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傷悲
范閑放下手裡的酒杯筷子,手指著郭保坤道:「那為何我今日一到祈年殿,郭少就言之鑿鑿說今日便要看我身敗名裂,不知是郭少掐指能算,還是早與那幕後之人暗通款曲了呢?」
郭保坤仍是跪著,卻扭過身去,大聲道:「一派胡言。」可能是因為跪著的原因吧,並無半點氣勢。
他看著范閑,糾結了一下不知該如何辯駁,認真地問:「暗通款曲可以用在這個地方嗎?啊?」
天哪!這是什麼鐵憨憨?徐丹霞聽了,樂不可支,側過頭去一口酒噴在地上,好在有廣袖遮擋,並不失禮。
她握拳掩在口鼻邊,咳了幾下,唇邊的笑容怎麼也壓不下去,她道:「郭少,你的關注點總是如此清奇,果然和外面那些庸脂俗粉都不一樣啊。」
郭保坤聽了便轉過身來,這時已然明白過來徐丹霞的調侃之意,他氣憤地說:「庸脂俗粉是可以用來形容男子的嗎?」
旁邊的郭攸之看著自己兒子被左右言語戲弄,不知心中是何滋味,他呵斥住郭保坤道:「好了,都什麼時候了,還講究用詞?」
郭攸之離開席位,跪在郭保坤身邊拱手道:「陛下,犬子與范閑素來不睦,二人爭執倒也無礙大局。如今關鍵是在范閑這首詩里,既是抄襲他人詩句,則理當重罰,否則難以平息天下悠悠眾口。」
到底不愧是混到尚書位置上的人,瞧瞧這話說的,四兩撥千斤,避重就輕,厲害!
徐丹霞想起那天在醉仙居,跟李承澤說過,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如今一看竟是錯了,瞧瞧面前這對父子就知道,這老鼠兒子分明也有不會打洞的。
李承澤察覺到徐丹霞在看自己,那眼神有些……抱歉?但是好像還有點戲謔,忍不住要笑的樣子。李承澤不明所以,大殿之上又不好詢問,只好把疑問壓在心裡。
那邊范閑站起身來,指著郭攸之大聲道:「還是尚書大人厲害,一句話說在痛處。」
郭攸之依然拱著手道:「秉公直言罷了。」
如果不是徐丹霞在他話音剛落時就嗤笑了一聲,那麼這句話還真有點大義凜然的意思。
范閑端起酒杯,道:「庄先生,你說的沒錯,這首詩,是我抄的。」
此話一出,大殿上竊竊私語之聲不絕於耳。
范閑端著酒杯,離開席位走了出來。
庄墨韓放下酒杯,語重心長地說:「范閑生,知過而直言,是謂勇也。范先生經過此事必成大器。」
「你先別忙著誇我了。」范閑抬手制止了庄墨韓的話,上前幾步道:「庄先生,這首詩乃是少陵野老詩聖杜甫所作,跟你老師半點關係沒有。」
徐丹霞見他既然沒有諷刺庄墨韓,立刻想通了其中關節,對他莞爾一笑。
她手摸到腰間,將荷包里那方玉印拿在手中把玩著,印上刻著徐丹霞印四字,雕著三個橘子。
庄墨韓的字,徐丹霞選的玉,北齊最好的玉匠雕刻而成。
一切都那麼完美,真是可惜了。
她聽見庄墨韓問道:「你說的這位詩聖是何朝何代的人物啊?既是詩聖,可曾青史留名?」
范閑隨意地擺擺手,道:「史書里沒他。」
庄墨韓長長的啊了一聲,道:「是這樣啊。」
范閑想起很多東西,現代的一切,可惜想起有什麼用呢?他再也不能回去了,因為回不去,所以格外的想念。
他慷慨道:「因為他的詩,屬於另外一個世界,一個有著千載風流、文采耀目的世界。」
這話庄墨韓只覺得荒謬,他幾乎帶上了諷刺的語氣道:「難不成它是傳說中的仙界?」
殿上眾人哈哈大笑。
這笑聲是在否認徐丹霞和范閑的過往,諷刺他們心中的樂土。
范閑轉過身去,一指兩側席位,大聲道:「笑吧!笑吧!跟你們這兒比起來,說是仙界毫不為過。」
