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龍涎定情
段澄一行人回到海寨的時候，已近午夜。映寒躡手躡腳地摸黑進了屋，以為蔓草早就睡下了，可是剛剛輕輕掩上房門，就有個人在背後點亮了燈。
「小姐～」蔓草圓圓的臉像是要急哭了：「您可回來了。這一天急死我了。那個段娘子到底是把你帶到哪裡去了呀？你再不回來，我真以為她把你賣了！」
映寒失笑，一邊去解自己的辮子，一邊動手去脫練功服，蔓草連忙過來幫忙。
映寒這才小聲地說：「我們出海了。」想了想，終究是忍不住，眉飛色舞地說：「我今天可漲見識了，瞧見了鯨鯤出海！」
蔓草正要幫她解下腰帶，立刻住了手，抬頭問：「您瞧見了什麼？」
「鯨鯤，就是好大好大的魚！比這屋子，不，比這院子還長的魚！」
映寒得意地笑，腦海里又浮現出今日看到的那驚世奇觀。
今早，玄淵笑著告訴她這個島礁便是群龍嬉戲出沒的龍涎嶼，之後便起身帶著眾人去忙碌了。而映寒則帶著被勾起來的好奇心，眼巴巴地等了一個早上。
可這一早上，海面上都一直平靜得如同鋪展開來的一塊巨大鼠毛灰緞一般，連浪都沒有捲起多少。當時映寒還想，這大海暴烈起來真暴烈，可平靜下去也真平靜，簡直平靜得死氣沉沉的。
映寒起初還老老實實地坐著，不一會兒就站了起來，在礁石上踱來踱去地四處向遠方張望，每過一炷香就要問一句旁邊的人：「還沒有嗎？」
有一次玄淵走過她身邊，看著她越來越失望的小神情，還故意氣她：「不如你自己跳下海去看看？鯨鯤未必有你沉的深～～」
映寒白他一眼：「我沉得再深，那也比不上你撈得快啊！」
抬眼見玄淵笑眯眯地看她，慢慢地走開，她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狠狠地咬了咬嘴唇。
就這樣，白白翹首等待了一早上，都沒見到半條魚的影子。
可就在時近中午，映寒等得分外失望，段娘子準備帶兩個姑娘離開的時候，站在礁石頂端的那個負責瞭望的小夥子卻突然出聲了，指著島礁東南面，大喊了起來：「當家的！來了！鯨鯤！鯨鯤出海了！」
聽了這喊聲，玄淵和另外幾個身強體健的青年立時從礁石上跳了起來，縱身各自躥上了一支獨木舟，玄淵抄起船槳，長臂一揮，背上的肌肉線條緊縮，小舟便飛也似的破水而去。
映寒四下看了看，找了塊稍微高聳的礁石，提氣縱身，攀了上去。
她身手麻利輕快，倒把旁邊的段澄驚了一跳。
映寒站在礁石頂端，手搭在頭上，見玄淵他們的幾條獨木舟如離弦□□一般地向南疾馳而去。而約莫一里地外的海面上，一道白線一樣的浪頭憑空湧現，然後，從水下慢慢地浮出一抹灰色的魚背，在灰藍色的海水上越來越大，滾滾水流從那背上滑落，一時間宛如一條海神的戰船，從海底深淵披荊斬棘地駛入人間，劈開浪花，沉穩向前。
不知什麼時候，天上的陰雲已經漸漸逸散而開，陽光從雲縫中撒下萬道金光，籠罩著這碩大的鯨鯤。
緊接著，那魚背上，彷彿宣揚的號角一般，突然噴射出一道高高的水柱，頃刻間四散成一片水霧，與遠處將散未散的雲靄交相輝映，一道彩虹在水霧中若隱若現，就好像頃刻間為戰船披上了一層金甲。
然後，又是一道。
玄淵他們的小舟片刻功夫就已經駛近了這巨大的鯨鯤，其他幾隻獨木舟都圍繞著鯨鯤打轉，只有玄淵的小舟筆直地朝鯨鯤駛去，就像一隻細小的甲蟲撲向龐大的蛛網一樣，映寒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兒。眼見小舟已經迫近了鯨鯤，玄淵將槳收了，縱身撲入海中，游到了鯨鯤的身邊，一個猛子扎入了海下。
這個猛子紮下去，也許只是片刻功夫，但在映寒心裡，卻彷彿過了很久很久。玄淵再次出水時，人已經靠近了鯨鯤的尾巴。依稀見他利落地單手扒住了鯨鯤長扇一般有力的尾尖，隨著那尾部的自然擺動一借力，人已經飛身躍上了魚背。
玄淵只稍微頓了頓腳，便一直沿著魚背腳不沾地向前飛奔起來，直奔到了接近魚頭的部位，才停下了腳步，將手中的一個東西高高地拋向天空，再輕鬆接住。一道水柱噴出，化作萬千水滴落下，新的一道彩虹籠罩住了玄淵。
