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俯聽聞驚風,連山若波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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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對岸站著的正是那日在林中遇見的鳳眼男人,我對此人全無好感,那天韓雲與我不顧危險在熊口下救了他們,自己反倒落入險境,要不是師父來救,說不定就把命丟在那兒了,他倒好,一眨眼跑了,連句話都沒留。
我惡狠狠地看著他,他卻一臉輕鬆,還對我招了招手,像是要我過去。
我全當沒看見,轉身就走。這才是我們第二次見面,卻也是我第二次幾乎死在他手裡了,這種煞星,不沖他放毒已經很好了,還要我與他寒暄?
他見我要走了,也不擺架子了,從淺灘處趟水走過來,笑嘻嘻的:「生氣了?剛才是我失手,嚇到你了吧?」
我懶得理他,板著臉繼續往大營的方向走。
「你跑什麼?怕我?」
男人步子大,幾步就追上我,我只好立定腳步,轉過身去板起臉來看他,一隻手攏在袖子里,捏緊了我的小帕子。
「你叫什麼?上回你和你的同伴殺了那頭熊,我還沒謝過你,我那幾個手下怕死得很,硬拖著我走了,後來那熊是死了吧?」
我不說話,拿眼睛瞪著他。
他被我瞪得笑了,鳳眼彎起,那顆黑痣更顯妖嬈:「好吧,我知道是我不對,讓你生氣了。」
若是換了別的姑娘,面對這樣的風情大概就要面泛桃花地嬌羞起來了,可惜我自小看慣了師父那樣的英武男人,對這等溫言笑語全無感覺。只是他這樣一說,我再不開口倒顯得小氣了,再說此人雖然古怪,卻實在讓人感覺不到什麼威脅性,就算剛才那支箭也是歪歪斜斜,力道根本不足以傷人,我見過師父射箭,千鈞力道凝在一點,鐵甲都穿得過去。就算是軍營里的普通士兵也比這人強,剛才這公子哥在林里拉弓,純粹是拉著玩的吧?
我把捏著的小帕子鬆開,開口道:「算了。」
「你叫什麼名字?」他又問。
我看看他,不打算回答。
他笑笑,也不介意,隨手從自己腰帶上扯下件東西來:「給你,收著吧。」
他一伸手,理所當然地將東西塞進我手中,那東西落手冰涼,我低頭去看,原來是一塊玉佩,上頭山水花鳥,雕工細緻入微,下面綴著金絲絞出來的穗子,紋路複雜,怎麼看怎麼矜貴。
這算什麼?將我和韓雲丟給發狂黑熊的致歉禮?
「我不要你的東西。」我將玉佩塞回給他。
「收著吧,這個很值錢。」他不接。
一推一讓,玉佩就從我們手間滑落了下去,落在卵石上,清脆的一聲響,漂亮地碎成四瓣。
「……」我愣了。
他也愣了一下,隨即揮揮手:「碎了就算了,讓它去吧。」
這樣好的東西,就算我見得不多,但怎麼看這樣一個都可以抵尋常人家一年的生計了,這男人就這麼隨隨便便說聲「算了」。
我抿起嘴,重新打量他,他見我看他,以為我是砸了他的東西有些不好意思,再開口時便又是一笑。一臉的安然自在,慢聲道:「沒事,這樣的東西,我再給你一個就是了。」
有錢了不起啊?我在心裡默默:這個人——非紈絝不足以形容!
