,事先說好,那柄匕首是給你自盡的,你若是敢做那人的侍妾賤婢,我就找機會一刀捅死你!」

慕容梧竹凄然道:「到今天你還想著去那座梧桐宮嗎?」

慕容桐皇猛然轉頭,面沉如水,慕容梧竹被嚇得後退幾步,靠在另一側牆壁上,瑟瑟發抖。

慕容桐皇咬牙道:「我只想活得比狗好一點!」

慕容梧竹眼眶濕潤,跑到慕容桐皇身邊緊緊抱住他,泣不成聲。當年若不是弟弟拿匕首刺瞎族內那名長輩的眼睛,她十歲就要慘遭禍害,所以不管她如何膽小如何懦弱,只要是他說的,慕容梧竹都會去做。

慕容桐皇猶豫了一下,輕柔拍著姐姐的纖弱肩膀。

這對姐弟,生來便是連那勢利陰沉的父母都依靠不得,誰家父母,在兒女年幼時便整天惦念著待價而沽?會坦言「我家雌雄,奇貨可居」?若非家中爺爺死後留下的忠心老僕以死相助,他們相依為命的姐弟連慕容府邸都走不出半步!若非他謀劃出逃多年,讓三位自詡清流、骨子裡卻是貪戀美色的士子在外策應,一樣走不出劍州!其中一名道貌岸然的士子便曾秘密攔截,結果被虛與委蛇的慕容桐皇乾脆利落地一刀刺死。一路行來,慕容梧竹可以哭哭哭,慕容桐皇卻不行!他輕輕推開姐姐,溫柔笑著拿軟毫在臉上鬼畫符,畫了兩撇鬍鬚,終於逗得梨花帶雨的她破涕為笑,慕容桐皇這才擦去她眼角淚水,眼神堅毅道:「天底下不會有人對我們好的。所以要死,我們也死在一起,好不好?」

慕容梧竹點了點頭。

敲門而入,徐鳳年看著這對苦命的姐弟,溫言道:「你們真想去京城那座梧桐宮?」

被聽聞心事的慕容桐皇惱羞成怒,從慕容梧竹袖中抽出匕首,就要與這無恥之徒拚命。

徐鳳年看著這個美少年那兩撇鬍鬚,平淡道:「如果我說可以送你們去皇宮,你們真的願意嗎?或者說我可以施捨給你們一份過得比狗稍好的安穩日子,你們答應嗎?」

慕容梧竹眼眸綻放出光彩。

慕容桐皇譏諷道:「你當自己是誰?!」

徐鳳年平靜道:「你不好奇我為何能有持弩甲士護駕?不好奇那連珠弩出自哪裡?不好奇那些精悍護衛佩刀叫什麼?慕容桐皇,你不是很聰明嗎,我的口音像是哪裡人?為何我與褚祿山熟悉?」

慕容桐皇記仇道:「你與我這個騾子說什麼廢話?」

徐鳳年笑道:「弩叫黃樞弩,王朝內手弩、踏弩都不罕見,可這黃樞弩,卻不常見。你們是軒轅老頭的禁臠,可這弩卻是我北涼軍的禁臠。」

徐鳳年繼續語氣平靜道:「至於制式佩刀,有個挺響亮的名稱,北涼刀。這總聽說過吧?」

北涼刀。

慕容梧竹還是有些懵懵懂懂,慕容桐皇卻一臉震撼,手中軟毫掉在床上。

徐鳳年走過去撿起軟毫,笑了笑,在慕容梧竹臉上也畫了兩抹,點頭讚許道:「比你弟弟好看。他啊,臭脾氣,死腦筋,一點都不可愛。以後你這當姐姐的都兒孫滿堂了,估計他還是孤苦伶仃,活該。」

慕容梧竹俏臉緋紅,吹彈可破的肌膚能滴出水來。

徐鳳年把毛筆遞還給身體緊繃的慕容桐皇,輕聲道:「信不信你們陪我去一趟那啥牯牛大崗就行了?說實話,真要對你們有不軌企圖,我至於興師動眾先殺絕了軒轅二十騎?還得在這裡看你們臉色?」

