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立如的故事（九）

不管是哪一種猜測更接近真相，能讓他一個平民百姓成為鼎鼎大名的吳三桂的座上賓的原因只有一個——他的軍隊里急需海上航行的專家。邱大成覺得這個任務有些困難，他出生在渤海邊的一個漁民家庭，確實有些海上生存經驗，所以才敢駕着小船往大海里求生，但他對長江口一帶的水文情況缺乏了解，只能估計出自己每日行進的距離，卻不知道睡夢中被海流衝出了多遠。如果遇見一支迷航的商隊，他倒能幫助他們回到陸地上，不過多費幾天時間而已；若是因為方向指得不準誤了吳三桂的軍事行動，吳三桂肯定會把他扔進大海喂鯊魚——邱大成相信他的人品。

即使僥倖蒙對了方向，船隊順利地進了長江口，也不會有他邱大成的好處。吳三桂是崇禎任命的山海關總兵，福王又不曾撤他的職，所以按照弘光朝廷的立場，他現在還是朝廷命官，這支軍隊也是合法的官軍，當然可以像其他的官軍一樣向路過的州縣索要各種便利。以吳三桂目前的狀態，一旦見到陸地，他肯定要就地休整。如果他手上有《大明疆域圖》一類的東西，就不難發現長江口最近的停泊地就是崇明縣。休整后自有官府接手嚮導、補給事宜，吳三桂也不可能帶着一個殘疾人南征北戰，送一筆銀子打發他下船就是最好的結果。可他現在的官方身份是個在逃的嫌犯，哪能大模大樣地出現在崇明呢？

但是邱大成不能不見吳三桂——別看這些兵士此時倒還客氣，一旦拒絕他們的邀請，他們肯定會動用武力將他「請」過去。明知道自己不是這些訓練有素的士兵的對手，邱大成只能作出一個合理的受寵若驚狀，對吳三桂那並不存在的氣節高度讚美了一番，說了幾個「久仰」、「榮幸」，由著士兵接過他的船槳，將船划向船隊的方向。

吳三桂已經在甲板上久候了，當然，他這般折節下士既不是為邱大成也不是為羅立如。

作為一個鎮守邊關的將領，吳三桂始終對袁崇煥的慘死心有戚戚，他甚至有些擔心，自己將來會不會也落到這般下場。但是傳統的忠君思想和華夷之辨，還有對京師的親屬牽掛束縛着他，他尚未有開關降清的想法。崇禎駕崩的消息傳到山海關，吳三桂覺得一個嚴重威脅自己身家性命榮華富貴的因素消失了，隱隱地鬆了一口氣。至於誠王的合法性問題，他覺得這就像明成祖當年所言，完全是朱家的家事。有這般思想的吳三桂沒有憤然起兵討伐誠王的罪行，不過他也沒有立刻向誠王稱臣，因為他對誠王的能力並不了解，不知道他是否有能力壓制反對派——若是誠王的政變失敗，他的支持者們難免遭到清洗，所以吳三桂想觀察一番再決定是否投下自己的籌碼。

誠王借兵滅寇的消息傳來，吳三桂立刻打消了投靠他的想法——遼東的草木都知道女真人的狼子野心，想出這個主意的誠王該有多愚蠢？他沒有聽從誠王的命令向清兵開關，不僅僅是因為站隊的問題，他也擔心八旗兵趁機奪走山海關，甚至可能有人趁機要了他的性命——守邊這麼些年，他自己都說不清有多少旗人與他有殺父之仇殺子之恨。最終八旗兵從牆子嶺攻入關內，誠王對此怒不可遏，他抄了吳三桂在京城的家，當然也搶走了色藝雙絕的陳圓圓。不過誠王認為他是有操守的皇帝，哪怕是最低級的選侍，也得是冰清玉潔良家女，容不得青（樓）倡優混跡其中。當然他也不會替吳三桂養著姬妾，所以他把陳圓圓作為禮品送給了清軍的將領多鐸。

吳三桂原本以為，誠王敗亡之後，他被抄沒的家產都會被發還，因為他不從賊。誰知他竟被誠王和多鐸戴了綠帽子，作為一個有能力有身份又有名望的男人，面對這樣的奇恥大辱，如果忍氣吞聲，豈不讓天下人恥笑？可一旦揮師西向，他就會陷入腹背受敵的被動局面，若是憑藉雄關死守，既無糧草補給又無援兵支持，彈丸之地能守多久？因而他伐木造船，想要泛海至江南，聯合福王一雪前恥，也為自己求得一線生機。

真的到了海上，吳三桂才知道海洋的風濤何等可怖。他的部下缺乏造船、航海專業的人才，倉猝間造出來的船隻雖比秦皇島外打漁船大了些，作為遠洋船隻仍嫌太小，而且性能不佳，一路上被海浪掀翻了許多，損失了不少兵士、馬匹、糧草，連他自己的坐船也翻了兩回，險些葬身魚腹。現在他迫切地需要一個有豐富航海經驗的人來指點他的航行，不管是誰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他的視野里，他都會客客氣氣地將人請上來。另外他也想知道，在他漂泊海上的這段日子裏，陸地上的形勢發展到了甚麼地步。

在巨大的生存壓力面前，吳三桂顧不得他的官職地位，做出一副求賢若渴的表情，親自站到船頭迎接他和他的妻小、他的將士的大救星。遠遠地看見一艘小船被拖來，船頭上坐着一個男子，右邊的衣袖空空蕩蕩，吳三桂的心不由得一沉：一個缺胳膊的人能幹什麼呢？隨即又想道：「沒有金剛鑽不攬瓷器活，這人敢憑着一條胳膊獨自到海里討生活，若不是發了瘋，便是此中高手。」想到此處，只覺是上天垂憐逃生有望，看向邱大成的眼光越發熱情。及至上了船，也不等邱大成向他行禮拜見，便忙忙地請他到船艙里敘話。

一時分賓主坐定，吳三桂不免向邱大成詢問，為何獨自一人到海上討生活。邱大成思忖了好一會兒，才告訴吳三桂，他原本是南直隸金龍幫的香主，因為福王想將金龍幫的財產據為己有，將他的弟兄盡數抓了，他在陸地無法存身，不得已才往海上逃命。吳三桂相信了這個說法——平白無故的，誰會給自己編造一個逃犯的身份呢？尤其是在官員面前。他心裏有些失望，眼前的人是逃難中慌不擇路來到這裏，他可能不是他們期待的航海高手。不過吳三桂還是從邱大成的話里捕捉到一些對他有用的信息——南京福王的能力與品德究竟如何，所以他還是帶着溫暖的笑容問起了金龍幫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