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兮03

歸去來兮03

可是真正動手時候,那點殺意被不知名的情緒扭曲。

不曾見面時,過去的一切只是一幀幀的記憶,它居高臨下地旁觀,直到真正相見,才發現,原來曾經提前預設的不屑和冷靜都是笑話。

它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矛盾而完全對立的兩種想法,充斥它的大腦。既想要溫柔地擁抱住對方,又想要殘暴地將對方開膛破肚。所有記憶混雜在一處,它第一次見到沈有餘……不對,是路知寧第一次見到沈有餘。那麼小的一個嬰兒,四肢卻胖嘟嘟的,還一節一節,好像被系了線一樣。

屍妖的記憶一下子斷檔黑屏,就彷彿是不兼容的兩樣東西絕對不可以混雜。王佑君最後把所有都壓在了它身上,說來好笑,明明那麼多東西都算計進來了,無論是家主婆婆的反應,還是路知寧跟沈有餘的反應,可到頭來還是功虧一簣。被最後搶走的王家「鑰匙」,那是神木的佈局算計嗎?那個器靈利用他們「戲耍」王家,但或許其立場從頭到尾都不曾站在他們這一邊,所以又用自己的「後代」來戲耍他們。

當然,它最沒有想到的是它自己。

看到沈有餘可能死在自己面前的瞬間,這具身體自行就動起來護住了對方。甚至,它的意識都來不及反應。陰魂不散的路知寧,死了都莫名其妙要護住沈有餘的路知寧。被刨去了靈魂剩下的身體,居然還遵循着曾經的記憶本能在行動,真是情深義重到叫人覺得可憎。

既然都已經死了,那為什麼不能死得乾淨一點?簡直如同被人咀嚼到沒有甜味后吐出的口香糖,明明它想要遺棄,但走出幾步卻發現,自己鞋底不知何時居然重新黏上那麼一塊甩脫不掉的垃圾。

強烈的不甘以至於催生出更為強烈的怨恨情緒,覆蓋住了其他僅剩的細微心情,那是不足一提的,鬆了口氣似的複雜心思,並不想承認,但它居然好像也是不大希望沈有餘去死的。

太可笑了,它有什麼立場心疼沈有餘?它有這個閑工夫,還不如多多心疼它自己。

如果在「死亡」降臨后的「世界」里,人們還能重逢,也不知道王佑君看到它之後,會對它說些什麼。指不定是一副失望但又沒覺得很意外的模樣——彷彿能看到對方對它搖頭嘆息的樣子。

莫名的,在意識消散的最後一刻,它想起王佑君曾經對它說:「如果,人類都不是被自然生出來的就好了。」

「反正只是精子和卵子結合后,胚胎依存子宮環境生長到能夠脫離母胎而獨立生存就算『誕生』。假如科技足夠發達,這樣的場景就能被模擬。孩子可以被批量生產,也不要由那些父母撫養。為什麼要被『父母』撫養?有些人他們自己都活不明白。」

「明明更好的辦法是由統一的教育機構養大。大家都被在同樣的衣食住行條件下長大,接受同樣的知識灌輸教育。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這個人長大后成為廢物,那就是他本身不行。在這樣的情況下,人們在長大后,對於那些本身的力不能及之事,也只能無話可說,無法歸罪任何人了。」

那時它說了什麼來着?

哦,它說他因為被父母遺棄,小時候長在孤兒院,所以是在嫉妒。

「是的吧。」王佑君聽了它的話,笑起來,它不太懂他這個笑容是什麼意思,「你說的也沒錯,我確實嫉妒。但有些人根本不配他所有的一切。有多少是他們自己取得的?甚至他們自以為的『努力』,其實也不過是在一開始就獲得了比其他人更多的東西。這世界上,多的是連『想努力』的權利和機會都沒有的人。但有些人,運氣足夠好,出生投胎所得條件比其他人更優越,他們可真是『高人一等』。」

倘若「鑰匙」封印全部開啟,世界會變成什麼樣?