「這種東西我沒用,也不想要,你走吧,我回去了。」我轉身,繼續我的回營之路。
「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麼呢?」
我開始嫌他煩了,又想著那幾個寸步不離跟著他的男人去哪兒了?怎麼讓這紈絝公子哥一個人跑出來,沒人管了。
正煩惱著,遠處軍營大門內突然奔出一隊人馬,勢如雷霆,夕陽中急速而去,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我看到師父就在隊伍最前方,銀甲一閃而過,手裡還拿著長戟,完全是出戰的樣子,心裡一跳就叫出聲了。
「師父!」
距離這麼遠,那隊人馬速度驚人,怎可能聽到我這點叫聲?轉眼就從我眼前消失了,只留下滾滾煙塵久不消散。
我急了,拔腿就往營地里跑,手臂一重,卻是被人拉住了。
「你叫誰師父?那人是徐佩秋吧?你是徐佩秋的徒弟?」
我惱了,一是他居然這麼隨便地將我拉住,二是他居然敢直呼師父的名諱,連將軍兩個字都沒有,聽得我怒從心頭起。
「你拉著我幹什麼?放手,還有,叫將軍!」
「你真是徐佩秋的徒弟?」他稀奇地看著我:「他不是刀劍騎射天下第一嗎?怎麼有你這麼沒用的徒弟?」
我只覺腦中有根從他出現后一直綳得緊緊的細弦突然斷裂,啪的一聲。
好了,到此為止,我受夠了。
「……」男人猛地收回手,又用力甩了幾下:「你幹什麼!」
我習慣性地拿小帕子擦手,並不對他露笑臉,只說:「快去找你的同伴們吧,一會兒你全身都會麻的,你也不想今晚躺在河邊過夜吧?」
他眉頭立起,鳳目不再彎著,瞪著我顯是怒了,但我急著回營,哪有時間管他心情如何,轉身繼續跑。
跑了幾步想起來,又回頭囑咐了一句:「那不是毒藥,一點點麻醉粉而已,明天早上就好了,別讓你的手下們胡亂塞你葯吃。」
他還立在那裡,之前的怒氣已經變成不可思議,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被我下了葯。
對岸傳來聲響,我在濃重的暮色中隱約看到他的那幾個跟班,正心急火燎地往這兒奔。
我就放心了,再不看他,回頭跑了起來。
我奔到大門處,守營的士兵過來查我的印符,我一把抓住他,氣喘吁吁地問:「將軍帶兵去哪兒了?是不是打仗了?」
旁邊有人認出我:「我見過你,你是將軍的徒弟,新來的軍醫。」
我點頭:「對,將軍幹什麼去了?」
「有遼人騷擾附近村莊,將軍帶人去查看了。」
「遼人騷擾村莊?」
「是啊。」回答那人像是在這裡當了多年的兵了,用很是平常的語氣答我:「他們一直都這樣,狼一樣時不時衝過來搶點東西,現在到了打草的季節,就更囂張了,搶光了村子還殺人放火。不過徐將軍來了就好了,這回讓他們見見我朝戰將軍的神威。」
「遼人來打草?」我沒聽明白。
「這不秋天了,打草屯著牛羊好過冬,不過那群惡狼來了可不止是打點草那麼簡單,要是這兒沒有軍隊守著,整個北海都會被搶個乾淨。」
我「……」
我自小在白靈山長大,跟著師父以前最遠不過到了閆城,中原無戰事,哪裡都是太平景象,哪想到一到邊關就聽到如此可怕的事情。
「這不是將軍的徒兒嗎?」
有人打斷我與守門士兵的對話,我一轉頭,眼前的幾張面孔都是那天在監軍帳中見過的,打頭的正是那位御醫之子。
他對著我走過來,一隻手不請自來地握在我的肩膀上,開口道:「監軍招軍醫問話,正找你呢,遇見正好,一起去吧。」
我動了動肩膀,沒能掙開,心裡就無奈了。
今天這是怎麼了?人人都抓著我不放。
2
我在入營后的第二天,鄭重其事地答應過師父絕不在營中對他人用藥,師父還說,若我食言,立刻要徐平送我回去,再不許跟著他。
師父向來一言九鼎,他既然這麼說了,我就必不能犯,無論什麼情況都一樣。況且這是在軍營正門處,我做什麼都是眾目睽睽之下,那御醫之子雖然把手握在我肩膀上,但我身著男裝,又是新任軍醫,怎麼看都不算什麼。
我在心裡默默地嘆了口氣,問他:「王監軍找我做什麼?」
「哪是找你一個人。」御醫之子斜眼看我:「這不所有軍醫一起嗎?」
「知道了,我跟你們過去,這位兄台……」
旁邊立刻有人打斷我:「這是李御醫家的公子,李公子家世顯赫,三代國手,御醫世家……」
