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誰人隴外久征戍?何處庭前新別離

第九章 誰人隴外久征戍?何處庭前新別離

1

醒來的時候,我有一會兒只是睜著眼睛望向天空,眼前模糊一片,許多錯亂的畫面,卻怎樣都抓不住它們當中的任何一個。

最後出現的是一雙眼,滿是驚痛的,我也彷彿感同身受,在隨之而來的劇痛中大叫了一聲。

「師父!」

沒有人回答我,突然刺目起來的光線令我**了一聲,本能地再次閉上眼睛,發間有輕微的啄痛感,我動了一下,艱難地側臉去看,看到的竟是鷹兒。

鷹兒就落在我耳邊,一下一下地用嘴啄我耳畔的頭髮,見我醒來也不停下,又輕輕啄了一下,像是要我別再合上眼。

「你在啊……真好。」我喃喃說了句,自己都覺得慘不忍睹的聲音。

鷹兒揚一揚頭,很是嫌棄我的樣子,但又張開翅膀,在我臉上碰了一下,動作並不重。

我眨眨眼,努力忽略陣陣襲來的痛感,想要分辨自己現在何處。

四下虛空,日光明晃晃地射下來,目力所及之處只有怪石嶙峋的荒涼山壁。

我再一動,身下一陣搖晃,這才發現自己是掛在峭壁上長出的一株松樹上了,松葉如針,深秋亦不凋,根根刺在我身上,一陣陣刺痛。

我慢慢吁出一口氣來,想起之前危急時刻,我放開子錦的手從懸崖上墜落,若不是這一株半山松,想必早已粉身碎骨了。

那雙驚痛的眼睛又出現在我眼前,即便知道那一刻已經過去了,我仍覺得心頭一擰,咳了一聲再開口。

「你來啦,師父沒事吧?」

說完才想起鷹兒是不吐人言的,果然是摔糊塗了。

我掙扎了一下,想要坐起身來離開這危險地方,但松樹懸空在陡峭山壁上,無依無靠的,受住我墜落的重量已是極限,稍微一動便發出危險的嘎吱聲,並且有碎石與土塊從根部連接處迸裂出來,一路滾下山去,細碎聲響不知多久才消失。

我身子一僵,立刻不敢動了,怕好不容易撿回來的一條小命又斷送在自己手裡。

鷹兒在一搖三晃的樹枝間站不住腳,雙翅一拍又飛了起來,我急了,不顧疼痛地虛空抓了一下,又哪裡抓得住它。

眼看著大鷹消失在我視線所能及之處,我的手落下來,腦子裡突然空洞。

雖然我知道鷹兒不可能帶我離開這絕境,但這時候被孤獨地留下,身邊只有刺扎松針以及冰冷山風,寂寞比恐懼更令人難以忍受。

或許我是要死了,這個念頭冒出來,我覺得冷,開始不自覺地蜷縮身體,想用雙手抱住自己,閉上眼睛又看到那雙驚痛的眼睛。

我心疼得,忍也忍不住,張嘴叫了聲。

「師父。」

「玥兒,玥兒!」

熟悉的聲音由遠及近,我沒有睜眼,不想失去這最後這一點能夠給我帶來溫暖的幻覺。

一陣風之後,落在我耳際的鷹啄又開始了,重回我身邊的鷹兒像是發了脾氣,兩下之後便加重力道,迫使我睜開眼。

我還未做出反應,就有一隻手落在我臉上,指尖冰冷。

我猛睜眼,再一次看到那雙驚痛的眼。

師父立在一小塊突出的山岩上,一隻手扣在峭壁間,另一隻手還放在我的臉上,臉色煞白,微微張著嘴,胸口卻不見起伏,竟像是沒了呼吸。

我剎那間將自己的處境全部忘記,不假思索地把手伸過去放在師父的臉上,聲音里都是擔憂。

「師父……你沒事嗎?」

師父捉住我按在他臉上的手,慢慢透出一口氣來,聲音嘶啞。

「師父沒事,來,我帶你下去。」

師父靠近我,我已經確定他不是幻影,突如其來的喜悅令我頻臨崩潰的身體都重新湧出力量來。

太好了,最要緊的是,師父沒事,而且他還找到了我,還有比這更令人開懷的峰迴路轉嗎?

