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心竅玲瓏

第九十章 心竅玲瓏

映寒第二天早上醒過來時,已經過了巳時,她果然什麼都不記得了,只覺得自己口乾舌燥,頭疼欲裂,滿眼模糊,難受得想吐。

蔓草小心試探了幾回,才發現小姐居然連自己怎麼從昌叔竹樓里走回來的都不記得,更別提陳玄淵來過的事兒了。

蔓草不禁扶額。小姐以後確實不能再這麼喝酒了,她喝多了不僅行事說話全無顧忌,而且居然還會失憶。

這種情形,原來石榴姐姐也講過——都是喝多了酒,每個人的反應卻很不一樣:沉默寡言的突然變得話多,性情溫和的突然變得暴躁,謹小慎微的突然變得放浪形骸,當然也有人前一刻還耳聰目明,后一刻就突然把頭磕在桌上昏睡過去,這都很常見。

最可怕的一種就是小姐這種:彷彿身體里住了另外一個人,平日都深藏在地下的洞穴里,只有喝多了才會突然冒出來,反把日常的自己關了起來,說平時說不出口的話,做平時不敢做的事,關鍵是,在外人眼裡看來,這人還分外清醒正常,條理清晰。只是酒醒以後,這另一面的自己彷彿又龜縮進了深深的洞穴里,而日常清醒的自己對發生的事毫無察覺。

有了玄淵的囑咐,蔓草自然不敢多說,只是讓五娘多熬些清粥,送些清淡的小菜,給映寒開胃解酒。

待到映寒舒舒服服地喝完了一碗粥,長出了一口氣,蔓草才有點怨怪的開口了:「小姐,你一個姑娘家,怎麼能這麼毫無顧忌的喝酒?咱們這是在海盜窩子里,真喝多了,被人佔了便宜怎麼辦?那個昌叔娘子,看著就一股狐媚勁兒,你可跟她較的什麼勁?為了討好她,難道你連命都不要了嗎?」

映寒聽著蔓草在耳邊呱噪,不由得捧了頭說:「好妹妹,你輕點聲,我頭疼。」

蔓草遞了一杯茶到她手上,放輕了聲音,又說:「小姐,你來南洋尋姑老爺,本來就已經夠離經叛道的了,我原本以為,你出來不過幾個月就回家去了。只要遮掩的好,下半輩子自然咱們該做什麼做什麼,該怎麼過怎麼過。可是現在……你知道嗎?這海寨上上下下,都已經板上釘釘地拿你做了海寨夫人了。我看這麼個窮鄉僻壤,也沒人在乎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這兩天,我在外面聽她們私下議論……說的話,都可難聽了……」

映寒掀起眼皮,懨懨地看了蔓草一眼,說:「他們都說什麼?」

蔓草垂了眼,悄聲地說:「您不知道也罷,實在是太難聽了,我一個姑娘家,聽的都臉紅……更沒臉說。」

映寒明白了,有氣無力地說:「他們無非是以為陳玄淵已經得了手了,可是一旦吃到嘴裡又覺得我沒什麼好的,起了始亂終棄的心,所以新婚燕爾就跑出海寨不回來了,對不對?」

海寨里傳的原話其實比這還要難聽。有人說:這個新夫人教養雖好,但瞅著倆人天天那麼客客氣氣的,必然是這姑娘毫無情趣,估計少當家的在屋裡總不能盡興。有人說:大明小娘子也就看著新鮮,要說漂亮還是比阿青姑娘差遠了。你看這才沒兩天,少當家的就跑了,自家男人都拴不住可見是長久不了的。還有人附和,說:對對,這些日子少當家的身前身後跟著的還是阿青姑娘,這麼多年的情分了,怎麼可能隨隨便便的一個外來女子就翻過阿青去?這不是本末倒置了嗎?等等等等。

蔓草見映寒一猜就中,眼圈都有點紅了:「小姐,你別理會這些村姑之言,她們是胡說八道,我天天守著你,自然知道這都是沒影兒的事……」

——除了昨天晚上。少當家雖然短短逗留了一下也就走了,可看著並不是不喜歡小姐,倒反而是,太珍重了些,不想輕易褻瀆。可誰知道這少當家的能忍到幾時呢?若是有一天那些胡說八道變成了真的,那才是悔不當初呢!

