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到迦勒底的第5天
「啊啾!」在意識回籠前,立香就被冰天雪地的環境刺激得下意識打了個噴嚏。
她哆哆嗦嗦地站在原地,用雙手拚命搓著手臂上的雞皮疙瘩,試圖汲取一絲溫暖。
她用茫然的目光掃視四周,半響,有些不確定地說:「是……夢境嗎?」
哦,還好還好。她鬆了一口氣,她差點以為自己是因為平日里作惡多端、為非作歹,終於被扔出迦勒底,身為史上第一個慘遭失業的救世主。
不過既然是夢的話……她掛上個詭異的笑容:掌握的黑歷史+1,事後就能開開心心地拿著把柄去勒索了。
當然……她拍拍自己的臉,看著黑沉沉的天空選定了某個方向前進。
希望最好是黑歷史,而不是某些沉重的——喪失在歷史之中,本應無人知曉——刻骨銘心的回憶。
即使是背負著所有人類的命運,承擔著拯救人理的職責,因此不斷鬥爭,不斷頑強而又堅韌地延續未來的救世主——拋去那個名頭外,實際上,不過只是兩個普普通通的高中生。
所以,在面對那些過往的遺憾,那些無法改變的事物,那些不可避免的悲劇——他們,無能為力。
除了攥緊拳頭,壓下心中的憤懣、悲傷、不甘,他們能做的,也就只剩下沉默地旁觀。
不得不說,人類是無比脆弱的,一場天災、一次意外,都能輕而易舉地摧毀他們。
在不幸面前,凡人總是無助的。
但不可思議的是,直到災難降臨的最後一刻,剖開他們的胸膛,卻能看到希望還在不斷跳動。
人類的讚歌是勇氣的讚歌,人類的偉大是勇氣的偉大。
正因此,在漫長的歷史中,人類才佔據著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也正因此,迦勒底才會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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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突然出現兩個模糊的人影,即使知道他們看不見自己,但立香還是下意識地停下腳步,站在遠處觀望。
天色已晚,大雪飄飄揚揚,眼前一片交織的雪白與漆黑,根本看不清什麼。
她走近后,才辨認出那是兩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少年。
其中一人黑髮紅眼,赫然是斯卡特先生年輕時的樣貌;而另一人黑髮藍眼,臉被圍巾遮擋大半。
但光看,也能辨認出,一定是個五官柔和的美少年。
他們並肩走在茫茫大雪中,在雪地上留下兩排漫長的腳印。
此時沒有風,雪落無聲,在這沒有多餘的喧囂,寂靜的世界里,兩個少年緩步前行,沒有一人出聲打破寧靜。
他們早已習慣了彼此。
或許是天氣寒冷,又或許是孤單寂寞,也可能是別的什麼原因……
總之,他們兩人越挨越近——不,倒不如說是其中一人主動靠近。
那位不知名的少年似乎是笑了一下,眼中滿盈著笑意。他摘下手套,輕輕握住友人的手,然後無比自然地將兩人交疊的雙手,放進自己的大衣口袋。
因為這一舉動,兩人的距離又進一步地縮短了。
他解下脖子上的圍巾,替友人戴上,再打了個鬆鬆垮垮的結。
看到對方像只畏寒的小貓一般眯起眼,用下巴蹭著溫暖的布料,他不禁有些好笑。
「怎麼不多穿一點?」像是責問的話語,語氣卻是溫柔的,「你一向怕冷。」
「我忘了。」另一人的回答理直氣壯,「你也沒提醒我。」
「嗯,是我的錯。」
「我原諒你了。」他一本正經地說。
少年時期的斯卡特或許只有在摯友面前,才會展現出幼稚的那一面。
他解開圍巾,踮起腳將一端纏在摯友脖子上,另一端仍老老實實地待在他自己身上。
「夏爾,我分你一半。」
被稱作「夏爾」的那位少年只是安靜地看著他的動作,毫不設防地露出最脆弱的部位,甚至任由他人胡作非為。
「我不喜歡俄羅斯。」溫暖為斯卡特的語調增添了一份慵懶,又帶著他本人特有的漫不經心,彷彿只是隨口一說。
「終年的大雪與嚴寒,往往意味著苦難與貧困。」
「潔白的雪花下,又究竟掩藏著多少罪惡?」
「或者說……」他的話語一轉,意有所指,「我們的腳下究竟掩埋著多少具屍體?」
我們所做的一切,真的是正確的嗎?