獨臂羊皮裘老頭兒站在門口,斜靠著房門,一根手指摳著鼻屎,語氣懶散道:「你們別信這小王八蛋的鬼話,那個褲襠裡帶把兒的還好,長得再女人,好歹是個爺們。那個姐姐倒是要真小心點,指不定哪天就被滾被窩了。

這小子勾引良家女的本事跟老夫當年有的一拼。」

被拆台的徐鳳年惱火道:「放你的屁!老子這一路吃了誰,魚幼薇、裴南葦,還是舒羞?老子比和尚還他媽的和尚!」

老頭兒撇撇嘴,拍拍屁股走了,還真放了個響屁。

這下連慕容桐皇都轉不過彎來。

徐鳳年沒心情繼續待在這裡出醜,罵罵咧咧地走出房間,準備去一趟城外的荀平墳地。

慕容桐皇突然說道:「你圖什麼?」

心情大惡的徐鳳年破罐子破摔道:「垂涎你姐美若天仙行了吧,警告你,再敢唆使你姐藏刀子,老子一巴掌把你拍成太監,讓你徹底做個娘們兒!」

徐鳳年沉著臉與那老劍神一同出城上墳,隨行的青鳥帶了知章城最負盛名的當歸酒,李淳罡嘲諷道:「這般心軟成得了狗屁大事。天底下可憐人何其多,你有三頭六臂還是怎的,顧得過來?」

徐鳳年白眼道:「本就對三足鼎立於武道的軒轅世家不順眼,好不容易抓住把柄,不去牯牛大崗鬧騰一下,就真對不起當年被軒轅青鳳追攆了。軒轅大磐不是將這姐弟視作盤中餐嗎,嘿,本世子就偏要讓到嘴的肉劃到自個兒盤裡。他要不服氣,儘管出手好了,到時候大不了老前輩再來一次劍開天門嘛。」

老劍神斜眼道:「你小子能不能別成天算計老夫?現在沒有姜泥丫頭給你撐腰,真惹惱了老夫,就把你給劍開天門了。」

徐鳳年轉移話題問道:「那軒轅老貨是怎樣個人物?聽說這變態一日不御女,就要兩睛暴赤,顴紅如火,膚欲裂筋欲抽,聽著像走火入魔嘛。」

羊皮裘老頭兒想了想,歪嘴道:「就那個死樣,還能怎麼樣。」

徐鳳年無奈道:「給仔細說道說道,馬上要去徽山砸場子,總得知己知彼。

萬一大張旗鼓上山,結果灰溜溜滾下山,要被軒轅青鳳那娘們兒笑掉大牙。」

李淳罡一臉的不耐煩神情,輕描淡寫道:「這老匹夫大概能算半個武道天才,比不上王仙芝。」

徐鳳年小聲嘀咕道:「廢話,要跟王仙芝差不多,我還去個屁牯牛大崗。」

老劍神一腳踹在世子殿下屁股上,回頭想跟青鳥討要當歸酒解饞,結果被冷眼相向,他嘆了口氣,百無聊賴地隨口說道:「你小子光顧著在姐弟面前逞威風,不知天高地厚!軒轅大磐雖然沒入武評,但比起王明寅只高不低,若非這傢伙太聰明,什麼都想學,還都想拔尖,如果肯一門心思,學刀就學刀,就沒顧劍棠什麼事情了。聽上去這些年他是好色不衰,為老不尊,其實沒這麼簡單,這傢伙很早便精通佛道義理,加上壯年時便已是內力深厚,借陰鼎補陽爐,調伏心障,一旦真被他搗鼓成了,就是黃道赤篆小證長生,修為差不多媲美道門裡的大真人。上不上徽山,你自己掂量著辦。」

徐鳳年揉了揉下巴,一本正經地思量這件事。

老劍神輕聲問道:「那對姐弟璧人,你到底喜歡哪個?」

徐鳳年嘴角抽搐道:「老前輩你這麼說就不對了啊。」

老劍神哦了一聲,自顧自道:「確實,有那個借你春雷、綉冬雙刀的傢伙珠玉在前,恐怕那慕容桐皇未必能被你瞧上眼。那你啥時候對那白狐兒臉下手,越以後,你越打不過,到時候連霸王硬上弓的機會都沒有。其實老夫可以傳授你一個簡單法子,你只要把自己當作女人即可,那白狐兒臉男人就男人,反正也是天下第一美人,你也不算吃虧。」