我聽得耳朵癢,「哦」一聲打斷他,改口道:「李兄。」
旁邊那人又道:「李公子以後也是要入宮做御醫的,你可看仔細了。」
我忍住掏耳朵的慾望,再道:「那麼李御醫公子,能否將手放下?小弟腿腳尚好,不需攙扶。」
李公子哼了一聲,這才得意洋洋地收回手,丟下句:「跟上吧。」說完便帶領眾人往前走了。
我被夾在當中,很是無奈地跟著大家移動腳步,眼睛看著前頭大搖大擺的李公子,心裡卻惦記著帶兵出營的師父,只恨自己沒有翅膀,不能飛出去看到他。
王監軍的住處一向是最好認的,營內最大最豪華的屋舍便是。走進去繡毯鋪地,金籠熏香,短短一天的功夫,那屋舍居然就有了些金碧輝煌的味道了,也不知道他那些手下是怎麼辦到的。
大廳分了裡外兩進,兩個錦衣衛士帶著我們進了裡間,裡面桌椅齊備,茶水都倒好了,可就是不見王監軍。
「眾位先坐,監軍稍後就來。」那兩個衛士說完就關門走了,也不管裡面議論紛紛。
我見桌上熱茶熱水的,還有糕點,忍不住就坐下來吃了一塊,糕點是糯米做的,裡面裹著紅豆的軟心,我覺得好吃,伸手又拿了一塊。
軍醫有十數人,都圍在李小御醫身邊說話,說著說著便瞟我幾眼,然後再接著一陣低語。
我懶得管他們在說些什麼,嘴裡嚼著紅豆餅,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門開了,幾個軍醫被請了出去,問怎麼了?來請人的衛士說監軍在另一間屋等著他們,他們就跟著去了。
再過一會兒,又走了幾個人,如此反覆,最後只剩下我和李小御醫。
李小御醫身邊沒了人,終於紆尊降貴地開口與我說話了。
「你,過來吧。」
我正吃著呢,聽到聲音抬頭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去繼續喝茶。
他惱了:「喂,跟你說話呢。」
我左右看看,確實沒別人了,不得不答他:「什麼事?」
他咳嗽一聲,也看了看左右,見我沒有要動的意思,居然走過來在我身邊椅子上坐了,又咳嗽兩聲才開口。
「我一直想問你,那天……你怎麼知道監軍所中的是寒毒?面色潮紅、舌苔肥厚、體有高熱,這些明明都是熱毒的癥狀。」
我原先對這位御醫公子有些戒備,這時聽他問得不情不願,斷斷續續還要堅持到底的樣子,心裡卻有些想笑了。
看來他也憋了很久了,可憐這高傲慣了的御醫傳人,要他放下身段不恥下問於我真是難為他了。
他是有多在意這件事啊,明明是不情願的,但還是問了。
我覺得他不容易,臉就板不住了,轉過頭去看著他回答:「因為我見過那咬人的蛇了,那蛇叫細柳黑,多產在苗疆最是陰寒的地方,被咬者面赤苔厚,體熱上升,其實是體內陰毒聚集,將內熱外逼的結果。」
他聽得頻頻點頭,然後面露懊惱:「沒想到是這東西,我在脈間異種錄上看到過這例蛇毒,怎麼沒認出來。」
我安慰他:「你沒看到那蛇,只見了癥狀,沒認出來也情有可原。」
「既然產在苗疆,怎麼會在青州出現呢?」
「多半是有人帶過來的,細柳黑生命力極強,雖然性喜陰寒,但在北方乾燥之地仍能生存,只要不暴晒在陽光下即可。」我說到這裡,想到至今都沒有查到這些蛇是由何人驅使的,也頗有些煩惱起來。
怎麼辦?一日沒有查清此事,我就一日懸著一顆心,現在師父又帶兵出去了,叫我怎麼放心得下?
李公子也在皺眉思索我所說的話,仔細想了半天,還拖長聲音「哦」了一聲,很是受教的樣子,然後突然清醒過來,一臉彆扭地站起身。
「這次只是你僥倖,醫家講究望聞問切,疑症則需多方論證……」
他說得又急又快,我被突然驚醒,抬頭睜大了眼睛看著他,他就再次結巴了:「尤其是在軍中,這麼多軍醫都在,擅自做主是……是要不得的。」
我好笑起來,也拖長了聲音「哦」了一聲,答他:「我知道了,下次一定注意,李御醫公子。」
最後那幾個字我念得有些重了,李公子必定是察覺到我聲音里的笑意,當下別過臉去,耳根都漲紅了。
門又開了,錦衣衛士客氣地:「李公子,王監軍有請。」
他就忙不迭地出去了,逃一樣。
門又關上,我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翹起嘴角笑了,覺得李公子也挺有趣的,沒有我想象中的那樣討人厭。
