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海寨生意

第九十一章 海寨生意

昨晚的酒果然沒有白喝,早飯吃完沒多久,昌叔娘子便派了人過來延請映寒過去找她一談。

映寒知道段澄這人極在意人的儀容外表,便讓蔓草幫著,仔仔細細地整理了一番容妝,梳了個低調但精緻的髮辮,換了身樸素但整潔的衣衫,才來尋段澄。

一進竹樓,就看到段澄正坐在桌前,而她膝頭上,正伏著那阿青姑娘,就像剛才蔓草伏在自己膝上一般。阿青此時跪在地上,見到映寒來了,卻突然直起身子來,細腰挺得筆直,低頭擦了擦眼,倏然站了起來。

段澄拉過她的手,輕輕地拍了拍說:「去吧,你再好好想想剛才幹娘的話。乾娘現下得和邵姑娘聊點正事。」

阿青乖巧卻不情願地點點頭,擰身走了出來,擦過映寒身邊的時候,只正視著前方,一臉肅然冷淡。映寒既不願拿熱臉去貼她的冷屁股,但也不願意顯得無禮,便轉了身子,半低了頭,輕輕福了一福。果然,阿青像沒看見似的,腳步不停就出去了。

蔓草跟在身後,見了這副場景,心中只是不服,想,鄉野村姑算是個什麼東西,小姐倒主動跟她行起禮來。待看到這阿青姑娘居然都不搭理小姐,立時不服變成了不忿——這海寨的大小姐也太沒有教養了。轉頭去看映寒,只是神色如常,既不氣惱也不吃驚,已經轉身向前向昌叔娘子身邊走過去了。

段澄已將兩人之間這無言的過招看在眼裡,嘆了口氣,見到映寒走過來,連忙起身,說:「你不要在意阿青,她平日不是這樣的。只是剛才……她現下心情不好。」

映寒咬著嘴唇,只笑著搖搖頭表示自己並沒往心裡去,說:「嬸子叫我來,有什麼事?」

段澄瞧著映寒,一時沒說話。早晨明亮的陽光打在少女的臉上,映出淺淺的卻清晰可見的柔軟絨毛,看起來,雖然已到及笄之年,但這丫頭還沒來得及正式開臉。正是鮮花一樣盛開的年紀啊,是怎麼樣的經歷和多麼大的決心才能支持著這丫頭,拋家舍業地跟著一群大老爺們兒深入了這西洋腹地呢?

於是緩慢開口:「邵姑娘,昨晚我與玄淵談過了。」

這話一出口,面前的映寒眼裡立時浮出一絲迷茫,可她身後的丫鬟卻輕輕吸了一口涼氣。

「玄淵?他不是出門了嗎?」映寒問。

段澄輕輕皺眉,眼角卻看到後面的丫鬟拚命地慌張地向自己搖手,立刻明白了過來——這丫頭昨晚確實喝多了,並不知道玄淵回來過。

段澄不由得心裡偷笑,這丫頭昨晚人事不知,又嬌媚可人,以她對玄淵那個小兔崽子的了解,絕不會放過這大好機會,指不定怎麼偷偷冒犯了人家呢。這丫頭不記得便罷,要是知道了,怕不是得立刻拎刀閹了陳玄淵。

段澄輕笑:「是,其實他這次出門,去的並不遠,昨夜你睡下之後,他回來取了趟東西又走了。被我瞧見了,抓著他聊了幾句。」

那小丫鬟看她如此說,明顯鬆了口氣。

「哦。」映寒低下頭去。她平時很機敏,但是最近聽見陳玄淵三個字就心煩,並不想多打聽,也不去想合理不合理。反正他的事,都與自己沒、關、系。

段澄突然伸出手來,牽起了映寒的手來,說:「姑娘,玄淵他答應了。」

呃?映寒猛地抬起頭來,看著段澄,眼中一連串地滑過怔忪,恍然,欣喜,突然笑靨如花,驚喜地說:「真的?他答應放我出海寨?」

段澄點點頭,鬆開了手:「去吧,收拾收拾。咱們明天就出發,去蘇門答臘港。」

映寒猛猛地點了點頭,突然行了個大禮,抬起頭來,眼裡已經有了些淚光:「謝謝嬸子!嬸子,你……真是個好人!」

說完,才轉身離開。

段澄看著她去遠了,才又拿起了手邊的煙桿,垂眸微笑:好人?這南洋上哪有真正的好人。人與人之間,不過都是互相利用罷了。

第二日一大早,映寒便興高采烈地隨昌叔娘子出發了。自打離開泉州,映寒大多的時候都覺得前途渺茫,忐忑不安,每次出發都帶著更多四顧茫然的心,只有這一次,是真的目的明確,心懷雀躍。

臨行前,昌叔依依不捨地扶著段澄,將眾人一直送到了寨門外。船出了港,到穿出海洞之前,映寒回身,看到昌叔都還站在原地,遙遙地看著她們扶搖遠行的小船。

映寒看在眼裡,心裡居然不由得有了幾分羨慕:誰說海盜一定是粗鄙下流的?要是陳玄淵對她,有昌叔對娘子的一半體貼,她說不定也能答應他呢。

這念頭一起,自己倒嚇了一跳,臉都紅了。這是哪裡鑽出來的想法?恍惚間,依稀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玄淵離開海寨時,自己的意志明明還挺堅定的,怎麼現在想起他來,心裡卻一片溫柔,還暖洋洋的?

