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入了秋,下過幾場小雨,天就漸漸冷起來了,南邊更甚。自下船以後,身上單薄的衣裳顯然是不夠穿了,一家人縮在牆根跺腳取暖。

直到看見遠處踉踉蹌蹌跑來一人,這才滿心歡喜地圍上去。

臨到近前,何霜降沒站住,摔了個屁股墩,兩手仍小心翼翼地護著懷裏的東西,她娘張氏把她從地上拽起來,順勢開口

「咋樣?打聽到了嗎?」

拍拍身上的泥,點了點頭「打聽到了,還得往南走十幾里地。」笑眯眯地把手上的糕點遞給張氏「這是棗糕,好克化,姑老太太肯定能吃下。」

棗糕被油紙包着,還熱乎著,時不時沁出點味兒,一家人口水咽了又咽。張氏摸摸幾個孩子的頭

「等……等安頓下來,娘就給你幾個做好吃的。」

此地是揚州府下轄的清水縣,進城要兩文錢,揚州話一家人路上雖說聽得多了,大致能懂,卻不會說,就何霜降腦子活,路上將揚州話學了七七八八,自然是叫她進去打聽消息。

順道也買些點心,如今是遇着坎了,求人幫襯,總不能光着手去姑老太太家,恁地沒臉。

知道了地方,就準備動身趕路,何大牛悶聲不吭,拾起地上的行李,張氏仔仔細細點了一遍。

出來的時候裝了七八個包袱。

路上叫那些流民趁亂搶了不少,剩下那些東西,當的當,賣的賣,現如今也沒剩幾樣東西。唯二比較貴重的就是他貼身放着的十三兩銀子,還有前些年年景好,給自家娘子張氏打的金簪。

臨來的時候家中近二十畝地,才賣了將將十五兩銀子,何大牛狠狠嘆了口氣,攢了大半輩子的家底,如今叫老天爺禍禍個一乾二淨。

去年鬧蝗,今年鬧旱,入春以來就沒見過雨,地里莊稼還沒出苗,就乾死了,好不容易長出來的幾株小苗,沒幾天也黃怏怏,病歪歪的。

老聖人年初還到滄州祈過雨,結果啥也沒求出來,連喝的水都沒有,遑論澆地了。

看出形勢不對,何大牛就跟鄰居秀才一家商量著南逃,也幸好走的早,後來路上才聽說,滄州早不給放人出去了,就怕人全都跑光了。

思及此,又想嘆氣,張氏狠狠剜了他一眼,眼神示意後面跟着的幾個孩子,何大牛這才把那口氣憋回去。

家裏頭頂梁都泄了氣兒,更別說底下幾個孩子了。

何霜降倒是沒注意到前面,她此時正頻頻回頭,瞧著城門口的熱鬧。先前在城裏就注意到那輛馬車,拉車的馬通體雪白,漂亮的緊,車身約摸是紅木做的,想來值不少銀子。也不知怎麼回事,車裏一通吵嚷,趕車的車夫勒停了馬。

就見一半大少年叫人從車裏推出來,沒站穩,好險摔倒在地上。

一個婆子有些心虛的探出腦袋,另一個婆子見狀湊了上來,嘴上罵罵咧咧

「你怕甚!本就是跟咱們一樣的奴才秧子!」

「我……我可沒怕!哼,這孽星!平白叫咱來這鄉下旮旯,跟着受累!」

馬車緩緩駛過,那車夫揚起一鞭子,速度快了些許,單薄瘦弱的少年沒上車,跟在後面走。

很快,馬車路過了一行人,兩個婆子掀起帘子看了一眼,待瞅見何霜降時,眼神亮了亮,讓車夫停了車,一前一後下來了。

何霜降這才望到那車簾兒上都綉著金線。

走在前頭的婆子將這一家人從上到下打量了夠,嗤笑一聲

「這丫頭看着倒是精神。」

張氏心思細,看兩位身上穿的,頭上戴的皆非一般貨色,初來乍到,不敢生是非

「我家這丫頭就面上精明,實則粗魯愚笨,討人嫌的很,兩位不如進城上牙人那,也好找個合心合意的不是。」

何霜降配合她娘,憨里憨氣地齜著牙笑。

那位想買下何霜降的婆子從貼身的錢袋子裏掏出幾塊碎銀,在張氏眼前晃了晃「你怕是從沒見過這麼多錢吧。」

張氏面上不顯,心裏止不住翻白眼,攏共加起來也不知有沒有二兩銀子,還整這出。

「家奴私下置產,若是傳回京里,只怕……」先前被推下車的少年終於跟了上來,跟何家大郎一般大的年紀,臉上還帶着幾分稚氣。

那兩個婆子轉過身去,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個勸到「要不算了?真要傳回京里,也是樁麻煩……」

「嘿……嘿嘿……」何霜降故意又笑了兩聲,做憨傻相,掙脫被何大牛拉着的手,一腳踩向兩個婆子邊上的一灘水,水花四濺。

「爹!你瞅,倆耗子!要不說南邊水土養人呢?!這耗子都比滄州的大!」

原本田婆子想着來這鄉下地頭,沒人管,買個小丫頭伺候自己,也好享享福。

叫謝明遠這麼一說,心思歇了不少,又見何霜降那副憨笨的樣子,正好找到台階,回頭看了眼張氏「呵……我瞅着你家這丫頭也是有點子毛病……」

話還沒說完,泥點子就糊了一臉,何霜降還在那灘泥水裏跺腳,嘴裏念念有詞「踩死這倆死耗子!」

「噗!呸!什麼玩意兒!」

田婆子抹了把臉,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撅著屁股看衣裳後面,好傢夥,濺了一身泥。

