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常威尼斯

尋常威尼斯

我一直在想,為什麼世界各地的旅客,都願意到威尼斯來呢?

論風景,它說不上雄偉也說不上秀麗;說古迹,它雖然保存不少卻大多上不了等級;說美食,說特產,雖可列舉幾樣卻也不能見勝於歐洲各地。那麼,究竟憑什麼?

我覺得,主要是憑它特別的生態景觀。

首先,它身在現代居然沒有車馬之喧。一切交通只靠船楫和步行,因此它的城市經絡便是河道和小巷。這種水城別處也有,卻沒有它純粹。

其次,這座純粹的水城緊貼大海,曾經是世界的門戶、歐洲的重心、地中海的霸主。甚至一度,還是自由的營地、人才的倉庫、教廷的異數。它的昔日光輝,都留下了遺跡,這使歷史成為河岸景觀。旅客行船閱讀歷史,就像不太用功的中學生,讀得粗疏、質感、輕鬆。

再次,它擁擠著密密層層的商市,卻沒有低層次攤販的喧鬧。一個個門面那麼狹小又那麼典雅,輕手輕腳進入,只見店主人以嘴角的微笑做歡迎后就不再看你,任你選擇或離開,這種氣氛十分迷人。

……

不幸的是,正是這些優點,給它帶來了禍害。

小巷只能讓它這麼小著;老樓只能讓它在水邊浸著;那麼多人來來往往,也只能讓一艘艘小船解纜系纜地麻煩著;白天臨海氣勢不凡,黑夜只能讓狂惡的海潮一次次威脅著;區區的旅遊收入當然抵不過攔海大壩的築造費用,也抵不過治理污染、維修危房的支出,也只能讓議員、學者、市民們一次次呼籲著。

大家都注意到,牆上的警戒線表明,近三十年來,海潮淹城已經一百餘次。運河邊被污水浸泡的很多老屋,早已是風燭殘年、岌岌可危。彎曲的小河道已經發出陣陣惡臭,偏僻的小巷道也穢氣撲鼻。

威尼斯因過於出色而不得不任勞任怨。

好心人一直在呼籲同情弱者,卻又總是把出色者歸入強者之列,似乎天生不屬於同情範圍。其實,世間多數出色者都因眾人的分享、爭搶、排泄而成了最弱的弱者,威尼斯就是最好的例證。

我習慣於在威尼斯小巷中長時間漫步,看着各家各戶緊閉的小門,心裏充滿同情。抬頭一望,這些樓房連窗戶也不開,但又有多種跡象透露,裏面住着人。關窗,只是怕街上的喧囂。這些本地住家,在世界旅客的狂潮中,平日是如何出門、如何購物的呢?家裏的年輕人可能去上班了,那麼老年人呢?我們聞到小河小港的惡臭可以拔腳逃離,他們呢?

我對威尼斯的小巷小門特別關注,還有一個特殊原因。

一個與我們中國關係密切的人物從這兒走出。

當然,我是說馬可·波羅。

馬可·波羅是否真的到過中國,他的遊記是真是偽,國際學術界一直有爭議,而且必將繼續爭論下去。沒有引起爭議的是:一定有過這個人,一個熟悉東方的旅行家,而且肯定是威尼斯人。

關於他是否真的到過中國,反對派和肯定派都拿出過很有力度的證據。例如,反對派認為,他遊記中寫到的參與攻打襄陽,時間不符;任過揚州總管,情理不符,又史料無據。肯定派則認為,他對元大都和盧溝橋的細緻描繪,對刺殺阿合馬事件的準確敘述,不可能只憑道聽途說。我在讀過各種資料后認為,他確實來過中國,只是在傳記中誇張了他遊歷的範圍、身份和深度。

他原本只是一個放達的旅行家,而不是一個嚴謹的學者。寫遊記,並不是他出遊的目的,事先也沒有想過,因此後來的回憶往往是隨興而說。其實這樣的旅行家,我們現在還能看到,一路的艱辛使他們不得不用誇張的口氣來為自己和夥伴鼓氣,隨處的棲宿使他們不得不以激情的大話來廣交朋友,日子一長便成習慣,有時甚至把自己也給搞糊塗了,聽他們說旅行故事總要打幾分折扣。因此,我們不能把馬可·波羅的遊記當做歷史學者或地理學者的考察筆記來審讀。

當然這中間還應考慮到民族的差別。意大利人至今要比英國人、德國人隨意。隨意就有漏洞,但漏洞不能反證事情的不存在。不管怎麼說,這位隨意順興、誇大其詞的旅行家其實非常可愛。正是這份可愛,使他興緻勃勃地完成了極其艱難的歷史之旅。

儘管遊記有很多缺點,但一旦問世就已遠遠超越一人一事,成了歐洲人對東方的夢想底本,也成了他們一次次冒險出發的生命誘惑。後來哥倫布、達伽馬等人的偉大航海,都是以這部傳記為起點的,船長們在狂風惡浪之間還在一遍遍閱讀。

