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十輪霜影轉庭梧,此夕羈人獨向隅

第八章 十輪霜影轉庭梧,此夕羈人獨向隅

1

我這句話說得客氣,皇孫反倒不習慣了,有些奇怪地看我:「你叫我什麼?」

還能叫什麼?就算我知道你是皇孫,也不敢在這兒大聲嚷嚷啊,誰知道那些遼人里有沒有通漢話的。

我咬咬牙從地上爬起身來,盡量坐正了跟他說話。

「公子,您身份特殊,還是以安全為重吧……對了,您那幾個手下呢?」

皇孫鳳眼一眯,臉上表情就有些變了,想一想再說:「徐持接到京里來的消息了?連你都知道了?」

我在這樣險惡的環境里都先自松出一口氣來。

幸好,我朝的皇孫還是有腦的,要知道頭殼裡的病都是無葯可醫的,我不想師父血汗守著這江山最後還要跪在無藥可救的皇族腳下,那真是想起便讓我要擦眼淚的畫面。

「公,公子。」我艱難地開口叫他,很不習慣這個稱呼,又找不到別的來代替。

皇孫對這個稱呼看來也並不習慣,從最初的微愕中恢復過來,開口道:「我排行十二,名子錦,你叫我子錦好了。」

我愣住,覺得自己的太陽穴都在突突的跳。

皇孫是怕別人都不知道他的身份與出處嗎?忙不迭地要昭告天下,還有,直呼他的名字不會讓我惹來殺頭之禍嗎?看看王監軍那威風就知道了,皇后的兄弟已經如此排場,皇帝的嫡親豈不是更要命。

我掙扎了一會兒,見他還在那兒等我回答,不得不咬咬牙繼續說下去。

「公……」

皇孫瞪我了。

我嘆氣:「公……子錦,您怎麼會在這兒?」

他想一想,終於答我了:「這事得從那天我被你葯倒在河邊開始說。」

我低下頭,聽見自己心中的慘叫聲,這位龍孫,你也太記仇了吧……

子錦看到我低頭不語,臉上就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來,繼續道。

「也不用那麼害怕,我一向心胸寬廣,只要你以後小心伺候,衝撞之罪也就免了。」

我破功,一臉不可思議地瞥了他一眼,牙都咬得癢了。

幸好皇孫繼續說了下去:「那日你將我棄在河邊,所幸我那兩個侍衛與陳公公及時趕到,但你下的藥力甚是強勁,他們也束手無策,只好先伺候我到最近村落,村內人倒是好客,我們便多留了幾日,不曾想……」

我忍不住嘆氣:「不曾想遼人竟不長眼地突襲了這村子,連你也帶回來了。」

皇孫笑笑,並不以為意的樣子,只壓低了聲音道:「遼人雖粗鄙,倒也識貨,搜羅了我身上的東西之後只當我是關內大戶人家,琢磨著要拿贖金呢。」

我心裡苦笑,想遼人這次可是抓著大魚了,關內算什麼?皇孫家可是海內第一大戶啊。轉念又想到那被大火吞噬的村子與慘死在遼人手裡的老樵夫,不禁黯然。

「村子都被燒了,也不知有多少村民活了下來,這些惡人真是殘忍……」

子錦眼露詫異之色,反問我:「遼人燒了秦家村?」

「你不知道?」

「他們衝進村子的時候我那兩個侍衛與陳公公便帶我走了,後來在林子里遇見伏兵,未能擋住他們人多我才被帶到這裡的。」

我聽得直了眼,原來皇家侍衛的要義便是一有危險便帶著主子逃走,怪不得上次他們把我與韓雲留給了那頭大熊還那麼理所當然的樣子。

「那他們幾個呢?」

「喏。」子錦伸出手指,指了指對面的囚室。

我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只看到一個乾乾瘦瘦的小老頭跪在地上涕淚橫流地抓著鐵欄看著這邊,模樣很是奇突。