想到這,蔓草心裡越發焦躁:「小姐,雖然說你現在還好好的沒什麼損傷,但你原來教我讀書,說什麼眾口鑠金,積毀銷骨……這言語殺人,才像千刀萬剮一樣。不如,老爺咱們就不找了吧……咱們回家吧,啊?就算你不嫁諸葛大人了,也好過在這麼個天涯海角的地方,被這些下里巴人用唾沫淹死啊。」

映寒薄薄地一笑,說:「蔓草,你也說這些都是村姑鄙言,幹嘛要往心裡去?橫豎我又不是為她們活著,何必在意她們背後討論什麼?更何況,這些女人天天陷在這閉塞的海寨,除了這些還能聊什麼?倒也不見得對我有多大惡意。」

接著抬眼看蔓草,笑得居然明媚開朗起來:「再說,你還不知道我嗎?我從小到大做事,向來要麼不做,做,就做得有始有終。咱們現在回大明,可不是半途而廢了嗎?那前面的那些苦,豈不是白吃了?」

蔓草也知道映寒的性子,可心裡也真是急,見勸不動她,囁喏著,都快哭出來了。

映寒見狀,嘆了口氣,拉她在身前蹲了,讓蔓草把頭靠在自己膝上,撫摸著蔓草的頭,說:「我知道你擔心我,怕我應付不來。我其實也知道,自己的這點斤兩,能撐到現在沒出什麼大事……已經是萬幸了,倒是靠著運氣多些……」

頓了頓,突然想到自己和陳玄淵現下這不尷不尬的關係,可真說不上是好運還是厄運,是緣分還是劫數,愣了一下,映寒才繼續說:「所以我並不是束手無策地坐以待斃。這一個月,我里裡外外的和人結交攀談,你以為我都是閑的無聊嗎?」

蔓草抬起頭來,看著映寒。

對啊,自家的小姐從來不是那等著白馬王子來救的性子。

少時初入楊家時,小姐就跟自己講過:楊家富可敵國,看著面上和睦,其實內里也有很多暗潮湧動,只不過老太爺正當盛年,鎮得住,其他人才翻不起什麼波瀾。自己一個外姓孫女,老太爺心疼她是不假,但若自己不爭氣,將來有什麼矛盾紛爭,只怕自己是第一個被拿來做犧牲品的。

小姐那時才不過七歲,剛從父母雙亡的打擊里緩過來,就決定了靠人不如靠己,千萬不能被老太爺的嬌寵沖昏了頭,倒是得趁著眼下太爺喜歡,大爺疼惜,趕緊找個安身立命的基礎,所以才又讀書,又練功,又學織造……

家裡經營的事,起初根本沒人許小姐插手:一個外姓女孩子家,搗亂還是其次,將來早晚要嫁出去的,怎麼可能讓你碰到核心機密?

若是換了別人,早就放棄了。可小姐呢,天天下了學,就天真可愛半玩半鬧地耗在機戶坊和綢莊裡,從那些身份最低微的機戶織工身上入手,從沒人做的苦活累活皮毛技術學起,她年紀小,耗得人人喜愛沒人防備的時候,才開始有眼力勁地專揀大爺和掌柜們頭疼不耐煩的小事幫忙。幫了也不吭聲,也不居功,只解決麻煩,絕不貪要權力,一來二去,人人都喜歡喊她幫忙,居然就這麼上了手。

小姐是真的聰明,又讀了書,學過算學,術數,有些家裡掌柜師爺都算不明白的東西,也不知道怎麼讓她三搗兩弄就搞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僅如此,還建了章志,只要後面的人照著做,不費腦子也能有條有理不出錯,日積月累,一邊學一邊做,解決了多少麻煩,逐漸地就成了大爺的左膀右臂。到底是自家人,最後反而比外人更得大爺的信任和託付。

想到這,蔓草倒覺得自己有點輕視小姐了,便問:「那您……都琢磨出了什麼?」

映寒拉著她起身在自己面前坐下,說:「好妹子,我大約已經猜到我爹當年是怎麼離開海寨的了。只要尋著那條路找,雁過留痕,總能有些眉目。只是要想尋找我爹,必得有所依靠。咱們言語不通,地貌不熟,貿然行動,只能算是魯莽,不能算作勇敢。所以,找爹之前,我先得過兩關。」