「你個死丫頭!」伸手就要把人拽過來,臨來莊子前,夫人賞的料子,特地做成衣裳想來顯擺,這下可倒好「你知道我這衣裳多少錢嗎?!」

何霜降滑不溜秋的,兩人齊齊上手也逮不住。

「不如我替兩位姑姑洗了?」張氏也是怕惹出麻煩,若要真要賠,自家所有家底都不夠一件衣裳錢。

「洗?你知道這是什麼料子嗎?把你一家賣了都賠不起!」

「行了!」看着瘦弱的少年發起怒來頗有那麼兩分意思「再不走天黑都到不了莊子」

兩個婆子不敢再說話。到底是做了十幾年伯府世子,哪怕現在跟伯府沒什麼關係了,那氣勢照舊壓的人喘不上來氣。

那兩個婆子被他唬住了,愣了半天,正準備上車,這才想起來如今他與她們並沒有什麼區別,撇著嘴角嗤了一聲

「真當自己還是世子爺啊?」

少年郎沒理會,抱拳躬身,朝何霜降連着說了兩聲對不住這才跟了上去,身影有些蕭瑟,明明一副貴公子的氣度,穿的卻十分單薄,不合身份。

一陣風吹過來,何霜降搓了搓胳膊上的雞皮疙瘩,得,還可憐別人呢,她分明更慘。

走遠了的謝明遠回頭瞅了一眼,心下微酸,原來他也不是最慘的,瞧那小姑娘,憨憨傻傻,唉,這一家人也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

一家人沒將這段插曲放在心上,繼續往南邊走。從滄州到揚州,一路上受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幸而現在,一家人全么乎的到地方了。

想着馬上就能安頓下來,十幾里路好像都不算事,連最小的石頭都叫他姐拉着,走的飛快。

何家姑老太太是何家七拐八繞的親戚,幾十年前嫁給了走南闖北的行商,二人成親沒多久姑老太爺繼續跑商,路上遇到山匪丟了命,后連屍首都找不到,姑老太太無兒無女,守了幾十年寡。

許是只剩何大牛這麼一門親戚,兩家年年都寫寫信,託人稍些年節禮,處的也算親香。

這兩年滄州遭了災,就沒再寫信來往,也不知道如今老太太身體可還安好。

揚州府富足,哪怕是跟府城七里隔八丈的清水縣,也富庶得很。

一路走過來,跟滄州景象全然不同,路二面都是田地,此時不少人彎著腰在地里忙活。

何霜降打眼瞅著,內心歡喜「路上有人說南邊一年能收兩季糧食,這話真不假!」

姑老太太那村子叫桃花村,不遠,不過誰也沒來過這處,還是問了人才找到地方。

如其名,路上見了不少桃樹,一條溪將村子一分為二,也不知道姑老太太住哪一戶。天色漸晚,敲了幾戶人家的門,人家一開門,見他們穿的比叫花子好不到哪裏去,還以為是來討飯的,嘴裏罵罵咧咧,又把院門關上了。

敲了一圈門也沒人理,倒是村子裏的狗開始叫喚起來。

無奈踩着青石橋過了河,河對面住着村裏的大戶,只怕更是沒人理。

一戶白牆青瓦的人家出來個年輕媳婦,朝外面潑了盆髒水,正準備進去,就叫何霜降眼疾手快攔住了

「小嫂子!先等等!」

見那年輕媳婦一臉疑惑,何霜降趕緊開口

「滄州遭了旱,我一家人來揚州投奔親戚,想問下小嫂子知不知道村裏一戶何姓,寡居的老太太?」

那年輕媳婦蹙眉想了良久,搖了搖頭「你且先在外頭等著,我去給你問問。」

院門沒關,何霜降抬眼便瞅到了裏頭的光景,院裏陳設有序,想來是個殷實人家。有個跟她年紀一般大的小姑娘在樹底下綉東西,這時候天已經麻麻黑了,那姑娘眯着眼,一派認真的模樣。

大致掃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不好再看下去。

良久,那年輕媳婦才出來,攬著何霜降的肩,招呼站在遠處的何大牛他們

「你們先進來吧!」

一家人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破衣爛衫,踟躕不前,還是何大牛拘謹的搓了搓額頭,用蹩腳的揚州話說道

「這……我們一行人身上實在邋遢,怕髒了地……」

「不妨事!進來吧,家中人等著哩!」

何霜降被半推半拉的拽到院裏,何大牛他們也只好跟上,堂屋裏坐着個有了些年紀的老人,見人進來,起身相迎。

「來尋何老太太的?」

「是,是,敢問老人家,老太太如今住哪一戶?」何大牛迫不及待的開口詢問。

「你是何老太太什麼人?」

「她是我家姑老太太,只我這一門親戚,往年都有書信來往的」怕他不信,何大郎在身後包袱里翻出幾封信,拿給這老丈瞅。

「不必……不必」長長嘆了口氣「這信還是我家三郎幫着寫的」

「那……那可真是太謝謝了!」

「原何老太太便與我家有恩,這都是應當做的,只是何老太太如今人已經不在了……」

「不在了?上哪去了?」

「前年冬天天冷,雪落的大,好幾日沒見老太太出門,等去看的時候,人已經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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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勺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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