庄墨韓問道:「你去過嗎?」
徐丹霞看著范閑閉上了雙眼,彷彿陷入了遙遠而美麗的回憶,他和緩了語氣,道:「那時我夢裡留下的畫卷,是我殘留的記憶……」
郭攸之語氣不耐地打斷了范閑的話,「范大人,你的意思是,你在夢中遊歷仙界,還背了首詩回來」
殿上眾人再次大笑,這笑聲給了郭攸之底氣,他離席對著慶帝拱手拜道:「范閑所言過於離奇、荒謬。如此狡辯,實屬欺君,請陛下聖裁。」
「庄先生,你老師做的詩多嗎?」范閑轉過身來,問庄墨韓。
庄墨韓回答:「家師著詩良多。」
范閑再問:「那不為人知的也多嗎?」
庄墨韓煞有其事地說:「史海鉤沉,不為人知的僅是剛剛展示的那一首。」
范閑聞言便笑,轉過身去拍拍郭攸之的肩膀,道:「誰說我夢裡只背了一首?」他喝了手裡的酒,一把奪過正在倒酒的宮人手裡的酒罈子,高聲道:「紙來!墨來!」
立刻有宮人另置案幾,鋪紙研磨。
徐丹霞立身而起,她穿著紅衣在殿內本就顯眼,一站起來,霎時間吸引了殿內的目光。
李承澤看著她離開席位,將一方印往庄墨韓桌上輕輕一擱,走出去幾步將自己身上那件大袖衫脫下,在手中團成一團,看也不看就將它往身後一拋,動作張揚洒脫。
郭攸之道出大家人中所想:「范大人是想臨時再做兩三首詩,證明這些詩都是從仙界里看回來的?」和著郭攸之的說話聲,徐丹霞走到了鋪好紙張的桌案前,與范閑相視一笑。
范閑拎著酒壺,來到郭攸之面前,似是有些微醺,道:「你不知道,那段記憶,就如同刀刻斧鑿一般刻在我的腦中,我看過的每一個字,讀過的每一本書,都記得絲毫不差、歷歷在目。」
郭攸之覺得范閑大概是瘋了,便問:「你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嗎?」
郭保坤哼了一聲,左右看看道:「怕是氣急敗壞,已然開始胡言亂語了」
他話音剛落,范閑就將手裡的酒罈子砰的一聲砸在了地上,緩步站上台階。
從將進酒到清平樂,從蘇幕遮到漁家傲,從菩薩蠻到醉花陰……
豪邁的、婉約的、悲愴的、凄迷的、慷慨的、奇詭的……
他時而舒臂疾奔如仙鶴展翅,時而以錘擊罄其聲古樸清脆,他時奔時走,時立時坐,似醉似醒,似癲似狂。
在滿殿或驚訝或興奮,或不悅或尷尬的眼神里,他忽然一步步朝著徐丹霞這邊走來,口中念著秦觀那首鵲橋仙。
「……金鳳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他神情忽而苦澀起來,念道:「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念至此處,兩人均是淚流滿面,痛徹心扉。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哪。相識相知相愛卻不能長相廝守,何其殘忍!
徐丹霞拿筆的手不住的顫抖,面前的紙張淚跡斑斑。范閑正下台階,忽然坐倒在階上,他又哭又笑,神色悲切道:「吾埋泉下泥銷骨,卿寄人間雪滿頭。」
隔空對望,淚眼迷濛,無語凝噎。
和大殿上所有人一樣,李承澤對他二人的異常情緒不明所以,明明他二人的婚事已成定局,廝守終身已然可以預見。
為何還會如此悲傷?
但他更多的是羨慕,甚至是嫉妒。這世上有一個人,知道你為什麼高興,陪著你高興,也知道你為什麼悲傷,陪著你流淚。
情投意合,心意相通,死生不棄……這滿大殿上的所謂位高權重的人,還有誰如此幸運?