陰陽兩界一直以來是分離的,安息的「鬼魂」活在鬼的世界裏,生氣盎然的人們活在人的世界裏。涇渭分明的兩個世界,被「五靈無柱」隔絕分離。而人死之後就會回歸「酆都」鬼的世界,這是大多數的情形,但也有例外,比如異化了的鬼煞厲鬼,那是無法歸往「酆都」滯留人間的存在。

這些鬼煞擁有怪異的食慾,是普通靈體不會有的。它們以靈體為食物,同時吞吃這些「同類」能使它們變得更強大。人間沒有「鬼」,都一徑去了「酆都」,所以這些留在人間的鬼煞才會憑藉本能作惡,不斷虐殺活人,以製造出能夠滯留人間的同種「鬼煞」,滿足口腹之慾。

假如陰陽兩界突然在某一日重疊相通,那麼這些只存在於陽間的「鬼煞」,原本「進食」不易的鬼物,就能獲得無數唾手可及的「食材」。它們吞吃了靈體會變得強大。陰陽兩界相隔絕時,這些鬼物要成長並不容易,往往在成長到一定階段,就被通靈者消滅。可一旦兩界重疊,厲鬼們就平白擁有了無數「零嘴」,它們沒有節制地不斷進食,不斷強化,人們根本來不及對這些鬼物做出處理,它們說不定就變得過於強大,而能肆意殘殺人類了。

整個世界變成「養蠱場」。

養蠱是將爬蟲們放入密封的罐子裏,令其互相吞噬。強大的將弱小之物吞吃殆盡,毒多的將少毒之物啃食完畢。等到揭開罐蓋那一日,最終只剩下一條最毒最凶的蟲。

一旦陰陽兩界相通,鬼吃鬼殺人,最後的最後,世界上一切生命靈體都將不復存在,只剩下一個煞氣最重最兇悍的鬼物。

這是王佑君實現他「公平」概念的另一種方式嗎?

全然扭曲的畫面,一切像是要崩潰那樣急速倒行。眼瞳淤積著一圈血暈的屍妖,單手支撐著下巴,置身於神木林。王家用來祭祀祖先的地方,卻藏了它那麼一個污穢骯髒的東西,不知道鎮上那些人知道了之後,會不會氣得要吐血。

它其實相當於是被煉製出來的一種「器」,煉化得並不盡善盡美,猶有缺憾,總得定期回來神木林進行再次煉化的修補。

屍妖在等着重新進入「血罐」之前,同王佑君閑聊一二:「我看到你們那個家主婆婆給你發糖了,好吃嗎?」

王佑君並不想多提的樣子:「只是糖而已。」

屍妖「哦」了一聲,意義不明地笑了兩聲:「她對你挺好的啊。」

王佑君不答。

整個王家,對其他所有人,王佑君都可以抱持一種隨意閑聊的態度,唯獨除了當家的家主婆婆。並非一味的維護,只是不願多提,哪怕偶爾話題涉及到了,也總是輕描淡寫的略過。屍妖冷笑說:「她要真對你好,你在王家也不會被人『欺負』。」

「燈具在照明時,會在燈下產生陰影。」王佑君指了指它的面前,「越是近在身邊的事,有時候越是難以被人發現。這叫『燈下黑』——好了,東西都已經準備妥當,你該進去了。」

它站在「血罐」前,嗤了一聲,神情像是不屑而且嫌棄。

隨後,目之所及的畫面是徹底崩毀,「血罐」里的血液滿溢視線每一寸,紛雜的人語聲逆行而至,某種可以被感知的混亂降臨。

世界顛倒,場景突變,它睜開眼,眸周一圈的血色「圓環」消散徹底。它不再是它,而變成了他,曾經的路知寧。這是路知寧的記憶。

路知寧記憶里沒有父母,家人就只是路宗涯,這是他的監護人,他被教會喊對方「師父」,喊了幾年後,他問路宗涯:「你是爸爸嗎?」

路宗涯嚇得夠嗆,一陣猛咳:「我是你師父。師父歸師父,和爸爸沒關係。」

路知寧聽完這話,表情冷淡地說:「我知道了。」

也不問自己為什麼沒有爸爸。

除了路宗涯,路知寧還有一個師姐,是某一日突然就多出來的。路知寧覺得多出這麼個師姐沒必要,他當日也直接表達了這個想法,結果被對方揍了一拳。

只被揍了一拳沒被揍一頓,是因為路宗涯及時制止了寧碧君的暴行:「啊,碧君啊,打人是不對的啊!知寧他也不是針對你,他只是講話就這個樣子啦!」

所以寧碧君對路知寧第一印象是,長得挺好看一小孩,怎麼沒長張說人話的嘴?

