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兮04

歸去來兮04

路宗涯難得有這樣嚴厲的時刻:「路知寧,你從小是個讓人省心的,你每次做決定都很清楚明白自己在做什麼。今天這件事,你給我解釋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要是晚來一步,你是不是就死了?」

路知寧咳了兩聲沒說話。

路宗涯皺眉,扶著路知寧喝了點水:「不舒服?」

路知寧說:「感覺不太好。」

路宗涯幾乎被氣笑:「黃泉道都被你打開了,你現在還能躺在這兒說話,都是因為我出現得及時。」

路知寧突然又開口,在路宗涯逼問他之前,他先自行交代坦白:「我本來是想和師姐交換的。」

路宗涯眼皮一跳:「什麼交換?你什麼意思?」

「師姐在陰間,魂魄目前仍舊完整,我能感知到她。我想跟她換一下。」

「換一下?你以為你用這個措辭,我就聽不出到底是怎麼回事嗎?」路宗涯重重地將水杯擱放在一旁小桌上,「你打算一命換一命?」

眼見路宗涯將事情說得這麼明晰,路知寧只好慢慢地嗯了一聲:「要從陰間帶回來一個靈魂,需要等價交換,只能我和她對換。」

路宗涯簡直要起身打人:「這種事情,通靈界不允許,你難道不知道?一旦違規被發現,下場是怎麼樣的,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哪怕不說這些,碧君現在活過來,難道就會開心?你讓她怎麼面對自己的父母?而且靈魂置換之後,你是要她活在你的身體里?用你這副男性身體,作為路知寧活下去?哪怕這些都不提,假如她活過來后發現,自己的命是師弟獻祭來的——你讓碧君怎麼接受得了這種事?」

「對師姐來說,是可以克服的困難。」

「那沈有餘呢?」

「……」路知寧竟沒有立刻回答上來,過了一會兒,才說,「就算開始有一些難過,但是得到的比失去的多,他會開心起來的。」

路宗涯提高音量:「沈有餘在學校打人的事情我也知道了!這小孩一定跟你說了些不對勁的話了吧?所以你才做出這種事。你到底是為他好,還是想報復他?如果你真的用命將碧君替換過來,我敢保證,沈有餘剩下的人生都將活在你的陰影下。」

路知寧:「……」

路宗涯臉色陰沉:「我不會讓你再做這種蠢事的。為什麼你篤定自己可以跟碧君對換?憑仗是什麼?拿出來給我,不要逼我使用強硬手段。」

路知寧:「沒有了。」

「什麼?」

「本來可以成功的。但是儀式被你打斷,原本同師姐的聯繫也就斷了。就算我想再度置換,在缺少關聯的情況下,我無法實現。」

路宗涯神色僵硬,片刻后稍緩:「我知道你不說謊。你既然說了這些話,就表示你講的這些都是真的。但那些沒講出來的呢?我都不知道你有多少個驚天大秘密瞞着我。」

路知寧:「……」

路知寧合上眼睛說:「我感覺不舒服,我要睡了。」

室內還有一道身影,無聲無息地站在床邊,路宗涯和路知寧俱是不知。

這便是沈有餘記憶里,有關路知寧大病一場的根本原因。

那天沈有餘放學急匆匆地回家,他直奔路知寧的屋子,走到路知寧床前的那段距離里,他一無所知地穿透了那道無人看見的透明身影:「師父,我回來啦。路爺爺說你身體不舒服,你哪裏不舒服啊?我給你看看。」

