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飛鳥沒何處,青山空向人

第五章 飛鳥沒何處,青山空向人

1

大軍在林中留了兩日,師父沒再提要我回去的事情,我便留下來了,鳳哥還給我找了小號的軍服,我高高興興地穿到身上走出帳篷給他看,鳳哥就皺眉了,說你這是怎麼搞的,穿上衣服也不像個軍人,鬆鬆垮垮到處都是褶子。

我也覺得不好看,拿手捋了又捋,被其他人一陣笑,季先生還過來安慰我,說沒事的,穿幾天習慣就好了。

季先生開口,其他人就不笑了,我有些奇怪,季先生明明是個很溫柔的人,怎麼大家都像是有點怕他。

徐平被罰了二十軍棍,我是事後才知道的,頓時愧疚得手指都要咬斷了,捧了最好的藥膏去找他,他卻一點都不當回事的樣子,身上幫著繃帶,臉上居然還是笑嘻嘻的,很高興地安慰我。

「沒事,放心吧。」

我難過地看著他的背,小聲地:「師父怎麼能這樣……」

徐平立刻搖頭,一臉認真地答我:「應該的,將軍已經罰得輕了。」

我怕他又要說出軍規第幾條如何如何的話來,見他無事,趕緊放下藥逃走了。

軍營里的每個人都如同王監軍所說的那樣被「徹查」了一遍,就連我都被點了名,第二日午後有錦衣衛士上坡來,指著我道:「就是你,監軍要見你。」

我當時正在處理徐平收在皮囊里的那些黑蛇,黑蛇沾過藥粉后再無兇狠摸樣,一條條愣頭愣腦的盤著,我小心地將它們的毒液用瓷瓶取了,再收回皮囊中,想以後備用。

那人說話時我正低頭抓著一條蛇湊上瓷瓶口,他並未看清我在做什麼,我也沒顧上抬頭,等不到我的回答,他就惱了,再走近兩步,突然怪叫了一聲。

我被他嚇了一跳,差點把手裡的蛇掉落在地上,趕緊定定心將蛇收好,怕蛇跑掉,還將皮囊重新緊了,就放在腳邊。

毒性這樣劇烈的蛇是很稀有的,難得抓了一群活的,正好用來做藥物研究。為了不出意外,我特地找了個僻靜處取毒液。師父帶人巡營去了,坡上沒什麼人,我又坐在大樹後頭,就這樣也被他找到了,真是有毅力。

「王監軍找我做什麼?是他的傷情又有變化了嗎?」我站起來,拿出小帕子抹了抹手。

他還是一臉驚魂未定的樣子,抖著手指指著我腳邊的皮囊:「你在幹什麼?」

我奇怪地:「你看不到嗎?我在取蛇毒啊。」

「小玥,出什麼事了?」腳步聲,鳳哥跑了過來,手裡還抓著半塊沒擦完的胸甲,也不知剛才在哪兒,多半是被那錦衣衛士的一聲大叫招來的,跑得急了,一個勁的喘。

「我奉監軍之命……」那人剛起了個頭,又有人走了過來,步子略有些沉重,卻是韓雲。

韓雲蛇毒才解不久,走起路來還有些微跛,但到得近前仍是比那錦衣衛士高出大半個頭來,壓得那人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韓雲立定,有意無意地將我與那人隔了開來,這才開口說話:「留在這裡的都是將軍座下親兵,即便是監軍也不可隨意調動,大人不會不知吧?」

那人之前不自覺地退了一步,回過神來之後便有些惱羞成怒了,嗆著聲音道:「我們王監軍乃是皇后親兄,皇上的親舅子,即便是將軍……」

「將在外,軍令為大,即便是皇上在這裡也不能壞了軍規。」

韓雲寸步不讓,就連鳳哥都走了過來,抱著那半塊胸甲站到韓雲身邊,那人沒了辦法,最後說了句:「我與監軍去說。」轉身走了。

韓雲身量高大,再加上一個鳳哥,將我擋了個嚴嚴實實,踮腳都看不到那人的表情,只聽到聲音恨恨,想必是惱得不行。

我想一想,小心問了句:「將軍說我不能去那兒嗎?」

他們倆同時回頭,韓雲還沒開口,鳳哥已經嘰嘰咕咕說開了:「那姓王的最不是個好東西,到哪裡都喜歡找漂亮男孩子,你這樣的怎好去他那裡?豈不是自投羅網。」

我愣了一下,沒明白他話里的意思,再轉頭去看韓雲,韓雲卻只是望天。

夜裡師父回來的時候,鳳哥第一時間便把王監軍來找我的事情向他報了,我坐在將軍帳的一角看醫書,看師父一邊回復那些各地發來的軍報一邊聽著鳳哥說話,聽到最後忽然揚眉看了我一眼,看得我一愣神。