連忙壓下心中的念頭,向前面看去。

此次出發,一共是兩條船,自己坐在後面這條,前面那條船上,坐著段澄和阿青。

是的,臨到出發前,她才發現,阿青居然和她們一起同行,也要去蘇門答臘港。

海寨離蘇門答臘港,原來真的並不遠。那日精衛號走的慢,也不過只用了大半天的時間,而今天坐著輕舟飛舸,居然不到半日功夫就到了。

映寒上岸的時候,心裡還在佩服陳玄淵,他這海寨簡直是大隱隱於市——偏離了其他船隻東來西往的主航道,所以不容易被發現,卻又離西洋的貿易中心並不遠,四通八達。

早就聽寨子里的女人們說起蘇門答臘城的繁華,但及到了城裡,映寒才知道什麼叫眼花繚亂。滿街店鋪,到處都是膚色各異的人,花香鳥語之間,充耳都是聽不懂的語言。與金陵的大氣磅礴和蘇州的錦繡溫香不同,甚至和泉州的玲瓏喧嘩也不一樣,蘇門答臘港是那種紛繁的,雜亂無章的,充滿了冒險氣氛的,生氣蓬勃的熱鬧。

段澄款款地慢慢悠悠地走在最前面,阿青跟在她身側,映寒則落後了兩步,抬頭四顧,依然一副看什麼都新鮮好奇的模樣。

阿青顯然不是第一次來了,此時瞥眼見到映寒這副樣子,鼻子里輕輕一哼,癟了癟嘴,輕聲對段澄說:「乾娘,這邵小姐真是邵大人的女兒嗎?我看她,一點都不像大明上國來的,一副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樣。」

段澄回身看了映寒一眼,卻覺得映寒這副樣子天真可愛,毫不做作。想來也就是這點合了玄淵的胃口。若這姑娘真地天天端著個大明小姐的架子,依著玄淵的脾性,別說一個多月了,估計一年下來都不會跟她講上半句話。於是瞪了阿青一眼:「你別心裡對玄淵有氣,就撒在這邵小姐頭上。人家又沒招你惹你。」

阿青被斥責了,心裡更委屈了,一把挽住段澄的胳膊:「乾娘,怎麼你也向著她……她怎麼沒惹我?明明是她搶了玄淵哥哥,若不是她來了……憑什麼呢。」說著,眼圈都有點紅了。

段澄瞪了瞪眼,好話都說盡了,阿青還是這麼認死理,真地也沒法再勸了。嘆了口氣,終於說:「傻閨女,你一時放不下玄淵,我也能理解。所以此次帶了你同來這蘇門答臘港,讓你多結交點人。這女人啊,還是要多見世面。等你在這裡住個一年半載,見的人多了,自然就知道了,這天底下,並不是只有陳玄淵一個男人。」

阿青見段澄有點動氣了,只低下頭去,半天沒說話,半晌才悶悶地說:「玄淵哥哥是獨一無二的。」

蔓草跟在映寒身後,看見前面三名女子一路走著,一個美艷,一個俏麗,一個娟秀,各有各的風姿,這街上來來往往的各色男子的回頭率簡直是百分之二百,眼神都跟刀子似的,便快走了兩步,將手上的一塊紗巾蓋在了映寒頭上,說:「小姐,日頭毒,遮一下。」

映寒溫柔一笑,知道蔓草的真實用意,便拉了拉紗巾,蓋住了面頰,低聲說:「蔓草,入鄉隨俗吧。這南洋風俗開化,別抱著大明的那些禮法了,不然也是自己遭罪。」

蔓草一撅嘴,哼,小姐又被拐帶偏了一步。照這麼下去,乾脆也別回大明了。小姐這樣,回了大明還不被憋死!