路知寧本來睡得好好的,結果被沈有餘撲上來活活鬧醒。他頭很痛,勉力睜開雙目看了一眼,又閉回去了,開口吐出一句話:「你沒脫鞋。」

沈有餘直接兩腳靠着一蹬,甚至都沒用上手,就把鞋子踢飛了出去。然後他爬到路知寧身上:「師父你讓我看看。」

路知寧頭痛欲裂:「你不要鬧。」發覺自己說這句話的語氣略微有些重,便又放輕了聲音說,「陪我安靜躺一會兒。」

沈有餘不說話了,依偎到路知寧身旁蜷著身子。可是他躺着躺着,又不安分起來,湊到路知寧身旁又拱又蹭地吸了一口氣。

路知寧不得已,伸手將這小孩抓住,像逮一隻作亂的耗子:「你做什麼?」

沈有餘說:「師父身上有一股新雪的味道,特別好聞。」

路知寧一陣頭痛,都不知道這小鬼是不是特意來折騰自己:「新雪怎麼會有氣味?」

沈有餘:「反正師父聞起來就這個味道。」

「……」路知寧知道再爭辯下去只會沒完沒了,他冷了聲音,說,「你再鬧,我就把你趕出去。」

沈有餘不服氣,想要爭辯,但怕路知寧真的趕他,於是不情不願地閉嘴。

可嘴是乖乖閉上了,但人卻撒氣似的用力往路知寧懷裏鑽。

路知寧也是沒力氣再說話,便由著這小孩賴進自己懷中。

床上的兩人相依相靠,床旁邊孤零零地留下一道獨影。那樣原本讓沈有餘也熟悉的記憶,卻此刻開始呈現出了截然不同的畫面。永遠不被人看到的孤影。看不到,聽不到,感覺不到,那對其他人來說,就是不存在。假如真的不存在,倒也還好,可這樣的孤影偏偏是「存在」的,他甚至擁有路知寧過去全部的經歷記憶,也擁有獨立的思考。

為什麼會這樣?

就像是一條河流,在某一剎間,分離成兩條,同源而出,可從此以後互不干涉。

這道孤影一直跟隨着路知寧,一直,一直。無法遠離,無法消散,只能這樣以旁觀的角度,注視着路知寧的人生。

要多久才能終止?永遠嗎?好像也不至於。直到路知寧死亡嗎?

那一天沈有餘生日,五靈五柱的「鑰匙」封印徹底失控。如果不能重新控制封印住這股力量,沈有餘會死。所以,路知寧以自身為引,封印住了□□的靈力,代價是自己的生命。

路知寧確實是死了。

但是,無人看見的中陰身卻沒有因此消散。活人至少有選擇自殺的自由,但他沒有選擇餘地。他只能這樣存在着。路知寧的命血遺留在了沈有餘手心的「封印」處,血命的感應,自那一天起,孤零零的薄影從此跟隨着沈有餘。

沈有餘從記憶的霧靄繚繞里,猛然脫離。

彷彿從一個冗長的夢裏醒來,他站在原地待了一會兒。沈有餘往門邊走去,但是沒有挨着門檻,他就突然轉身又折回。

走到路知寧的肉身旁,沈有餘微微傾了一點去看。閉上那雙異化的雙目之後,眼前的人完全是和生時一樣的面貌,彷彿他記憶中的路知寧在眼前睡著了一般。未經歷歲月流逝,一點都沒有變化,仍舊是記憶中的那個模樣。沈有餘看到了對方露在衣服外的,那貼合在脖頸處的繩線。

他的手探伸過去,觸摸到了那邊冰冷的肌膚。這個距離下,或許是心理作用,本來身處室內已經聞慣了的苦意香氣,一重又一重的,竟又復甦濃郁起來,縹縹緲緲地漫過他的鼻端。

沈有餘摸到了那塊玉佩,他小時候因為不懂事而交付給了路知寧,據說這是由他外婆雕刻成的,用以祝福有情人相遇的玉佩。

他脖子上也有一塊,是白色的勾玉形狀。而這一塊被他送給路知寧的,則是黑色的勾玉。兩個拼在一起,就是黑白兩色首尾咬合成一整個圓的陰陽魚。

沈有餘的手指在玉佩上摩挲了兩下,他將玉佩取了下來,轉身又往門外走去。

返魂香匆匆忙忙跟在他身後:「誒,且慢行!吾跟不上——」

沈有餘猛地折身捧住返魂香:「你別跟過來,先在這裏等我。」

返魂香怔了怔:「嗯?」

沈有餘將返魂香擱在了一旁的木柜上,邊往外疾步走出。

他走到外面,看到路知寧等著自己的背影,匆匆的腳步一下子放緩了。

路知寧沒有回頭,他對沈有餘這樣熟悉,只聽腳步聲也能辨認出是沈有餘來了。他很平靜地說:「你現在都知道了?」

沈有餘沒有回答,路知寧轉過身來。

「我之前和你說過的。我不是你要找的路知寧,我不是你師父。」

——這句話沈有餘聽到過的,路知寧,眼前的路知寧和他說過差不多的話,可他當時並不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但現在他懂了。