「我知道了,你們都出去吧,小玥留下。」

我就留下了,還抱著書往師父身邊湊近一點,將軍帳無比簡陋,地上什麼都沒鋪,師父坐的不過是一個行軍的馬扎,我就直接找了個小箱子墊著,拖來拖去好不麻煩。

師父看著我忙忙碌碌,就伸手幫了我一把,待我在他身邊坐定了才開口:「今天做了些什麼?」

我靠在師父身邊坐著,頓覺心滿意足,聽他這樣問,立刻就答了:「我將那些蛇的毒液都取了出來,留著製藥用,後來還跟鳳哥一起擦鎧甲了,看,頭盔是我擦的,很亮吧?」邊說邊用手指了指被擱在帳篷一角的頭盔與鎧甲。

師父看了一眼:「嗯,很好。」

我高興起來,兩眼咪咪笑。

師父又說:「捉蛇的時候要小心,別弄傷自己。」

「不會,太師父教過我怎麼處理毒蛇。」我伸出十指給師父看:「你看,一點事都沒有。」

「你太師父……」師父攏了攏眉頭,沒再說下去。

我大概知道師父要說什麼,多半是想說太師父怎麼盡教我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只是太師父都已經雲遊去了,他要找到他理論也不容易,索性不說了。

說這些話的時候,師父仍在處理那些軍報,時不時下筆批註幾句,像是有做不完的事情,只能在間隙里看我一眼。

我很高興,覺得小時候與師父每日相伴的時光又回來了。那時他也是這樣,到了夜裡就捧一本兵書看著,而我總是纏著他說話,什麼都要跟他講一遍。

師父從沒有對我不耐煩過,一邊看書一邊與我說話,間歇看我一眼,有時我說著說著就趴在他腿上睡著了,他還會將我抱到床上去。

我們這樣說了一會兒,師父突然道:「營里不比別處,這一身穿得習慣嗎?」

我點頭,想一想又說:「做個男孩也挺好的,這衣服走路方便,以後我還要學騎馬。」

師父點頭,又道:「我帶去閆城的都是親兵,與營內其他將士不同,季先生,鳳哥,還有徐平也是一樣,除了他們,你不需與營內其他人多做交際,你可明白?」

我立刻想到那胖得下巴疊到胸上的王監軍,還有那些錦衣衛士,忍不住說了句:「師父,我是不是救錯人了?」

師父笑了:「你太師父教你救人的時候分對錯了?」

我搖頭:「醫者救人,天經地義,就算是小老虎小豹子在我面前傷了病了,我也會救的。」

師父微笑,拍拍我的頭:「玥兒,你是個好孩子。」

我六歲便聽師父說過這句話,那時心花怒放,現在卻有些不滿了,忍不住站起來正色:「師父,別再叫我孩子了,你看看我,我已經長大了。」

2

兩日後,大軍再次啟程踏上往青州北海的最後行程。我沒有再離開過師父的親兵隊所在範圍,王監軍沒有再派人來找過我,事情就這樣過去了,誰都沒再提起,彷彿從來都沒有發生過。

如季先生所說的,我在軍隊中待了幾天之後就對身邊的一切習慣了,每日上馬就走,大軍紮營后便開始忙著充實我自己的小藥箱,等師父巡營回來了再與他說說話,一直到師父讓我去睡才抱著醫書回我的小帳篷里去。

也有不適,騎馬辛苦,日日顛簸,但一切代價都是值得的,尤其是晚上在師父帳里,他低頭批閱軍報,我靠在他的膝邊,就算不說話,間歇抬頭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就連鳳哥都佩服我了,一日在馬上盯著我問:「你才開始騎馬,這幾天屁股不疼嗎?軍醫都是有馬車的,不用硬撐,讓將軍給你找一輛好了。」