「這些遼兵抓了人來是做苦力的,我那兩個侍衛每日都被帶出去,留下的都是身體不行的。」

我鬱卒:「你真是一點都不害怕啊。」

子錦笑笑:「既然徐持都知道了,那我就更不用怕了,他不是鎮守北海嗎?」

我沒好氣了,不知不覺說了心裡話:「我師父是來鎮守邊關的,又不是來找人的。」

子錦抬起下巴輕哼了一聲:「遼人竟敢在白日里突襲關內村寨,這邊關他也鎮守得實在不怎麼樣。」

我聽得怒從心頭起,壓低聲音都忘了:「師父他才來了沒幾天!」

「噹啷」一聲響,我與子錦同時回頭,只見一個身穿皮甲的遼兵推開鐵門走入囚室,隔著鐵欄用一根短棍指著我,用生硬的漢話道:「你,出來。」

我一愣,指著自己:「我?」

那人喉嚨里發出粗魯的咕嚕聲,不再回答我,打開鐵柵就伸手來抓我。

子錦兩眼一眯,就要開口,囚室內又走進來兩個人,打開另一間叫嚷著抓出一個人來,那人原本就躺在囚室角落奄奄一息,被人抓住站起來都做不到,就這樣被拖了出來。

就有哭叫聲響了起來,有人撲上去抓住被拖走的人,還大聲哀求:「不要啊,不要丟掉他,我兄弟還有救的,他就是昨日被石頭砸了一下,過幾日還能上工的。」

遼兵不耐煩地飛起一腳將那人踢開,我已被拉將出去,囚室間通道窄小,在地上被拖行的那人就在我腳邊,我一低頭看到他面色蒼白呼吸微弱,襤褸衣物破損處處,腰腹皮膚上隱約可見一大片青色,頓時急了。

「別拖了,他這是內臟出血,需要立刻醫治,你們快放手。」

哪有人聽我的,倒是拉住我的大漢覺得我煩了,捉小雞一樣提起我,還想塞住我的嘴。

這下就連子錦都站了起來,開口道:「放開他,你們頭目呢?我要見他。」

這皇孫做慣了人上人,身在囚牢里都能把話說得這麼有架勢,可惜沒人理睬,噹啷聲中鐵柵被重新鎖上,遼兵將我與那個傷者一同帶出去,石室外便是一大片空地,陽光無遮無攔地射落下來,令我雙目一陣刺痛,不自覺地閉上了眼睛。

「這人就是徐持的徒弟?」有人走過來說話,略微奇怪的口音,隨即一隻手伸過來,抓在我的肩膀上。

是誰?怎麼會知道我的身份?

我猛睜眼,面前一個陌生而高大的男人,一身皮裘,茸茸的毛領環繞他粗壯的脖子,抓住我肩膀的大手如同鐵鉗。

周圍的遼兵們都單膝跪了,拖著傷者的那人也不例外,旁邊有人呵斥了兩聲,抓住我的那男人就低頭看了一眼。

「死人也要給我看看嗎?」

我一驚,不顧疼痛掙脫那人的鉗制蹲下身去探傷者的頸側,果然是沒了氣息!

那遼兵嚇得諾諾連聲,拖著地上的人就要離開,我情急之下大叫起來:「不要!他還有救的!」

2

就有人上來拖我,正亂的時候,之前抓住我那壯漢卻是開了口,聲音里饒有興趣的。

「別拉了,讓她醫。」

「少主……」旁邊有人遲疑。

「聽說徐持的徒弟是神醫,有意思,我倒想看看怎麼個神醫法。」

拉住我的手鬆開了,人命關天,我沒時間去琢磨那「少主」的話,蹲下身來先從腰帶中取出針囊來。

幸好金針針囊是縫在腰帶裡頭的,一路顛簸都沒有掉出去。

我在傷者幾處要緊大穴上施針,傷者原本就內部出血,聽之前囚室內那人敘述,必定已經在地上躺了一整夜,剛才被人拖動,淤血嗆住口鼻導致氣息斷絕,一經疏通便有氣息出入,咳嗆出聲音來。

身邊一陣騷動,還有人忍不住驚呼起來,就連那少主也是臉色一變,看著我的目光大是不同。

「我需要一個乾淨的房間,要紙筆寫藥方,還需要藥材。」我對著那少主開口。

所有人面面相覷,更有懂一些漢話的開口呵斥了我,生硬地:「大膽!竟敢這麼跟我們少主說話。」

我並不退縮地看著為首的男人:「是你讓我救他的。」

他陷在虯長鬍須中的嘴角動了動,臉上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半晌才道。

「行,給你一個房間救他。」

說完轉身走了。

他一轉身,我才突然覺得腿軟,差一點就站不住那樣,這男人雖然只與我寥寥數語,但立在我面前身形巨大,壓迫如山,我之前全憑一口情急之氣撐著,現在他一轉身,我才覺得可怕,手一抹,額上一層汗。