他沒有說出口,因為這個問題是沒有答案的。
他們一直在思考,為了理想,為了和平,為了未來,他們打著「拯救」的名號行殺戮之事。
他沒有再遮掩自己的眼神,只是冷靜地旁觀這個世界,清醒且格格不入,就彷彿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
夏爾的目光迷茫,不時閃爍著掙扎,最後全都變成憐憫和悲切。
「為了世界犧牲自己的人並不偉大。」他像是在說服自己,「真正偉大的,是犧牲別人。」
「無論任何人?」
「無論任何人。」
「假如,我是說假如……」斯卡特的聲音不知為何充斥著一股疲憊與冷淡,「如果在全世界和我中選一個……」
「你選什麼?」
「全世界。」幾乎是沒有猶豫的,夏爾就給出了答案。
「換作是我,我也會這麼做。」斯卡特像是早有預料。
「那如果是全世界五分之一的人口呢?」他挑起眉,「這個和我……」
「你。」
「為什麼?」他有些疑惑,「明明第一個才更像是夏爾你會做出的選擇吧?」
「因為……很划算呢。」夏爾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出了莫名的理由。
「什麼?」少年瞪圓了眼睛,模樣像極了一隻機敏的兔子豎起耳朵。
「嗯……因為我是人類,而人往往是有私心的。」夏爾斟酌著語言,看著遙遠的天邊,語氣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一絲寂寞。
「我的私心是你。」他這麼說,「我認為,你是第二重要的,僅次於全世界。」
就在這時,一道璀璨的亮光撕開漆黑的帷幕,煙花在天空中展開,盛放,落下,一瞬間的美麗,一瞬間的光彩,夜幕只餘下一道道迷離的痕迹,似是墜落的流星。
消失只是瞬間的事,留下的是記憶中的美麗。
那一刻,整個世界都屬於它們,整個世界都彷彿被它們照亮了。
「生日快樂,蘭奇。」
在一片靜寂中,在斑斕的煙花下,他聽到夏爾對他說。
「啊,原來如此……」好半天他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低聲喃喃,「怪不得你要調換路線,又連夜趕路……」
「已經是平安夜了嗎?」
他掏出一個懷錶,在煙花的渲染下,金屬的外殼鍍上一層火焰的光輝。
「正好趕上了呢,聖誕前夕的煙火。」
「嗯,可惜還是晚了一點。」夏爾點點頭,有些遺憾地說,「我本來還準備帶你去參加慶典的……」
「沒關係的。」斯卡特輕輕一笑,臉上的表情才有了幾分日後的柔和,「我們還有許許多多個聖誕節可以一起度過。」
「夏爾……」他抓緊了友人的衣服,猶豫不決。
但最後,直到緋紅染上他的臉頰,直到他的手被夏爾握住,直到一聲疑惑的「怎麼了」傳入他的耳中……
直到他飄忽不定的眼神終於落在了夏爾臉上。
直到鮮艷的紅色沒進溫柔靜謐的深藍色中,無聲交融,抵死纏綿。
「關於未來,我想過很多,都是和你在一起。」他一字一頓地認真道。
他抱住友人,像是在外的旅人終於有了能夠停留的港灣,一身疲憊盡皆洗去,一身迷茫盡被包容。
他聽到自己心臟的砰砰聲越來越大,就彷彿失控似的,心臟跳得太快,血液在體內不斷地涌動,全身都發燒發軟。
忐忑、激動的心情填滿了胸腔中的每一個縫隙,不留一絲空當。
他說得沒頭沒尾,夏爾卻忽然瞪大了眼睛,嘴角噙著笑,眼底漸漸亮起星芒。
「我的心曾是一片荒蕪、寸草不生,直到你的到來,春暖花開。」
斯卡特害羞似的捂住了自己通紅的耳朵,又欲蓋彌彰地拿手臂遮住臉,看上去恨不得整個人跳進大雪堆里冷靜一下。
「夏爾,你這樣……會讓我誤以為,你很喜歡我。」
「那換一個表達方式?」夏爾揉揉他的頭,笑意幾乎要溢出眼睛,「我喜歡你。」
「沒關係,你不用現在就告訴我答覆。」
「我們還有漫長的餘生可以相互陪伴。」
只可惜,立香不知道的是,他們兩人也恐怕沒有想到,他們沒有以後了,也沒有第二個聖誕節了。
來年11月月底,夏爾·波德萊爾確認死亡,其搭檔因過失被撤職,從此在聯邦的權利體系中消聲遁跡了數年。
一時的猶豫,帶來的是日後十年無窮的悔恨與悲痛。
如果提前知道未來會發生的那些事,他們一定會不顧一切地擁抱住彼此。
很可惜,這世上永遠都沒有「如果」。
他們終究是在最好的年華錯失了彼此。
夢境到此戛然而止,停止在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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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立香在被窩裡抱著枕頭扭得像蛆,時不時發出「嘿嘿」的姨母笑。
「我磕到了,是真的!」她發出不明囈語,「再不讓我看小男孩甜甜的戀愛,我就要死了!」
正準備叫她起床的瑪修步子一頓,然後迅速關上門:「打擾了,前輩!」
站在立香房門口的瑪修陷入深思,她懷疑是不是自己的開門方式不太對勁。
可是當她再一次打開門,看到的仍是藤丸·不明生物·立香。
她默默關門,抱頭蹲防,表情不禁有一些迷茫。
她在想,當初那個認真可靠,雖然有一些小迷糊,但負責的立香究竟去哪兒了?