徐鳳年頓時毛骨悚然,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滿腹悲憤。

李淳罡不屑道:「咋的,想跟老夫打架?」

徐鳳年馬上諂媚道:「哪能啊,小子還等著老前輩一劍逆流六疊瀑,水淹那牯牛大崗。」

李淳罡不屑道:「德行!」

出知章城後走了一個時辰,才好不容易尋覓到一座孤墳荒冢。三尺孤墳,荒草瘋長,徐鳳年蹲下身,拔去纏繞墓碑的野草,望著這塊豎起不過三尺的墓誌石刻,默不作聲。二十幾年寒風苦雨,字跡早已斑駁不清,只依稀斷斷續續見到殘篇斷句,「日出東海,地氣涌茫茫;日落崑崙,天穹復歸休」,「春秋春秋復春秋,馬蹄踏破讀書聲」,「吾將囊括宇宙,浩然與青冥同科」。老劍神閑著沒事,便蹲下眯眼看著文章斷裂的墓志銘,嘖嘖稱奇。

徐鳳年從青鳥那兒拿過酒,慢慢灑在墳前。墳在山頭,一壺酒祭奠后,徐鳳年坐在地上,望向遠方田野,自言自語道:「我一向文章做的是狗屁不通,也就只能花錢跟北涼士子買些詩詞。二姐說得對,買來的這些,也大多是為賦新詞強說愁,讀出來就像怨婦叫春,不堪入耳。但墳里那位,怎麼就不能多活幾年,多寫幾句『五十年鴻業,說與山鬼聽』?」

老劍神盤膝而坐,脫掉靴子,手指摳了摳腳趾,拿在鼻前聞了聞,輕笑道:「死了就死了,一乾二淨。墳裡頭這位,算不錯的了,還能有人來上個墳。像老夫,死後有誰來帶著酒上墳,順手掃掃墓拔拔草?」

徐鳳年點頭道:「理是這個理。」

老頭搓著腳底板,轉頭問道:「徐小子,你覺得自己可憐?」

徐鳳年啞然失笑道:「我?我他娘的是堂堂北涼世子啊,前朝那個誰不是說過生當鼎食死當鼎烹嗎,我生下來就金山銀山衣食無憂,天底下就沒幾個人比我更鐘鳴鼎食,現在連世襲罔替都有了,還他媽的覺得自己可憐,就只好用頭髮把自己弔死了,要不拿娘們兒的胸脯悶死也行。所以那些年去北涼王府尋死的亡國子孫和江湖刺客,只覺得可憐,沒覺得如何可恨。既然是徐驍的兒子,就得有這個覺悟,世上哪有隻享福不挨凍不挨餓的道理。跟老黃出門遊歷之前,還有些怨氣,這會兒沒了。」

老劍神大笑道:「你倒想得開。」

徐鳳年自嘲道:「其實也愁啊。」

李淳罡笑問道:「愁什麼?」

徐鳳年拔起一根雜草,手指彈去草根泥土,放在嘴裡細細咀嚼,道:「這不正愁學不來兩袖青蛇嘛。」

老劍神豪氣道:「老夫絕學,豈是那般容易學到手的。」

徐鳳年輕聲道:「其實我知道老前輩那兩百一十六手青蛇,都是像在打鐵,讓我體內的大黃庭更穩固。至於我能學去兩袖青蛇幾分精髓,全看造化,對不對?」

李淳罡眯眼緩緩道:「你小子的確不笨。說句敞亮話,兩袖青蛇本就劍招繁複到了極點,幾乎無跡可尋,你想學也無從下手,至於那一劍開天門,純是劍意,你也學不來。」

徐鳳年苦著臉唉聲嘆氣,身後青鳥莞爾一笑。

老劍神也撿起一棵野草,嚼了嚼,呸一口吐出,說道:「接下來老夫麻煩一些,替你喂喂招。你小子也別好高騖遠,老老實實先把那東拼西湊的二十來招刀法給弄結實了。其實老夫的拳腳功夫,對付王明寅也足夠了。」

不等徐鳳年說話,老劍神抹了抹臉,道:「要是姜丫頭在這裡,肯定得說老夫吹牛皮不打草稿。」

徐鳳年呵呵一笑。

想著那呵呵姑娘,又躲在哪個角落等著出手吧?