我艱難而小心翼翼抬起身子,想從樹上爬到師父背上去,一條腿拖著,還想藏著掖著不讓他注意到。

松樹隨著我的移動嘎吱作響,碎石與土塊越來越多地迸裂開來,師父一言不發,眼睛看在我的腿上,在我抬起半個身子的同時伸手穿過我的腋下,一把將我抱到他懷裡。

堅持到極限的松樹轟然墜落,筆直墜下峭壁,可怕的撞擊聲持續了許久,最後才是撞擊地面的一聲悶響。

我被師父緊緊扣在懷裡,雙手抱住他的脖頸,臉貼著他的胸膛,鎧甲冰冷,但他皮膚的溫度更低,脖后全是冷汗,黏膩膩的讓我幾乎扣不住雙手。

我一驚抬頭,師父卻將我轉到他身後去,不讓我看到他的臉,只說了聲:「抓緊,我帶你下去。」

腿上傳來劇痛,但那是可以忍受的。絕壁艱險,師父背著我雙手扣在岩石的縫隙中往下,岩壁堅硬稜角如刀,我看到他的手指上慢慢滲出血來,在石縫間留下一道道鮮明的痕迹。

我雙手抱著師父的脖子,那上面薄薄的一層冷汗已經被風吹乾了,只有我手心下的皮膚仍舊是濕冷的,隨時都會從我手中滑脫那樣。

我咬著自己的嘴唇,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影響到他,我並不害怕,師父寬闊的後背就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只要看到他,我就安心了。可是他手指在岩石上留下的血痕,還有我手心下冰冷的感覺讓我覺得有什麼東西從眼裡爬了出來,毛毛地爬滿了我的臉,又沒有手去擦,只好把臉埋在師父背上。

師父一直都沉默著,一直到雙腳落上平地都沒有開口說話,峭壁下是長滿了野草的山谷,我被放到地上,一條腿折出一個不自然的角度。

劇痛讓我滿頭大汗,沒有人接應,谷中只有我和師父兩人,還有烏雲踏雪靜靜地等在一邊,看到師父也不出聲,只揚了揚脖子。

師父蹲下身來檢查我的斷腿,我努力了一下,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不那麼慘。

「就是跌下來的時候斷了一根骨頭,拿夾板固定一下就好了,我知道情況,沒有內傷的,不要緊的。」

我斷斷續續地說著話,試圖在這靜默到可怕的氣氛里給出最大的保證,保證我這個沒用的將軍徒弟是不會有事的。

師父沒有回答,站起身來去折了兩根樹枝來,撕開我的褲腿,拿出隨身帶的傷葯開始做緊急處理。

我試圖與他說話,但他一直都沒有看我,我急了,支起身子去抓他的手:「我自己來就好了,你的手……」

師父抬眼,我沒能把這句話說完,因為我終於看到他的正面,那是一張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的臉,雙目血紅,眼角像是要滴出血來。

我大悔。

即使他一字不吐我都知道,這一次,我把師父的心,傷透了。

2

師父只與我對視了一眼,然後便撇過臉去,我發不出聲音來,只獃獃地看著他,不知道自己臉上是什麼表情,不用看都知道慘不忍睹。

常年上戰場的人身上總帶著緊急傷葯,師父用的都是我過去配製好塞在葯囊里讓鷹兒帶給他的那些,樣樣齊備,我看著他迅速地將我的傷腿處理完畢,敷藥固定手法利落,一看就是做過無數遍的。

我知道師父定是常需要處理他人甚至自己的傷情才會有這樣熟練的手勢,心裡頓時有些酸楚,若是平時,我是一定要拉住他說個不停的,但剛才那一瞬已經將我嚇住了,師父為我治傷的從頭至尾,我都沒能說出一個字來,吃痛的時候也不敢動。

師父打上最後一個結,將內服的藥丸取了出來,放到我手裡,示意我吃了。

碰到我手心的血跡斑斑的手指仍是冰涼的,半點都沒有因為長時間的攀岩與之前的一系列動作暖和起來。

我心一痛,藥丸也顧不上了,知道這時候求饒是沒用的,索性不再強忍,眨眨眼含住一包眼淚用苦肉計。

「師父,我腿疼。」

「吃藥。」將軍將臉轉向我,簡短地說了兩個字。

我趁機把手合在他的手掌上,可憐巴巴地:「沒有水,咽不下去。」

烏雲踏雪發出一聲低嘶,然後當著我的面把頭轉了過去,鷹兒一直盤旋在我們上方,這時也一揚翅膀飛走了,明顯的嫌棄與看不下去。

只有師父最好了,聽到這裡臉上的表情終於軟化下來一些,轉過臉來看我,很輕地嘆了口氣。

「等一下。」他再次站起身來,從烏雲踏雪身上拿了水壺過來,再將水壺放到我手裡。

我捧著水壺,兩隻手都在抖,這次倒不是裝的,實在是每處筋骨都脫了力氣,之前能夠緊抱著師父從山上下來已屬奇迹,現在到了平地上與師父在一起,傷腿也被妥當地處理好了,一口氣鬆懈下來,哪裡還撐得住。