里廳只剩下我一個人,我也吃飽了,攏著袖子站起來想問一聲究竟什麼時候才輪到我,剛起身就聽到一聲輕響,我轉頭去看,卻見角落裡一扇側門開了,有人從門裡走了出來。
廳里點著燈燭,但並不太亮,也沒有照到那個角落,但那人的身材我還是有印象的,這麼圓潤豐滿,軍營我只見過一個。
我遲疑地叫了聲:「王,王監軍?」
他已經走到我面前來了,說話時下巴上的肉連連抖動,笑起來五官都被臉上的肉擠沒了。
「小玥,我來了,等久了吧。」
3
在軍營里待了這麼些天,經過那麼多人有意無意的提醒,要是說我對王監軍沒有一點戒備之心,那就是傻子了,只是再怎麼有準備,我都沒想到他會這樣出現在我面前,還帶著一臉令我作嘔的笑容,直激得我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我情不自禁地站起來,並且往門口處退了一步,又覺得自己這樣示弱是不對的,勉強站住腳步,把手攏進袖子里才開口。
「監軍大人,您不是在另一個房間見軍醫嗎?」
我的後退換來王監軍的繼續靠近,燈燭照在他臉上,油油的反著光。
「他們都走了,我是單獨來見你的。」
他走得近了,滾圓的身子在深秋的天里仍舊散發著熱乎乎的氣味,讓我忍不住又退了一步,背後碰到門,我試著推了推,那門紋絲不動。
「你叫小玥是吧?別緊張,這兒只有我們倆,沒人會進來打擾。」王監軍笑著說話,還從桌上拿了快糕點。
「這是皇后讓人從都城快馬送過來的,時候算得好,入營的時候剛巧送到,就拿來招待你了,我的小救命恩人。」
我不想在這豬頭面前示弱,站直之後才答他:「多謝王監軍,剛才大家都吃過了。」
「別管他們。」他揮揮手:「過來坐吧,我們聊聊,我到現在還沒機會好好謝過你呢。」
他這麼說著,就要伸手來拉我,我迅速地避過,既然門是出不去了,索性自己走到椅子邊坐下。
「醫者治病救人,這是我應該做的,王監軍不要客氣。」
王監軍一手拉了個空,臉就板起來了,但在我看來,也就是他臉上那些的肉動了動而已,完全不足以明確表達他的不快。
但他很快又笑起來,走到我旁邊坐下,椅子寬大,但他一坐下,所有的縫隙都被擠滿了,空格里都能擠出肉來那樣。
「徐將軍帶兵出去了。」他開口,換了個話題。
我聽他提到師父就答了:「是,我聽守衛說有遼人騷擾附近村莊,師父帶人去查看了。」
「徐家人果然都一樣啊,一遇到帶兵上陣的事情就沖在前頭。」王監軍嘖嘖兩聲,又道:「就這麼把你給留下了,營里悶不悶?來,吃塊糕,這個好吃。」
「我吃飽了。」
「別客氣,張嘴,我喂你啊,看看你這小嘴唇紅的。」他拈著那塊糕湊上來,嘴角亮晶晶的,讓我幾疑那點光是口水反射出來的。
我本能地覺得危險,向後仰頭躲過那塊塞過來的糕點,嘴裡差點脫口而出「王監軍你看看我,我是個男的……」
一句話涌到嘴邊,我突然想到鳳哥所說的話,他說王監軍最喜歡漂亮男孩,我這樣跑去,豈不是自投羅網。
鳳哥說得模稜兩可,我之前一直不明白他的意思,現在……現在我全都明白了,敢情王監軍是有龍陽之好的,好的還都是鮮嫩可口的小男孩。
那我是不是應該說「王監軍你看看我,我是個女的……」
王監軍還在不斷靠近,那張原本就豐滿的臉在我眼中不斷放大,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慌亂以及恐慌,手指已經擰緊了袖裡的帕子,腦子裡還有聲音在尖叫。
不能對他用藥,我答應過師父,絕不在軍營里對任何人用藥,師父一言九鼎,既然我答應了他,那就決不能食言。
我後仰得太厲害,木椅都有些支持不住了,發出不堪負荷的「吱嘎」聲,王監軍牙齒都露了出來,說話時熱氣噴到我的臉上。
「別躲嘛,小玥,我那天看到你就在想,你這麼水靈靈嬌嫩嫩的模樣,徐佩秋怎麼捨得把你放在軍營里吃苦啊,以後還是跟著我吧,我不會虧待你的,你看看我這住處……」
王監軍的長篇大論以一聲尖叫結尾,整個人後退一大步,撞翻了一張桌子,並且手指發抖地指著我。
「你,你臉上是什麼!」
我終於得以在椅子上坐穩,並且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不用照鏡子我都知道,現在這時候,我臉上應該已經浮現出大塊大塊的紅色腫塊,我再看看自己的手背,滿意地看到手背上也有了同樣的癥狀。