三人走下山,行走在田間小徑上。

「徐小子,你真對那叫慕容桐皇的美人沒想法?」

「……」

「這種雄雌難辨的並蒂蓮,堪稱仙品,以老夫這等卓絕眼光來看,也是百年一遇。真不動心?」

「……」

「可以動心!老夫這次可以對你的禽獸行徑,視而不見。」

「……」

「你就當那慕容桐皇是女子嘛,晚上燈一黑,你認得出誰是慕容梧竹誰是慕容桐皇,分得出誰雄誰雌?」

「……」

「小子,你倒是放個屁啊。」

「老前輩,我也就是現在打架打不過你!」

「啥?小兔崽子,別想老夫幫你喂招,以後照樣拿兩袖青蛇狠狠拾掇你。」

「別啊!」

「那你吃不吃這一雙並蒂蓮。」

「滾。」

「你小子憋了快一年多了吧,還沒憋出內傷?」

「滾!」

「怎麼一個慘字了得!這麼多國色天香的絕代佳人在跟前晃蕩,結果一個都吃不到,慘啊慘。」

「老前輩,我滾行不行?」

……

青鳥走在後頭,聽著世子殿下與老劍神的鬥嘴,她笑得花枝亂顫。

山林中,殺機四伏。舒羞、楊青風和寧峨眉、魏叔陽兩撥人聚集在一起,都有些有力無處使的挫敗感,幾次都要完成圍捕態勢,結果都被那小子找准機會逃走,跟泥鰍一般滑溜難逮。一次大戟寧峨眉的一枚短戟甚至刺入了那人的手臂,那小子硬生生扛下九斗米老道的一袖后,借勢幾個翻滾,戾氣十足地留下一句「孫子今日一戟之恩,爺爺來日一定雙倍奉還」,肩膀撞開身後一名鳳字營輕騎,再度躥入樹林陰影,輕騎被那一記兇猛貼靠給撞出重傷。楊青風的三隻紅爪鼠已經全部死亡,後面兩隻都是被那廝給活活捏死。舒羞臉色難看得厲害,最好的一次機會,在那滿嘴葷話的小子被勁弩潑射,逼入死地,但以舒羞雙手可摧動符將紅甲的雄渾內力,竟然只是把那姓袁的拍砸在一棵樹上,環臂粗壯的大樹都已折斷,人還沒死,這絕非舒羞心存貓抓耗子慢慢玩的念頭,一手拍去,本該把這傢伙拍得裂肚掛腸才對。舒羞想不透這裡頭的古怪。

若說是簡單的武力疊加,這邊肯定比那小子超出太多,可袁庭山刀法剛烈,性子卻是相當謹小慎微,而且彷彿有一種對危機的敏銳嗅覺,兩次漁網只差一線便成功合攏時都被他腳底抹油。

