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鄉情怯

近鄉情怯

朱格兩手把玩著鎮紙,冷淡道:「你只需聽令行事,莫要多問。」

拿出提司腰牌,范閑走上前去,朗聲道:「鑒查院提司,獨立於八處之外,與各大主辦平級,這腰牌不假吧?」

朱格終於抬起了他高貴的眼皮,只是神情非常不耐,看范閑的眼神就好像在看無理取鬧的小孩一樣,仍是冷淡的語氣道:「不假。」

旁邊的王啟年看看朱格,看看范閑,又看看滕梓荊,想說點什麼,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好,那我再問一遍,為什麼要放程巨樹?」范閑放下了提司腰牌。

朱格提起剛才正在看的文案一角,自己面向范閑,道:「兵部急報,北境諸軍已在緊急部署,國戰一觸即發,此次對北齊之戰謀划已久,但開戰時機必須由我方掌控。」

范閑皺眉:「這跟程巨樹有什麼關係?」

「程巨樹是北齊高手,若死在京都恐落下口實,萬一北齊以此進軍便亂了國之大計。」朱格如是解釋,「程巨樹在北齊與一將領有舊,此人許諾,若保程巨樹性命,便給我方邊境部署之軍情細報。」

范閑怒極,反而冷靜下來,「所以這是個買賣?」

「我輩行事須以大局為重。」朱格反駁。

「若需用無辜者的性命來換,這大局要他何用?」范閑幾乎是吼出了這句話。

朱格厲聲道:「法度森嚴由不得你肆意妄為。」

「殺人償命本就是律法鐵條。」范閑吼道。

「徐丹霞不是沒死嗎?就算她死了,也不過一介小小女子,與慶國相比,微不足道。」

「小小女子?微不足道?」范閑神情激憤,指著門外道:「門口那塊碑上寫著,人該生來平等,並無貴賤之別,這是鑒查院立足之本哪。」他眼中含淚,義憤填膺。

「如今傷者生死不知,重傷不起,行刺者卻逍遙法外,國法何在?天理何在?小小女子微不足道?你沒有母親嗎?你沒有妻子嗎?你沒有姐妹、沒有女兒嗎?刀不扎在你身上,你不覺得痛就行了是吧?!」

王啟年想起家中妻女,眼中閃著淚光,門外已經聚集了許多人,不明所以的探頭探腦,竊竊私語。

朱格深覺自己被落了面子,死死握住手中的鎮紙,一字一頓地說:「此時已有定論,無需再議。」

說完,將手中的鎮紙撂在案上,起身就當著范閑的面喊人來,看著范閑道:「傳我令下去,程巨樹一事,由我一處經辦,就算有人手持提司腰牌也不可將人交出。」

他微微彎下腰,睜大眼睛狠狠地說:「我把你的後路斷了。」慢悠悠坐下來示威似的說:「回去養傷吧。」

范閑盯著朱格,半晌無言,轉身而去。

滕梓荊想勸幾句,但覺得此時此刻說什麼都是徒增感傷,動了動嘴,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跟上范閑的腳步。

鑒查院門外,李弘成看見范閑,簡直不敢相信,這還是那個在一石居門前出口成章教訓郭保坤的范閑嗎?

他眼下烏青,眼中血絲密布,神情狠戾憔悴,面無血色,全無往日風采。

二人四目相對,李弘成收了心思,忙跑過來道歉:「范兄,殿下和我向范兄致歉,若不是殿下約范兄前往醉仙居,也不會遇到如此險情。」

他快步走上台階,表情要多真摯有多真摯,道:「但是還請范兄相信,此次刺殺絕非殿下所為。」

范閑聽完,諷刺一笑,並不看李弘成,嗓音微啞「原來道歉是假,撇清關係是真。你若誠心道歉,那就幫我個忙唄。」

李弘成拱手,斬釘截鐵地說:「請講。」

范閑道:「從鑒查院把程巨樹調出來以國法斬之。」

李弘成聽了,又上前兩步,看了看鑒查院大門,為難道:「范兄,若程巨樹在刑部、在城衛、在京都府,殿下都有辦法殺他,只是這鑒查院,陛下早就下了命令,皇室中人不可插足,即便是太子也無權過問。」