而路知寧雖然挨了一拳,但他對寧碧君並不在意,直到路宗涯佈置下作業,他發現自己每次完成情況都比師姐寧碧君差許多。寧碧君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用故意誇張地表情陰陽怪氣地說:「不是吧,居然有人沒辦法做到我這個程度?太難以置信了吧。」

那些功課路知寧學着從來不覺得難,他總是能很輕鬆地完成,所以一直沒怎麼把那些當回事,只是路宗涯讓他學,他就學了。然而如今不止他在學,他多了一個師姐,兩個人一起修習,一切就有了橫向對比。路知寧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是屬於很差勁的水平。

並非是起了爭勝之心非要比對方強,但比對方差那麼多,一定是自己不夠努力認真的緣故。別人可以做的事,自己沒道理做不到。他很努力地修習,還是比不上寧碧君。不過不知為何寧碧君對他的態度變好了許多,可能是看他這麼努力結果卻仍舊如此差勁,所以起了同情之心。

「如果有不懂的,可以來問我。」

他沉默,遲疑了一下,隨後比劃了某個靈術中的一節:「這裏總覺得轉不過來。」

寧碧君手背在身後走過來:「讓我再看看。」

兩人的關係,從此改善。慢慢的,路知寧同師姐寧碧君的差距逐漸縮小,甚至有時候可能可以比寧碧君做得更好,但他不動聲色地維持着比師姐差一點的表象,凡事不盡全力,也不算說謊作假,只不過本來可以做得更好,而他沒有去做罷了。路知寧看着師姐神采飛揚的臉,覺得這樣就挺好。

兩年之後,路宗涯帶着他們外出學習交流,他們和王家的人比試,結果輸了。寧碧君很不開心,但忽然想到什麼,雙目一亮。晚上的時候,她摸進路知寧的房間:「師弟,快脫衣服。」

「……」

路知寧什麼都沒說,但是以防備姿態抬手按住自己的衣領。

寧碧君摸出「符針」:「想什麼呢!我有贏他們王家的辦法了。我給你紋個符印,你馬上可以變得更強。」

她說完就上來動手扒路知寧的衣服。路知寧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事情,也沒和人有過這樣親密的接觸,懂事之後,師父路宗涯都沒對他這樣。他自己一個人睡一個房間,自己洗換衣服,和人相處總是保持一臂距離。然而此刻寧碧君的手指碰到了他的腰,直接的肌膚相觸,路知寧簡直有些惶恐了,他掙扎著不讓師姐更多地碰他。

寧碧君像掐住不聽話的貓貓狗狗一樣按住他:「你害羞什麼啦,就脫個衣服。我一個女孩子都沒覺得不好意思,你反應怎麼這麼大,是不是男人?」

路知寧覺得寧碧君這話說的不對,但他不知道怎麼反駁:「不是這樣的……」

「不要扭扭捏捏了。」

寧碧君非常強硬地扒了路知寧的上衣,用「符針」在路知寧的後背上紋上符文。符文畫在紙上有各種妙用,紋在人的身上也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寧碧君費勁千辛萬苦,在路知寧的背上紋了能夠聚靈的符文,可是落筆完成後覺得不好看,配不上師弟,又修修改改,竟變成盤旋的龍。

赤紅色的,張牙舞爪,龍尾甩在左肩處,一直延伸到左臂上。

「符針」最後一筆刺下,略略有些重,血珠滲出,她沒多想,舌尖探出一點,低頭將那顆血珠舔掉。寧碧君抬頭髮現路知寧顫得很厲害,銀色的捲髮都濕了,蜿蜒貼在頸上。她咳了一聲,清了清嗓音說:「感覺怎麼樣,有沒有覺得自己變強了?明天我們就去打他們個落花流水!」

那道被寧碧君改進過的符文確實很有效用,不只是當下幫路知寧能更好地聚靈,甚至在以後的修鍊過程中也一直發揮作用。

師姐姓寧,是寧家子弟,她來路家是為了拓展知識輔助進修,本身修習的主要還是符籙,所以她並不是總在路家,一年有大半的時間還是要回寧宅的。路知寧不知道寧碧君回寧宅的日子是怎樣的,但他感覺到,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師姐從寧宅過來路家時,總顯得不是那麼開心。並非是因為到路家而變得不高興,而是因為在寧家的那段日子,顯然讓原本神采飛揚的師姐黯然失色了。