蔓草已經醒過神來,忙問:「哪兩關?」

映寒笑笑,頭好像也不那麼疼了:「第一關,是財關。我們這次出來,帶的錢財太少,在大城置辦各類東西都花的差不多了。大明錢莊里我自己的財物都拿不出來,跟沒有一樣。剩下的珠寶貴重,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輕動,所以,我得尋個掙錢的法子。那必須就得離開這海寨,儘快到外面去。」

蔓草大驚:「小姐!這海寨跟鐵桶牢籠一般,那少當家的又把你視若珠寶,把你關在這,就像放在了錢匣子寶盒子里一樣,看得緊緊的,你怎麼出去?這——簡直比登天還難!」

映寒不由得皺眉:「你哪來的念頭,覺得陳玄淵將我視若珠寶?他現在啊,只怕多看我一眼都不耐煩。」

……

蔓草心說:對了,怎麼忘了這茬兒了,敢情您被人親成了那樣,還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拿眼瞄了映寒一眼:「那小姐您……真的不介意,他不喜歡你了嗎?」

映寒噗嗤笑了,拿手點點蔓草的額頭,說:「我介意有用嗎?幹嘛要拿自己沒辦法的事來煩自己?我眼下有多少煩心事,還顧得上這個嗎?再說,他不愛搭理我,有不愛搭理的好處。任何事都有兩面,有壞的一面,必有相生的好處,我與其煩心,還不如盡量利用好處。他不理我,我不正好可以藉助別人去?」

蔓草低下眼……果然,小姐煩還是煩的,看來她對這少當家的,也不是全無感覺。

映寒繼續說:「指望不上陳玄淵,其實正好。我心裡總覺得有點隱隱的不安,覺得他瞞著我什麼事,只怕帶我來南洋找我爹,目的不那麼簡單。他天天與大明為敵,又藏匿了那麼多火器□□,誰知道他在打什麼主意?還……不如我自己來。」

說著,說著,映寒的聲音就小了下去。她本來只是心裡有點隱憂,此刻真的宣諸於口,反而有點把自己嚇到了——真的,陳玄淵那麼個人,表面上時而冷酷時而狷介,時而嬉皮笑臉,時而寡言淡漠,自己根本就從沒有真的看透過他,誰知道他背後到底在盤算什麼呢?

「小姐?小姐?」蔓草看她失神,喚了她兩聲:「您還沒說完呢,那要怎麼離開海寨去生錢?」

映寒回過神來,含笑說:「那可不就得靠著昌叔娘子了?」

「為何?」蔓草不解:「昌叔娘子再能幹,也不過是個女人,難道她還敢忤逆她家男人和少當家的不成?如果少當家的就是不肯,她怎麼帶你走?」

映寒吸了口氣,才說:「那是你外面行走的經驗少,看不出來。我瞅著,這昌叔娘子啊,其實才是這海寨里真正的大掌柜的。那昌叔不過是為了服眾的門面。」

蔓草驚詫:「女人當家?這土匪窩子竟然由得女人做主嗎?」

映寒抿嘴一笑,說:「你這一路上還沒瞧明白嗎?曼娑姐姐也好,施二姐也罷,包括昌叔娘子,都是女中豪傑。這南洋之地不比咱們大明,不講究《女四書》里的那些規矩。講究的反是能者多勞,賢者為尊,甚至慈雞為鳴的事都不是少數……」

映寒頓了頓,眼中思慮漸深,又說:「陳玄淵是當家的不假,但他更多的是負責做決定,至於這海寨內外日常的雜事,買賣,錢財,估計都是昌叔兩口子管著。旁人都覺得,陳玄淵外出的時候,昌叔在這裡一言九鼎,但我看啊,昌叔的大事小事,反而是要聽他娘子的。這就好比咱們雲岫庄一樣——我在莊子里可有正式的名號職權?可是莊子里有什麼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嗎?有什麼事我管不了嗎?」

