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手】

【放手】

從那天起,她變得很安靜。

不再抵觸喝葯,一日三頓按時吃,連他留宿也表現得很順從。

她會主動為他寬衣;會在他晚間處理公務時乖乖待在他懷裡;早晨也會如同那些賢良的妻子一般,在府門前送他去上朝。

賀元再晚回去,她屋裡的燈也是亮著的,她坐在燈下,低眉綉著喜帕,一挑針一勾線的動作都很慢。

這樣的情景,賀元曾經在夢裡期待過。

如今夢已成真,他以為他該是歡喜的,可心裡的真實的感覺卻不是這樣。

他放輕腳步進了屋,揮手讓下人們都退下。

「累不累?」

他從她身後將人抱起,她只在身體凌空的瞬間小小地驚呼了一聲,隨後垂下眸,聲音很輕:「不累。」微微抿了下唇后才又說,「帕子……帕子還沒綉好。」

「讓綉娘們去做便是。」他解下她指尖纏著的紅細絲,橫抱著人往裡間走。

賀元不知道其他人和心上人在一起時是怎樣,他總是忍不住想和她親昵……好像只有這樣,他才能確定她的存在,確定這一切不是他單方面的一場大夢。

掩下的幔帳被夜風吹得輕輕曳動,燭台上的燈芯晃晃悠悠時明時暗。

他鼻尖蹭著她鼻尖,貼在她耳邊呢喃:「翠娘……真好。」

好?

好在哪兒呢?

一個溫順的妻子就是他的期待么?

玉翠睜著眼,愣愣地看著帳頂的合歡花出神。暗夜中,金絲勾勒的合歡花隱隱折射出亮光,花瓣的輪廓若隱若現……合歡花輕輕地動起來,一切都變得很模糊,模糊得就好像一場夢,她想醒卻醒不來的夢。

雲收雨霽。

丫鬟們進來收拾狼藉,他抱著她去隔間清洗,她伏在他肩頭,看著木桶上氤氳起的熱氣微微失神。

……要是她當初沒有隱瞞,能夠真實地說出自己的來歷,結局會不會稍好些?至少不必撒謊,不用逃命,不必為了拿到解藥來國公府卧底,更不必……不必再招惹上他……

或許她會被當成胡言亂語的瘋子;又或許他們信了她的話,早早便把她送入京城,被人當作怪物研究。

這會走向更好的結局嗎?

不,誰也不知道。

一念錯,步步錯。

再去重新思量一切,也是枉然。

水紋波動,她咬上他的肩膀,熱水升起的霧氣也氤氳了她眼帘。

她什麼話也沒說,他縱容地撫著她的發,貼在她耳邊廝磨,氣息微微不穩:「翠娘……我的,翠娘。」

床榻已經換上了新的被褥。夜深了,玉翠仰面躺著,身側人手臂攬在她腰間,已經沉沉睡去。

可她卻睡不著。

夢裡不是蛇,就是她回不去的家。

失眠來的很突然,幾乎沒怎麼察覺到,她就再也睡不著。

睜眼到天亮,他快醒時她會閉上眼。

連著幾日,整夜無眠。

直到試嫁衣那一天,滿屋子的綉娘侍女,人人都在說些吉祥喜慶話,他打量著她的腰身蹙眉問:「怎麼衣裳大了這麼多。」

屋裡的笑便停止了。

十來天前重新量過的尺寸,如今卻是幾乎肉眼可見的不合適,空蕩蕩的嫁衣里是少夫人纖細的身子。細細的腰、細細的手腕,就算臉上描了明艷的妝,人也柔弱得很。

沒人再敢說話,大夫很快便被請來。

她褪了嫁衣,換上常服,面上艷麗的妝容卻沒卸。

大夫隔著方帕診脈,他悄悄抬頭看國公府的這位少夫人。聽說這位福氣極好,家世全無卻被破格封了縣主,賜婚給前程不可限量的賀世子,不日即將完婚。

可……真的命好嗎?福氣重嗎?

大夫不敢說,他在這位年輕的少夫人身上看到暮沉沉的死氣。

「少夫人近來起居飲食如何?」大夫問。

小丫鬟細聲細語地代為回:「咱們少夫人口味偏好清淡。」接著細數這幾日每頓端上桌的菜肴甜點,等說到起居,卻悄悄瞄了眼他們家世子爺。

賀元道:「子時前睡下,辰時起。」

倒都還算正常。

大夫又問:「少夫人近日心情如何?」

玉翠睫毛動了動,像是剛剛回神,明艷的妝容張口卻是細柔的音:「還好,並無什麼事記掛。」

大夫猶猶豫豫地不再問,賀元喚了他單獨出去。

他們在聊什麼?