遼兵過來將地上的人抬起來,一個個看我的眼神都很是怪異,再不是之前凶神惡煞的樣子,有兩個竟是不敢近我的身。

遼兵將我與那傷者送入一間布置簡單的屋子,屋內倒是乾淨,外頭有人把守,我開了方子出去,自有人送了藥材進來,速度還不慢。

傷者被石頭砸中內臟出血,所幸被砸的部位並不是主要臟器,否則也拖不過昨晚,但耽誤了最好的醫治時間,情況自是兇險。

救人要緊,我忘卻周遭一切專心在傷者身上,不知不覺時間便過去了,等傷情終於有了些穩定的跡象我才鬆了一口氣,直起腰來動了動酸痛不堪的身子。

背後有異樣的感覺,我猛回頭,看到那少主不知何時進了屋,就站在我身後不遠處,交抱雙手看著我。

我赫然,低叫著退了一步,他便大笑起來,很是有趣地開口。

「嚇到你了,小神醫。」

我戒備地看著他,雖然身上什麼都沒有了,但還是收攏雙手進了袖子里。

「怎麼?又想變魔術?別找了,你來的時候我已經吩咐手下人將你身上那些小罐小瓶都搜了出來,全在這裡。」他這麼說著,舉起一隻手來,晃了晃手中的布袋子,袋子里叮噹作響。

「那是我的,還給我!」我咬牙。

「我叫耶律成文,我准許你直呼我的名字。」

我又是一驚,師父與我說起過這個名字,遼國的王子,現任的北院樞密使,手握大軍在關外虎視眈眈的耶律成文原來就是這個人。

今天這是怎麼了,皇子們一個個在我眼前冒出來,我又想起仍在囚室中的子錦皇孫,腦後的青筋就開始突突地跳了起來,有一種大禍將至的感覺。

此人對我的身份背景如此清楚,那必定是軍營內有了內奸,若是這樣,皇孫的身份遲早會拆穿,到時候就不是勒索關內大戶的問題了,弄不好就是兩國宣戰。

不行,我得立刻通知師父,讓他知道這件事,但是……

我看著耶律成文,我身上除了那包金針什麼都沒有了,這裡又顯然是遼軍前哨所在地,守衛嚴密,逃走的幾率極小。

「在想什麼?」耶律成文走近我,低頭看了床上的傷者兩眼。傷者喝了葯之後仍在昏睡,但呼吸平穩,臉色也恢復了許多,生命已無大礙。

他微微點頭,說了句:「不錯,確實是神醫。」

床邊的地方並不大,耶律成文這樣一站,腰間所佩長刀刀柄都能碰到我的身體。異族男人異常高大的身軀與他身上那些皮草所發出的氣味令我情不自禁想遠遠退開,卻又不想在此人面前丟了師父的臉,最後勉強站住腳跟冷下聲音說話。

「沒想什麼,你要把我關到什麼時候,遼人搶掠關內村莊,擄我百姓,明知我是徐將軍徒弟還將我扣留,如此挑釁,難道不怕兩國開戰?」

他像是沒想到我會說出這番話來,聽完倒是一愣,然後又是一陣大笑,說了句:「有趣,有趣,走,我帶你去看些東西。」說完竟是抓著我就走。

我一時不防被他抓了個正著,耶律成文手如鐵鉗,根本掙脫不開,我被他拉出屋子,屋外遼兵眾多,看到他們的皇子莫不行禮。耶律成文不發一言,將我拽上他的馬,打馬便走。

我被迫貼在他的胸口上,厭惡得只想不顧一切跳下馬去,他像是看出我的想法,一隻手抓著馬韁,另一隻手死死圈住我,馬在黑暗中疾馳,最後上得山坡高處,耶律成文勒停了馬,揮鞭一指,說了句:「你看!」

我被他的大手勒得幾乎沒了呼吸,眼前全是金星,待得暈眩稍稍過去睜眼去看,山下竟全是兵營,密密麻麻,連綿數里之遙,一眼望去只覺無邊無際。

夜風急勁,刀一樣刮過我的皮膚,我在遼地不知名的山坡上渾身冰涼,開口聲音艱澀。

「你……為什麼要給我看這些?」

耶律成文將兩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笑著道:「自然是不想再放你回去了,小神醫,我族雖不喜歡漢家女子,但你這樣有用的,還是願意留下的。」

我猛然轉頭:「你怎麼知道我是女的!難道……」我一時驚恐,不自禁地兩手環抱身體。

他好笑地看著我:「放心,沒人脫過你的衣服,這點小事,你沒來之前我們便知道了。」

我剎那間如墜冰窟,軍營中知道我是女兒身的寥寥無幾,那內奸,只能是將軍最為親近信任的某個人!