疼痛麻癢的感覺讓我很好地做出一個又驚又痛的表情來:「這是什麼?天哪,監軍大人,我像是得了會傳染的疫症了,快救救我!」
我一邊說話,一邊站起來朝王監軍走了一步,他臉上露出驚恐至極的表情,再次後退時被地上的桌子絆倒,整個人滾跌下去,一屁股坐到地上,還要手腳並用地往後退,並且舉起一隻手阻止我。
「你別過來,別碰我,疫症是要傳染要死人的,來人哪!快來人哪!」
門被迅速打開,有幾個錦衣衛士沖了進來,看到屋裡的情況都驚住了,王監軍在一地凌亂中吼叫:「還不快把他給我弄出去,快點,快!」
那幾個人就過來拉我,卻又在看到我的臉之後全體僵住。我還想再嚇唬他們一下,但熱度已經上來了,眼前一陣一陣地發暈,自己也知道撐不了多久,只好放棄,撐著頭說了聲:「送我回屋就行了,我會自己照顧自己的。」
我被七手八腳地送回自己的屋子,師父與驍騎隊長們都不在,只有鳳哥奔了出來,看到我的樣子驚叫起來,抓著送我回來的人問到底出了什麼事,那些錦衣衛士怎會理睬他,將我丟下就走了,鳳哥圍著我團團轉,眼淚都要出來了。
我被自己下的葯弄得渾身高熱,正有些糊裡糊塗的時候,看到他哭就嘆氣了,還要擠出力氣來安慰他。
「沒事的鳳哥,我沒事。」
鳳哥抓頭髮了:「你看看你的臉,你身上,這些是什麼?剛才你去王監軍那裡了?是他把你弄成這樣的?」
鳳哥的聒噪讓我想掩住耳朵,但又沒有力氣,想想掙扎著說了句:「這是我自己弄的,很快就好了,你別說話,讓我睡一會兒。」
鳳哥充耳不聞,還在那裡抓頭髮,眼淚飆出來了:「天哪,將軍看到會怎麼樣?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我只好再努力了一下,開口道:「鳳哥,給我倒杯水,我想喝水。」
鳳哥得了明確的指令要求,這才回過神來,答應一聲後轉身往外跑,跑到一半又回頭,聲音裡帶著哭腔:「你別有什麼事啊,我馬上回來。」
我嘆口氣,把自己裹在被子里閉上眼睛。腦子裡昏昏沉沉的,身上所有的腫塊都在發疼。
我想給自己敷點葯,但手指沉重,怎麼都抬不起來,最後還是決定算了。疼就疼一會兒吧,反正過不了多久它們就會消退下去,敷藥得做多少個動作?現在我一動都不想動。
正迷迷糊糊的時候,我突然想到傍晚在河邊被我下了麻醉粉的那位公子哥,然後苦笑起來。
——人果然是有報應的。
門被推開了,有人幾步走到床邊,然後有一隻手放到了我的肩膀上。
我翻身:「鳳哥……師父!」
我覺得自己的聲音很大,但到了耳里卻只有微弱的一點。
門沒關,將軍身上的銀甲在透入的月光下帶著很淡的光,我還未來得及做出更多的反應,他已經俯下身來,在我肩膀上的手移到我的臉上,呼吸沉重。
屋裡沒有點燈,我在僅有的一點月光里看到師父的臉,那上面突然湧現的怒意與殺氣令我呼吸停頓。
將軍有雷霆之怒,縱百萬雄師亦噤若寒蟬,何況是我?
師父的眼睛與我相對,然後我的眼睛被他的手掌蓋住了,耳邊響起師父的聲音,不知怎麼比平時啞了許多。
「出了什麼事,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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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被嚇傻了,眼睛被遮住也不知道要掙開,師父一問立刻就答了,因為害怕,聲音都打了結。
「沒,沒事,我被王監軍找去了,他不讓我走,我沒對他用藥,這是我自己弄的,不對,是他要對我……」
我被遮住了眼,心裡著急慌忙,一片黑暗中說話語無倫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
眼睛上的手掌被移開了,我還來不及睜開眼就被抱住了,是師父,兩隻手將我從床上托起來摟進懷裡,發燙的皮膚與冰涼的鐵甲相貼,舒服得讓我想大聲嘆氣。
我想要伸手回抱師父,但手指抬起就覺得師父的身體僵硬,每一處都緊繃到極點,我一驚,轉頭想說話,卻看到師父貼著我的臉的頸側筋脈暴出,血管突突的跳。