這樣的人,他今生是無法遇到了。
這一刻,李承澤覺得,他和徐丹霞的距離是那麼遙遠,且終身無法走近。他頻頻飲酒,心中百般滋味,綿綿不絕。
范閑以手撐地,站起身來,俯身拾起徐丹霞拋在座位上的衣袍,搖搖晃晃地走過來,拿走她手中的筆擲在桌上,掃視了一圈大殿上的眾人,語氣極輕透著厭倦道:「我們走吧,此地……無趣。」
他將衣袍披在她身上,轉身朝慶帝一拱手便步伐踉蹌的往殿外走去,走出去幾步,不見她跟上來,轉身疑惑地看著她,朝著她伸出手去。
徐丹霞一抹眼淚,也朝著慶帝一拱手,不等他同意,轉身將手放在范閑手裡,二人攜手離去。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這塵世無趣,唯有你好。
星夜裡,兩人默默無言,府外分別時,忽然轉身向對方而去,緊緊相擁,徐丹霞哽咽道:「我改變計劃了,不玩了,我今晚就去。」
范閑只是緊緊擁著她,默許了她的話。
祈年殿夜宴經此變故,再也沒有開下去的必要了,一時間群臣皆散。
徐丹霞掐了個訣,人便原地消失了,再出現時,已經在慶帝面前了。
慶帝正與候公公談話,見到她來,別說候公公,就是慶帝這個喜怒不行於色的帝王,也是大驚失色。
他反應過來,大聲喊人,這時才看到殿內上下左右均有流動的透明水幕,將宮殿內外隔離起來,半點不透。
慶帝心中大駭,道:「你是什麼人?不!你不是人!」
徐丹霞輕輕一笑,道:「恭喜你,答對了。」她面色一變,道:「不過,我和你一比,還是你更不是人。」
她手如蘭花,翻飛划動,指尖紅光流瀉,在空中劃出一道符來,收斂笑意道:「我就獎勵你安寧平靜的晚年生活吧。」
慶帝和候公公都發現自己不能動彈了,恐懼和驚駭化作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了兩人的心臟。
徐丹霞兩手一分,那符咒便隨著她的動作一分為二,瞬間隱沒在兩人體內,兩人周身散發出紅光。
這紅光褪去后,兩人好似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一般,完全看不到身邊的徐丹霞,又繼續剛才的談話。
解決了慶帝,想著與太子私通這樣的皇室醜聞,應該是不能賜死長公主的,徐丹霞打算去給長公主下個噩夢符,要她夜夜想起今生最不願想起的事。
卻不想,在廣信宮聽見了長公主與庄墨韓的密談。
下了符咒,徐丹霞想,私通太子、通敵叛國、試探君權這些總夠要她性命了吧。
她一旋身回了自己屋子,看到范閑拆了發冠穿著裡衣睡在她的床榻上。
她踏著月色一步一步走到床邊,范閑的手撐開錦被,她順勢躺進他的懷抱,抬手擁住了他,聽他猶如擂鼓一般的心跳聲,自己也不免意亂情迷、胡思亂想起來。
不知道是誰先開始的,徐丹霞衣寬頻褪,兩人肌膚相親,唇瓣相依,呼吸交纏。
起起伏伏間,徐丹霞聽見范閑半是纏綿半是痛苦地喚她:「小霞,小霞,小霞……」
像是死亡前的最後一夜,兩人抵死纏綿。
這一夜被翻紅浪,蝕魂銷骨至極。
翌日。徐丹霞醒來時,已然日上三竿,可巧范閑端著飯菜進了房間,在她疑惑的眼神里,范閑笑道:「回了趟范府,總不能讓人知道我們還沒成親就在一起過夜吧。」
他放下手裡的東西,走過來給她穿衣,洗漱過後,又給她梳頭,還非要給她畫眉。
徐丹霞便拿眼睛挖他,道:「你看看我的眉毛,這麼黑這麼濃,用得著畫嗎?」
范閑聽了嘿嘿一笑,連連道歉,又將她好生誇讚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