3

我被困在耶律成文的軍營中,傷者情勢穩定之後就被強行帶走了,離開的時候那人哆哆嗦嗦地感謝我,我哭了,因為不知道他接下來的命運是什麼,又沒有幫他的能力。

耶律成文與我談了數回,提出的全是要求,要我將那些被他收走的藥物解釋效用,配方謄列清單,我知道與他談條件無異於與虎謀皮,索性一言不發,他倒也不急,既沒有我想象中的嚴刑拷打也沒有輪番逼供,只在兩日後將我重新丟回囚室中,單獨關了一間。

幸好囚室與子錦皇孫所在的那間相連,我便與他肩碰肩地做了鄰居。

皇孫被關了數日,臉上也顯出些憔悴來,看到我鳳眼一亮,我在這遼營中舉目彷徨,不要說看到熟悉的臉孔,就算看到熟悉的動物都較平常親近許多了,這時候難免也有了些激動,但皇孫身份特殊,最初見到他的激動過後,我的憂心忡忡再次百上加斤。

我挨近了鐵欄與他說話,聲音壓到最低。

「子錦,事情不好了。」

「你說什麼?」我聲音太低,他只是聽不清,想一想竟是紆尊降貴地湊了過來,與我一樣將身子貼在鐵欄上。

夜已深,對面囚室中勞累了一天的俘虜都已沉沉入睡,只有子錦的那幾個忠僕目不轉睛地看著這裡,臉上表情大為緊張。

我怕隔牆有耳,再顧不上男女之別,盡量靠近他耳朵說話:「耶律成文帶了大軍過來,漢營有內奸,他們已經知道我是誰了,你的身份他們遲早也會泄露的,你得儘快逃走。」

子錦微微一怔:「內奸?」

我點頭,又道:「耶律成文帶我上山看了他的大軍,還說那只是前鋒部隊,他日日都來逼問我,我大概走不了了,但你一定要走,要是他知道了你的身份就來不及了。」

「耶律成文拷打你了?」子錦容色一冷。

我在囚室昏暗的光線中眨了眨眼,一剎那還以為自己看錯了人。

自我認識皇孫子錦至今,他臉上的表情不外乎漫不經心這四個字,笑起來都是懶洋洋的,現在面容一肅,竟是威儀頓生,變了一個人那樣。

「沒有。」我搖頭,除了被捉來那日摔得凄慘之外,我身上再沒有新添任何傷痕,耶律成文對我倒是客氣。

他臉上的線條便鬆了一點,又道:「一起走吧。」

我背上的汗都下來了,咬著牙重複:「我被盯上了,走不了。」

他刻意壓低了聲音,嘴唇幾乎要貼在我的耳朵上,呼吸吹進我的耳里。

「我那兩個侍衛找到防守最弱的死角,若不是等你回來,我們昨日就走了。」

我耳郭奇癢,然後猛地意識到如此貼近我的是一個師父之外的男人,頓時慌亂,猛然往後仰頭只想與他拉開距離,動作過猛,幾乎翻倒在地面上。

子錦一愣,然後竟是笑了,並沒有聲音,只是鳳眼彎彎盛滿了笑意,說了句:「這樣就害羞?」

那模樣,真是說不出的倜儻風流,但看在我眼裡,也是說不出的紈絝輕浮,我當下閉了眼睛,連手都伸出去做了個阻止的動作。

那邊有一會兒沒有回應,我過得半晌再睜眼,只見皇孫仍在原地,眼裡早已沒了笑意,臉頰牙槽處突出一塊,那是咬緊了牙之後才有的線條,顯然是被我氣得不輕。

我悶悶地低了頭,懊惱自己又忘了眼前個龍孫,想這位被人捧在手心裡長大的皇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我這裡吃了癟,不知在心裡將我怎樣地千刀萬剮。

雖然皇孫被我衝撞,但逃跑計劃還是要進行的。囚籠的陳公公在靜極夜中發出的怪異**聲幾乎是立刻便引來了看守,鐵門噹啷作響,奔進來的兩個遼兵看到倒在地上渾身抽搐的陳公公沒有絲毫遲疑,打開囚室鐵柵就要將他拖出去。

就有兩個人從躺了一地的人堆中跳起來,乾淨利索的兩個手刀,將守衛無聲無息地劈昏了過去,再扯下他們的外衣套在身上,又從他們身上取了鑰匙來開這邊的鐵柵。

我看得目瞪口呆,子錦就得意了:「我的內廷侍衛如何?」

「這麼厲害,為什麼不早把你帶出去?」

「此地遼兵眾多,沒有萬全之計怎可輕舉妄動。」

「我明白,不能讓你傷到一根寒毛就是了。」

「你才明白?」

「……」

我被如此的厚顏打倒了,已經打開門的那兩位侍衛與陳公公已經沖了過來,這麼危急的時候還要先跪一下才恭請皇孫出囚室,期間聽到我與皇孫的對話,三個人雖不敢言語,但俱都狠狠地拿眼看我,其意不言而明。

居然敢這樣與皇孫說話,簡直死罪。

我默默。

或許是認識子錦的時機不對,我早已先入為主了此人就是個紈絝公子哥的想法,說起話來毫不客氣,即便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也改不過來。

怎麼辦?再這麼下去,就算我們逃出去了,我也會因為冒犯皇族被殺頭的吧?