鳳哥是師父從被戰火焚毀的某個村莊中帶出來的孩子,後來就不肯走了,一直跟著師父,平日里只管些擦鎧甲搭帳篷之類日常起居的事情,卻總是一副很了不起的樣子,動不動就把將軍掛在嘴邊上。

鳳哥總把我當個男孩看待,後來知道真相也改不過來,開口半點顧慮都沒有,問到屁股疼不疼眼睛都不眨,倒讓我紅了臉。

我搖頭:「沒事,我已經習慣了。」

其實我第一天騎馬就把兩腿都磨出血泡來了,幸好我自己就是醫生,到了晚上咬著牙給自己敷藥,第二天早上也就好了。

這種時候就想起太師父了,覺得太師父對我還是好的,那些醫書雖然字寫得不好看,但真是有用。

我對師父說我想念太師父了,說話的時候師父剛剛巡營回來,下馬時頭盔夾在彎起的肘間,月光照在他銀色的鎧甲上,沒有人不在看他,但他對我微笑起來,答我:「你太師父不會有事的,放心。」

我亦步亦趨地跟著師父,又說:「我知道,可是很久都沒有太師父的音信了,他也不寫信給我。」

師父想一想,又道:「如果他有事,知道到哪裡找我。」

我將師父頭盔接過來,接了句:「對,像我一樣。」

師父嘆口氣:「對,像你一樣。」然後笑了。

我咪咪笑,這就是我夢想中的生活,我感到高興極了。

鳳哥已經將飯菜都準備好了,大伙兒圍在一起吃飯,我與師父一同走過去,韓雲已經完全好了,正與陳慶坐在一起說話,看到我們就立起身來讓出位置。

我是到了軍營才知道,將軍與自己的親兵們每日都是同食同睡在一起的。這十八人都已是驍騎隊長,戰時手下各有百人以上的隊伍,但沒有戰事時卻只是跟在師父身邊,寸步不離。

我問韓云為什麼?韓雲是個直腸子,說話的時候臉上稀奇的表情一覽無遺,直接反問我:「你不知道我們是將軍一手帶出來的人嗎?」

「一手帶出來?」

旁邊又有人湊過來解釋:「我們都是將軍從普通士兵當中挑選出來的,升了驍騎也還是將軍的親兵。」

「那你們在一起很久了?」

那人搖頭:「也不是,如果有人死在戰場上了,會另選人替補。」

我愣住,臉都白了。

徐平走過來拿腳踹那人:「一邊去,什麼死不死的,別嚇唬她。」

我半晌沒說出話來,最後想來想去憋出一句:「我會醫術。」

這麼沒頭沒腦的一句話,韓雲居然也聽懂了,蹲下來笑嘻嘻地看著我,說:「知道了,小神醫,我們會留著性命等你來治的。」說完還拿手勾住徐平的脖子將他也拉彎了腰,指著他說:「這人可不一樣,他是將軍府里出來的,跟著將軍的時間比誰都長。」

我看看他們,心裡有話沒說出來。

——我還是師父養大的呢,你們誰也比不上。

將軍帳總是搭在高處便於俯視全軍的地方,不若王監軍的帳篷,每次都堂而皇之地立在整個軍營正中,定要兵士環繞,就怕有敵殺來那樣。

我覺得王監軍好笑,帳篷搭在哪裡有什麼關係?這麼大的排場,要是真有敵人來,怎麼都是個靶子,在哪裡都一樣。

晚餐是火頭軍送來的,老陳和小猴子記得我,每次都笑嘻嘻地與我打招呼,老陳說我們都聽說了,原來小玥你是神醫來的,把監軍都給救了,小猴子就在旁邊哼哼了一聲,說:「不救才好呢。」話一出口又被老陳拍了腦袋,哎呦哎呦叫了好幾聲。

飯菜很簡單,但路上穿山越嶺,這些驍騎隊長們也不閑著,偶爾趁著閑暇獵些野物,鳳哥廚藝不錯,開個小灶晚上還有加菜,鹿肉腌得入味,我雖食素,但聞著也覺得香碰碰的令人胃口大開。