「我很遺憾,但是很抱歉,那個陪伴你,讓你用到破顱釘的人,從來都不是我。你要的師父並沒有重新活過來,我害你空歡喜一……」

沈有餘氣勢洶洶地衝過去,用親吻堵住了對方說話的嘴。

路知寧那張鮮有表情的面孔上,出現了一絲空白的愣怔,他按住沈有餘的肩膀將人推開:「你……你為什麼突然——」

沈有餘直接打斷對方的話:「我喜歡你。」

路知寧僵住了。

沈有餘直接將手裏黑色勾玉形狀的玉佩,掛到對方脖子上,目光鎖住路知寧:「你怎麼說?」

路知寧握住沈有餘的手腕:「你明明知道我不是——我不是你師父。」

沈有餘點頭:「沒錯,我知道。你不是師父。如果你是師父,你以為我會這樣親你嗎?」

路知寧怔怔地看着沈有餘。

沈有餘靠近了,用手捧住對方的臉:「你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你是個小孩的樣子,不能說話,還是我給你取名叫寧寧。你不是師父。你是我找到的寧寧。而且,是你先勾引我的,是你親我,結果你現在想不負責,想要對我始亂終棄嗎?」

路知寧說:「你不要鬧了。」

沈有餘仰頭更加靠近:「我沒有——我想起來了。高中的時候,我那會兒已經被破顱釘給釘過,通靈相關的事情都不記得。那段時間,我有一塊很靈驗的橡皮擦,我在上面刻了ABCDEF。每次考試遇到不會的選擇題,我就會拋橡皮擦。如果當天拋的次數不超過十次,得到答案都是準的。」

「我當時猜測是有學霸考神在教室里留下的精神波動,跟這塊橡皮出現了共振反應,所以才會出現這種堪稱靈異的情況。我還因此給這塊橡皮取了個名字,叫做『斬天霹靂輪迴金光百千萬劫化閻浮之御考卜卦橡皮王』。」

「現在想起來,其實,當時在推動橡皮擦的,是你對不對?」

路知寧說:「這種事情沒有意義。」

沈有餘輕聲說:「怎麼沒有意義?明明都是我和你相處的細節。我以前是不知道,可你以後可以慢慢告訴我。」

路知寧避開沈有餘的目光,他的聲音同樣很輕,但他說:「不行。」

很堅定的語氣,然而聲線卻略微有些發顫。

沈有餘用力扳過路知寧的臉,逼迫對方重新回看自己:「為什麼不行,你不喜歡我嗎?你不想和我在一起,是要祝福我餘生跟別人一起度過?你是想讓我用你教會我的吻法,去親吻別的——」

後半句話沒說出來。

路知寧放開沈有餘,他覺得胸中悶窒,明明只是靈體,不該有這一類的感覺,可他居然還是感覺到。過去自製到遊刃有餘的親吻失了分寸,將對方的下唇都咬出血來。他看着對方緋紅的唇舌,慢慢的,慢慢地又靠過去,將那一點唇上的血漬輕輕地吮吻乾淨。

沈有餘很小聲地倒抽了一口涼氣。

路知寧貼著沈有餘的嘴唇,輕聲說:「想知道我的想法嗎?」

沈有餘小幅度地點了點頭。

新雪的味道。新雪有什麼味道?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路知寧身上帶着此種氣味,淺淡的,縈繞鼻端不散。他開始覺得口渴,路知寧說話時的氣流細細地落在他的肌膚上,像細微的風,填不滿他的心。