所幸逃跑事大,子錦吩咐他們開了我的鎖,那兩個內廷侍衛也不敢不從,待我出了囚室之後便要我跟上他們。

我指著仍舊熟睡的其他人:「他們怎麼辦?」

子錦倒是不厭其煩:「遼人怕俘虜騷動,晚上的飯菜里都是摻葯的,他們醒不過來。」

「那你們為何能醒著?」

「我是肥羊,至於我的手下,為了今夜已經餓了兩個晚上了。」

我黯然,正想著若能逃出去無論如何都要告訴師父俘虜們的所在,讓他們也能得救,身子卻已被內廷侍衛拉了出去。

夜黑風高,一線殘月在厚重雲層間忽隱忽現,內廷侍衛果然厲害,竟帶著我們穿過冷僻的營房縫隙走了出去,一路只遇到兩個巡夜的遼兵,見他們的裝束只當是守衛帶著俘虜,竟然也不盤查,就讓我們過去了。

我一顆心一直懸在嗓子口,一行人疾步了將近半刻光景,空氣中一股隱約惡臭,四下已是無人,內廷侍衛突然停住腳步:「皇孫小心。」

我緊張地看著前頭,那侍衛又道:「這裡便是遼人將俘虜棄屍所在,前頭有個深坑,夜黑,皇孫務必小心,繞過之後便可進入通向邊境的密林。」

漆黑午夜,眼前是堆滿了屍體的深坑,雖然有所掩蓋,但惡臭瀰漫在空氣中,滲入每一次的呼吸,伴著遠處密林中傳來風的嗚咽,如同鬼哭。

我聽到棄屍所在這幾個字便難過起來,胸口像是被壓上了一塊厚重的石頭,漸漸又起了恐懼,黑暗所帶來的不知名的想象勝過任何眼所能見的畫面,再想邁步,雙腿竟是打了顫。

子錦的聲音也有些乾澀,簡單一句「知道了,走吧。」半晌才說出口,轉頭看了我一眼,忽地又道:「你把他背上,他怕得走不動了。」

我大叫:「誰說我害怕!」

人在驚恐狀態下的聲音會不自覺放大,我這句話幾乎是喊出來的,在一片死靜的黑夜裡響得令人驚心動魄。

我自知不好,來不及掩嘴就有笑聲傳來,火把亮光明晃晃地閃動,剎那間將四下照得如同白晝。

身後男人洪亮的聲音接踵而來。

「不怕就好。這麼晚了,皇孫與小神醫要去哪裡?」

我頓時僵硬——耶律成文已經知道了子錦的身份,他追過來了!

子錦慢慢轉身,內廷侍衛與陳公公擋在他身前,遼兵張弓搭箭蓄勢待發,耶律成文立在包圍圈外面露笑容,一隻手微微抬起,食指與中指搭在一處,慢慢道:「不用掙扎了,皇孫還請自己走過來,以免傷了你這些手下的性命。」

子錦鳳眼微眯,也不說話,一手去撥幾乎要抱住他大腿的陳公公,看樣子真打算就這樣走過去與耶律成文談一談。

我情急,伸手就去抓他:「不要!」

有遼兵在我這突然的舉動中放了箭,一點箭光出乎任何人意料之外地,劈面向我射來。

不知是誰炸開一聲大呼,我連眼睛都來不及閉上,只看到子錦陡然驚恐的表情。

一道利風掠過我耳邊,異響聲中,那支向我射來的箭被另一支凌厲長箭射落,后箭余勢未消,再將一遼兵穿胸而過,直將他釘死在地上。

慘叫聲響起,所有人還未來得及反應之際,又是挾萬鈞之力的連環三箭破空而來,三名持弓遼兵頓斃於箭下,耶律成文暴喝了一聲,遼兵們這才反應過來,紛紛拔出武器。

已經遲了,一對人馬從密林中閃電般沖將出來,我猛然回頭,火光中看到為首騎士身著白銀鎧甲,頭盔上朱纓如血,奔馬如雷,只十幾人便將眾多遼兵組成的包圍圈摧枯拉朽般扯碎開來,然後馬頭一掉,筆直往我所立之處衝來。

我在這巨大的驚喜里濕了眼眶,一聲師父都梗在喉頭,就連自己都沒聽到聲音。

4

烏雲踏雪勢如閃電,但不斷衝上來阻攔的遼兵阻擋了師父來路,將軍手持長戟,遼兵如草垛一樣被挑飛出去,劈波斬浪那樣,其餘人一時被嚇破了膽,有些竟掉頭往我這裡跑來,臉上全是死前的驚駭。