到了第二天,我就纏著韓雲要他帶我一起去。

韓雲撓頭,一臉的不情願。

「這怎麼行?你連騎馬都騎不好。」

我背著葯筐道:「我就是看看,順便采點葯,這附近有很多稀有的草藥,都是很有用的。」

「林子里有黑熊。」

我「哦」了一聲,把手攏進袖子里:「有你嘛,我不怕。」

韓雲被我突如其來的一捧,表情就有些輕飄飄起來,但嘴上仍是顧慮著:「將軍……」

「師父沒說不讓我出營。」我一邊說著,一邊手腳並用地想要爬上馬去。

韓雲沒轍了,看看左右沒人,拉著我就走,一路還教訓我。

「這種事還要騎馬乾什麼,林子里去去就回。」

我還來不及開口,陣風撲面,卻是大鷹從我們身邊掠過,轉眼飛到高處,盤旋著只是不離開。

韓雲仰頭看了一眼,笑起來:「好了,這傢伙也去,我們今天一定有大收穫。」

我與韓雲進了林子,鷹兒果然厲害,不多時便抓了只野兔摔在我們面前,洋洋得意地又展翅飛了出去,韓雲帶著弓箭,正瞄準一隻黃羊,被鷹兒這麼一擾,黃羊當然是跑了,氣得他跺腳。

鷹兒又是一個俯衝,箭一般扎入叢林深處,激起群鳥漫天,我們見它聲勢驚人,直覺那裡有大獵物,立刻往那個方向跑了過去。

林深樹高,腳下都是厚厚的積葉,我們跑了一會兒便聽到人的吆喝聲與野獸的嘶吼混雜在一起,不知出了什麼事。

韓雲人高,大概看見了什麼,突然停下腳步,我就跟在他身後,差點一頭撞在他身上。

「出什麼事了?」

「別出聲,有熊。」

我一驚,韓雲也不多說,將我提起來先送到樹上,我一時沒有準備,到了樹上只知道抱住樹不讓自己掉下去,眼看著韓雲又往上爬了些,在粗壯的樹榦上穩穩站了。

我驚魂初定,低頭去看,終於明白之前的聲音從何而來。

樹下有三五人擁著一個年輕男人,他們面前則有一隻咆哮著的巨大黑熊正作勢欲撲,那些人中只有兩人帶劍,被圍在中間的男人錦袍玉帶,這樣危急的時候居然還是閑看風景的表情,全不像其他人一臉的如臨大敵以死相拼。

我覺得他奇怪,不免多看了他兩眼,正遇上他突然抬頭,林中光線幽暗,他這樣一抬頭,卻是顏色如玉,鳳眼邊一顆黑痣,令人過目難忘的一張臉。

3

黑熊突然長身直立,一身咆哮向那群人猛撲了上去,韓雲拉弓蓄勢待發已久,這時一箭射出,正中黑熊頸側,大鷹也猛衝下來,凄厲嚎叫聲中,血淋淋地叼走了黑熊的一隻眼睛。

黑熊發狂,揮爪抓不到大鷹,轉頭向我們所在的方向奔過來,就在樹下嚎叫盤桓,不時用肩膀猛撞大樹。

場面急轉直下,之前地上那兩個持劍的男人見黑熊發狂奔走,立刻護著中間那男人避開,還有一個連劍都沒有的小個子,早已嚇得一臉鼻涕眼淚,卻還是邊走邊擋在那男人背後,一副視死如歸拿命保護主人的樣子。

黑熊瞎了一隻眼,頸間血流如注,竟然絲毫不減狂性,直撞得大樹搖搖欲墜,我坐不穩,兩手只知道抱著樹榦,韓雲跳下來抓住我,聳起肩膀擦了一下自己額頭上的汗。

「糟糕了,這一下竟沒能把這畜生放倒,得找人來。」

我被韓雲抓住,一隻手就鬆開樹榦開始往懷裡掏,韓雲低頭看我一眼:「怎麼?你連對付熊的東西都有?」

我搖頭:「沒有。」

「那你在掏什麼?」

「師父給我報信的煙花。」

韓雲「……」

大樹晃得厲害,我好不容易掏出那管煙花,就被黑熊的一記猛撞弄得脫手落了下去。

我懊惱地叫了一聲,再想去撈也撈不到了,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小管子落到地上,被熊一腳踏進泥里。

