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崖上的廢棄

懸崖上的廢棄

薩爾茨堡,瓢潑大雨。

打傘走過一條小路,向一個標誌性城堡走去。

中歐山區的雨,怎麼會下得這樣大?雨簾中隱隱約約看到很多雕塑,但無法從傘中伸出頭來細看。它們的莊嚴安詳被雨一淋,顯得有點滑稽。是人家不方便的時候,不看也罷。

到了城堡門口,就需要攀援古老的旋轉樓梯。古城堡兩邊圓桶形的部位,就是樓梯的所在。樓梯越轉越小,越轉越高,到大家都頭昏眼花的時分,終於有了一個小門。側身進入,居然金碧輝煌,明亮寬敞。原來,大主教離群索居在一個天堂般的所在。

後來,主教下山了,因為時代發生了變化。於是,古城堡快速地走入了歷史,升格為古迹,讓人毫無畏懼地仰望,汗流浹背地攀登。

我喜歡這種攀登。瞻仰古迹,如果一步踏入就一目了然,太令人遺憾了。

歷史是坎坷,歷史是幽暗,歷史是旋轉的恐怖,歷史是秘藏的奢侈,歷史是大雨中的泥濘,歷史是懸崖上的廢棄,因此,不能太輕易地進入。

這座城堡好大。

造得這樣大,原因很多,其中最重要又最說不出口的一個原因是,大主教考沙赫與老百姓關係不好,不願出門,也不敢出門。

這很好笑:因自閉而雄偉,因膽怯而龐大。

還有更好笑的呢。

這個城堡中曾經囚禁過另一位大主教,他的名字叫迪特利希。理由是他違反教規,公開擁有情人——這還不好笑,好笑的是,他與情人生下了十五個子女!

這位擁有十五個私生子的大主教被囚禁的當天,這座城堡也就成了全城嘲諷的目標。民眾抬頭便笑,從此把仰視和俯視全然混淆。

薩爾茨堡再也嚴肅不起來了。

大主教西提庫斯下山後更加調皮搗蛋,居然在露天宴會桌邊的貴賓座椅上,偷偷地挖了噴水泉眼,待到禮儀莊重的時刻,命人悄悄打開。這時他要欣賞的不是客人們的狼狽,而是客人們的故作鎮靜。

他一定不能捧腹大笑,因為這會使客人們故作鎮靜的時間縮短。他還要竭力使每一個客人感到,此刻滿襠濕透的只是自己,無關他人。他會找一些特別嚴肅的話題與客人一一交談,甚至還會探討宗教的精奧。

在這之前,他還會在客人的選擇上動很多腦筋,特別要選那些道貌岸然的端方之士。

可笑的不是主教裡邊有另類,而是另類做了大主教。

可笑的事情那麼多,最後終於登峰造極。薩爾茨堡的修道院墓地中,有一排並列的七個墓碑,傳說安葬著當地一個石匠的七個妻子。但也有爭議,說石匠本人也在裡邊。

本來這很普通,不值得遊人來參觀,但這裡卻成了熱鬧的旅遊點,原因是石匠妻子們的死因太離奇。

居然是,一個個都被石匠胳肢,奇癢難忍,大笑而死!

石匠為什麼要用這種方法胳肢自己的妻子呢?如果是一種謀殺手段,那實在太殘酷了,有何必要?

如果是閨房取樂,失手一人已經離譜,怎麼可能接二連三?

總之,無論是哪一種可能,都不是一件好事。但是,為什麼遊客們都願意興高采烈地到這裡來呢?大家在那些墓碑前想到的,是一群女人笑得氣也喘不過來的顛倒神態,而拒絕去追索什麼「死亡檔案」,這又是什麼原因?

我想,主要是因為人人都會死,也都會笑,卻從來沒有想過可以笑於死,死於笑。

辛苦人生,誰能抗拒得了這種出入生死的大笑?於是也就刪去了背後隱藏的種種問號。

民間的世俗故事歷來不講嚴格邏輯,所以天真爛漫,所以稚拙怪誕,所以強蠻有趣。

薩爾茨堡雖然美艷驚人卻長期寂寞。記得一位德國學者說過,直到十八世紀後期——

當時偉大的旅行者幾乎沒有人經過薩爾茨堡,因為除了光彩的建築和美麗的田園風光之外,再沒有什麼可吸引人的了。偉大的生活不在這裡,而是在另外的世界。政治中心在維也納、巴黎、倫敦、聖彼得堡,在米蘭、羅馬、那不勒斯……