突襲的騎士們與遼兵短兵相接,這樣驚心動魄場面下,我居然恍惚了一下。

我在被囚的這幾日里,緊張驚懼,時時都會想起師父。

尤其是在夜裡,其實是睡不著的,但偶爾迷糊過去,還是會做夢,夢見師父向我走過來,總以為是真的,撲過去也是真心實意的,可惜總拉不到他的手。

因為都是夢。

失望的次數太多,到了這一次,我在最初的驚喜過後反而不敢動了,怕又是一場空。

但是兵器相交的聲音、馬蹄聲、箭矢破空的聲音與人的慘叫聲震耳欲聾,子錦在混亂中一把捉住我的手,捏得死緊,疼痛讓我低叫了一聲。

我這才確定,原來一切都是真的。

我當皇孫是怕了,心跳如鼓的時候還要安慰他:「我師父來了,放心吧。」

話說到這裡,一陣急促卻整齊的腳步聲傳來,漆黑夜裡看不仔細,只覺黑壓壓一片平地起烏雲。

即使在這樣的嘈雜之中,耶律成文的聲音也穿透一切,用我所不能通的語言喝令數次,而後火光一變,前頭被衝散的遼兵連地上屍首都不顧往後退去,連我這不通兵法的人都看出來,他們這是要擺開陣勢,將突襲的騎士與我們困死在這裡。

師父與我之間只剩下那個瀰漫著屍臭的大坑,火把散落一地,有些掉落在坑中,燒起了屍體上蓋著的亂草,火光憧憧如同地獄。

我見烏雲踏雪來勢不消,一顆心猛然提到嗓子眼,不由尖叫起來。

「師父小心!」

幾乎是同時,烏雲踏雪一聲長嘶,四蹄凌空,數丈的大坑,竟是一躍而過。

眾人皆是驚呼,遼人尚武,見到如此神威,竟是連放箭都忘了,一瞬間的時間凝固中,飛馬落在我身側,濺起塵土無數,耳邊只聽一聲斷喝,將軍俯身伸手。

「上馬!」

我聽到陳公公的哭嗓:「皇孫快走。」

後來的遼人箭手終於有了動作,長箭如蝗般飛來,那兩個侍衛揮刀去擋,但箭如雨下又如何抵擋得完。

將軍在這剎那間辨明了子錦的面貌,目光一凜。

我的手指碰到了師父的,那溫暖的觸感讓我渾身一震,但陳公公已將子錦推向師父,還伴著一聲慘叫。

我大驚,本能地蹲下身去拉他,陳公公身上已中了數箭,口角溢血,雙眼還死死望著馬上。

「將軍務必將皇孫帶走……」

我這一蹲,師父已順勢將被推向他的子錦拉上了馬,再俯身又來拉我,聲音已是變了。

「小玥!」

遠方一聲轟然巨響,接著火光衝天,我聽到我方騎士爆出歡呼,就連師父雙眼也在這危急萬分的時刻猛然亮起。

「殺了他們!」

耶律成文的怒吼聲如同狂雷般炸響,箭雨再次降臨,那兩名侍衛身中數箭,我被師父拉上馬,火光中看到子錦眼角血紅,大火像是燃燒在他的瞳仁上。

我亦難過至極,那兩人仍在揮舞兵器抵擋箭雨,決絕地擋在我們身後,沒有半點要與我們一同逃離的意思。有一人還轉過血跡斑斑的身體嘶啞地吼叫了一聲。

「皇孫快走!」

耶律成文暴跳如雷,在馬上揮鞭吼叫,那兩個侍衛已經倒下,我們面前無遮無攔,箭雨卻突然間停了。

但遼人合圍意圖明顯,耶律成文竟像是氣瘋了,寧願讓糧草燒個精光也要先將突襲者困死,斃於此地。

「走!」

將軍一聲斷喝,十幾匹馬齊齊轉向,要搶在遼兵陣勢形成之前突圍,我聽到有人在叫。

「將軍!」

「小玥!」

我透過火光看到徐平韓雲,還有其他熟悉的面孔,個個滿面焦急,尤其是徐平,望著這個方向眼睛都紅了,手起劍落,橫著將向他撲去的兩個遼兵劈成兩半,然後又叫了一聲:「將軍!快走!」