大鷹又俯衝下來,但茂密樹叢阻礙了它的速度,黑熊又有了準備,一爪揮出,幾乎拍在鷹兒的長翅上,嚇得我大叫了一聲。

鷹兒險險避過衝上半空,只是盤旋,覷不到再次俯衝的機會。

「韓雲,怎麼辦?」我仰起頭。

大樹晃動,韓雲一手又得抓著我,根本沒有再拉弓的機會,情況正危急的時候,一聲弓弦如天外傳來,銀光穿林而入,奇准無比地射入黑熊僅剩的那隻眼,黑熊雙目全瞎,仰天利吼了一聲,全身再次直立起來,銀光又伴著風聲破空而來,接著兩箭全射在黑熊的喉間,黑熊氣管破裂,再也立不住腳,哀嚎一聲如山般傾倒下來,整個從林都轟然震了一聲,再看那熊,只是躺在地上抽搐數下,再也不動了。

「將軍!」韓雲率先叫出聲來,率先跳下樹去。

我猛地回頭,看到一點銀甲反射出的光芒,立在夕陽中如一團火焰。

「師父!」

我欣喜地叫了一聲,抓著樹榦就想要下去,將軍走過來立在樹下張開雙手,我就直接跳進了他懷裡,跟小時候一樣。

師父穩穩地將我接住,再把我放到地上,韓雲已經在旁邊低頭跪了,自覺認錯:「是我的錯,我把她帶出來的。」

我在軍隊里沒待幾天,對這裡的行事規矩已經有一定程度的了解,這時心中一急,不等師父說話就抓住他:「師父,剛才我們是在救人。」

「救誰?」

我一愣,再轉頭去找剛才那幾個人,居然一個都看不到了,林子里只留下我們幾個與一具熊屍,要不是熊屍還在,簡直像是做了一場夢。

「……」韓雲傻了。

師父看著我,我無話可說,低著頭默默,牙都咬碎了。

什麼叫忘恩負義,這就是。

我委屈:「剛才真的有幾個人在這裡被熊追,我們是過來救他們的。」

一隻手放在我的頭上,我抬頭,聽到師父溫和的聲音。

「我知道。」

師父相信我。

我高興起來,拉著他的手臉上露出笑,韓雲見這情景也鬆了口氣,正要站起身,將軍轉過頭:「誰讓你把她帶出來的?」

韓雲身子又矮了,師父臉上露出笑來,那長弓弓背在他肩上敲了一下:「罰你把這頭熊背回去,晚上給全軍加菜。」

韓雲「啊」了一聲,低頭看著那熊,臉上表情不知有多精彩,我一時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被他悲痛地瞪了一眼,趕緊掩住嘴。