寧峨眉在溪澗旁捧起水,拍打著臉龐,平靜道:「此人是天生的斥候。」

舒羞微微慍怒道:「寧將軍,這人拿不下,我們就別出山了!」

面容癱瘓的楊青風毫無表情地道:「有世子殿下的海東青幫忙盯梢,就抓得住。」

舒羞怒意更盛,譏諷道:「真有出息!」

魏叔陽當和事佬打圓場道:「不急不急,鳳字營熟悉夜行,我們再追一夜。明早如果還是找不到人,就立即出山趕往知章城。屆時殿下若是生氣,由貧道一人扛下便是。」

舒羞如釋重負。

寧峨眉皺眉,不動聲色,側頭問道:「還剩幾根箭?」

因為忙於追捕,許多射出去的弩箭根本來不及收回,除了重傷的那個,其餘九名鳳字營輕騎各自回稟數目。

寧峨眉說道:「重新分配一下,每人四根。朱志、葉真符,你們兩人護送受傷的邵東祿,故意與我們拉開一段距離,做誘餌。」

兩名白馬義從毫不猶豫地沉聲道:「得令!」

魏叔陽心有不忍,輕聲道:「寧將軍,如此是否有些……」

嗓音軟糯與知章城那位吳州婦人不相上下的寧峨眉笑了笑,沒有任何多餘的解釋,但舒羞都看得出這名將軍眼中的堅定。

舒羞忍不住問道:「寧將軍,你確定那小子會掉進圈套?」

寧峨眉平淡道:「袁庭山是睚眥必報的性子,而且善於投機,便是有風險,他也願意賭上一賭。此次圍剿,看得出來,這人一直很相信自己的賭運。」

舒羞哦了一聲,不再說什麼。只要完成任務,陣亡幾個鳳字營輕騎,對她而言不痛不癢。但心底對這名好脾氣的北涼將軍,評價高了幾分。

半個時辰后。

袁庭山蹲在枝丫上,盯著三名脫離陣形的輕騎,手臂血洞早已包紮起來,那根短戟被他叼在嘴裡。

殺還是不殺?

袁庭山在猶豫。

他能快刀殺人,也能鈍刀割肉。

心志堅韌如他也有些心中罵娘,一趟原本輕鬆至極的差事弄到這般凄涼田地,泥菩薩都有三分火氣。袁庭山自認論天賦根骨,絲毫不遜色於那些號稱一流高手的世家子弟。牯牛大崗上的軒轅公子哥兒,其中有兩個下山行走江湖賺取豪俠名頭的,一名差點被他挑斷了手筋腳筋,另外一個有幾分真本事,鬥了個不分勝負,但袁庭山只是輸在招數上,真要拚命,他自信可以在百招內把那風度翩翩的世家子弄成殘廢。袁庭山嘴角泛起冷笑,投胎很重要啊,投個好娘胎,一本本上乘秘籍信手拈來,家族內有高人指點,四平八穩,世家裡出來的同齡人,稍有成就便一個個裝得氣度超然,萬一打不過,大不了找爹娘哭喊去,想吃虧都難。那宋恪禮無疑是這些人里的佼佼者,好事都給佔了。袁庭山低頭看了眼如他一樣不起眼的朴刀。自己靠什麼,就他媽只能靠這柄刀殺出個前程!

可恨。

可恨就當殺。

殺了!

老子就不信這條命會撂在這裡,人死卵朝天個屁,只要老子一天沒活夠,我的命連閻王爺都別想拿去。

袁庭山咬著短戟,正要提刀躍下樹枝,身體卻驀地瞬間僵硬,綳如滿月弓弦。

頭頂有人呵呵一笑。

千鈞一髮,袁庭山馬上便要拚死一搏。

那人輕輕說道:「別後悔哦。」

袁庭山果真紋絲不動,不惜氣機逆行,本就受了內傷的他嘴角滲出血絲,但腦海清明至極,從未有如此透徹。

「沒人買你的命,我懶得殺你。我不過是看見你跑來跑去挺好玩,不想你這麼早死了。」

袁庭山咬牙問道:「你是誰?」

沒有回應。

袁庭山冒險仰頭,結果看到一個小姑娘蹲在微微搖晃的枝丫上,扛著一棵金燦燦的向日葵?

樹上樹下,大眼瞪小眼。

「除了一個教我殺人的老頭,我一般只跟死人或者快要死的人說話。超過二十個字的話,不死也要死。你自己數數看多少字了?」

少女說話十分生硬,說罷兩邊嘴角勾起,算是笑了一下?

袁庭山體內氣機暴漲,便不只是嘴角流血,而是猙獰恐怖的七竅流血。

但這一瞬,他的刀,綻出寸余長短的青紫刀芒。

那一日與軒轅青鋒深入龍虎山,見到了一個垂釣的中年道士,只有他沒心沒肺吃光了朱紅野果,起先袁庭山不以為意,但下山登船后,不知怎的傳來一個聲音,是那道人嗓音,只說了「龍吐水」三字,但轉頭四望,哪裡看得到那道人身影。然後他體內就開始氣海翻滾,煎熬到徽山時,上山是一路吐血登山,到六疊瀑後幾乎是爬到六疊姐妹瀑布中的龍吐水下。以後背扛起傾瀉直下的水流,以他的體魄,照理說能支撐半炷香便是極限,再堅持就要傷及內腑經脈,可他一坐就是十二個時辰,玄妙不可言。

境界一日千里。

這是袁庭山敢對那白馬錦衣公子哥出刀的最大依仗。

如今只欠一本刀法秘籍而已!

