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南歐 南方的毀滅

第一卷 南歐 南方的毀滅

考察歐洲第一站,居然是面對一場大災難。我知道,這個行程一定是深刻的,因為人類的歷史也是一個從災難開始的宗教寓言。

所謂「終極思考」,其實有一半也就是「災難思考」。因此,災難的廢墟,是幫助我們擺脫日常平庸的課堂。

世上發生過一些集體死亡、霎時毀滅的情景,例如地震、海嘯和原子彈襲擊。這類情景,毀滅得過於徹底,使人難於對毀滅前後進行具體的對比。龐貝的毀滅是由於火山灰的堆積,連火山熔漿都未曾光臨,於是千餘年後發掘出來,竟然街道、店鋪、庭院、雕塑一應俱全。不僅如此,街石間的車轍水溝、麵包房裏的種種器皿、妓院裏的淫蕩字畫、私宅中的詭異密室,全都表明人們剛剛離開,立即就要回來。

誰知回來的卻是我們,簡直是仙窟千載、黃粱一夢。

使我久久駐足的是那兩個劇場,一大一小。大劇場是露天座位,可容四五千觀眾;小劇場有頂蓋,可容千餘觀眾。這兩個劇場外面,有廣場和柱廊。廣場上的樹現在又長得很大,綠森森地讓人忘記毀滅曾經發生,只以為劇場里正在演戲,觀眾都進去了。

在歐洲戲劇史上,我對羅馬的戲劇評價不高,平時在課堂上總以羅馬戲劇來反襯希臘戲劇。但是站在龐貝的劇場,我就不忍心這樣想了。他們當時在這裏演的,有塞內加的悲劇,有米南德的喜劇,有很世俗的鬧劇、啞劇、歌舞劇,也有一些高雅詩人戴着面具朗誦自己的新作。今天我在兩個劇場的環形座位上方分別走了一遍,知道出事那天,這裏沒有演出。

我們說那天出事的時候沒有演出,是因為十九世紀的考古學家們在清理火山灰的凝結物時沒有在這裏見到可認定為觀眾的大批「人形模殼」。

什麼叫「人形模殼」呢?當時被火山灰掩埋的人群,留下了他們死亡前的掙扎形體,火山灰冷卻凝固時也就成了這些形體的鑄模硬殼。人體很快腐爛了,但鑄模硬殼還在,十九世紀的考古學家一旦發現這種人形模殼,就用一根管子把石膏漿緩緩注入,結果剝去模殼,人們就看到了一個個活生生的人,連最細微的皮膚皺紋、血管脈絡都顯現得清清楚楚。這個辦法是當時龐貝古城挖掘工作的主持者費奧萊里(G.Fiorelli)發明的,使我們能夠看到一批生命與死神搏鬥的最後狀態。

在一個瓦罐製造工場,有一個工人的人體抱肩蹲地,顯然是在承受窒息的暈眩。他沒有倒地,只想蹲一蹲,憩一會兒就起來。誰知這一蹲就蹲了一千多年。更讓他驚訝的是,重見天日之時,發現自己的身體竟然變成了自己的作品,都成了硬邦邦的石頭。

記得馬克·吐溫在一篇文章中說,他在這裏見過一具挺立着的龐貝人遺體,非常感動。那是一個士兵,在城門口身披甲胄屹立在崗位上,至死都不挪步。我沒有見到這位士兵的人體模型,算起來馬克·吐溫來的時候龐貝古城只開挖了一小半,費奧萊里為模殼注石膏漿的方法還沒有發明,因此他見到的應該是一具骨骼。

馬克·吐溫除了感動之外也有生氣的時候。龐貝城的石材路上有深深的車轍,他走路時把腳陷進去了,絆了一下。他由此發火,斷言這路在出事之前已經很久沒有整修了,責任在城市的道路管理部門。這個推斷使他見到死亡者的遺骨也不悲傷了,因為任何一個死亡者都有可能是道路管理人員。

我覺得馬克·吐溫的這種推斷過於魯莽。石材路一般都不會因為有了車轍就立即更換,有經驗的駕車人也不會害怕這些車轍。從龐貝古城的道路整體狀況看,有關管理人員還算盡職。馬克·吐溫把自己偶然陷腳的原因推給他們,連他們慘死了也不原諒,過分了。

比馬克·吐溫更為過分的指責,出自一大批虛偽的道德學家。他們憑着道聽途說,想像這座城市的生活非常奢侈糜爛,因此受到了上帝的懲罰。奢侈糜爛的證據是公共浴室、私家宅院、妓院和不少春宮畫。其實在我看來,這裏呈現的是古羅馬城市的尋常生態,在整體上還比較收斂。歌德一七八七年三月十一日到達這裏,他在當天的筆記里寫道:

龐貝又小又窄,出乎參觀者的意料。街道雖然很直,邊上也有行人路,不過都很狹窄。房屋矮小而且沒有窗戶,房間僅靠開向庭院或室外走廊的門採光。一些公共建築物、城門口的長凳、神廟,以及附近的一座別墅,小得根本不像是建築物,反而像是模型或娃娃屋。但這些房間、通道和走廊,全都裝飾著圖畫,望之賞心悅目。牆上都是壁畫,畫得很細膩,可惜多已毀損。