他看見范閑的衣袍,心中已有猜測,道:「殿下已經找了最好的太醫和藥材,徐姑娘吉人自有天相,定會無事。」

范閑嗤笑一聲道:「最好的太醫,最好的藥材,留著二殿下自己用吧!我們什麼身份的人,死就死了,消受不起這等好東西。」

和李弘成不歡而散之後,范閑問王啟年京都還有哪方勢力不畏懼鑒查院,得到否定的答案之後,范閑讓王啟年查清楚程巨樹離開鑒查院的具體時辰。

王啟年正思索范閑的用意,范閑卻以為王啟年在想辦成此事所需銀錢,忙將身上的銀票都拿出來,刺殺之後,范閑一直沒來得及換衣裳,銀票都皺皺巴巴的。

滕梓荊也忙從身上摸出銀子來,范閑給他的月錢不低,他和范閑朋友相待,經常互請吃喝,所以一直隨身帶著銀兩,都塞給王啟年,「若是不夠,我們再給你湊。」

王啟年收下銀子,揣進懷裡,看著兩人,心中著實感慨,道:「請兩位等我消息。」

范閑和滕梓荊都躬身一拜,被王啟年扶住。

兩人都道:「多謝。」

王啟年推辭:「拿人錢財,替人辦事,當不起兩位一個謝字。」他對著兩人離去的背影,深深下拜。

一連三天,徐丹霞都躺在床上忍受著封印反噬的痛苦,水米未進。

這天,她終於感覺到身上疼痛稍減,緩緩掀開眼皮,模模糊糊的看到了守在身邊的人,她啞著嗓子喊了一聲:「范思轍?」

范思轍聽見徐丹霞的聲音,一下子清醒過來,道:「姐,你可算醒啦,你餓不餓,你等著啊,我去叫我姐,她應該回來了。」

他好像一下子心思細膩起來,想著徐丹霞剛醒,喝葯吃穿,他一個大男人在這裡總歸是不方便,邊往出跑邊吩咐下人煎藥做膳食上糕點。

很快,范若若聽說徐丹霞醒了,小跑著進了她的房間,見房裡已經擺上了糕點雞湯,她正要起身,忙扶住了人,「姐,你小心點,我扶你。」

徐丹霞借力坐了起來,躺的太久,如今她只覺得頭暈目眩,骨頭酥軟,她一直覺得疼痛,不曾睡著,又餓得發慌,如今只想好好吃一頓,沐浴后睡上一覺。

想起剛才范思轍說范若若應該回來了,順口問道:「你剛才去了何處?」

范若若邊扶坐起,邊端了碗雞湯吹了吹道:「東宮。」

本是隨口一問,卻不想答案如此出乎意料,遂問道:「可有什麼發現?」拒絕了范若若喂湯的動作,她端過碗小口小口地喝著。

好幾天沒吃,怕突然吃得太猛胃承受不住。

范若若挪了挪身體,想了想道:「人人都說,太子不如二皇子,性子軟弱,今日私下相見,覺得他並非如此,就好像那天說的一樣,太子可能一直在隱藏自己。」

見徐丹霞喝完了雞湯,范若若拿過碗,放在桌上,又端來一盤點心,邊說:「還有,我在太子那裡,看到許多她親手繪就的仕女圖,但不曾描上五官,想來用情極深,又不願讓人知曉那女子身份。」

徐丹霞拿過一塊點心吃著,聽到此處,也想起那日所見,只當太子和她一樣,不過是隨手所作,如今聽范若若一說,才恍然想到:她喜歡隨手作畫,且不拘對象,但太子定然不是如此。

遂追問道:「你看著,覺得像誰?」

能讓太子心儀如此,又不方便讓人知道身份。

會是誰呢?

