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熟識

第三章、熟識

路少琛收到消息趕回縣衙,剛進門便撞上個姑娘。他剛扶穩她,後者大方地抬起頭向他打招呼。

「你好!」她說。用的是北方官話。

這姑娘面容嬌俏,一張笑臉明媚燦爛,路少琛心裡頓時蕩漾開去,把過來的目的忘了個精光。

「你好啊!」北方官話路少琛也能講些,他回以致意,並且斜靠在門邊,努力作出一個看起來瀟洒的姿勢。

「你也是這縣衙的公差嗎?」小姑娘問道。

「那是!」他抹一把臉,整了整衣襟,好讓自己看起來更體面,「小妹妹,不知你是來報案的呢,還是找人的呢……」

「都不是,我是被燕大哥帶過來的。」

聽對方這麼回答,路少琛一個激靈恢復了正形:「燕大哥?你是說燕祁雲?」

她點點頭。

路少琛再抹一把臉,這回顯得有些遺憾了:「你是跟祁雲一起來的那個姑娘啊……那他在裡面嗎?」

「燕大哥在裡面和荀大人談事情呢。你找他嗎?」

「嘶……來來來,過來,」路少琛把她拉到一邊,嘬著牙花為難地詢問,「你一口一個燕大哥,又是跟他一起進城的,那你跟他,你……」他不能明說,好在對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直言不諱道:「他現在是我的!」

那姑娘語出驚人,路少琛嚇了一跳:「啊?!什麼?!他已經是你的了?這說明什麼……這不太好說……」

那姑娘笑嘻嘻道:「這有什麼不好說嘛!我喜歡燕大哥,他一路上都保護我,就可惜人刻板嚴肅了點,但我就喜歡他嚴肅的樣子!」

老實說,在路少琛人生的三十年中,無論是他碰到的、還是他腦子裡想象出來的女孩子,都是溫柔婉約、含蓄嬌羞……沒有一個是會這樣說話的!他重新打量了那姑娘一遍,忍不住道:「哇,妹妹你真是奔放豪邁!」

她順勢介面道:「過獎了,我叫龍小鳳,龍鳳呈祥的龍,龍鳳呈祥的鳳,你呢,你叫什麼啊?」

「我姓路,名少琛!」他拍了拍胸膛,「你可以叫我琛哥,他們都那麼叫滴~」

「哦,琛哥,你叫我小鳳就行了。」

「好的小鳳~」

就在這時,燕祁雲從裡面出來,喊了他一聲:「少琛!」

路少琛回過頭:九年不見,燕祁雲黑了些,壯了些,眉頭鎖得更深重些——其他似乎沒什麼大變化。路少琛本來有一肚子話想說,但當看到這個兒時的好兄弟真出現在面前時,又一句都說不出來了。

「祁雲啊祁雲,你回來前也不寄個信提前說一聲……」他想感慨兩句,客套客套,但不知怎麼的還是攬住他肩膀直奔了主題,「嘖嘖嘖,你是艷福不淺……待會塔吉安娜過來看到,你可就慘了!」

「塔吉……她過得好嗎?」

小鳳在一旁看著,她發現聽到那個名字時,燕祁雲似有頹意,一直以來維持著的雄風立刻打了折扣。她忽然覺得他們的對話自己聽了會不高興,於是便自覺走得遠些。

「她跟你同年,二十九歲了還沒嫁人,你覺得她過得好嗎?」

燕祁雲聽出路少琛言辭間是對他有所責備的。他移開目光:「她不是漢人,不遵循我們的傳統,你不要亂操心。」

「這不是操心不操心,而是你,你和她到底是個什麼說法?當年你們吵了一架你就走了,她這裡等了九年,誰知你個沒良心的帶回來個小嬌妻啊你!」

燕祁雲乍聽又冒出了火氣:「那小姑娘是離家出走的,得找人送回去,跟我沒有那種關係好吧!」

路少琛狐疑地盯著他:「那她怎麼說她喜歡你,你還屬於她?」

「她成天胡說八道!」

話音未落,從街那頭過來了一匹白色的駿馬,路少琛遠遠一望,拍了拍燕祁雲的肩膀:「哎,塔吉安娜過來了,你自己想辦法處理吧,兄弟我沒法幫你,再見!」

「喂!」

路少琛溜之大吉,剩下燕祁雲不得不面對接下來可能面臨的詰問。九年不見,塔吉安娜已不復當年青澀的少女模樣,她一族比起漢人容貌更會老得快一些,但當她騎著白馬出現時,依舊如燕祁雲記憶中的那般風情萬種。她騎著白馬緩緩走近,身著一身白色紗裙,金色的捲髮瀑布般披散在肩頭,在夕陽的照拂下,與滿天紅霞交相輝映。