肩膀被摟了一下,師父將水壺從我的手裡接了過去,就這樣喂我喝了兩口水。

我靠在師父懷裡,小心翼翼地拿眼去看他的臉,師父低著頭,我只能看到他的一個側臉,但是臉色已經不若之前的那樣蒼白,眼裡的血紅也褪下去許多。

我心裡一定,整個人就放鬆了下來,疲憊潮水一樣湧上來,竭力維持的可憐狀都裝不下去了,只想合上眼睛靠著師父好好睡一覺。

又不敢,努力睜著眼睛說話。

「師父,大家都已經平安回去了嗎?你一個人來救我會不會有危險?大營沒有你在要緊嗎?」

我開口就停不下來,絮絮叨叨的,自己都覺得……廢話很多,最後才想起來最要緊的事情。

「師父,耶律成文知道我是你的徒弟,他還知道我是個女的。」

師父的動作停了,我清楚地感覺到被我靠著的那條手臂緊繃起來。

「他對你刑訊?」將軍的聲音極冷,凍得我一哆嗦。

「沒有,真的沒有,他早就知道了,有人告訴他了……就連我被捉去也不是意外,他們就是來抓我的。」

「……」將軍沉默了。

我替師父難過起來,將軍對身邊人一向信任,幾乎是同食同席,如果連這些人當中都會有內奸,那心裡的滋味……

我想安慰師父,但憋了許久都不知道能說什麼,最後只講了句:「師父,我們回去吧。」

過得半晌才聽到師父的回答,啞著聲音說了簡單的一個「好」字。

將軍帶著我上馬,一路小心著我的雙腿,速度總是快不起來,我其實心裡是著急的,知道這裡並不算安全,但身體反應遲鈍,意識也漸漸模糊起來,迷迷糊糊的,額頭不斷地叩在師父胸前的鎧甲上。

一隻手伸上來,擋在我的額頭與鎧甲之間,我努力睜眼,含糊地說了聲:「不疼,不要緊。」

沒有回答,師父停了馬,鬆開手讓我趴在烏雲踏雪的脖子上,背後傳來鐵片輕碰的聲音。

「師父你在做什麼……」我艱難地動了動脖子,想要回頭去看,但身體又被摟了過去,溫暖的懷抱是再熟悉不過的,與我皮膚相貼的卻已不是冷硬的鎧甲,而是軟的帶著溫度的布質衣衫。

我愣了一下,努力從混沌的腦子裡擠出話來。

「師父,你卸了甲……」

「別說話,睡一會兒吧,很快就到了。」師父的聲音在我頭頂上響起,句子比之前的都長,又一隻手拉過披風來,把我包在裡面,擋住山間冰冷的風。

我擔心起來,在披風下朦朧的光線里把兩隻手繞過師父的腰斷斷續續地說話。

「不要卸甲,萬一有危險……」

後腦勺被按住了,師父說:「不要緊,有師父在。」

眼前一片模糊,沒了鎧甲,可以清晰地聽到師父胸膛下沉穩有力的心跳聲,這聲音令我安定,讓我覺得這世上的一切危險都已經離我遠去,再也無需擔憂,師父的懷抱就是我的整個世界。