她們最後到達的目的地,是位於蘇門答臘港城東南角上的一座兩進院子。

院牆很高,院門不大,面朝東開,門上三層飛檐,檐角雕琢的是騰飛的兩隻鳳凰。

第一進的院子是三間一照壁的形制,三面都是二層的木製小樓,和照壁一起中間圍著個天井。正堂不大,樓上樓下分了很多間屋子。

第二進院子,初看也是二層的環樓,只不過四角並不閉合,排列得有點像井字型,外面圍了一圈院牆。小樓末端延伸出去的幾個支岔,都是單獨的屋子,與這四周的高牆各自形成獨立的小天井。這四個小天井,不過三尺見寬,五尺見長,但既安靜隱秘,又清幽透氣,頗有點獨門閨閣的意思,只通過樓梯走廊與中央大天井裡其它正屋主堂相連,方便進出,設計得分外巧妙。

段澄把映寒和阿青分別安頓在了遙遙相對的兩個對角小天井裡。阿青離段澄住的正屋近一些,也更靠里一些,映寒則離得遠一些,反挨著頭進院子近些。

映寒看了澄嬸子如此安排,孰親孰遠立現,心下不由得想,段澄雖然帶著自己出了門,只怕一時半會而並不會放下所有設防之心。若想真的在她的庇佑下安身立命,看來還得需要花些功夫。只是,這也正常,當年在楊宅里,她也用了足足三年,才贏得大舅父的信賴,獲得了正式入庄的權力。人與人之間總得經過些事情,才能建立信任。

段澄如何看不出來這丫頭又想多了,也不解釋,安頓好阿青,換了衣服,才又過來看映寒,批了褂子,端著自己的煙袋鍋子,依在門邊,看這丫頭正低頭安靜地拆解行李,笑了,說:「姑娘,你不要胡思亂想。」

映寒這才意識到段澄站在門邊,忙放下了手裡的東西,笑著走過來,說:「嬸子好。我……並沒想什麼。」

段澄哧的一笑,抬頭看著天說:「姑娘,有道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若是心裡信不過你,根本不會帶你到蘇門答臘來。所以,你以後只管踏踏實實地跟著我,認真做事,心思放在正地方,其他的,都不需要操心。我不喜歡和自己身邊的人互相猜度。累不累呢?」

映寒的臉立刻紅了,片刻才說:「謝謝嬸子教誨,只是我猜度別人心思是猜慣了,一時沒控制住。以後再也不會了,心裡想什麼,都和嬸子直說。」

段澄用煙桿點了點她的頭,說:「你最好的就是這股子孺子可教的勁頭,可比玄淵,或者我那個乾女兒,都強多了。不過……」段澄突然笑了:「你倒也沒多想,我把你安排在這裡,確實另有用意。」

「嗯?」映寒好奇地抬起頭來看著她。

段澄抬頭的側臉極美,她此刻就側著頭,只用飛揚嫵媚的眼角斜看著映寒,露出一個有點不懷好意的笑容,說:「我這地方啊,玄淵偶爾會來。他每次來,便住在你這一側,旁邊的那間大屋子裡……」

說完,轉身便走,完全不理會映寒了。

映寒只呆愣了片刻,立刻明白過來,臉登時紅成了煮熟的螃蟹一般,還冒著騰騰的熱氣。

映寒正在發怔,卻見段澄去而復返,手裡還拿著一套衣服向她遞了過來:「喏,姑娘,拿著,明天換上這身衣服,帶你出門。」

映寒愕然,接過衣物,想,難道跟著這澄嬸子談生意做買賣,還得穿統一的制服不成?下意識地問:「去哪裡?」

段澄這次倒沒有逗弄她的意思了,清淡地說:「你那天不是問我,海寨到底是做什麼營生來掙錢的嗎?」

「啊……」映寒似乎有點明白了,卻不敢相信。

段澄又說:「我當時沒有告訴你,不是因為我不願意答,而是得問問玄淵的意思。他現下同意讓你知道了,所以明天我就帶你實地去瞧瞧,我們海寨最來錢的買賣到底是什麼。今晚早點睡,明天天不亮,我們就出發。」

映寒心裡雀躍,這一夜睡得都不是很踏實。丑時剛過就抹黑爬了起來。蔓草被模模糊糊地驚醒了,嘴裡咕噥著:「小姐,起夜,還是喝水?」

映寒小聲說:「我要和澄嬸子出門,起來梳洗。你多睡一會子吧。」

蔓草哪裡還躺得住,連忙揉著眼睛爬起來,摸黑點亮了燈,幫助映寒準備,順手就把澄嬸子昨日交過來的衣服抖開,立刻就嚇傻了。

映寒還在洗臉,聽見後面蔓草沒了動靜,才轉過頭來,這才看到蔓草手上的衣服。仔細一瞧,臉也騰得漲紅了。

這衣服的布料……未免也太少了吧。

蔓草彷彿凍住了一般看向映寒,結結巴巴地說:「小,小姐……這,這澄嬸子,難不成是開……窯子的?」說完這一句,臉突然煞白,腿都軟了,立時有了哭腔:「小姐,就說他們都不是好人,錢一定不是好來的,您偏不信!咱們,咱們這可不是被人賣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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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風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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