《意大利之行》

我也有歌德的這種感覺,但這裏包含着某種錯覺。我們平時去看正在建築中的樓房地基,也會驚訝每個房間為什麼如此之小。其實這是因為室內空間尚未形成,只拿着一個個房間的地基面積與無垠的天地去比,當然顯得狹窄。龐貝廢墟的多數民房遺跡也成了這種開放式的地基,因此就有了歌德的這番驚訝。後來他進入了那些比較完整、又有器物裝飾的房間后感覺就不同了,說:「龐貝的屋子和房間看似狹窄,卻彷彿又很寬廣。」

法國史學家泰納(Taine)比歌德早來二十多年,得出的結論是:「他們的生活享受遠不如我們現在這樣舒適多樣,這樣多彩多姿。」從時間上說,幾乎所有斷言龐貝城因奢侈糜爛而受到上帝懲罰的道德評論家們,都是在泰納之後,甚至在歌德之後才出現的。當然,他們也沒有心思去閱讀泰納和歌德的文章。

我鄙視一切嘲笑受難者的人。我懷疑,當某種災難哪一天也降落到他們頭上,他們會做什麼。

龐貝城災難降臨之時,處處閃爍著人性之光。除了馬克·吐溫提到的那位城門衛士,除了那些「人形模殼」表現出的保護兒童和老人的姿態之外,我心中最高大的人性形象是一個有名有姓的人。他就是《自然史》的作者老普林尼(GaiusPliniusSecundus)。

稱他老普林尼,是因為還有一位小普林尼(GaiusPliniusCaecilius),是他的外甥,後來又收為養子。這位小普林尼是羅馬帝國歷史上著名的散文作家。羅馬的散文有很大一部分其實是書信,這種傳統是由西塞羅(MarcusTulliusCicero)發端的,小普林尼承襲這一傳統,成了寫漂亮書信的高手。幾年前我在《羅馬文化與古典傳統》一書中讀到小普林尼寫的一封信,其中提到了老普林尼犧牲的過程。

老普林尼是一位傑出的科學家,又是當時意大利的一位重要官員,龐貝災難發生時他擔任意大利西海岸司令(又稱地中海艦隊司令)。真不知道他長達三十七卷的巨著《自然史》和其他百餘卷的著作是怎麼抽空完成的。

據小普林尼信中記述,出事那天中午,老普林尼聽說天空出現了一片奇怪的雲,便穿上靴子登高觀察,看了一會兒便以科學家的敏感斷定事情重要,立即吩咐手下備船朝怪雲的方向駛去,以便就近觀察。

但剛要出門,就收到了維蘇威火山附近居民要求救援的信。他當機立斷放棄科學觀察,命令所有的船隻都趕到災區去救人,他自己的船一馬當先。燙人的火山灰、燃燒過的碎石越來越多地掉落在船上,領航員建議回去,老普林尼卻說:「勇敢的人會有好運。」他命令再去救人。作為艦隊司令,他主要營救逃在海上或躲在岸邊的人。

他抱着瑟瑟發抖的朋友們,不斷安慰,為了讓他們鎮靜下來,自己滿面笑容,洗澡、吃飯,把維蘇威火山的爆發解釋為由爐火引起的火災。最後,他號召大家去海灘,因為那裏隨時可以坐船逃離,但到了海灘一看,火山的爆發引起了大海發狂,根本無法行船。

大家坐在海灘上,頭上縛著枕頭,以免被碎石傷害。但是,火焰越來越大,硫磺味越來越濃,人們開始慌亂奔逃,卻不知逃到哪裏去。就在這時,老普林尼突然倒地,他被火山灰和濃煙窒息而死,終年五十六歲。

小普林尼那年十八歲,竟然僥倖逃出來了。這封信是二十五年之後寫的,那時他已經是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幸好他寫這封信,使後人看到了那場災難唯一親歷者的敘述。

我對這位因窒息而閉眼的老普林尼深深關注,原因之一是他在歐洲較早地看到了中國。

我沒有讀過他的《自然史》,據《羅馬文化與古典傳統》一書介紹,老普林尼已經寫到中國人「舉止溫厚,然少與人接觸。貿易皆待他人之來,而絕不求售也」。他當時把中國人叫成「賽里斯人」。

他說這句話的時間是那麼早,比馬可·波羅來華早了一千二百年,比利瑪竇來華早了一千五百年。他是通過什麼途徑知道中國人的這些特點的呢?我想,大概是幾度轉說,被他打聽到了。作為一個科學家,他會篩選和分析,最後竟然篩選出了「舉止溫厚」這個概念,把儒家學說的基本特徵和農耕文明的不事遠征,都包括在裏邊了。

他寫《自然史》的時代,在中國,王充在寫《論衡》,班固在寫《漢書》。龐貝災難發生的那一年,班固參加了在白虎觀討論五經的會議,後來就有了著名的《白虎通義》。

「舉止溫厚」的王充、班固他們不知道,在非常遙遠的西方,有人投來關注的目光。但那副目光不久在轟隆轟隆的大災難中埋葬,埋葬的地方叫龐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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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者無疆2019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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