范若若搖搖頭:「看不出像誰」又肯定道:「但依我來看,定是司理理。」

她越想越覺得有可能,斬釘截鐵道:「對,太子愛慕司理理,卻礙於她是煙花女子,嫉妒哥哥與她春風一度,故而痛下殺手。」

聽完范若若的猜測,徐丹霞好懸沒被點心嗆到,她覺得自己頭更暈了,她用手扶著頭肯定道:「相信我若若,你說的這種可能,它絕無可能,除非太子腦子被門夾過。」

說完轉移了話題,問道:「范閑呢?」

「還說哥呢,你這次出事,哥都急瘋了,第一天晚上在你房門口坐了一夜,第二天我打聽到鑒查院要放程巨樹,哥就匆忙出去了,他當街殺了程巨樹后,傷上加傷。」

「這幾日,一直在追查幕後真兇,是覺也少睡、飯也少吃。他自己還被程巨樹刺了好幾刀呢,肩上腿上全是傷,還不肯吃藥,就包紮了一下,誰勸都不聽。」

聽完范若若的話,徐丹霞忍者頭暈仔細回想了一下牛欄街刺殺的細節,確定程巨樹的確沒有武器,范閑到底是怎麼受的傷呢?

她倒下去之後發生了什麼,已經完全不記得了,但范若若不會撒謊,她說范閑受了傷就一定受了傷,她說是被程巨樹傷的,那麼肯定是回范府之前。

也就是她倒下之後,電光石火間,她忽然想通了其中關竅,眼眶一紅。

若是為了兄弟,便該好生保重身體,絕不至於痛苦到自傷自毀。

她只覺得心裡像是墜了重石,沉甸甸的,又好像有火在燒,熱的發脹,脹的破裂開來,便湧出無限心疼和勇氣。

只要兩顆心緊緊靠在一起,便再也沒有什麼可怕的了。

范若若看見便問:「姐,你怎麼了?哥她……」話還沒說完,就見范閑推門進來,一直看著徐丹霞。

范若若見范閑進來,起身問道:「哥,你回來了,司理理怎麼樣了?」

范閑……他怎得憔悴這樣許多?!

近鄉情更怯。

男女之間,總是無關風月,才能坦坦蕩蕩。

徐丹霞忽然不知如何面對范閑,便對范若若道:「你把剛才去東宮的見聞跟范閑說,我吃點東西,睡一覺。」垂下眼帘,不去看他們。

范若若聽了依言說了聲好,叫上范閑出了門。

范閑卻明顯感覺到徐丹霞的態度不對,以為她發現了她自己的心意,卻礙於兩人身份不願接受,又念及多年兄弟情分,況且此時身體正虛弱,不忍說出傷人言語也無力表達,不禁黯然神傷。

連日奔波的疲憊和身上的刀傷突然清晰起來。

只好聽范若若講自己的東宮見聞以及她的猜測,還有徐丹霞的評語。

范閑聽罷也是滿頭黑線,忍著酸楚無語道:「她說得對,你說的這種可能,它絕無可能,這劇情太狗血了。」

范若若不明所以道:「何為劇情?哪有狗血?」

范閑知道王啟年待會回來,便去了王啟年常翻的那個院中等候,邊想著剛才徐丹霞的態度,表情、語氣都仔細在心中回放,揣摩,仍然沒有頭緒。

王啟年果然又是翻牆而入,又踩到了院牆底下的大缸,差點如第一次那般撲倒在地,只是這次,他無心發笑。

從王啟年這裡拿到了鑒查院地牢地圖,以及如何巡查等信息后,范閑開始捋這幾日查到的信息。

等他想清楚,站起身來,卻不知夜審司理理之前應當做些什麼。

他給自己重新包紮了傷口,用膳洗漱過後,又去了徐丹霞的院子,再放門口略站了站,推門進去發現人已經睡著了。

人人都以為徐丹霞這幾日昏迷不醒,他卻是知道內情的,她這幾日只怕痛的根本不曾睡著,如今一定是累壞了。

他輕輕帶上門,出了院子。

夜審司理理得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答案,范閑邊捋著思緒,又去了府,深更半夜,懶的開大門,直接翻牆進去。

進了徐丹霞的院子,看見人正披著披風坐在院中涼亭里。

正是夏日,還不到披披風的時節,她覺得冷嗎?既然覺得冷,為什麼要出來呢?

范閑想了想,還是飛身去了他所在的涼亭,見他過來,她神色未變。

但總覺得她態度不似往日,若是往常,他此刻定是要說話,或者兩人心照不宣的對視一眼,但此時,看著她的表情,他什麼也說不出來,沉默著走過去坐在了她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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