這麼大一隻熊,三五百斤是逃不掉的,韓雲雖然壯實,但一個人背回去確實難度太大,又不敢不背,最後只好苦著臉在林里砍下樹榦來做拖筏,看來是打算將熊拖回去。

師父轉身就走,我遲疑地看看韓雲,韓雲倒是對我笑了,揮了揮手示意我跟上去,嘴型明顯是讓我別管他。

師父已離開我三五步遠,聲音飄過來:「先跟我回去,你也要罰。」

我的臉頓時苦了,拔腿跟上去也「啊」了一聲:「師父,你要罰我什麼啊?」

師父走在我前頭,側頭時高挺的眉骨在暗的光線里畫出好看的線條,眼角像是帶著點笑的,但總是看不清。

「罰你去火頭軍那兒生火做飯,怕了吧?」

師父走得很快,我連跑帶跳都有些跟不上,最後索性耍賴了,往前一撲,兩手揪住他的披風下擺不放了。

師父被我拽得腳步一停。

「師父你走太快了,我跟不上。」我臉不紅氣不喘地開口。

叢林深密,我們走了這樣一段路,韓雲和那隻熊早已經看不到了,師父回過身來看我,板著臉。

我縮了縮脖子,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了,要是真把師父惹惱了,那就大事不好了。

但下一秒,師父卻只是嘆了口氣,蹲下身來對我說:「上來吧。」

師父上一次背我,還是八年前他下山的前一天,師父找到躲在洞里哭得狼狽不堪的我,一路將我背回白靈山上竹籬笆圍著的家裡。

我趴在他背上,將軍穿著輕甲,披風下是冷而堅硬的,我卻覺得暖,有一種好像在做夢的感覺,忍不住把臉貼在師父身上尋求一點實在感。

「師父,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那裡?」

「你抬頭看看。」

我抬頭,看到大鷹在極高處呼嘯而過,心裡頓時明白了,原來是它找來的援兵。

「真好。」

「好什麼?別以為我就不罰你了。」

「知道,我會到火頭軍那兒去做飯的,師父,我給你燉湯喝。」

師父側臉看了我一眼,沒答。

我在漸暗的暮光中看到他眼裡流露出的無奈又親愛的表情。那是寵著小孩的大人的表情,因為是自己疼愛的,所以總是拿她沒辦法。

我就無比的高興起來,希望這林子是永遠走不完的。

4

大軍在三日後到達青州北海大營,一路上再沒有如黑蛇突襲那樣奇怪的事件,風平浪靜。

北海大營設在邊境上,緊靠著北海關,是抵禦遼國入侵的第一道防線,大軍在營前一字排開等候將軍交接兵符,一輛華麗大車從軍隊正中緩緩駛出來,就在將軍面前停了。

下車的是王監軍,仍是一身錦衣,料子還是反光的,陽光下明晃晃的一團,更顯得圓潤。

王監軍張開聖旨,師父下馬,率先單膝跪下了,身後黑壓壓上萬人馬皆跟著膝蓋落地,大地一震。

我與鳳哥跪在一起,聽王監軍搖頭晃腦地念著我完全不明白的東西,眼睛透過那些驍騎隊長之間的縫隙看到師父單膝跪地的背影,心裡就不舒服了,忍不住壓低了聲音對鳳哥說:「為什麼要跪他?他又不是皇帝。」

鳳哥嚇得臉都白了,立刻伸出一根手指放到嘴上對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把聲音壓得幾近於無地答我:「那是聖旨!聖旨就是皇上。」

「哪裡喧嘩?」前頭一聲呼喝,我抬頭就見那個曾來找過我的錦衣衛士正用手指著我與鳳哥所在的方向,橫眉立目的。

聖旨已經念完,王監軍將那捲明黃收起,那臉轉動時下巴上的肉都在抖動。

將軍站起,同時抬起一隻手,上萬名將士在這一剎那同時立起,動作整齊劃一。

鳳哥拉著我一臉緊張,肩膀都彎了下來,幸好十八個驍騎隊長就在我們前頭,都是些身形高大的男人,這麼一站,我和鳳哥立刻就被湮沒了,徐平離我們最近,我低著頭,看到他腳下輕微一動,又向我所在的地方靠近了一點。

王監軍笑聲響起:「這等軍威!徐將軍治軍有方,國門無虞啊。」

「不敢當,佩秋奉旨鎮守國門,與將士們同進同退,誓死禦敵而已。」

「那是那是,有將軍在,皇上一向是放心的,對了,將軍那位神醫弟子可在?一路勞頓,我還沒好好謝過他呢,好不容易到了大營,今晚將軍務必要帶他來我處,讓我對這小神醫聊表敬意。」

我聽王監軍突然提到我,耳朵就豎起來了,師父開口:「大軍入營耽擱不得,監軍大人,你我一同進去吧。」說完上前一步,倒像是王監軍之前根本就沒提到過我。

王監軍臉上肉抖了抖,但被上萬人看著,一時也不好再說什麼,片刻后乾笑了兩聲,答道:「將軍說的是,入營吧。」說完轉身上了他的大車。

師父上馬,揮手,大軍開始有序移動,魚貫進入大營,鳳哥擦了一把汗,聲音都變了:「嚇死我了。」

我深覺不以為然:「你嚇什麼?有什麼好怕的?」

這次連徐平都回頭看了我一眼,一臉對無畏無知者的佩服。

大營內屋舍連綿,原有的邊防駐兵早已做了準備,大軍很快安頓下來,師父與部下將領商討駐防事宜,韓雲徐平他們自然是全都跟去,鳳哥牽著烏雲踏雪去河邊刷馬,我則一個人蹲在剛分配給我的小屋中整理藥箱。