映寒看不清他手裡拿著什麼東西，但其他獨木舟上的人都瞬間舉著船槳歡呼起來。歡呼的聲音如此大，順著海風傳來，岸上的人聽得清清楚楚，也都興奮地高喊起來，與遠方海面上喊海的號子連成了一片：「哇嗚，哇嗚～～」
那一刻的玄淵，在這喊聲中，舒展的肌肉彷彿雕刻出來的完美神像，御乘著鯨鯤，身披著霞光，就好似指揮著戰艦的海神一般，雄武有力……
蔓草見映寒想的入神卻不說話，便低下頭去繼續幫她寬衣，哪知道手剛碰到她衣內的香囊，就是一愣。這香囊是蔓草親手繡的，裡面本來放著混合了霽月散的乾花，摸起來分外柔軟，可此刻觸手一碰，卻覺得裡面硬邦邦的，再仔細一看，就連香囊封口處的針線也被挑開了。
蔓草倒吸一口氣，這小姐貼身之物有了變化，是出了什麼事？
於是捏著香囊抬頭：「小姐，你這香囊……？」
映寒這才回過神來，低頭一看，立刻有幾分慌張地劈手把香囊奪來過來，緊緊地握在自己的掌心裡。
蔓草情知不對，立刻急了：「小姐，出了什麼事？裡面裝了什麼？」
映寒咬了咬嘴唇，才訥訥地說：「好妹子，這裡面裝的是……」
怎麼也不好意思告訴蔓草，裡面裝的，是玄淵送她的一小塊龍涎香。
今天映寒才知道，原來，龍涎香，並非是傳說中龍的口水，而是來自鯨鯤的體內。
這茫茫大海之中，有一種獨特的鯨鯤，長年在海底巡遊，每年夏天都去往寒冷的水域生活，靠食北地深海的章魚為生，那些無法完全消解的章魚硬骨積聚在鯨鯤腹內，被鯨鯤分泌的油脂包裹，形成奇特的油膏。而每年冬天，這鯨鯤洄遊到龍涎嶼附近的溫暖海域，便會慢慢將體內積存了一年的龍涎香排出體外，有的散落在水中，有的則順著波浪湧上龍涎嶼。這龍涎香剛出水時，還色如凝脂，乳黃透白，然而在陽光下照射下，會迅速變干，狀如烏木，形如浮石。
玄淵回到礁石上的時候，手中拿著的，便是一塊已經略有干硬龍涎香。玄淵一上岸，就在眾人的注目下，筆直地向著映寒走過來，隨手將香輕輕掰下一角，笑吟吟地向她遞了過來。映寒看著他年輕高大而濕漉漉的身體走到近前，眼睛里則映著漫天陽光，微微咧著嘴，笑得無比燦爛，不明所以，下意識地就接了過來。
旁邊的年輕水手們見到玄淵的舉動，本來似乎都安安靜靜地屏著氣，待看到映寒將龍涎香接了過去，立時都高聲叫了起來：「香一個！香一個！香一個！」
映寒還沒明白過來怎麼回事，玄淵就已經一步上前，低下頭來，側過高挺的鼻樑，輕輕地親在了映寒的臉頰上。
映寒立時如木頭一樣僵住，連握著那龍涎香的手都動不了了。
那溫熱的唇，還帶著一點海水的腥咸和潮濕，沾在她的臉上，就好像被浪花輕輕地拍打了一下似的，觸感久久不散。
旁邊的年輕小夥子們還不肯罷休，有的人叫著：「當家的，這算什麼？親嘴呀！」
玄淵只低著頭，溫柔而明亮的眼神纏卷過映寒的臉，立時抬起頭來，一把將映寒攬進了懷裡，沖著旁邊的人說：「滾！親你們自己的去！」
映寒在一大群男人面前窘得直想原地坐化，背後阿青的眼神又像刀子一樣，如芒刺背。直覺告訴她，現下最安全的地方，就是眼前的這一方懷抱，於是慢慢地將頭埋進了玄淵□□的胸膛，卻正與那刺青龍頭面面相覷，她無聲地嘀咕著：「看什麼看，咱倆又不是沒見過……」
回程中，映寒一直木獃獃地低頭瞧這手中握著那塊龍涎香，直到熟悉的煙草味道逼近，她才抬頭來。
果然看見段澄站在她面前，頗有深意地笑著。
「嬸子……這是什麼意思？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映寒氣若遊絲的問。
段澄笑得很假：「沒，姑娘你做的很對。」
「嬸子，」映寒都快哭了：「您快別拿我尋開心了，肯定有什麼。求您告訴我……就算死，好歹也讓我做個明白鬼啊。」
「真的沒什麼」，段澄抬頭四顧，輕描淡寫地說：「你剛才只是正式答應了玄淵的求親。」
映寒點頭：「哦。」
突然驚跳了起來：「什麼意思？嬸子？我什麼也沒說啊，怎麼就答應了？我答應了什麼啊？」急得都快哭了。
段澄在船舷上磕了磕煙袋鍋子，動手解開了吊在上面的一個精美的小煙袋，從裡面摸出了一小塊烏黑髮亮的龍涎香——一看就頗有年頭了。
