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說不出此刻心情該如何形容。
就像是這夏日裡,曝晒在艷陽之下三個時辰,全身上下的血液彷彿都已經乾涸,凝滯不前時,忽然有人遮住了頭頂陽光。
李燕沉低垂著眼,睫羽投下一道淺淺的陰影。
眼前的小姑娘,同從前一樣,說著喜歡他。
他忽而覺著有些刺眼,忍不住伸手捂住了眼睛,手指卻又像是不能完全遮住光,依舊能感受到那道專註而又炙熱的目光。
他嘴角綴上了一點兒笑意,像是在問月婉,又像是在問自己,「如今的我在你眼中,是怎樣的人?」
這兩年來,他無數次問過自己同樣的問題。
從一開始,恨不得自己能死在摔斷了腿那日,到已經麻木的接受了事實時,他終於看清了自己的模樣。
死氣沉沉,如垂暮之人,分明還是那副皮囊,卻又像是個陌生人。
「無論從前還是現在,你都是我的燕沉哥哥呀。」月婉回答的毫不猶豫。
李燕沉鬆開了手,淡色雙瞳中已經再無波瀾。玉色面容在陽光下,蒼白的近乎透明。
他明明是在笑,笑中卻藏著嘲諷,「如今的我不過是個廢人。」
誰都不敢在李燕沉面前提起他的腿疾,卻又會在他自己用著平靜口吻說出來此事時,更覺殘忍。
月婉許久沒能說出話來,她每每想要開口,喉嚨卻又像是被什麼堵著似的。
李燕沉輕輕地叩著扶手,聲音沉悶如同此刻的氣氛似的。
他不再看向月婉,抬眼看向前方,喚了一聲,「王肆。」
躲在牆角站著偷聽的王肆,心中暗自嘆了口氣,忙從陰影處走出來,準備上前去。
在李燕沉出生起,王肆便在他身邊伺候著,若說這世上,如今誰還能全心全意盼著李燕沉能夠從腿疾陰影中走出來,王肆自認若他是第二,也無人敢稱第一了。
他一步一步朝前走著,離得不過五六步時,他忽而聽見蹲在地上的月婉開了口,「燕沉哥哥。」
王肆停住了腳步,背過了身去,他直覺接下來月婉要說的話會很重要。
月婉伸出手,輕輕抓住了李燕沉的衣袍,眼中似有月光傾斜,「燕沉哥哥,若是我說,有一日你的腿疾能夠痊癒,你相信嗎?」
這句話像是石子扔進了沉寂的湖水之中,掀起了細小波瀾,很快又消失不見。
李燕沉有過片刻的怔然,當年無數人告訴他,有法子醫治他的腿疾,他試過很多種方法,吃過許多葯,卻毫無作用。
一次次期望,最後卻是一次次的失望。
如今,他早就已經徹底死了心。
眼前的小姑娘,眼中卻閃爍著光芒,告訴他,他終有一日能夠好起來。
從心底里湧出了莫名的無力感,還有說不清楚的莫名情愫,李燕沉握緊了手卻又很快鬆開,他冷著臉,一字一句道:「你從小到大都不會撒謊,如今你也要同旁人一樣騙我,就為了讓我相信你?」
月婉一愣,忙解釋,「我說的都是真的,你聽我說……」
她心慌了,原以為李燕沉聽見這話會很高興,沒想到適得其反,會叫李燕沉動了怒。
李燕沉狠狠地拂開了她的手,冷聲喚道:「王肆。」
王肆忙小跑過來,也不敢去扶月婉,只一躬身行過禮,便推著輪椅匆忙離去。
玉竹一直藏在不遠處,見著李燕沉離去,忙跑上前來將月婉扶起,驚呼道:「姑娘,你的手!」
月婉拿著帕子擦著手上的塵土,搖了搖頭,「我沒事。」她還有些發懵,都沒有發覺她方才下意識撐地時,被石子咯紅了手。
是她忘了,如今李燕沉也才十九歲,同兩年前剛受傷時一樣,從不輕易讓旁人看見他的脆弱。
玉竹轉過頭看了遠方,已經空無一人,她方才遠遠地只瞧見了李燕沉似是將月婉推開,月婉這才摔倒在地,她有些不忍心,也找不到話來安慰月婉,只輕聲道:「姑娘,王爺走遠了,咱們也該回去了。」
月婉輕輕點了頭,主僕二人這才慢慢走向客院的方向。
老夫人早就在客院等的心急難耐,她每每想著要派人出去將月婉給找回來時,陸侍郎總是能不著痕迹的開口引開了她的注意力。
一次二次,老夫人還無數察覺,直到第四次她準備親自去將還未歸來的小孫女尋回來時,陸侍郎又開了口,「母親。」
老夫人冷哼了一聲,「持遠,你為何攔著我將婉兒找回來?」
陸侍郎微微一笑,並沒有小伎倆被戳破時的窘迫,他鎮定道:「母親,兒子哪有如此。」
老夫人一拍桌子,「說吧,婉兒到底去了何處?」
門口卻傳來一聲清脆的聲音,「祖母。」
院中人皆轉頭看去,正是月婉推了院門正朝院中走來。