一個胡人,金髮碧眼,雖然美麗,到底與周遭的漢人還是格格不入的。街上的人對她唯恐避之不及,好似躲避瘟神。九年了,這個地方的人同樣一點也沒變。

他已經做好了被詰問的打算,但是她斜了他一眼,馬匹在小鳳跟前停下。

「我聽說燕祁雲新帶回了個小媳婦,是你?」

她居高臨下,一個胡人竟也會說漢人官話。小鳳毫不示弱,仰著頭向她問好:「你好,請問,你就是塔吉安娜嗎?」

「是。」

「請問你和他是什麼關係?」

「我嘛……」她再瞥一眼燕祁雲,饒有興緻地勾起唇角,「不瞞你說,我是他的青梅竹馬,還差點跟他談婚論嫁……」

燕祁雲臉騰地一紅,一幅無從辯解的模樣。

小鳳聞言,氣沖沖地回過頭:「哦,你有未婚妻!」

燕祁雲無視了小鳳的詰問,只是定定地凝視著塔吉安娜,那一雙眼中是小鳳之前從沒見過的柔情百轉。

但那胡人女子慢悠悠地解釋:「那倒不是,準確來說,我是他的……前女友。」

燕祁雲吃了一驚,他再回望塔吉安娜時,她的神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我……」他意圖解釋些什麼,但並沒有來得及。

「噓,不要多說了,我都明白,」她做了個手勢,便向小鳳柔聲道,「你放心,我跟他已經分手了九年,只是經過看一眼,不是來跟他重燃舊情的。」

小鳳趕緊挪到他身旁,湊到他耳畔小聲向他打聽:「喂,她長得這麼好看,你為什麼要和她分手啊?」

說到這件事,燕祁雲眉間的溝壑更深了。他局促不安,不知該怎麼說明這一切。他就是這樣一個笨拙的男人。

「分手是我提出的,」但塔吉安娜替他解釋,用眼神止住了他的話頭,「因為他的個性——我果然還是不喜歡太過刻板耿直的人。」

小鳳道:「你不喜歡我喜歡啊,他現在是我的,你不可以回搶!」說罷伸出手臂,仗著身材嬌小,把自己掛到了燕祁雲的脖子上,再被燕祁雲尷尬地拍下去。

他從頭到尾無法辯解,也不知該辯解什麼。這個男人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塔吉安娜向小鳳眨了下眼睛:「我不搶,你放心。」

「你說了兩遍要我放心,可你的眼珠子還賊溜溜地在他身上打轉!」

「因為他也不是沒有優點啊,」塔吉安娜輕佻地吹了聲口哨,「祁雲,九年不見,你的身形越發標緻了呢。」

小鳳贊同:「這點我同意,她說得沒錯!」

塔吉安娜呵呵笑出了聲:「哦,你的新女友真有意思。我喜歡她。」

「你跟我來!」他拽過小鳳,急於逃離這種尷尬的境地,但就在從塔吉安娜身前經過的一瞬間,他不由自主地低下頭:「你……抱歉……借過!」

他沒能看向她的眼睛,他對她的愧疚這輩子也說不清。

她等著他的背影逐漸遠去,然後直起腰,駕起馬,朝著相反的方向繼續前行。

一南一北,他和她註定背道而馳。

……

九年間,木瀆縣的變化真的很大。前來定居的人越來越多,房子也多了不少。他帶著小鳳在巷子里繞了半天,才找到自己原來的家。幸好,他家還在這裡。

這裡已被造成整齊劃一的街道,而在九年前,這裡還是個鄉下地方,周圍就是片荒地。時代不同了。

「娘!武爺!我回來……」

他叩響了門,發現門沒關,從屋裡先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接著迎出來一個激動的婦人。

「祁雲,祁雲你回來了,太好了……哎呀,這姑娘是……」她操著夾生的北方官話,但目光熱切,當她看到小鳳時,那目光更添了十分神彩,幾乎就要當場冒金光了!