成天吵鬧的威尼斯也有安靜的時候。

我想起一件往事。

兩年前我在一個夜晚到達,坐班車式渡船,經過十幾個停靠站,終點是一個小島,我訂的旅館在島上。這時西天還有一脈最後的餘光,運河邊的房子點起了燈,燈光映在河水裏,安靜而不冷落。

燈光分兩種,一種是沿河咖啡座的照明,一種是照射那些古建築的泛光。船行過幾站,咖啡座已漸漸關閉,只剩下了泛光。這些泛光不亮,使那些古建築有點像勉強登台的老人,知道自己已經不適合這樣亮相。浸泡在水裏的房子在白天融入了熙熙攘攘的大景觀,不容易形成凝視的焦點,此刻夜幕刪除了它們的背景,燈光凸現了它們的頹唐。本來白天與我們相對而視,此刻我們躲進了黑暗,只剩下它們的孤傷。

班車式渡船一站站停泊,乘客很多。細細一看幾乎都不是遊客,而是本地居民,現在才是他們的時間,出來活動了。踩踏着遊人們拋下的垃圾污穢,他們從水道深處的小巷裏出來,走過幾座小橋來到碼頭,準備坐船去看望兩站之外的父母親,或者到廣場某個沒有關門的小店鋪去購買一些生活用品。

開始下雨了,船上乘客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下五六個,都與我一樣住在小島。進入大河道了,雨越下越大,已呈滂沱之勢,我在擔憂,到了小島怎麼辦?怎樣才能冒雨摸黑,找到那家旅館?

雨中吹來的海風,又濕又涼,我眯着眼睛向著黑森森的海水張望,這是亞得里亞海,對岸,是麻煩重重的克羅地亞。

登岸後涼雨如注,我又沒有傘,只得躲在屋檐下。後來看到屋檐與屋檐之間可走出一條路來,便挨着牆壁慢慢向前,遇到沒屋檐的地方抱頭跑幾步。此刻我不想立即找旅館,而是想找一家餐館,肚子實在很餓,而在這樣的深更半夜,旅館肯定不再供應飲食。但環視雨幕,不見燈光人影,只聽海潮轟鳴。

不知挨到哪家屋檐,抬頭一看,遠處分明有一盞紅燈。立即飛奔而去,一腳進門,果然是一家中國餐廳!

何方華夏兒女,把餐廳開到這小小的海島上,半夜也不關門?我喘了一口氣,開口便問。

回答是,浙江溫州樂清。

莎士比亞寫過一部戲叫《威尼斯商人》,這使很多沒來過威尼斯的觀眾也對這裏的商人產生了某種定見。

我在這裏見到了很多的威尼斯商人,總的感覺是本分、老實、文雅,毫無奸詐之氣。

最難忘的,是一個賣面具的威尼斯商人。

意大利的假面喜劇本是我研究的對象,也知道中心在威尼斯,因此那天在海邊看到一個面具攤販,便興奮莫名,狠狠地欣賞一陣后便挑挑揀揀選出幾副,問明了價錢準備付款。

攤販主人已經年老,臉部輪廓分明,別有一份莊重。剛才我欣賞假面的時候他沒有任何反應,甚至也沒有向我點頭,只是自顧自地把一具具假面拿下來,看來看去再掛上。當我從他剛剛掛上的假面中取下兩具,他突然驚異地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等我把全部選中的幾具拿到他眼前,他終於笑着朝我點了點頭,意思是:「內行!」

正在這時,一個會說意大利語的朋友過來了,他問清我準備購買這幾個假面,便轉身與老人攀談起來。老人一聽他流利的意大利語很高興,但聽了幾句,眼睛從我朋友的臉上移開,擱下原先準備包裝的假面,去擺弄其他貨品了。

我連忙問朋友怎麼回事,朋友說,正在討價還價,他不讓步。我說,那就按照原來的價錢吧,並不貴。朋友在猶豫,我就自己用英語與老人說。

但是,我一再說「照原價吧」,老人只輕輕說了一聲「不」,便不再回頭。

朋友說,這真是犟脾氣。

但我知道真實的原因。老人是假面製作藝術家,剛才看我的挑選,以為遇到了知音,一討價還價,他因突然失望而傷心。

這便是依然流淌著羅馬血液的意大利人。自己知道在做小買賣,做大做小無所謂,是貧是富也不經心,只想守住那一點自尊。

去一家店,推門進去坐着一個老人,你看了幾件貨品后小心問了一句:「能不能便宜一點?」他的回答是抬手一指,說:「門在那裏。」

冷冷清清、門可羅雀,這正是他們支付的代價,有人說,也是他們人格的悲劇。

身在威尼斯這樣的城市,全世界旅客來來往往,要設法賺點大錢並不困難,但是他們不想。店是祖輩傳下的,半關着門,不希望有太多的顧客進來,因為這是早就定下的規模,不會窮,也不會富,正合適,窮了富了都是負擔。

歐洲生活的平和、厚重、恬淡,部分地與此有關。

如果說是悲劇,我對這種悲劇有點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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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者無疆2019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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