陸侍郎微微鬆了一口氣,他險些就要攔不住老夫人了。他細細打量著月婉神情,想要從中探究出幾分情形。
老夫人半是嗔怪半是關切,「你去了何處,叫我好等。」
月婉揭開了手絹,露出包在其中的黃色果子,「我去摘了些枇杷,祖母嘗嘗,可甜了。」
她親手剝了個最大的枇杷果兒,老夫人嘗了口,倒是清甜可口,沒有半點兒酸澀苦味。
老夫人心中的焦慮消了大半,月婉將果子都散了下去,眾人皆嘗過,便動身準備回太師府。
月婉一愣,「祖母,咱們不留在寺里用過齋飯嗎?」
她說這話時,看向的卻是陸侍郎。
陸侍郎輕輕搖頭,表示他未曾將她方才見了李燕沉的事情說出去。
月婉鬆了一口氣,卻不知為何祖母要早早地就回家去。
回去的路上,月婉有些心事重重,老夫人也是如此。
祖孫二人竟未發覺對方有異常來。
等回了太師府,老夫人換了衣裳,便吩咐下去,「派人去請老爺回府。」她手中還拿著那隻簽,她一人心思不定時,總是想要老伴兒在身旁,二人能夠商量著行事。
奴僕應了聲,連問都沒問是何事,便匆忙趕去禁宮。
月婉回了房,打了水來洗了手,手上的紅印子還在。
「幸好沒怎麼破皮。」玉竹拿了藥膏來給她擦,她問的不經意,「姑娘,你同王爺今日將話說開了嗎?」
月婉抿著嘴,努力的忍受著藥膏擦在傷口上時的刺痛,聽見玉竹的問話,著實有些苦惱,「本來沒事,可我好像說錯了話。」
她還得想法子,再去見燕沉哥哥一面。
玉竹見她忽而又充滿了鬥志般,忍不住搖頭。
王肆小心翼翼地叩響了馬車門,「主子,咱們到了。」
馬車內,安靜的過分了些。
有人上前來,就要開口,王肆搖了搖頭,讓旁人都退下。
因著行動不便,李燕沉這兩年來,出門的次數屈指可數,便連入宮請安,若非是不得不去的日子,也是能免則免。
聖人同皇后對他多有憐惜,自是不會為難他。
旁人也都默認,不能上門打擾。
李燕沉便越發少出門去,府中也越發冷清,奴僕們整日里連個大氣兒也不敢出。
一座王府,愣是成了一座囚籠。
將李燕沉困在其中,不得解脫。
日日待在府中,一日比一日陰沉。
王肆時常急的團團轉,不知該如何是好。
王肆原以為,婉姑娘生辰那日,他家主子能前往太師府,還有今日前往鴻恩寺同婉姑娘相見,都說明在他家主子心中,婉姑娘是特別的。
可是方才,他家主子卻對著婉姑娘動了怒氣。
王肆只覺得他這顆心呢,都快要操碎了。
婉姑娘只怕今日傷了心,又會同兩年前那般,再不願到他家主子面前來。
車廂中還沒有動靜,王肆擔憂,便又輕輕喚道:「主子,奴才進來了?」
車廂里的人,終於淡然的開了口,「嗯。」
王肆鬆了一口氣,拉開車廂門躬身進去,準備攙扶李燕沉下馬車。
他走近了,卻見李燕沉手中抓著一塊玉佩,正心不在焉的發獃。
那枚玉佩有些眼熟,王肆正待要細看,李燕沉卻已經回過神來,將玉佩藏進了衣袖中。
王肆便不再看,正準備扶住他的肩膀,卻又聽他低聲詢問,「王肆,你剛剛可有看看,她有沒有受傷?」語氣輕緩,帶著迷茫。
王肆一愣,正待要回答,卻又瞥見李燕沉的神色極快恢復冷漠,彷彿方才那句帶著關切意味的話語並非出自他口。
而後,他又聽見李燕沉似是深深吸了一口氣,帶著十足的漠然告訴他,「吩咐下去,日後太師府之人,一律不見。」
王肆心一顫,卻也知此刻沒法開解,低低的應了聲是,而後攙扶起李燕沉,往馬車外去。
馬車外,有兩個身強力壯的禁衛侯著,見著李燕沉從車廂內出來,便熟練地上前來蹲下身子,將李燕沉背上,而後將他放在輪椅之上。
禁衛做這一切的時候,李燕沉木著一張玉色的臉,神情木然,耳根卻紅了一塊,似是受不了這般狼狽。
王肆推著輪椅,揮退了旁人,一主一仆行在迴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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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是太彆扭一男主了。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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