袁庭山一刀撩起,參天大樹一半枝丫都給斬斷。

小姑娘不知何時蹲在了附近的一棵大樹上,依然背著那棵礙眼的向日葵,平淡道:「呵,漲境界了。」

袁庭山這次是真的開始逃命了。

雁泣關原名早已被人忘記,只因前朝邊塞詩人一句「南雁至此泣北聲」,就成了雁泣關。此關由北涼重兵把守,以一夫當關之勢,硬生生扼住了北方蠻子南下的通道。黑雲壓城,風雨滿樓,大漠飛沙滾石,但遠處模糊可見北涼士卒繼續在風沙中操練。北涼此地寒苦與北涼鐵騎一樣甲天下,再往北去,雖是大漠居多,其中卻也有成片的肥美水草,雁泣關一帶儘是滿目荒涼貧瘠。一襲白衣站在城頭,左邊站著毛髮旺盛像頭西域雄獅的典雄畜,右邊則是窮酸老學究般的韋甫誠。

手握六千鐵浮屠重騎的典雄畜張開血盆大口,站在城頭憋了半天,終於忍不住咆哮道:「將軍,如今設立北涼道,大將軍做那節度使自然是天經地義,誰敢搶這個老典非一板斧將他劈開,可這經略使的位子憑啥讓那豐州牧李功德來坐?這老傢伙撈錢的本事自稱第二,沒誰敢說第一,可由著他來治理北涼?我呸,老子口水吐他一臉,老典把醜話說這兒,李功德有膽量做這經略使,咱就帶著六千鐵騎把他給宰了!」

韋甫誠身子骨弱,風沙一吹,咳嗽連連,抬起袖口遮擋,含糊不清道:「別說混賬話。經略使又不是稀罕東西,誰來坐這個位置都無關大局。倒是那個監察使,不知道朝廷那邊會派遣哪個不怕死的傢伙上任。」

典雄畜大大咧咧道:「韋夫子你他娘的就是窮講究,這經略使咋就不是個東西了,北涼道第二大的官,不該是咱們將軍去當嗎?」

韋甫誠揮了揮袖子,無奈笑道:「你這個光長力氣不長腦子的傢伙,經略使要是由將軍去做,這才會出大事。假使朝廷有意如此,而大將軍不拒絕的話……」

韋夫子話說到一半,就不再繼續說下去,眯起眼望向天空滾滾黑雲,只是輕輕一聲嘆息。

典雄畜愕然道:「到底啥個意思,韋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典這腦袋小時候給馬踢過,不管用,一動腦子就腦殼疼。」

這倒是千真萬確,正三品武將典雄畜年幼便力大無比,一次在街上拽馬倒行,結果被發瘋的大馬轉身踩踏,不說身上,腦袋就被狠狠踩了一蹄,不死簡直就是個奇迹。不過北涼誰都心知肚明,典將軍的腦子跟是否被馬踏過有個卵的關係。

韋甫誠被這廝的潑皮無賴折騰得無語,字斟句酌打了腹稿后,才緩緩道:「你希望將軍去涼州城做經略使,常年只跟文牘打交道,北涼軍務一概不管了?」

典雄畜愕然,「這……」

白衣陳芝豹始終置若罔聞,只是轉頭望向一名北涼最新冒尖的小將。

此人姓車名野,出身北莽,卻是最低賤的奴籍。他弓馬嫻熟,擅長技擊,本是貴族豢養的一名死士,在北莽那邊犯了滔天大罪,一路南奔,一人一馬一弓便殺了二十多名北莽狼鷹士。這狼牙兵已是北莽僅次於大虎賁的第二等勇士,與北涼鐵士大致相當。須知鐵士篩選是如何的殘酷:分發一把黃廬短弩或者鐵胎硬弓,二十支箭,一柄北涼刀,攜帶三日糧食,五人一伍,就被丟入北莽國境,每人能割下北莽軍士首級六顆,才可返程,此後還有步戰騎戰考核。北涼鐵士不過九百人。車野投奔北涼軍后,加入斥候,立即成為斬首最多的流弩手,去年跟隨陳芝豹親率六百騎突襲北莽白日城,一箭將巡視邊防的北莽某位皇室成員射了個通透,這小子與陳芝豹返回時,尾巴上吊著足足三萬北莽鐵騎!