心裡被一種又酸又疼的感覺漲滿了,漲得我嘴唇顫抖,我忍了又忍,終於沒能忍住,貼著師父的心口,無聲又小心翼翼地將埋藏在我心底最深處的那句話說了出來。

我說:「師父,我喜歡你。」

然後我便放棄掙扎,抱著師父的腰,把臉貼在他的心口上,放縱自己沉沉睡去。

這一覺睡得又深又長,明明知道身邊有人來來去去,就是醒不過來,還嫌他們吵。

最後周遭終於安靜下來,我就更不想睜眼了,覺得四肢百骸里的疲憊與緊張都長出手來,牢牢地將我摁在床上,鎖住我的手腳,蓋住我的眼睛,不讓我動彈一絲一毫。

這樣安靜了不知多久,耳邊傳來聲音,有人模模糊糊說了些什麼,半晌以後才有了另一個人的回答。

回答的聲音啞得變了調子,卻仍是第一聲便穿過耳膜鑽進我的身體里,讓我立刻全神貫注起來。

是師父,啞著聲音,句子簡單有力。

「讓皇孫費心了,我這徒兒傷勢並無大礙,無需從京內調御醫過來。」

我心裡啊了一聲,師父與子錦在一起,還在談御醫,那一定是大家都沒事了。

子錦又說了幾句,文縐縐的,我聽得模模糊糊,大概是說師父不讓軍醫過來替我診治,是否妥當。

子錦貴為皇孫,開口總有些不自覺的高高在上,但面對師父倒是一直都很有禮尊重,我很滿意,對他的討厭又淡下去許多。

只是仍舊不想睜開眼睛,我固執地躺著,等待子錦離開。

我更願意,睜開的第一眼看到的只有師父一個人。

3

但是不等我睜開眼睛,師父便同子錦一起走了。

我在冷清的屋子裡獨自失望,門開了,傳來很輕的腳步聲,一直走到床邊上。

我睜眼,看到床前一條白色的影子。

「季先生……」我開口,聽到自己氣虛微弱的聲音。

季先生微笑起來,更是顏色如玉。

「醒了就好,睡那麼久,大家都很擔心你。」

我自來到軍營,一直對季先生很有好感,季先生身為軍師,與軍營里其他整日拿刀拿劍的武將與士兵全不一樣,一身白衣,文質彬彬飄飄欲仙,說話前總是先露出一個微笑,比大嗓門的韓雲和動不動就要對我瞪眼睛的徐平好太多了。

只是從遼人處死裡逃生回來之後,我再看到師父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會不自覺地想到耶律成文的臉,莫名的忐忑之中,總覺得每個人都是藏著另一張面孔的。

季先生見我只看著他不說話,也不催促,只在床邊坐下了,聲音溫和。

「佩秋帶兵出去了,囑我們多看著你一些,我只是來看看你,一會兒鳳哥就會過來守著了。」

「師父帶兵出去了?」我一驚。

「耶律成文如此囂張,也不能就這樣任他去了。」季先生慢慢地說完,看到我臉上的表情,又微笑起來:「無妨的,佩秋帶兵向來所向披靡,之前夜襲遼營,連他們的糧草都燒了,遼地苦寒,耶律成文絕對熬不到冬天就會撤兵的。」

季先生這樣說話,倒像是對我在解釋,安慰之意明顯,我感動起來,想一想開口:「耶律成文屯了很多兵,我看到了,至少有上萬人。」

季先生點頭:「所以糧草就更是要緊了。」

「不需要援軍嗎?」我仍是擔心。

說話間有人冒冒失失地奔進來,手裡還端著個水盆,看到季先生緊急剎住腳步,差點把水都潑出來。

是鳳哥,站穩之後叫了聲:「季先生,你在這裡啊。」

季先生站起來:「小玥醒了,你照顧著吧,我去監軍處看一下。」

鳳哥的表情就扭曲了:「他又有什麼事啊,真討厭。」

季先生把手指放在唇上輕輕噓了一聲,然後笑著拍了拍鳳哥的肩膀,這才走了出去。

鳳哥把水在床頭邊放下,把臉湊過來仔細看我,還唏噓:「你真是,動不動就躺倒了,一睡就是兩天,把我們給嚇得。」

我心思還在季先生說的那些話上,想也不想就要坐起來說話,把自己的斷腿都忘了,一邊吸氣一邊齜牙咧嘴。

鳳哥嚇壞了,兩隻手來按。

「你幹什麼?」

我摸了摸被包得嚴嚴實實的腿,吸著氣安慰他:「沒事沒事,就是骨頭斷了,我自己能治,很快就好了,王監軍做了什麼?他是不是又為難師父了?」

鳳哥見我說話中氣十足,半點傷患的樣子都沒有,遂放下心來,拿帕子過了水,邊擰乾邊與我說話。

「那奸人,乘著將軍不在的時候寫了密折回去,顛倒黑白,說將軍在北海不顧兩國邦交挑起戰端,在皇上面前彈劾呢。」

我大吃一驚,鳳哥遞過來的帕子都不接了,抓著他叫:「怎麼能這樣!」

鳳哥被我抓得哇地叫了一聲,趕緊把手抽回去:「別著急了,這不是將軍把你和皇十二孫一起救回來了?有他作證,王監軍還敢胡說嗎?」

「那麼那奏摺……」

「送到京城了,又被原樣發了回來,還是發到將軍手裡的,你沒看到王監軍那臉色,好笑死了。」鳳哥說得很是痛快。

我鬆了口氣:「那就好了。」

「好什麼?一樣要打仗。」鳳哥把擰乾的帕子塞到我手裡:「你睡了兩天,將軍都沒怎麼合眼,每天都在為開戰做準備呢,韓雲他們說這次要把遼人的前哨堡壘攻下來,將那些可惡的遼人一口氣從邊境趕出去。」