烏雲踏雪也知道情勢危急,但它雖是神駒,背上坐著三個人再要跳過那樣的深坑,也是力有不逮,將軍撥馬回身,沉聲道:「皇孫請捉緊韁繩。」

我不知師父要做什麼,但心臟突然一盪,就連自己想到了什麼都分辨不清,只知道伸手去抓他。

嘴裡還叫了一聲:「師父!」

師父在這電光火石的一剎那與我對視了一眼,這樣危急時刻,那雙眼裡竟仍是露出一絲溫柔的光來,雙唇微動,像是要與我說些什麼,但下一秒他卻收回目光,跳下馬且毫不留情地給了烏雲踏雪重重一鞭,馬兒痛嘶一聲,通了靈性那樣最後看了主人一眼,前蹄一揚向前奔去。

我大叫了一聲,子錦像是料到我要做什麼,反手將我死死抓住,用的力氣比之前更大,我只覺得指節都要被他握碎了,根本無法從馬上離開。

烏雲踏雪騰空而起,在我的叫聲中再次躍過深坑,韓雲與徐平搶上來,子錦勒停了馬,我的臉一直保持著扭轉的姿勢,死死看著師父所在之處,獵獵火光中,將軍長戟駐地的背影如同天神下凡,銀甲光芒四射。

「耶律成文,你所屯糧草已被燒滅,爾等擄我百姓,燒殺搶掠,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徐持徐佩秋在此,有膽放馬過來與我一戰!」

我的心臟用一種怪異的速度跳動著,被極細的鐵絲擰緊了吊在虛空高處那樣,全沒有落在實處的感覺,眼睛死死盯著師父的背影,如何都無法移開,但腦子已經清醒了,煞白著一張臉開口:「韓雲,這是皇十二孫。」

韓雲已經認齣子錦來了,當下臉色一變,在馬上將子錦抓了過去,讓他與他一騎,嘴裡還說了句。

「皇孫捉緊了。」

子錦錦衣玉食慣了,力氣也就能比過我,被韓雲這樣一抓,竟然連抗拒都做不到。

徐平也將我抓到他馬上,道一聲:「坐穩!」又下馬翻身上了烏雲踏雪,對著韓雲叫。

「你帶皇孫先走。」再轉過頭:「陳慶,小玥交給你。」

說著不再啰嗦,打馬向將軍那裡衝過去,其他人則一併跟了上去,全不顧生死。

韓雲帶著皇孫,再不多做停留,催馬便往密林深處馳去,陳慶坐到我的馬上,不由分說地打馬跟了過去。

我抓著他:「不!我要和師父在一起!」

陳慶身上濺滿了遼兵的血,臉上也有一些,原本就寡言冷厲的臉在黑夜裡如同煞星,看著我的雙眼裡露出冷冷的光。

我剎那間還以為他要把我丟下馬去,但他只是開口,說了一句話。

「你,不要再給將軍添麻煩了!」

5

我一生都忘不了這句話,以至於在很久很久以後,還會因為它從夢裡驚醒過來,就像是回到了這個可怕的晚上,胸口空空蕩蕩的,心臟被鐵絲懸在虛空處一樣。

黑夜如墨,密林里起了薄霧,參天樹木擋住了僅有的一點月光,我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音,只是維持著一個僵硬的姿勢坐在陳慶身後,臉死死地轉向後方。

師父一定會沒事的,至於我,他讓我離開,我就離開,就像陳慶所說的,不要再給他添麻煩了。

子錦一直沉默,韓雲與陳慶策馬在黑暗的密林中疾馳,不斷有樹枝從我身上刮過,耳後傳來一陣馬蹄聲,緊密急促,聽上去至少有十數匹之多,黑夜裡再次踏亂我原本就不規則的心跳,韓雲急了,回頭低叫了一聲:「陳慶,是不是有追兵?」

陳慶還沒有回答,黑暗裡傳來的聲音令所有人的心都瞬間安定下來。

是將軍的聲音,這種時刻仍舊沉穩而有力。

「韓雲陳慶,注意前方,不要停。」

我一顆心轟然落地,陳慶仍在打馬,但原本緊繃的後背也松下來一些,彷彿只要有這個聲音在,一切都已經解決了。

烏雲踏雪腳程如電,轉眼奔到我們身邊,師父在擦身而過的間隙里看了我一眼,雙目在黑暗中仍舊炯然有神。

我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只用嘴型叫了聲師父,全身的力氣都用來克制自己張開雙手撲過去的衝動。