就算沒有讀過醫書的人都知道,這是一個人怒極的反應,我剛剛松下來一點的心又猛地被吊到高處,結巴都忘記了:「師父,我沒事的,我有葯,明早就好了。」
師父許久才回答我,只一個簡單的字:「好。」然後慢慢放開我,抬起頭來,在我床邊站直了身子。
我敏感地察覺到師父要走,立刻就想抓住他,但師父已經轉過身去,我又渾身無力控制不好動作,這一下半個身子都從床里撲了出去,最後只抓到師父的一角披風。
將軍迅速回頭將我接住,我被小心地放回床上。
「師父,你要去哪裡?」
師父頓了頓,答我:「我讓鳳哥進來照顧你。」
「他已經害怕了,以後都不敢再來找我,師父,你不用去,不用理他。」我情急之下連王監軍這三字都忘了提,季先生對我所說的那番話就在耳邊,他說師父對我越是在意,我便越成了他人的把柄,我不要那樣。
我一口氣把話說完,手指還揪著師父的披風,死也不放手。
師父腳步動了動,我見狀吸了口氣,改用哀兵政策:「不要叫鳳哥,師父你別走,替我敷藥好不好?我疼,渾身疼。」
將軍聽到這裡便彎了腰,握住我陷在他披風中的手,說話時好像嘆了口氣。
「好,我不走,葯在哪裡?我替你敷。」
鳳哥進來了兩次,送來熱水和乾淨的毛巾,兩次都看著我不停的吸鼻涕,聽得我腸子打結。
每次鳳哥出去,屋外便傳來一陣說話聲,其中尤以韓雲的大嗓門最好辨認,我還聽見徐平的聲音,問鳳哥是不是王監軍的人把我送回來的?聲音很嚇人,與平時迥然有異,害我都不敢想象他說話時是什麼樣的臉色。
後來還是師父走出去,下令讓他們散了才安靜下來,回來時師父帶上門,又將桌上的燈燭點了起來。
我自覺地將手伸出來,師父將瓷瓶里的葯倒在掌心裡,然後慢慢地替我擦在手上與臉上,師父長的手指抹過那些腫塊,清涼的感覺瀰漫開來,抹到我的臉的時候,他手指上的薄繭輕輕擦過的感覺讓我情不自禁地閉上眼睛,被安撫到的貓咪一樣在他手下不自覺地蹭了兩下。
師父的手指頓了一下,然後才繼續抹葯的動作,我聽到深深的呼吸從頭頂傳來,然後是師父克制的聲音。
「疼嗎?」
我睜開眼,看到師父的臉,雖然表情冷靜,但臉色蒼白。
我忽地有些擔心起來,仔細看著他說話:「不疼了,師父你沒事嗎?他們說遼兵來打草……」
我說得這麼沒頭沒尾,師父居然也聽明白了,答我:「我帶人到那裡時遼人已經走了,村子受損嚴重,需要救助的人很多,所以耽擱了回營的時間。」
師父語速並不快,緩緩道來,卻比平日多說了許多。
我想到大門處守衛所說的話,心裡很有些可憐那些村民。
「村子是被燒了嗎?有人受傷嗎?」
「有。」
「誰?誰受傷了?」我有些緊張,忍不住抓住師父的手,想再看清他一些。
「不是我們的人,是村民。」師父將我的手按下去。
「如果我在就好了。」我鬆了口氣,仍有些懊惱。
這次師父沒有很快答我,手裡的動作也停了,半晌才開了口。
「那裡危險。」
我摸摸臉,不敢接話,怕一開口師父就會再補一句——看你這樣子,在這裡也不安全,還是得送回去。
「不要碰,才抹好葯。」師父再次抓住我的手:「還有哪裡疼?」
「沒有了,只有手上和臉上沾到了藥粉,其他地方都沒有,現在敷了葯,手上和臉上也不疼了,師父別擔心,明天早上就消腫了。」
師父點頭,過一會兒又伸出手,碰了碰我的頭髮:「那睡吧。」
我囁嚅了一會兒,想說又不敢說,手指勾著師父的衣角,還是師父了解我,半晌之後又開了口:「睡吧,我陪著你。」
師父聲音溫和,我小時候偶爾生病,他也是這樣陪著我,一整夜都不走開,現在想想,其實是我賴著他不放,小孩子偶爾還要得寸進尺,非要他抱著,直到我睡著為止。
只是為什麼師父的臉這樣蒼白,他為我抹葯的時候手指穩定,與我說話聲音溫和,甚至還比平日說得更多一些,就是臉上沒有血色,顯得眉毛與眼睛比平時更黑,讓我有些害怕。
「還不睡?」
「睡了睡了。」我答應著,立刻閉上眼睛,但一下又睜了開來,並且往床的裡面讓了讓。
「師父,你不累嗎?不要坐著了,上床來躺著吧。」
話一出口,屋裡就沉默了。
這沉默很是持續了一會兒,在我還以為永遠都等不到師父回答的時候,他卻站起來熄滅了燈燭,然後就在我面前卸了甲。
屋裡只剩黑暗,我只聽到鐵甲碰擦的金屬聲響,等我的雙目適應黑暗,漸漸能夠看到一個大致輪廓的時候,師父已經坐上了床。