正因為自己不重要,別人又不來,薩爾茨堡人就與他們的主教大人一起鬧著笑著,自成日月。

我好不容易攀上來的這個龐大的城堡,歷屆主教修修停停、不斷擴充,到完工已拖到一七五六年。我沒有讀到過城堡落成典儀的記述,估計不太隆重。因為當任主教的目光已投注山下。

但是,主教的一位樂師卻在家裡慶祝著另一件喜事,他的兒子正好在這一年年初出生,取名為沃爾夫岡·莫扎特。

當時誰也不知道,這比那個城堡的落成重要千倍。

我讀過莫扎特的多種傳記,它們立場各不相同,內容頗多抵牾,但是,沒有一部傳記懷疑他的稀世偉大,也沒有一部傳記不是哀氛迴繞、催人淚下。

那也就是說,薩爾茨堡終於問鼎偉大,於是也就開始告別那種世俗笑鬧。

一座城市就這樣快速地改變了自己的坐標,於是也改變了生活氣氛和美學格調。

有一種傳記說,莫扎特三十五歲在維也納去世,出殯那天沒有音樂,沒有親人,只有漫天大雪,刺骨寒風,一個掘墓老人把那口薄木棺材埋進了貧民墓坑。幾天之後,他病弱的妻子從外地趕來尋找,找不到墓碑,只能去問看墓老人:「您知道他們把我丈夫埋在哪兒了嗎?他叫莫扎特。」

看墓老人說:「莫扎特?沒聽說過。」

這樣的結局發生在維也納,沒有一個薩爾茨堡人能讀得下去,也沒有哪個國家、哪座城市的音樂愛好者能讀得下去。

但是,另一種傳記曾經讓我五雷轟頂。原來,主要責任就在這個「病弱的妻子」身上,她是造成莫扎特一生悲劇的禍根。這種傳記的作者查閱了各種賬簿、信件、筆記、文稿之後作出判斷,莫扎特其實一直不缺錢,甚至可以說報酬優渥,只是由於妻子的貪婪和算計,家庭經濟變得一團糟。即便他的出殯,也收到大量捐贈,是妻子決定「高度節儉」。妻子來到墓地並不是幾天之後,而是隔了整整十七年,還是迫於外界查詢的壓力,不得已而為之。還有材料證明,這個妻子不僅毀了莫扎特,甚至還禍及莫扎特的父母和姐姐,致使最愛面子的老莫扎特只能在薩爾茨堡人的嘲諷中苦度晚年。

如果后一種傳記是真實的,那麼薩爾茨堡應該是在沉思:一個偉大的音樂生命,為何如此拙於情感選擇?一個撼人的精神系統,為何陷落於邪惡陷阱不可自拔?他孩童般的無知,如何通達藝術上的高度成熟?他內心的創傷,為何沒有傾覆他的樂章?……

薩爾茨堡正在惶愧,卻傳來了晚年歌德的聲音:

莫扎特現象是十八世紀永遠無法理解的謎。

我這次來,聽他們引述最多的,是愛因斯坦的一個問答。

問:愛因斯坦先生,請問,死亡對您意味著什麼?

答:意味著不能再聽莫扎特。

一座素來調皮笑鬧的城市,只是由於一個人的出生和離去,陡然加添如許深沉,我不知道這對薩爾茨堡的普通市民來說,究竟是好還是不好?

榮譽剝奪輕鬆,名聲增加煩惱,這對一個人和對一個城市都是一樣。今天的薩爾茨堡不得不滿面笑容地一次次承辦規模巨大的世界音樂活動,為了方便外人購置禮品,大量的品牌標徽都是莫扎特,連酒瓶和巧克力盒上,也都是他孩子氣十足的彩色頭像。這便使我警覺,一種高層文化的過度張揚,也會使廣大民眾失去審美自主,使世俗文化失去原創活力。

歐洲文化,大師輩出,經典如雲,這本是好事,但反過來,卻致使世俗文化整體黯淡,生命激情日趨疲沓,失落了太多的天真稚拙、渾樸野趣。這是我一路看到的歐洲文化的大毛病。在奧地利,大如維也納,小如薩爾茨堡,都是這樣。為此,我不禁又想念起這座城市在莫扎特出現前的那些鬧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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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者無疆2019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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