滿打滿算,車野今年也不過十九歲。

車野身披銀甲,手捧頭盔,風沙撲面,巋然不動。

陳芝豹輕輕招手,示意車野上前兩步,並排站在城頭,他微笑道:「你說這天氣會下雨嗎?」

典雄畜拍了拍額頭。將軍也真是,有時間問這雞毛蒜皮的事情,還不如跟老典說說那經略使到底是咋回事呢。

韋甫誠拇指擦了擦眉頭,笑而不語。

年輕的車野搖頭道:「回稟將軍,不會。」

陳芝豹嗯了一聲,繼而再度沉默。

典雄畜是耐不住寂寞的性子,就要下城頭去城外操練那幫龜兒子。

驟然,厚重黑雲中展開一絲縫隙,一縷日光投射到城頭,映照在白衣陳芝豹和斥候車野身上,因為後者身穿銀甲,頓時銀光閃閃,猶如一尊神兵天將。

此時,城外五六裡外的那條飲馬河兩端,嚎叫震天。

飲馬河上常年懸挂有一百多條鐵索,這一刻悉數被分別站在兩岸的士卒拉得筆直,五十人對陣五十人,在拔河!

不管士卒校尉,不管寒冬烈日,都得全部上身裸露。細皮嫩肉的,六、七月的時候在這拔上一兩次,就得皮膚炸裂,如今馬上入秋,算是運氣好的。但再過幾個月,才叫最慘,按照北涼軍規,拔河輸者何謂輸?那就是連人帶鐵鏈都給對方拖進河裡,夏天可以當作洗個澡,大冬天的,掉進河裡能舒服?北涼軍小山頭不少,大柱國對此也從不計較,但禁止私自械鬥,這是鐵律。起了摩擦,行,要麼去校場狠狠打一架,要麼各帶五十人來這裡拔河。

當一個駝背老人在白熊袁左宗陪同下來到飲馬河畔時,所有光膀子的大老爺們瞬間熱血沸騰起來。

娘咧,大將軍到了!

拔河爭勝本就談不上和氣,從京城返回北涼的大將軍一來,誰他媽的願意丟這個臉!

並未身穿甲胄的徐驍負手來到一隊五十人北涼兵士附近,笑眯眯的,也不出聲,只是看著鐵鏈橫河。

一百條鐵鏈,逐漸有人被拉入河。

整整一炷香時間后,只剩下徐驍身邊這條鐵鏈始終橫貫飲馬河!

徐驍眯眼看著,看到兩岸一百人已經有大半都是滿手鮮血。

嘶吼已經透著沙啞。

左岸有人喊道:「趙鐵柱,你他媽小時候沒吃奶是吧,給老子站起來!」

右岸便喊:「只要手沒斷,都一個一個給老子撐著!誰第一個偷懶,回頭到了軍營老子非讓你撅起屁股!」

「王八!你真當自己是縮頭王八了?加把勁,你小子不是號稱能開三石弓嗎,這次贏了對面那幫龜兒子……」

「黃瓊,你他媽的才是龜兒子!」

誰都沒有料到,鐵鏈竟然被兩撥人給硬生生拔斷!

那一百人全部躺在地上,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皆是滿手鮮血。

徐驍笑道:「好。」

不知誰第一個喊出聲,所有還能動彈的士卒都扯破嗓子吼道:「大將軍萬歲!」

萬歲!

那個駝背老人沒有阻止。

他不說,誰又敢去京城那邊碎嘴?

徐驍轉身望向城頭,自言自語道:「站那麼高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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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完結精校版大全集(全20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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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救姐弟鳳棲梧桐,羞憐惱最是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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