師父一直都在人群中心,一點閑暇都沒有,倒是季先生過來看了我,見我在小屋裡忙進忙出地曬藥材,也不進來,就立在門口微笑道。

「還習慣這裡嗎?」

我對季先生一直都很有好感,回頭就笑了,還對他招手:「季先生你來啦,習慣,這裡很好。我正曬藥材呢,你看,這些都是我一路上挖到的。」

「這麼多,小玥真厲害。」

我被誇獎,就更是高興起來:「晚上我想給師父弄葯膳,季先生一起來吃。」

他笑著搖頭:「不用了,晚上還要與將軍商議事情。」

我有些失望:「師父晚上也不回來了嗎?」

季先生攏起手:「小玥,可有時間?我想與你聊一會兒。」

「好啊。」我放下手裡的葯,走出去與季先生說話:「季先生想和我聊什麼?」

季先生與我到河邊,沿著河岸慢慢走著說話,河水繞大營而過,對岸叢林黃綠相間,還有片片紅葉點綴,色彩斑斕。

「季先生,你說吧。」我催他。

季先生看我一眼,目光溫和:「小玥,佩秋很在意你。」

我聽得歡喜,謙虛都忘了,立刻點頭:「我是師父的徒弟啊。」

季先生手動了動,像是要拍我頭那樣,最後還是沒有,只說了半句:「你真是……」說完就笑了。

「就是這樣,你才更要小心。」季先生笑完,又補了一句。

「我一直很小心啊。」河岸邊卵石濕滑,我低頭看著腳下,小心翼翼地跳過一道水窪。

「不是這樣的小心。」

「那是怎樣的?」我想一想,直說了:「季先生,你是要讓我小心王監軍嗎?」

軍隊里人人各司其職,個個都忙,我知道季先生不會沒事來找我浪費時間,我雖下山時間不長,但也並不是個傻子,之前遇到的種種我都看在眼裡,尤其是關於王監軍的,那些大個子武夫都是敏於行拙於言的代表人物,有時候厭惡都溢於言表了,卻還是什麼都不說。師父就更翹楚了,不但從不提及,連今日在入營前王監軍站在他眼前說話都能當他是不存在,用行動表達一切。如果季先生願意對我說的清楚些,我會很高興的。

季先生對我笑了一下,開口卻是:「這些年中原太平,邊疆卻時時異動,朝中不知邊疆事,對徐家軍卻看得緊,之前監軍是徐老將軍的同袍,王監軍是調防前才換任的,所謂監軍,也就是監督將軍,傳報大軍動向回朝的人,這你可明白?」

「那又怎麼樣?我知道王監軍是皇后的哥哥,那就是皇帝家的人了。可師父是來守邊疆的,守的就是皇上的江山,他會做錯什麼?」

「小玥,佩秋身為大將鎮守邊關,前有虎狼之國,後有萬千將士,多少雙眼睛看著他,他對你越是在意,你便越成了他人的把柄,佩秋多年戎馬,對朝堂上這套並不放在心上,但監軍大人既然已經知道有你在這裡,自然也會多留意你一點,你說對不對?」

我聽到這裡,臉已經漲紅了,低頭道:「季先生,今日我在王監軍念聖旨的時候胡亂說話,讓師父為難了是嗎?」

季先生微笑,終於伸手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不,這是小事,無足掛齒,你那麼聰明,靜下心來多想想就明白了。」

季先生說完就與我告別,白衣飄飄地走了,真的留我一個人靜下心來想想,我也不急著回營,沿著河岸又慢慢走了一會兒,心裡只覺沮喪。

師父衛國辛苦,我是一心想來做師父的小棉襖的,怎麼就成了別人眼裡的把柄了呢?但季先生說的都是有道理的,我不想假裝自己聽不懂。

他對你越是在意,你就越成了他人的把柄……

正是如此,我才更覺得難過。

這兒離大營並不遠,河邊水草茂密,再過一會兒大營內有炊煙裊裊,不時有飛鳥投入對岸林中,不知不覺已到了夜鳥歸巢的晚飯時間。

我也餓了,一個人再走也理不出頭緒來,轉個身打算回營再說,一步還沒邁出去,眼前嗖一聲響,我本能地一偏頭,卻聽「叮」的一聲,一支長箭擦著我的臉落在地上,箭頭碰到堅硬的卵石,又彈起老高。

我震驚之餘憤怒了,回過頭叫了一聲:「誰!」

有人從對岸的林子里走出來,手裡還拿著弓,遙遙看了我一眼,然後笑了:「怎麼是你?」

我借著夕陽看清那人樣子,一股惡氣湧上來,指著他回了一句:「原來是你啊,忘恩負義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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