我懊惱:「要是我沒有受傷就好了。」

鳳哥「哈」了一聲:「你沒受傷又能幹什麼?」

「做軍醫啊。」我理所當然地。

「軍醫足夠了,今天還有一個跑來毛遂自薦的呢,就是年紀太大,聽說雪白鬍子老長了,韓雲說,他看得都不忍心了。」

「……」

我越聽越覺得異樣,忍不住問:「那個人叫什麼名字啊?」

話說到這裡,門外就傳來砰砰砰的聲音,像是有人在踢門板。

「誰啊!」鳳哥沒好氣地過去開門,我像是預感到什麼那樣,心怦怦跳起來。

門開了,最先看到的是一隻巨大的竹筐,下面露出兩條腿來,來人硬是將目瞪口呆的鳳哥擠到一邊,進門放下竹筐還擦了把汗,看到我坐在床上,雪白鬍須動了動。

「……」

我在他還沒有說話前就喊出聲來了,激動得連聲音都變了調子。

「太師父!」

鳳哥被將軍師父這個頭銜嚇住了,轉眼就被太師父趕了出去。

屋裡就剩下兩個人,太師父果然出手不凡,不多時便逼我吞了一大堆藥丸,並且在我噎得翻白眼的時候絮絮叨叨地將我數落了一大通,最後才勉為其難地看著我的斷腿誇獎了一句。

「徐持綁的吧?處理得還不錯。」

我是師父撿來的孩子,這世上除了師父之外,也就是太師父與我最親了,自太師父說要去雲遊,閆城一別,我不知多久沒有見過他了,時常想念得緊,這時候聽他嘮叨也不厭煩,只覺得心裡高興,還附和。

「是呀,師父最厲害了。」

太師父哼哼了兩聲:「知道知道,什麼都是徐持最好。」

我一向不習慣在老小孩一樣的太師父面前撒嬌,這時心裡激動,忍不住拉住他的袖子,輕輕地:「太師父也厲害的,謝謝太師父。」

太師父又哼了一聲,這次聲音卻輕了許多,還伸出手來摸了摸我的頭。

「快些好起來吧,別讓徐持擔心。」

太師父在我身上用了葯,我又很快地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只覺神完氣足,說不出的舒泰。

只是屋子黑乎乎的,又是夜裡了,只有我一個人躺著,誰都不在。

我試著動了動腿,除了上了夾板的地方還有些不便外,幾乎連疼痛都感覺不到了,太師父果然神醫。

四下靜悄悄的,我恢復精神便躺不住了,心裡挂念著師父和太師父,只想去找他們。

床邊體貼地擱著一副拐杖,大概是鳳哥放下的,我把胳膊架在拐杖上,拖著一條腿也走得挺順,只是才走到門口就聽見太師父的聲音。

「你真要我把她帶走?」

我身子一僵,已經在門上的手就再也推不下去了。

彷彿過了一百年才聽到師父的回答,聲音仍舊是啞的,透著我所不熟悉的,從不敢想象的精疲力盡。

他說:「師父,玥兒在這裡,我的心很亂。」

4

天元三十六年,左武將軍徐持鎮守青州北海,時值遼國北院樞密使耶律成文進犯邊疆,左武將軍夜率精兵奇襲其大營,火燒遼營糧草,后率軍連破三路遼軍,拔耶律成文邊境前哨石堡城,並駐兵於此地繼續進擊,收服前朝所失千里土地,將騷擾邊境多時的遼人逼出蘇哈爾山。期間皇十二孫御駕親臨,坐鎮北海大營,戰後,徐持擢授青州幽州冀州兵馬大將軍,統管三州兵馬,天下軍權無出其右者。

這一切都是我在京城聽別人轉述的,師父率軍馳騁千里追擊遼兵的時候,我已經被送到京城將軍府里,清風明月樹影深深的,苦寒遼地彷彿只是一場夢。

那夜師父要太師父將我帶走,太師父當即耍賴,就算隔著一層門板,我都能夠想象他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模樣。

太師父說他還要雲遊呢,哪有時間帶小孩,將軍回他。

「師父,父親要我忠君報國,萬事以國家為重,可是玥兒……」

師父說到這裡,聲音就低了下去,低得我都無法聽清。

太師父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難得地嘆了口氣:「我知道,國家那麼大,皇帝老兒總把你們徐家當槍使,你這樣南征北戰的,還要受他們的腌臢氣,到後來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幹嗎。」