段澄將這塊龍涎香舉到映寒面前，笑嘻嘻地說：「姑娘，這是我當家的，在我們成親之前，親自去海里尋來，送給我的。我們南洋的漢人不比大明，提親也好，求娶也罷，並不那麼講究媒妁之言，多的是私定終身的青年男女。如果一個小夥子愛慕一個姑娘，為了表示敬重，也為了表示將來自己有能力養家，就會送姑娘一件自己從海中親手采來的貴重之物，可以是珍珠，是珊瑚，也可以是這價值十倍黃金的龍涎香。如果對方接受了，那就是同意了這門親事。」說著，伸手拍了拍映寒瘦弱的肩膀，表情沉痛，語重心長地說：「姑娘，今天玄淵的龍涎香，可是你當著海寨里這麼多人的面，自己親手接過去的啊……。」
段澄轉身走了，一股子瞧熱鬧不顯事兒大的樣子。
可憐當時的映寒，原地坐化是不能的了，倒是離原地石化差的不遠了。臉上的笑比哭還難看，怎麼就中招了呢？為什麼就上鉤了呢？都說好奇心害死人，她為什麼要孜孜不倦上下求索，非要搞明白這海寨的營生呢？早上還在感激這得來不易的信任和機會——是，這機會真地太難得了，簡直一個把自己賣了還替人家數銀子的機會！
映寒側著小臉，眼神哀怨地看著段澄的背影，終於明白了過來：敢情這澄嬸子，壓根就不是什麼好人！
蔓草看著映寒的臉色，紅了又白，白了又紅，俏眉微簇，眼中含愁，嘴角卻是揚著的，有著壓不住的笑意，特別的擰巴，卻又特別的好看，不自覺地就問：「小，小姐，你這是怎麼了……到底出了什麼事？」
映寒吸了一口氣，這才抬起頭來，委屈的，可憐巴巴地看著蔓草，說：「妹子，你會不會看不起我？我，我想，我也不懂，可是，我，我……」
蔓草到底是跟了映寒這麼多年，突然就明白過來了，小心翼翼地問：「您，可是今天見了少當家的？」
映寒點點頭。
「那，這香囊里的東西，可是他送的？」
映寒又點點頭，埋的更低了，下巴都快貼到脖子上了。
「哦……」蔓草心裡突然長鬆了一口氣，像沒事人似的說：「小姐，你是喜歡上這個少當家了吧？」
映寒突然轉過身去，開始自己動手去脫外衣，說：「我困了，我要睡覺。」
蔓草忍著笑，在背後幫她撩起頭髮，說實在的，在蔓草心目中，小姐嫁什麼人都行，只要她自己真心歡喜就好——總好過真地去作姑子啊。
映寒果然說睡就睡下了，也不梳洗，只脫了鯊魚皮的內衣，換了睡袍，一把拉過被子就把自己捲成了個蠶蛹。
映寒對著牆，眼睛眨巴眨巴，卻一時並不能真地就睡著。心裡一個勁兒地疑惑：玄淵今天是怎麼了呢？
他變得好像和以前不一樣了……不，他還是他，笑起來壞壞的，眼睛半眯著，懶洋洋的，說話還是那麼漫不經心，頂著她，逆著她，逗著她，還攛掇她自己跳海去找鯨鯤。可是，他懂得握著她的手了，只小心謹慎地捧著她的發尾，輕輕地刮她的鼻子，彷彿每一步都是試探，都是在問她，你願意嗎？願意和我再親近一點嗎？
他那樣子的海盜心性，居然也懂得給她一點溫柔和空間，像是想等著她自己明白，再等她慢慢地主動地靠近他。而這樣子的玄淵，不止有點陌生，還無端地令人心疼。他本是一顆灼燒著的太陽，卻像怕燙傷了映寒一樣，小心地收起了自己的光芒與熱量，反而不知不覺地，就將她吸了過去。
映寒的心微微抖著，他為什麼要這樣呢，上次他都說了要丟開手的啊。為什麼又要這樣卑躬屈膝地來討好自己呢？
而她，居然不捨得看他這樣。他是多麼驕傲的一個人啊，面對著狂風巨浪，惡霸鯨鯤，他都從不折腰，也從不認輸。他若是為了別人也就算了，若是為了自己……她真地不捨得。
這種不捨得……難倒就是喜歡嗎？
映寒又裹了裹身上的被子，耳邊響起玄淵今天最後在自己耳邊輕聲說的幾句話：「丫頭，你乖乖的，先跟著段澄住一段。等我忙過這一段，就去蘇門答臘看你。」
映寒抬眼看他，心裡突然就意識到，自己這輩子恐怕再也躲不開這人的糾纏了。
玄淵垂著眼，鳳眼中全是明亮而鄭重的笑意：「你別擔心，我答應過你的，全都算數。」
就這一句話，映寒便放棄了心底所有的掙扎，慢慢地生出前所未有的踏實安穩——彷彿回到了父母健在的時候，只要爹娘抱著她，那麼一切的難事都不算難。映寒朦朧睡去前，才意識到自己沒有沖涼，身上還都是白天那腥鹹的乾淨的大海的味道……陳玄淵懷抱里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