立香·暴露本性·混沌惡:阿嚏,誰在背後說我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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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立香早早就躺在床上,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安詳得彷彿一具被人瞻仰的屍體。
不出她所料,她又一次地在夢中回顧了斯卡特的過去。
這次應該要比上一次更久遠,斯卡特還是一副稚嫩的少年模樣,臉上帶著未長開的嬰兒肥,嫩的彷彿掐一下就能滴水似的,也遠沒有日後的深沉,亮晶晶的眼睛時刻閃著光。
此時又是一個夜晚,或許是剛洗過澡,他裹著一身浴袍,膚上被蒸騰起一片淡粉色,頭髮也透著水霧。
「夏爾——」他捧著一杯熱牛奶坐在床上,懶洋洋地用泡過蜜糖的嗓音,脆生生地叫著友人名字。
「怎麼了嗎,蘭奇?」外表不過15、6歲的夏爾轉過頭。
剛剛他正在書桌上寫著某些東西,可是下筆不過三兩字,他又突然停住手,臉上閃過一絲憂傷,最終還是全部劃掉,將沾染著墨水的廢紙揉成團丟進垃圾桶。
他想像往日那般記錄下自己對生命的感悟,可是今天……他的心亂了。
他不知道該寫些什麼。
「夏爾!」摯友隱隱透著不滿的叫喚聲拉回了他的神智。
「對不起……」他道歉,卻不只是為了剛剛那件事,他的眉眼間又染上一抹道不盡也道不清的憂鬱,「我之前不該對你說出那種話的。」
「我知道的,你的行為在當時才是最佳的。」他低聲喃喃,「可是……我不能接受。」
「我……我很抱歉。」最終只是一聲無奈的嘆息,「我早就清楚的。」
「我們從來都不是正義的使者,我們不過是劊子手。」
他這麼說著,眸子里是幾乎能凝成實質的悲傷。
「正義是一種武器,它只能帶來傷害,卻並不能保護或拯救誰。」斯卡特別過頭,像是在專心致志地攪拌自己手中的牛奶。
「別放在心上,這種事情總要有人去做,不是你我也會有他人。」他儘力寬慰友人,可說出的話語仍是理智的殘酷與冰冷,「沒法避免的,人終有一死。」
「我們至少讓他的死變得有意義了。」
「他本來不會死的!」夏爾氣憤地說,下一秒氣焰又低落了下去,「我不是在怪你……」
「是啊,我們都沒辦法……」
他又不可避免地陷入自己的憂傷之中。
「可是,他們也不是一串數據、一段備註,他們是活生生的人類啊!」
「我很抱歉。」斯卡特往牛奶中又加了兩顆方糖。
這樣稱不上爭吵的對話,在他們之間時常發生。
夏爾沉默了,他將手遮在自己臉上,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人類習慣同類殘殺就像是習慣空氣,習慣食物一樣。」斯卡特輕描淡寫的話語飄蕩在空氣中,「只要是習慣了,就沒有人會為此感到愧疚。」
「而養成一個習慣,不過只需要15天。」
可夏爾卻整整8年都沒能習慣。
誰也想不到,一個「異類」卻有著一顆比人類更為柔軟的內心。
他不想傷害任何人。
斯卡特將那杯一口未動的牛奶隨手放在桌上,赤丨裸著腳走到夏爾面前,然後俯身抱住他。
「夏爾,我想帶你遠離這一切。」整個夜晚,他終於第一次露出了一個小小的笑容。
「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他冷靜地說出了再瘋狂不過的話,「我想結束這場戰爭。」
如果這個世界不能如你所願,那麼,我就為你改變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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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說,大佬實慘,好不容易戰爭要結束了,理想要實現了,和搭檔的關係也只差臨門一腳。
結果……
他做這一切只是為了夏爾,他只是想讓夏爾過上喜歡的那一種生活。
他的目標達成了一半,理想實現了,想要的那個人卻已經不在了,又有什麼意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