床並不小,但師父一坐上來我就覺得所有的地方都滿了,滿得讓我怎麼都讓不開,我也沒想過要讓開,師父張開一邊手臂,接住已經滾向他的我,待我躺好之後才開口,聲音里很有些無奈。
「看看你,到現在還像個孩子。」
將軍鐵甲下是簡單的武士服,布料普通,與王監軍所穿的綾羅綢緞根本無法相比,但對我來說卻是這世上最溫暖的,且帶著我唯一熟悉的男人的氣味。
這麼多年了,師父身上的味道仍與我記憶中的相差無幾,那是白靈山上蔥蘢草木的味道,還有竹籬笆圍起的那兩件簡單屋舍,永遠繚繞著曬在陽光下的藥草的香氣,只是再仔細聞,就能聞到些陌生的味道與它們交織在一起,是我說不清的。
我後來才知道,那是屬於戰場的味道,因為多年征戰,硝煙溶在了血里,怎麼都抹不掉。
只是那時候,我沒有時間去思索這個問題,我把一隻手放在師父的胸膛上,在他懷裡閉上眼睛,並且在那一剎那對自己身上每一個腫塊都滿懷感激之情。
我以為這樣,這件事就算過去了,但是第二天早上我就知道,將軍決定的事情,根本不會以他人的意志力為轉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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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睡得很好,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卻發現師父已經走了,鳳哥聽到聲音從外頭奔進來,看著我滿臉吃驚。
「真的好了?你太厲害了,昨天你一臉腫塊把我給嚇得,我還以為你要不行了呢。」
我「呸呸」兩聲:「童言無忌,將軍呢?」
鳳哥見我好了,整個人都重見陽光了,笑著答我:「將軍去晨間操練了。」
我一愣:「什麼時候?」
「卯時啊。」鳳哥看看日頭:「不知道今天將軍會不會帶兵去營外操練,如果那樣就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了。」
我記得昨晚睡下時子時都過了,卯時操練,那師父豈不是兩個時辰都沒有休息到?
「為什麼這麼早就操練啊?」
鳳哥拿斜眼看我了:「軍營里一向如此,怎地早了?」
我「……」
鳳哥見我說不出話來,就露出個得意的表情來,搖晃著腦袋指著我:「將軍讓你好好休息,別到處亂跑,回去躺著吧,想吃什麼?我給你做。」
「小鍋菜嗎?」
「病號飯。」鳳歌瞪我一眼,糾正我。
我攏起袖子沉思,過一會兒才抬頭:「我想吃白靈菇燜飯。」
鳳哥抓了抓頭髮,傷腦筋了:「嘴真刁,這地方哪裡去給你找白靈菇啊。」
鳳哥一邊這麼說著,一邊卻轉身行動,走出幾步又回頭重複了一遍:「將軍要你好好休息,別到處亂跑啊。」
我立在屋前對他揮手帕,笑眯眯地。
「好,快去快回。」
我目送鳳哥離開,一回頭卻看到徐平在不遠處,正向我走過來。
我對他招手:「徐平。」
徐平加快步子,走到我面前先仔細地看了我一眼,臉色不是太好看。
「你沒事了?」
「恩。」我點頭,對他翹起嘴角。
「下次不要一個人到處亂跑。」徐平半點和顏悅色都沒有,板著臉對我說話。
我愣愣地望著他,不知怎麼就想起了以前太師父養過的那隻老母雞,帶著一群雞仔,日頭下面追來追去,不讓任何一隻離開它的視線。
「我沒有亂跑,是王監軍把所有軍醫都找去我才……」
「王監軍?」徐平冷笑一聲:「他不會有膽子再來找你了。」
我肩膀往後挺了一下,很高興地:「是啊,我把他嚇住了。」
徐平根本沒看我:「將軍把他帶走了。」
「什麼?」我怔住,脫口問了一句。
徐平還未回答,另一個聲音突然插了進來。
「請問……小玥?」
我與徐平同時轉頭,然後我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竟然會看到李小御醫出現在我的屋前。
徐平反應則比我快了許多,只一步便跨到李小御醫的面前。
「幹什麼?」
我站在徐平背後,不知道他擺出什麼樣的臭臉,只看到李小御醫的臉白了。
「我,我聽說他得了疫症,所以帶了點葯……」李小御醫可能是被徐平嚇到了,說話都有些結巴,我再把頭從徐平背後探出去一點,看到他身上背著的藥箱,果然是帶著葯來的。