燕祁雲無奈地又解釋一遍:「娘,這姑娘是離家出走的,過兩天就會被送回家,你不要想歪了!」

「沒有沒有,怎麼會,」那婦人的神色便稍稍黯淡了下來,不過看起來她還是心存希望,「其實如果願意,常住也行,常住也行啊!」

小鳳眼珠子一轉,親昵地上前挽住那婦人的胳膊:「伯母你好,我叫龍小鳳,您叫我小鳳就行。我是願意常住,就看燕大哥肯不肯……」這一番話哄得燕祁雲的母親笑開了花,立刻胳膊肘往外拐,數落起兒子:「祁雲啊,你看人家姑娘多乖巧多有禮貌,你看看你要把人家送走……」

燕祁雲深覺頭又大了,一邊把兩個女人推進門,一邊勸說道:「娘,先進去說話,別在外面大聲嚷嚷……」

即便他解釋再三,他母親邊回屋還邊雙手合十地嘟囔:「祖宗保佑,這次是個正經的漢家姑娘,不是個胡人……」

他見龍小鳳圍著他母親噓寒問暖,自覺是再也插不上嘴了,唯有叉著腰站在院里百無聊賴,好在沒等多久,這家裡的另一個男人回來了,又是一番熱鬧。

這回進門的是個身板結實的老頭,小鳳聽著白大娘的嘮叨回頭細細觀察白家的人口,記住他們的脾氣和容貌。

那老頭道:「祁雲!我聽地主說你回來了,方才出去買塊肉,怎麼樣,在湘西待了六年,京城待了三年,最後還是家裡好吧?」

院中有一陣詭異的沉默,隨後她聽到燕祁雲嘆了口氣:「武爺,以後不要再提湘西了……」

他的態度並沒有引起白三道的注意,後者只道:「哦……好好好,那就不提公務,我今天親自下廚,做幾道好菜!」便一頭鑽進了廚房。

這一天晚飯的桌上後來還出現了兩個人,白三道的另外兩個孩子白小飛和白小竹,分別只有十二歲和五歲。她了解到白家還有一個大女兒白瑞雪,已經出嫁到蘇州府的大戶人家裡,白家已經差人送信過去了,大概隔兩天她也會回來一趟。

在這個家裡,姓燕的就只有燕祁雲一個。

「武爺是我的繼父。我父親去世后,是他一直照顧我娘,把我養大,還教我功夫。」晚飯過後,燕祁雲單獨給小鳳整理出一間空房,為她鋪床時這麼向她解釋。

她喃喃道:「哦,原來你功夫那麼好,是他教的?」

「你今晚睡這間,」他整理好床鋪后又失了好聲氣,「我警告你,在荀大人決定送你回家之前,你不許到處亂跑,也不許到處胡說跟我有什麼關係,等大人改變主意自會有人送你回家,聽到沒有!」

「我聽著,你說了一個月了,我聽得耳朵都要生繭子了,」她裝腔作勢地摳摳耳朵,「我是自然不會到處亂跑溜走的,然後呢,我賭大人以後也不會送我回家的。以後我就把你家當我家,常住這兒啦!」

他無奈道:「我再說一遍,我不會喜歡你的,你不要老當耳邊風!」

「你喜不喜歡我不重要,我喜歡你就可以了啊,」她自信地拍拍他的胸,「我從不在我不感興趣的事物上浪費時間,你是第一個讓我感興趣的人,這是你的榮幸!」

但燕祁雲不買賬:「你太小了,根本搞不清楚情情愛愛是怎麼回事!你以為你喜歡我,只不過是個錯覺!而且我長你十三歲,都能當你爹了!」

「那又怎麼樣,我伯父新討的妾室比他小了二十歲呢。」

「那她滿十七了嗎?」

「呃……」她一噎。越國新法規定,女子滿十七才算成年、才能成親。小鳳只有十六歲,按照法律,她還只是個小孩子,根本沒有求愛的資格。

燕祁雲教訓起她來:「你編了一通謊話忽悠荀大人,是我來不及戳穿你,你不要得意忘形!」

「那你為什麼不跟大人說我槍斃山賊的事情?只要你告訴她,我涉及過人命,那麼我就一定會被押送回原籍,你也就解脫了。」

他一滯:「這就別提了,以後……也不要跟任何人說,聽到沒有。」

「為什麼?」她愉快地逼視向他,「雖然依照法律我是不犯法,但殺了人必須報官,是不是犯法還是應由官府判決才能蓋棺定論。你一個小捕快卻將此事瞞下,知不知道這是在包庇我啊?」