玉翠並不知道,她只望著窗外枯黃的落葉發獃。

之後,她近旁伺候的丫鬟又多了一倍,都是些活潑愛說話的。她坐著發獃時,她們也會想盡了法子,嘰嘰喳喳地說些趣事逗她開心。

她笑笑,但除此以外也沒多少回應。

只是……夜裡依舊睡不著。

她睡不著的時候並不愛亂動,就只木愣愣睜著眼,望著帳頂的合歡花。

她以為夜裡只有她一人是醒著的,可他也醒了。

手撫在她臉側,黑漆漆的眸子看向她:「翠娘,你這樣睡不著有幾日了?」

她沒說話,過了會兒才側頭:「就今天而已。」

他把她攬在懷裡,輕輕拍著她的背,像是在哄夜裡吵鬧著不肯睡的小孩:「翠娘乖,閉上眼,好好睡會兒。」

她於是聽話地閉上眼,額頭抵著他溫熱的胸膛。

他一直哄她,她一直睡不著。

*

她的身子就像被掏空了,木愣愣一具身軀。吃飯喝水遵循本能,卻總有些本能之外的事……比如睡不著,比如飯後不久習慣性地嘔吐。

她的靈魂好像被割裂成兩半,一半認命地按照賀元所希望的樣子活著,另一半卻依舊固執地不肯接受現狀。

她的身體也誠實地反應著這兩種想法……幾乎是無法自控的。

「少夫人……少夫人!」丫鬟們見她又吐了,嚇得厲害。國公府常請的大夫幾乎來了個遍。

那天賀元破天荒回來得極早,丫鬟們惶惶不安,她開口讓她們退下,等賀元走到她身邊,她抿了下唇,聲音柔柔的:「我不是故意的。」

「嗯。」他輕輕地應了一聲,抱起她納入懷中,下頜抵著她發頂,掌心握著她手腕處凸起的骨節,聲音很溫柔,有些微微的沙啞,「沒事,不喜歡吃這些就再換,總有合口味的。」

於是,國公府的廚子換了一批又一批,月俸漲得幾乎能和一個朝廷一品大員比肩。有些頭硬的言官已經往上遞摺子,暗指國公府奢靡了。

可即便如此,玉翠的情況依舊沒有好轉。

吃什麼吐什麼,間隔時間越來越短。睡也睡不著,整個人就算是白天,也反應很遲鈍。

進府的大夫們個個愁眉苦臉,連宮裡請來的御醫們都紛紛搖頭。提起病情,總不外乎一句話:少夫人心裡有事,憂思而至外疾。

事情連清修的長公主也有所耳聞。

長公主特意回了府,本以為是平民出身的兒媳故意拿喬,可真見了榻上氣若遊絲,近乎油盡燈枯的人,便只剩一聲嘆息。

她那兒子也好不到哪裡去,神色冷得連打小伺候他的下人都不敢近身。

那日,母子二人在書房聊了很久。至於聊些什麼,並沒有第三人知道。

賀元親自送母親離開,轉身回了清風苑。

走到門前時,丫鬟擔憂的聲音從裡頭傳來:「少夫人,您要是不舒服……還是待會兒再吃吧。」

「沒事,拿過來罷。」

他走進去時,她依在床頭,低頭蹙眉在喝葯膳。喝了會兒,便難受地忍不住伏身全吐了。

丫鬟拿銅盆接著,要端出去處理時瞧見了他。

「世子爺……」

他抬手示意她退下。

人走了,屋裡就只剩他們倆。

他頓了下開口:「何佩蘭……」

她身子微顫:「不要再去找她了,我說的話仍是算數的。」她抬手端起瓷碗,仰頭要喝。

賀元攔下她,奪了碗。

「你放心,我不是要去找何佩蘭麻煩。」他將葯碗放下,左腿屈膝半蹲在她身前,「翠娘,我是說,何佩蘭那邊你不必再擔心,我不會再尋她麻煩。」

玉翠微微一怔,賀元輕輕撫上她側臉,消瘦到幾乎沒什麼肉。

「我可以放你回去。」

他是這樣說的,玉翠眼珠緩緩動了動,幾乎沒有反應過來。

他從懷裡取出一件東西,平攤在掌心,抬眸問她,「你回京想找的東西……就是這個,對不對?」

紅色的繩結微微有些褪色,當中的赤金小豬光滑圓潤。

她緩緩地伸手去觸,等快要碰到那手繩,指尖卻驀地頓住了,眼神看向他。

賀元將東西放入她掌心,握著她的手掌,輕輕合攏:「翠娘,我要你活著,好好活著。」

玉翠睫毛顫了下,像是不敢確信,緩緩抬眼看他。

他掌心的溫度炙熱,對上她的視線,又啞著嗓子重複了遍:「翠娘,我要你好好活著,不管在哪兒。」

玉翠唇瓣動了下,卻沒有說話。

賀元站起身,把她抱在懷裡,低了頭輕聲問她:「中秋那日,是你離開的契機嗎?」

掌心被金珠膈得微微疼,玉翠略遲疑了下,點點頭:「嗯。」

其實就算她不回答,他也能猜得到。當初告訴她婚期定在中秋時,她的驚愕幾乎溢於言表。他那時不想往下細揣測,只是沒想到今時今日還是得面對。

「什麼時辰?」他問。

「子時。」她聽見自己輕聲答。

「是從國公府直接離開嗎?」

「不,不是,」她搖搖頭,低低說起住持臨終前的那句贈言,「山中水,水中月,月里金玉引路歸。我大概需要找個山澗湖泊。」

「去靈峰山罷,我母親清修的那座山。」賀元緩聲說,「離京城最近的山就是它,山裡有條落月潭,應該是合適的地點。」

「好。」玉翠輕輕應下。

隨後便是一陣沉默。

寂靜中,賀元忽地開口:「不過,放你走之前,我還有個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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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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