「不是這樣的,師父……」

「知道知道。」太師父打斷將軍:「不就是一點私心嗎?好歹你也是個人,總得留點給自己,別聽你爹的,動不動就一腔熱血誓死報國什麼的,再說了,就算是你爹,也不是沒有私心的。」

「父親他……」

太師父像是存心不讓將軍說一句完整的話了,又一次打斷他:「玥兒跟著你,太平日子也就算了,這種地方這種時候真有點要命,再說了,你爹那年要不是為了那一點私心分了心,也不至於……」

「師父!」這次輪到將軍開口了。

「好好好,不說就不說,你這麼凶幹什麼,還是小時候可愛,當了將軍就這樣了……」

太師父絮絮叨叨說個不停,師父聲音低下去,很是頭疼地:「師父,徒兒不敢阻您雲遊,只是戰事緊急,玥兒留在這裡我實在不放心,就請您把她送到將軍府,在那兒有人看顧著我也安心。」

太師父按習慣哼哼兩聲,很得意地:「知道求我了?」

「師父,我知道你對玥兒,也是心疼的。」

「……」太師父說不出話來了,半晌之後突然哇哇叫:「麻煩死了!所以我就說你撿什麼不好,撿個小孩回來養。」

我獨自在屋裡,手心貼在門上,怕發出聲音,連呼吸都不敢放開,只能一直憋著,憋得喉嚨一陣一陣的抽痛,片刻後有腳步聲往這裡走來,我一驚之下轉身衝上床,拖著一條腿,狼狽至極。

進來的是太師父,看到我亂七八糟地倒在床上還要鴕鳥地把頭埋在被子里的模樣很大聲地嘆了口氣,走過來扯我的被子:「別躲了,徐持走了,我就知道你這小丫頭在偷聽。」

我被扯走了被子,立刻把臉埋進床鋪里,就是不讓太師父看到我的眼睛。

太師父在床邊坐下,拍拍我:「徐持要我帶你回將軍府去,去不去?」

我不說話。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捨不得,你就是這樣,從小就黏著徐持,我去跟他說。」說完就是推椅子站起來的聲音。

我翻身,一把捉住太師父的袖子。

「不要。」

太師父停住腳步,抓過身來摸著鬍子看我:「不要?」

沒了被褥做掩護,我含著兩包淚水的眼睛就無遮無擋地露了出來,還要拉著太師父開口講話,真是艱難。

「不要了,太師父,我跟你回去。」

「真的?」

「真的。」我點頭,眼淚含不住,從眼角落出來,滑過臉頰,落在床沿上,啪啪兩聲細微的響。

「……」

太師父看到我眼淚落出來便條件反射了,兩隻手一動想要捂住自己的耳朵,但等了半天都沒有等到我的聲音,臉上表情就變得有些古怪,最後還猶猶豫豫地靠過來,說。

「那……太師父在這裡,別傷心了。」

我「嗯」了一聲,抓著太師父的袖子擦擦眼淚鼻涕,答他:「沒事了太師父,我哭一會兒就好。」想一想又補充:「不要告訴師父。」

太師父「呵」了一聲,很想說些什麼的樣子,但最後卻沒有說出來,只把我的頭拍了好幾下,下手還挺重的,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拍得我腦殼直響。

第二天師父便帶兵出征去了,直到太師父帶我離開都沒有再與我們見面,倒是子錦在我們走之前派人來傳我,我一瘸一拐地去見他,身上還背著簡單的小包裹。

子錦一身錦衣,負手站在窗前,背影倒是很有些威儀,看到我就問:「你要走了?」

我對這位紈絝皇孫一向沒什麼好感,但之前在遼營里共患難過,尤其是在山道上他還不顧危險地拉過我一把,死裡逃生再見到他,感覺到底不一樣。

我拄著拐杖想要行禮,被他揮手免了,我就不客氣了,只在嘴巴里說了句:「小玥見過皇孫,是啊,我要走了。」

子錦鳳眼一彎:「原來你真是徐持的徒弟,徐持對你很好啊。」

我看著他不說話。

子錦笑了:「你緊張什麼?我之前就說了,不知者不罪,河邊那件事,我不會怪罪你的。」

我閉著嘴巴,不想說不是他提醒,我都快把那件事忘了。

「你去哪裡?」子錦又問,然後不等我回答便接著道:「京城和元府是我長居之所,若你……」

我聽出他的意思,連忙搖手:「多謝皇孫,我回師父的將軍府。」

「這樣啊……」子錦沉吟了一下,忽然想起什麼:「你叫我什麼?」

叫什麼?這都是在大營里了,眾目睽睽之下,我不叫你皇孫,難道還直呼你的名字?