蔓草都聽笑了,她仔細想想,也確實是這麼回事。小姐在雲岫庄,真的說起來,也只是直接管著案圖所而已,可也正是因為每年的新花樣新織法都是她帶著人設計,所以借著保證品質了解行情的由頭,案圖所的影響力後來竟然向上游協調到了絲廠,向下游插手到了行會事務和雲秀坊的店面……在小姐手上,案圖所後來簡直成了大爺管理龐大織造家業的調配中樞,不論是原絲的生產還是店面的鋪設,都要按照案圖所新品產量的策略調整,真是合縱連橫,什麼事都瞞不住她。

蔓草想想,又拉了回來,說:「所以小姐昨晚才去和昌叔娘子喝酒攀交情?」

映寒點點頭,面色整肅地說:「昨日我起頭就起錯了,真是太高估了自己的斤兩,以為假裝痴憨,賣賣乖巧,就能套出人家昌叔娘子的話。這也得怪我自己……這一招用得太順手,沒有收住,在人家面前班門弄斧,結果呢,是弄巧成拙了。」

又看了看蔓草,說:「子曰每日三省,是有道理的。幸虧這澄嬸子對我沒有壞心,及時點醒了我。這世上生存不易,作人留些心機自然是好的,只不過越是對著聰明人,耍小心機越沒有用。我昨天犯的第一個錯,就是自以為自己比別人聰明,這個教訓吃了,以後絕不能再犯。」

蔓草看見映寒居然深刻檢討起自己來,撲哧一聲樂了,說:「那小姐以後遇到比自己聰明的人,該怎麼辦呢?」

映寒也笑了,說:「對付聰明人,只有一條路,別無他法——不過是用自己的真心,去換她的真心而已。聰明人防你,害你,還是幫你,不過是一念之間。你若不全心交付,人家憑什麼給你同等的信任,對你毫不設防?所以,我昨晚去了澄嬸子那裡,先拿起酒杯來跟她老老實實認錯,說的都是自己真心實意的話。她果然,並不怪我,還答應了要幫我。」

蔓草好奇:「對著聰明的好人,當然可以坦坦蕩蕩的,那很聰明很聰明的壞人呢?你門口大開,豈不是要著了道?又該怎麼辦?」

映寒忍俊,點了點她的小鼻頭:「真正的聰明人,都是不稀罕做壞人的……聰明人只有立場之異,沒有好壞之分。」

蔓草聽不大懂這句話,只覺得深奧無比,怔了半刻,才又說:「小姐,那麼你覺得這少當家的,是真正聰明的人嗎?你將來又要怎麼對他呢?」

映寒完全沒想到可愛懵懂的蔓草居然問出了個這麼大有深意的問題,一下就愣住了,微笑也僵在了臉上,眼睛一下子就出了神。

蔓草也知道自己大概是說錯了話,連忙打岔:「小姐,你不是說有兩關要過嗎?還有一關是什麼?」

映寒好像一時沒聽見這問題似的,半晌,垂了垂眼,笑笑,說:「第二關說起來,反而沒有這第一關難,只不過要花些時日。我得儘快學習這南洋上的語言,還要學會鳧水求生。有的時候,人再聰明也沒有用,底子打得不牢靠,一文錢也能難死英雄漢,到時想的再花哨,也沒有用。只不過,這些技藝,不是一時就能辦到的,還是得從長計議。」

蔓草愣愣地看著映寒,覺得小姐……真是什麼都想好了。自己這一個月渾渾噩噩,看見小姐帶著娃娃們學字讀書,還以為小姐真的跟自己一樣,已經認命了呢。所以適才那麼擔心:擔心少當家的真情有多少,擔心海寨里那些難聽的話是不是會傷著小姐,甚至擔心,那個阿青姑娘會不會來找小姐的麻煩……

哪裡想到,小姐雖然身陷囹圄,心裡想的事情,卻早就遠遠超出了這海寨的狹小空間,超脫到外面那廣闊無垠的大海上去了……明明自己和小姐從小一起長大,陪著小姐讀書,進莊子,走世界,現下卻差的這麼多。原來,真正的差距,是在這裡啊。

也難怪……諸葛大人和那少當家的,截然不同的兩種聰明人,都喜歡小姐呢。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曉風醉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曉風醉
上一章下一章

第九十章 心竅玲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