密林果然是通向邊境的,十幾匹馬將火光衝天的遼營拋開,烏雲踏雪第一個沖了出去,其餘人在離開黑暗密林的剎那都歡呼了一聲。

林外便是陡峭山路,一線道路盤在山腰,邊關已是遙遙在望,另有一隊人馬從林中疾馳出來,定是之前被派去火燒糧草的,有幾個身上還有煙熏火燎的痕迹,很是狼狽。

韓雲的馬在疾馳中受了傷,此時他正下馬檢查,留皇孫獨自在馬背上。

「徐持救駕來遲,皇孫一切可好?」師父在這時候才問候了到現在都沒說過一句話的皇十二孫一聲。

將軍並未對皇孫行大禮,只在馬上欠了欠身,子錦挺了挺身子,在顛簸馬背上盡量直視將軍,說了句:「徐將軍何出此言,此次是本王莽撞了,還賴將軍赴險來救。」

我在黑夜裡看不清皇孫的表情,但覺得他身體所作出的是一個表達尊重的姿勢。

我忽然覺得,此人也不是那麼紈絝的了。

師父在與皇孫說話的時候,目光已經落到我身上,等皇孫把話說完,更是不再啰嗦,只將我從上到下看了一遍,很是仔細地。

我心裡一暖,說了聲:「師父,我沒事的。」手已經情不自禁地動了一下,覺得師父下一個動作就是張開手將我拉過去。

突聽韓雲那馬突然哀鳴了一聲,前蹄一軟,差點將皇孫拋在地上。

「這馬沒法再跑了。」韓雲露出悲傷之色。

「委屈皇孫了。」

師父收回看向我的目光,伸手將皇孫拉上他的馬。

「你的馬,還給你。」陳慶突然開口,跳下馬將它與我一起交回到徐平手上,與他換了一匹馬。

我知道陳慶不喜歡我,又覺得他不喜歡我也是應該的,反倒是徐平上馬時看著我露出的愧疚表情讓我低下了頭。

徐平回頭與我說話,很是鬆一口氣地。

「幸好你沒事,都是我不好,那天居然留下你一個人。」

我趕緊搖頭:「不能怪你,是有……」內奸兩個字到了我嘴邊,突然的警醒讓我立刻閉上嘴,忍不住拿眼看了看左右,想一想才繼續:「你們怎麼找到我的?」

徐平嘴角翹了翹,天空傳來一聲鷹叫,我抬頭,看到大鷹在夜空中掠過的黑影。

我對它招招手,它定是看到了,雙翅被風托著,側身遙遙地看了我一眼,鷹眼晶亮,很是得意的樣子。

兩隊人馬已然會合,師父沒有再對我多說些什麼,對所有人一揮手。

「快馬回營。」

眾人齊齊應和了一聲,一時馬蹄奮起衝上山道,揚起滾滾煙塵,將軍在最前頭,徐平緊隨其後,韓雲陳慶則都與另一人共乘一騎。

山道雖然狹窄,但前路通暢無人,眼看著就要脫離險境,人人臉上的焦急都淡下去許多,徐平又道:「那天丟了你,將軍他……」

徐平的話只說了一半,我也沒有機會聽他說到最後,耳邊傳來鷹兒發出的一聲異響,然後山道上方突然滾落的巨石將隊伍衝散,我身後的騎士連人帶馬地被砸下山去,人的驚叫與馬兒的悲鳴聲與石頭砸落的轟隆聲同時響起。

「有埋伏!」

我聽到大叫聲,騎士們紛紛退避,但山道狹窄,一面就是懸崖,又如何避讓。

我在碎石飛濺中睜大眼,看到隊伍最前方的師父全不顧亂石激起的煙塵,就在馬上張弓搭箭,暗淡月光下猶如神祗一般的剪影。一聲弦響,上方便有人翻身落了下來,喉頭插箭,筆直落入懸崖下的漆黑深淵中。

山頂靜了一瞬,像是被這一射震住了魂。

鷹嘯再起,大鷹箭一般撲下來,伴著慘叫聲一瞬再起,爪上血淋淋地抓著些東西,天空中盤旋一周,又是蓄勢待攻的模樣。

「衝過去!」將軍大喝一聲,眾人皆催馬,山道轉折處就在眼前,第二塊巨石挾著萬鈞之重滾落下來,正對著徐平落下來,徐平眼看閃避不過,跳馬的同時一手將我甩了出去。

奔馬錯亂,好像有幾隻手都試圖抓住我,但最後成功被我握住的卻只有一個人,我在這天地旋轉的剎那看到他的臉,是子錦,鳳眼大睜地瞪著我,與我相握的手臂緊繃到痙攣。

我落在懸崖邊緣,剛才還在的地面被巨石震碎崩塌,我雙腳踏空直墜下去,子錦不但沒有止住我下墜的衝力,反而也被我從馬上帶了下來。

將軍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伸手抓住了皇孫的另一隻手,但兩個人下墜的力量幾乎是無法挽回的,第三塊巨石從山頂滾落,我腦子裡一片空白,眼睜睜看著師父陷入險境的驚恐攥住我的咽喉。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居然是平靜的。

我說「師父,快走。」然後放開了自己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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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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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十輪霜影轉庭梧,此夕羈人獨向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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