我看看左右站著的侍衛們,額頭上流汗了。

幸好子錦也沒堅持,又說了幾句就讓我走了,我轉身,剛走到門口又被叫住。

「小玥。」

我回過身去,皇孫向我走了兩步,在離我很近的地方停下來,鳳眼裡帶著點笑:「這是你第一次去京城吧?京城有許多地方很是有趣,我不日便回去了,你等著。」

你等著?

我被這句話說得愣了,半天沒找出回答的話來。

「小玥姑娘,你在這兒啊,徐管家說門外頭又有人被擠得暈過去了,讓我再來拿兩副醒神散。」

急匆匆的腳步聲伴著童僕小樹的大呼小叫傳來,我從種著藥草的苗圃里站起身來,一邊擦手一邊答他。

「知道了,我這就去拿。」

自從青州大捷的消息傳回來,師父又升了三州兵馬大將軍之後,將軍府前就熱鬧了,朝中所有官貴排著隊來遞拜帖的送禮的絡繹不絕,再加上一大批熱情有加的城內街坊,可憐將軍府里冷清到只有一個老管家一位廚娘大嬸與數個小童僕,加上我這個才來沒多久的將軍徒弟,一隻手就數得過來,怎麼擋得住這樣浩浩蕩蕩前赴後繼的大部隊。

老管家也就是徐平他爹不停地解釋將軍未歸府內恕不接待外客,但完全不見其效,最後終於決定緊閉大門,沒想到門外的人越聚越多,今日皇上的賞賜被送到將軍府,圍觀的更是人山人海,到後來竟有人被擠得暈過去了。

我到房裡將醒神散拿了遞給小樹,囑咐他:「這些化一缸水都夠了,放著慢慢用吧。」

小樹接過葯,叮囑我:「徐管家說了,讓你別到前頭去,外面人太多。」

我點頭,想想又說:「那我從後門出去轉一圈。」

小樹抿嘴:「你一個人去啊……要不要找小畫陪著你?」

「不用,我認路,再說了,今天你們誰能走得開?」

小樹想一想:「好吧,那我告訴徐管家一聲,你早點回來,晚了徐管家又要對我們瞪眼睛。」

我嘆口氣,覺得徐平這一家真是有遺傳的。

5

「話說遼軍分成三個梯隊,從山上依次衝下,徐持徐將軍趁敵軍立足未穩,親率精銳兵馬殺出,與遼軍大將耶律淳正面相逢,徐將軍智勇雙全,所向披靡,萬夫莫當,兩軍一經交戰遼人即刻大敗而逃。當逃至東南谷時,伏兵四起。徐將軍座下神駒烏雲踏雪腳程如電,后發奔至敵方主將耶律淳身後,長戟前伸搭在耶律淳肩上,大喝一聲!」

茶樓里熱熱鬧鬧人頭擠擠,樓上樓下俱都坐滿了人,還有拼桌的,搭著白毛巾的小二將鋪滿茶杯的大平盤舉過頭頂在人群里穿來插去,一路吆喝著小心小心,唯恐滾燙的熱水撒到客人們身上。間中還被人叫住,要他補些花生果子吃食到桌上來,旁邊就有人噓噓連聲,面紅耳赤地示意他們吵著自己聽書了。

說書先生在茶樓最中間的桌子邊坐著,說得滿臉漲紅口沫橫飛,說到要緊處卻收了聲音,咳嗽一聲端起茶來。

上下頓時群情激動,一時間噪雜聲四起,有人摔了杯子站起來:「大喝一聲怎麼了啊?快說下去啊!」

說書先生咽下茶水,拿起竹板一拍桌子,眉飛色舞地繼續:「那耶律淳被喝破了膽子,猛然回頭,將軍長戟一挑,頓時將他挑起丈余,鮮血飛濺數丈開外,四周遼兵俱是肝膽嚇裂,徐將軍神威到處,自是全殲敵軍,將他們趕他娘的,一直趕到蘇哈爾山那邊去了。」

說書先生講得興起,整個人都站了起來,茶樓上下也是歡聲雷動,人人都聽得面泛潮紅,就好像自己正在沙場上,親眼目睹將軍神威似的。

我坐在靠窗的角落裡,兩隻手捧著個杯子小口小口啜著,邊聽邊想著師父馳騁疆場的樣子,兩隻眼睛都是霧蒙蒙的。

入仙樓是城內有名的茶肆,靠近將軍府後門,小時候師父曾對我提起過這個地方,說他回京城省親的時候,他母親便帶他到這裡聽書,說書先生都是跑江湖的,說些紅拂夜奔或是落魄書生獨佔花魁招攬客人,每日都坐滿了人。

