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業寺林黛玉再遇孫大聖
==016==感業寺林黛玉再遇孫大聖
這男子,便是救了她兩次的道人了。
她在瀟湘館中,只聽聞他不知為了什麼事情揚翻了桌子,負氣離去。
至於去了哪裡,她無從知曉。
不想,卻在這處見著了,只怕不是巧遇。
男子感知到了來人,緩緩轉過了身,一陣風起,松柏樹上系著的萬千紅絲線隨風飄動。
烏雲遮蔽了日光,小院昏沉沉的,卻因此有了光彩。
見黛玉素巾下瀲灧的雙眸,男子薄唇輕啟喚了聲,「林姑娘。」
這一聲「林姑娘」真就似單為等她般,聲音淡淡的聽不出情緒。
黛玉抬眸,問:「道......」,想及他今日的裝束,「長」字停在了半空換成了「公子」。
聲音軟軟的,似蜻蜓點水般落在男子心上,他十分受用。
風一陣急似一陣,眼下並不是話家常的時候,嬤嬤催促道:「長安城西郊近日不怎麼太平,小公子是老奴請來護姑娘一程的。」
「二位快些走,許能在落雨前趕到。出了角門,沿著小徑下山,再往北走約半里地,第三戶人家,院前有顆櫸樹,院子比旁人家的小許多也破些。」
黛玉:「......」。當真是在等她。
男子應下又同黛玉道:「走罷。」
黛玉深看了嬤嬤眼,接過了油紙傘跟隨上了男子的步伐。
嬤嬤只作未覺。
她漏夜出行,給了看守側門的僕役銀子。去清虛觀尋小道長,不過是聽小廝信口說了句,道觀距離榮國府不遠,她去碰一碰運氣罷了。
不想,真找到了。
小道長見她形色慌張,張口便問:「林姑娘出事了?」
她懸著的心倏然落下了。
她來對了。
老嬤嬤折身欲回,半日的顛簸雖不至於如剛下馬車,糊弄清荷那般半點力氣沒有。
卻是真的渾身酸痛,腳步微有些顫抖。
她行動緩慢,目力、耳力亦是跟不上,全然未覺拱門一側,一年輕小廝小跑著回了東側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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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側院,廂房。
小廝年輕,以為窺見了什麼了不得的秘密,告知了老爺定有褒獎。
繪聲繪色道:「小人親眼見到,林姑娘換了身婦人裝扮,與老嬤嬤一同去了後院。」
「垂拱門下早有男人等著,他們碰上面,林姑娘跟著男人走了,嬤嬤一個人回去了。」
一字一句悉數落入了國舅爺耳中,渾濁的眼睛滿是陰騭。
「好個賈雨村,好個榮國府。」
他原想以禮相待,三書六禮娶她過門。便是同在這寺廟裡,他沒想過唐突佳人。
既如此就不怪他粗鄙了。國舅爺咬著后槽牙,陰惻惻問:「可聽清楚他們去了哪裡?」
小廝有些膽寒了,道:「未......未聽清。」
「下山的小徑只一條,但下山之後就......」不好找了,這話他不敢說,「不若小人去尋些人,那男人生得玉樹臨......」
「......生得高大,打聽一下定能找到。」
尋人?尋到了是擄回國舅府,還是送回榮國府?
他混跡權貴圈大半輩子,有的是這簡潔、有效且挫磨人的辦法。
「回府。」國舅爺沉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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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業寺,後山小徑。
黛玉略一想想便瞭然了,不禁在心中苦笑,嬤嬤何必這樣做,寧榮兩府雖不如往日,可也沒落魄到人人皆能能拿捏的地步。
嬤嬤此舉,難免會給眼前人招致禍端。
舊債未還又添新情,黛玉這一路走的十分不安。
山間小徑,兩旁儘是參天的松柏,遮天蔽日。天本就昏沉,此處更是尤為暗淡了。
她心中怯怯,不動聲色靠近了男子幾分,抬眼,入目的便是男子挺拔的脊背。她見過的男子不多,心中不免升起絲絲異樣。
叫她直想逃開。
可怕什麼來什麼。
一陣風起,吹動的松柏樹葉沙沙作響,男子忽頓住了腳步,她毫無防備徑直撞了上去,觸感溫潤。
黛玉忙後退了幾步,默然了良久,說出口卻是,「可傷到公子了?」
大聖頗覺好笑,他怎會傷到?