燕祁雲耐著性子道:「你威脅我啊?喂,搞清楚,我是在幫你哎!」

「不難猜,為了我好,對不對?」她摟住他的胳膊,「這種話我以前聽得多了,但你是第一個願意為我知法犯法的人,我的眼光不會有錯!捫心自問,你到底是不是喜歡我啊?」

「沒有!我說過一千次了,」燕祁雲抽回胳膊,盡量與她保持距離,「我幫你自然有我的理由。」

「什麼理由?」

他面上一閃而過的黯然落入小鳳眼中。隨後他乾巴巴地轉移了話題。

「我其實也不是想幫你,只是對大人沒說實話罷了,這不是撒謊。」

「我也一樣啊!燕大哥,每個人心裡都有些不能為外人所見的小秘密,我有,我看得出你也有。但是難道只許你隱瞞,不許我遮掩嗎?」說著說著,她的神情難得凝重起來,「你知道嗎,我不是每句都是謊話的。我真的在我家見過被溺死在井裡的人,整個人都脹大了,你是捕快,見多識廣,應該想象得到。」

燕祁雲搖搖頭:「偶有人失足墜入井中,這談不上動輒把女子沉塘,少混為一談!」

小鳳道:「那要是我告訴你,在我家中,這樣的事每年都會發生個好幾回呢?」

燕祁雲不解:「那就不是意外……我在京城從沒聽說過這樣的案子!你們家人怎麼沒報官嗎?」

她揪起一簇發梢,在手指上打了個轉:「死的都是奴婢,奴婢的命不值錢,我家裡人才不會報官呢。更何況,其中好些人,難保就是我家裡人逼死的。」

「這是草菅人命!」

——果然,這麼說就能激起他對她家人的怒意了。這個男人正直熱心,還很好騙。

「對了,我家裡人正是草菅人命的主,」她加重了語氣,「你在京城待了三年,難道還不清楚京城裡的大戶有多少是這樣的人嗎?」

她滿意地發現,這一言將燕祁雲問住了。

「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逃出來了吧?沒錯,我正是生於這樣的大戶,越是大戶越有見不得光的東西要深埋。我討厭那種氛圍。燕大哥,你能理解嗎?」

燕祁雲對她的態度終於有所緩和:「雖然你不肯告訴我你家到底是哪一戶,但我會託人在京城暗中留意,如果證實你說的是真的,你可以留下。」

她心中暗喜。

「所以……我才會喜歡像燕大哥你這樣純粹的好人,」她猛地在他臉頰上親一口,「讚美你!」

然後在他反應過來之前將他推出房門外:「我睡了!明早見!」

「啪」地一聲,房門合上,燕祁雲這才想到狠狠地擦下臉。

「咳!」他不知該抱怨什麼好,「真是……」

……

縣城郊外,上方山後山亂葬崗。起先是一隻手探出土,接著坐起了一個人。

「咳……咳咳……」這個人撥開滿臉的土,咳嗽了半天,大口呼吸著新鮮的空氣。

月色當空,將這座墳場照得依稀可辨。這個人掙扎著從土中完全爬出,又躺在地上休息了許久,這才終於恢復了行動的能力。當這個人發現自己能走動的第一刻,其便朝著某個方向踉蹌著奔去。其目標就在不遠處,一棵在夏日盛開的巨大櫻樹下。

在零星飄落的櫻花瓣中,其逐漸放緩腳步,小心翼翼地查看樹下的痕迹:那樹根處好似生了病,長出了一枚三尺長的白色圓形物。這個人扒開那個圓形之物,從中流淌出一些粘稠的液體,裡面是空的。

這是一個蛋,而蛋里的東西已被孵化多時,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惡……」

這個人放下蛋殼,往一身襤褸的布料上擦掉沾上手的粘液。顯然現在追究一個空蛋殼已經失去了意義,要找到裡面孵化出的東西,才是最重要的。

於是,這個人將目光投向了山下燈火蔥蘢的縣城。

一個有著兩萬人口的縣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蛋里的東西最喜歡人多的地方,它的藏身之處不言而喻。

「你回來了啊。」這個人喃喃道。

然後其抱起胳膊,重重補了一句:「我也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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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鳳出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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