是以太師父將我帶到京城之後,我便自己尋來了,想看看師父當年來過的地方。

不曾想現今入仙樓的說書先生竟是日日都在講師父的赫赫戰功,師父這些年來南征北戰的事迹被說得活靈活現如同他親眼所見那樣,我聽得入了迷,日日都跑來坐一會兒,看不到師父,聽聽人家嘴裡講的他也好。

說書先生在眾人的歡呼聲中得意洋洋地喝了口茶,擱下杯子之後又開口:「話說徐將軍全殲遼國先鋒耶律淳的人馬之後……」

我正全神貫注地聽著,桌與桌之間狹窄擁擠的小道間又擠進兩個人來,前頭一個身形靈活,不時用手將兩邊人幾乎碰在一起的肩膀推開叫他們讓出路來,走在後面的那個則戴著頂面紗低垂的帽子,連面貌都看不清。

這兩人在我桌前停下,先頭那人對著我開口,聲音脆生生的,卻是透著一股子不客氣。

「起來,我家小姐要坐這張桌子。」

靠窗的桌子原本窄小,只是佔了一個角落而已,這時只坐了我一個人,我左右看看,然後指了指自己。

「你跟我說話?」

「不是你還有誰?快起來。」

「為什麼?」

「你沒聽到嗎?這桌子我家小姐要坐。」她講得很是理直氣壯,小二趕過來問。

「怎麼了怎麼了?」

那女孩從袖子里掏了一錠銀子出來放在桌上:「小二,這張桌子我們包了,快些清場,這個就賞給你。」

小二一愣,然後半信半疑地拿起那錠銀子放在嘴裡咬了一下,頓時眉開眼笑起來,對她們道:「是是是。」又轉過臉來對著我:「這位小姐,你看……要不我替您另找張桌子?」

我見他捏著那錠銀子一臉饞涎的樣子,忍不住濁氣上涌,想想也不與他說話,只對著那兩人。

「我不能讓,總有個先來後到的規矩吧?」

「你!」先頭那女孩兩條細細的眉毛倒立起來。

不等她再開口,外頭街上突然傳來一陣喧嘩,奔走呼喊的聲音蓋過樓內的嘈雜,讓捏著銀子的小二都忍不住探頭往外看了一眼。

有人從外頭跑進茶樓直著脖子叫:「大伙兒快去城外啊!徐將軍要班師回朝了!神威軍已經過了十里亭了,快走快走!」

這一嗓子叫完還了得?茶樓里頓時如同沸水開了鍋,所有人都鬧哄哄地往外跑,老闆急了,跳著腳要小二們攔著人結賬,小二聽到老闆的叫聲,趕緊放下那錠銀子,雖滿臉不舍但還是說了聲。

「幾位稍候啊,我馬上回來。」說完就跑下樓去攔人了。

不消片刻,茶樓里的人跟退潮似的跑得七七八八,二樓只剩下我與她們倆,我看看空蕩蕩的四周,兩隻手攏在袖子里站起身來,客氣地:「還要坐嗎?我走了。」

說完也不看那女孩精彩紛呈的臉色,放下兩個銅板的茶錢就往外走去。

當先那女孩氣得咬住嘴,張開手像是要攔住我,但手才伸出來就被人按住了,正是那位立在她身後一直都沒有開過口的千金小姐。

我也不多做停留,頭也不回地下樓去了,耳邊飄過很輕的聲音。

「子錦與徐……徐將軍今日就到了?怎地早了兩日?」

那聲音鶯鶯鸝鸝的,真是過耳難忘,但令我腳步停頓的卻是她所說的話。

她剛才說的是子錦嗎?難不成十二皇孫的名字街頭巷尾都曉得,廉價到這個地步了?

我在滿腹突然升起的疑惑中忍不住手扶樓梯抬頭,卻見那小姐已經走到窗邊,一隻手掠起紗巾往外看了一眼,十指纖纖,露出的下顎膚若凝脂,當真是美不勝收。

那女孩見我抬頭,頓時沒好氣了,叉著腰道:「看什麼看!挖你的眼睛哦!」

我「……」然後再不與她們多啰嗦一句,拉起裙子轉頭繼續下樓,步子越來越快,到最後幾乎是跑了起來。

誰認識或者不認識子錦都與我沒關係,我只知道,師父回來了!我很快就能見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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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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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誰人隴外久征戍?何處庭前新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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