「我和你師父不一樣。你師父是情緒很淡的人,有喜歡的人,喜歡的事,喜歡的物,只要在旁看着就好。我做不到。我在成為靈的這段時間裏,學會了人類一切強烈的負面情緒。你覺得你看到我,同你師父路知寧像嗎?如果是,那就是我在偽裝。」

「——你知道我學得最好的負面情緒是什麼?」

沈有餘靜靜地看着路知寧。

路知寧輕聲告訴他:「是嫉妒和佔有慾。」

「同樣是路知寧,為什麼他可以憑藉肉身活着,而我只能旁觀?為什麼你眼裏從來只看得到他,看不到我?哪怕現在,即便我獨立存在於這個世界,你還是透過我在找尋你師父的身影?」

沈有餘立刻反駁:「我沒有。」

「你有。」

「……」沈有餘頓了頓,「好吧,就算我有。那你的獨佔欲呢?為什麼不來獨佔我?我允許你的獨佔,希望你來獨佔——讓我不要想其他人,就只能想到你。」

路知寧像是被尖刺給刺到了那樣,猛然間放開沈有餘。

「你根本不明白自己在說什麼。」

沈有餘順勢握住那枚被他掛在了路知寧頸上的玉佩:「我知道我在說什麼,是你不明白我的心意。」

時光同記憶交融。刺骨的浮光或是溫暖的黑暗,作為靈體的他不需要睡眠,所以總是一個人靜靜地看着日出撕裂夜幕。陽光第一縷落下,穿透窗戶落進室內,總像是狹窄過道。塵埃在光暈中紛紛揚揚,難以想像竟然可以這樣肉眼清晰。身邊所有人都在睡夢之中,每當這一刻,路知寧總是無比明晰地知道,自己是怎樣獨自一人。

「我知道了。」路知寧嘆了口氣,「那你明天早上起來陪我看日出。」

沈有餘正費勁心思想着要怎麼說服路知寧,就算用些無恥的騙人手段也在所不惜。他突然聽到路知寧說出這話,有些沒反應過來:「你說什麼?」

「我想要你陪我看日出。可以嗎?」

「日出?為什麼……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會說到日出。」

「因為喜歡你,所以想和你一起看日出。」

沈有餘驚了一跳,磕磕巴巴的:「所以,你是,你是——」

路知寧吻了吻沈有餘的眉心。

終於不再是一個人徹夜的獨坐獨醒。

往後有你。

【完】

※※※※※※※※※※※※※※※※※※※※

終於完結了。

其實這是一篇寫到一半差點棄坑的文。說來話長,所以就不多說了。本來以為自己很有傾訴欲的,但寫了個正文內容結尾章節,感覺自己整個被掏空。

這大概是我字最多,數據最冷的一篇文,但是我在連載過程中體驗到了小讀者對我1on1的地雷追更模式,一直到文章結束。像這種情況,整個晉江不可能找到第二對。

這一點我很有信心。(喂

下一篇會去寫《渡劫作弊的我翻車了》,古耽,主角下凡渡劫,歷劫的人下凡時都身負被安排好的劇情線,模式有一點點類似「穿書」哈哈哈。

《逃演》和《界外》兩本寫完之後,我感覺自己完全就是在試錯,不能說是白寫,畢竟試出了好多雷電錯區,很清楚地知道了怎麼寫是會把自己裝扮成沒人要——甚至還會被人狂扁的作者(。

所以,下一本我準備好好調整路線了,堅持絕對主角地位不動搖,走爽文路線,也會好好給主角安排好「高光」時刻。總的來說還在構思中,具體發展和現在的文案會有出入啦,到時候會修正。應該是俄羅斯套娃類型的受,和移動人性實驗室類型的攻。兩個人都超中二,互演的那種。

準備6月1日開文,希望大家——儘管可能看到這一段話的,並不存在「大家」這個分類概念——能預收支持一下。嘿嘿,6月1日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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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在2021-02-0520:11:04~2021-02-0801:10:0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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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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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外不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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