「沒有。」男子輕聲道,伸手探了探天開口提醒,「落雨了。」
目光落在了她手中的油紙傘上。
秋日的雨淅淅瀝瀝,不成氣候。
赭紅色的傘面大開,似暗夜裡綻放的幽蘭,將女子護了周全。
二人並肩同行,小徑不算寬敞,裙裾交疊,風聲、雨聲、心跳聲清晰可聞。
大聖想了很久,悶在心中的話終說了出來,「聽聞,姑娘要嫁人?」
他極盡平和,落入耳中卻仍像是有情人間的氣話、酸話。
大聖細細咂磨下深覺不妥,正想著補救,女子已開口道:「並不是我本意。」
說再多便是抱怨了,她是深閨女子,卻不想像坊間戲稱那般,做個「深閨怨女」。
大聖釋然,白瑾、老婦人如何同他說,終抵不過女子輕描淡寫的一句。
山徑到了盡頭,眼前豁然開朗。黛玉不動聲色離遠了些男子,交疊的裙裾到底是分開了。
男子手上的油紙傘不動聲色傾斜了過去,大半個肩頭露在了雨中。
沒有了松柏樹枝的遮擋,雨淅淅瀝瀝,不多時便打濕了男子的半片衣袖。
黛玉不忍,悄然靠近了男子,比山徑之中、松柏樹林里還要近些。
男子的唇角不覺已微微上揚。
沒有偷笑出聲,他很克制了。
人說草木無情,他養的這株仙草實是個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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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莊就在眼前了,第三戶人家,院子雖比旁人家小許多,雖已經是深秋,仍能看出院中的櫸樹長勢極好,直延伸至了比鄰的人家。
兩人繞至了門前,門框上貼著淡紫色對聯,上書「寶琴無聲弦柱絕瑤台有月鏡奩空」。
江南一帶風俗為悼念已故之人,新喪第一年貼紫聯。
挽妻聯。
黛玉拍門,不多時一身型壯碩的男子冒雨小跑著過來,身上濺了好些泥點子全不在意。
門扉大開,男子見眼前的一雙人睜圓了雙眼。他早知今日姑娘會來,不想是與一男子同來。
來的人名喚林強,林府老管事林福長子,他來不及深想忙領了二人進了正屋。
黛玉取下了遮面的素巾,她鬢髮微有些散亂,眉宇間似凝著水霧,眸光說不出的瀲灧。
林強遞過來一方帕子,農家人哪裡會備著許多乾淨帕子,他給了黛玉,轉身欲再找一方。
黛玉接過粗粗擦了擦,細細翻折了露出潔凈的內里,遞給了身側的白衣男子,他比她狼狽多了。
深秋的雨透著寒涼,大聖卻無端覺得暖。
林強欲言又止,結巴了半天終鑽進了裡屋。
不久出來,身後綴著個男孩,扯著林強的袍角怯生生不願露臉,覷眼看著來人。
林強憨憨笑道:「犬子小苗。」
黛玉心中思緒莫名,她記得在林府時,他常憂心自己找不著媳婦,不曾想,孩子都這般大了。
可想及門框上的紫聯......
黛玉的心倏然一緊。
林強拽著小苗胳膊,拽到了身前,小苗卻仰著臉,只看著他。男人粗糲的大掌,摸索著小苗的下巴,逗得小孩子咯咯笑起來。
他既無奈又寵溺,笑道:「孩子怕生。」
「父親收拾好便會出來,姑娘稍等片刻。」
黛玉頷首。
林強放開了小苗隨他去了,十來歲的小孩,小跑著躲在了拐角處沖大聖拌鬼臉。
大聖挑眉回應,察覺小姑娘正看著他,難得耐心的過去與小孩子周旋起來。
黛玉頗覺好笑。
白衣男子離去,林強方低聲問了句,「這些年姑娘過得可好?」
故人的關懷隔了經年,叫小姑娘差點兒落了淚。
一肚子苦水,直想傾訴個痛快。
可到底忍住了,輕聲答:「還好。」
「林大哥呢?」
林強亦道:「挺好。」
這世道只要不懶怠總有辦法生活,只他的妻子跟著他受了許多苦楚。
在去年寒冬撒手人寰了。
小苗滿月之時他與她一同種下的櫸樹,取中舉之意。現院中櫸樹已亭亭如蓋,種樹的人卻不在了。
二人閑話著家常,一個說外祖母待她極好。
另一個細說著日子過得和美,媳婦兒如何對他一見鍾情,哄他入贅了她家。
話趕著話就這麼吹噓了出來,反正,再沒人會出來駁他面子了。
可她若能......扔下手中的麵糰或指尖的針線,與他唇槍舌戰辯駁一番,該有多好。
男子漸漸的竟說不下去了。
黛玉哽了半晌不知說些什麼。
大聖拎著小孩的細胳膊,看著屋中,泫然欲泣的女子,他微有些煩亂。
裡屋忽傳出了聲響,什麼東西落地了,林強慌張進屋。
黛玉是個女子不便進去。
小苗扯著大聖一同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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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琴無聲弦柱絕瑤台有月鏡奩空」非原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