我吃驚之餘感動起來,見徐平沒有讓開的意思,索性從他背後鑽了出來,走到李小御醫身邊說話。
「多謝你,不過我已經沒事了。徐平,你幹嗎臭著一張臉?走開走開,我們軍醫要說話了。」我這麼說著,還兩手將徐平往後推了幾步:「人家都去操練了,你怎麼不去?」
徐平被我推得退了幾步,再看看李小御醫實在沒什麼威脅性,最後才悶聲道:「我就在附近巡視,有事叫我。」
待他走到遠處李小御醫才說出話來,開口時狠狠咳嗽了兩聲,以壯聲勢那樣。
「父親說的沒錯,軍營里果然都是莽夫,個個凶神惡煞的。」
「怎麼會?徐平平時不這樣,他們都是很好的人。」我為徐平說話。
「就連將軍都……」
「我師父怎麼了!」我立刻翻臉了,瞪著他說話。
他被我瞪得一愣,聲音就低了一點:「你不知道嗎?」
「知道什麼?」
「今早在操練台下,王監軍要將軍將你送走,說你得了疫症會禍及大營,將軍就……」
「將軍說什麼了?」我急了,追著問,就差沒有揪住李小御醫的衣領子。
李小御醫露出猶有餘悸的表情:「將軍冷著臉,就說了句『此事正要與監軍商談。』」
李小御醫竭力模仿師父說話的樣子,很是努力地想讓自己臉上每一根線條都硬起來,雖然委實不像,但只要想一想,我就膽寒了。
「王監軍說什麼?」我有些氣弱,覺得自己闖了大禍。
「王監軍搖頭啊,說他要回去寫奏摺,沒空多說,將軍壓根沒聽,過去把他抓到自己的戰車上,講了句『監軍借一步說話。』就把他帶走了。」
「抓到戰車上……?」我回想王監軍那龐大的身體,冷汗都下來了。
李小御醫與我並肩站在一起,對操練場方向露出一個朦朧的眼神,感慨地:「是啊……就跟抓一隻小雞似的,武將就是……」
我打斷他的盲目崇拜:「他們去哪裡了?」
「不知道啊,誰敢攔著啊,王監軍手下那些人平日里都挺厲害的,剛才那場面,居然沒一個敢動彈,再說那些驍騎隊長們一字排開站在那兒,嚇死人了。」李小御醫被我打斷,說話就沒好氣了,講完又看看我:「虧我還以為你不行了,根本沒事嘛。」
李小御醫雖然臉色不佳,語氣也不善,但他卻是唯一一個帶著葯來看我的軍醫,我心裡感動,對他的態度就不計較了,放緩了聲音答他。
「知道你關心我了,我真的沒事,昨天大概是在哪兒吃壞了,身上起了些疹子,晚上自己用了葯,現在已經好了,謝謝你,李御醫公子。」
他聽我這麼叫他,臉上表情就有些古怪起來,過一會兒才回:「我叫李程,字晴雲,記著點。」
我眨眨眼,從善如流地跟著改口:「謝謝你,李程。」
他一愣,然後「哼」了一聲,站起來說了句:「我走了。」就這麼甩袖子走了,我奇怪,不知道哪裡得罪他了,但這時候也沒心情猜他的心思,看他走了,轉身就去找季先生。
怎麼辦?我還以為昨晚把師父留下事情就算過去了,沒想到今早師父還是找了王監軍,王監軍會怎麼做?季先生又會怎麼想?
士兵說剛有京里來的急報,季先生正跟人談話呢,我就奔去了,因為心急,直接就衝進了屋,進去就後悔了,季先生確實在,但除了他之外,將軍與驍騎隊長們居然也在,就連王監軍都沒有缺席,就是一臉的虛汗,坐在椅子里就像是癱在那兒的,也不知道之前師父與他「商談」了些什麼,看到我更是臉色一變,整個人都抖了兩抖。
師父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昨夜的溫柔全都消失在銀盔銀甲之下。隊長們則表情各異,韓雲拚命對我使眼色,示意我快閃,季先生站在師父旁邊,看到我也是一愣。我腸子都悔青了,正想出去,師父卻開口了。
「小玥,一邊站著。」
我聽到這句就知道不好,低頭挪到角落裡,默默地等著發落。
送急報的人還在,從身上所背的竹筒里拿出一卷畫來攤開說話:「請將軍務必將皇十二孫平安尋回,宮中很是擔憂,皇上日夜思慮……」
那幅畫被攤開在眾人面前,也不知是宮裡哪位丹青聖手的手筆,畫上人活靈活現,極為逼真,彷彿下一秒便會從紙上走下來。
「皇十二孫……」將軍看著那畫沉吟,其他人目光都落在那畫上,只有我與韓雲,不約而同地去看對方,兩張臉上都是震驚。
畫上人長眉鳳目,眼角一顆黑痣,可不就是那天我們在林中所遇到的差點被熊吃掉的倒霉公子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