他不知原因,但師姐不說,他也不打算多問。他們通靈界修習各種靈術,如果不是特殊原因,也是要跟普通人一樣去上學。那一年寧碧君畢業,和同學們聚會顯然喝了很多酒,神志不清地被送回來。

師父路宗涯不在,他照顧師姐。師姐一直說着胡話,中途睜眼看了他一眼,仍舊神志不清,但認出他來了,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說了一句:「為什麼沒有跟你一樣是個男的?」

路知寧不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只是俯身將師姐鞋子脫了,對方突然毫無預兆地大哭:「我那麼努力是為了什麼啊。」

寧碧君的父親是寧家的家主,她從小很優秀,符術修習很有天分,她說她以後也要當家主。寧獻榮卻說:「你當不了家主的。」寧碧君不明白:「為什麼?」寧獻榮說:「你以後要嫁人生子。」她說:「嫁人生子怎麼了,我姓寧。」寧獻榮說:「嫁出去,就不是寧家的人。」

寧碧君皺眉:「這是什麼腐朽的想法。」

寧獻榮回應:「規矩就是這樣。無論別的地方變成什麼樣子,那都是別的地方。在寧家,你想要做家主,就要遵守規矩,不然就別想當。」

寧碧君眉頭皺得更緊:「那我跟媽媽一樣,也找人『入贅』總可以了吧?」

寧獻榮搖頭:「碧君,你知道為什麼我是家主,而小娥不是么?」

寧碧君說:「因為媽媽身體不好。」

「不。」寧獻榮看着自己的女兒,「是因為我是男性。寧家的家主只會選男性,哪怕我是個『入贅』的『外人』,可我是男性。有了這個前提,再借你媽媽的名義,我才可以做家主。碧君,你是你女孩兒,你想要做家主這個想法是不可能實現的。」

「為什麼?」寧碧君簡直覺得匪夷所思了,「我比他們都厲害,他們那些男的,哪一個比得過我?」

寧獻榮嘆了口氣:「這不是重點。這個位置,頭銜,不是誰能力最強就能得到。它本來就是個虛名,你沒必要非得追求這個東西。它不值得你花那麼多氣力。」

但有時候你能不能爭得到是一回事,不被允許去爭又是一回事。寧碧君大發脾氣,但發脾氣是沒有用的。並且,當她被父親提醒這一點之後,她發現寧家就是這樣。她故意在人前說出自己想要當家主的志向,其他人只是笑笑看着她。那種目光,就好像是看家養的四腳着地寵物,突然直立行走了那樣。異常,但是可以一笑置之。

「作為一個女人么,最重要的任務,就是以後結婚照顧好家庭。太有野心是做不了一個好母親的。」

「讀書的時候,成績好的大多數女孩子。但小時候的這點死讀書的成績,能證明什麼?反而讀得太多,把腦子都讀死了。男孩子調皮,他們才更聰明,只是不願花時間在讀書和修鍊上,所以才比那些女孩子差一些。他們要是跟女孩一樣聽話,成績肯定更好。以後真正出人頭地的,你見過有什麼女的嗎?都是男孩子。」

寧碧君氣得快要張口就噴火。她努力想要改變大家想法,但只是得到不以為然的反饋。積壓了太多的情緒在酒後爆發,寧碧君含糊不清地咒罵說:「去他媽的結婚生子,我這輩子都不要老公也不要生小孩。」

路知寧看着師姐那一張哭得亂七八糟的臉,形象全無,他遲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師姐的腦袋,因為師姐很傷心的樣子,他很想安慰對方,但不知道怎樣做才能更好。

寧碧君醒來后,故作無事,似乎不記得自己酒後的失態。她在靈術修習上變得比以前更用功刻苦,並且努力研究用靈術改進符籙的方法,而路知寧在旁也會幫忙想辦法。

不過,路知寧的幫忙過於盡心,遠比他與師姐過招時更用心,以至於讓寧碧君察覺到,原來路知寧之前跟自己比試時,一直都在「放水」。

「耍着我玩很有趣是嗎?!看着不如自己的人,這樣蒙在鼓裏又以為自己很厲害的樣子,很快樂是吧?」

路知寧不知道為什麼寧碧君會發這麼大的火,他說對不起,但對方從此再也不來路家了。路宗涯不明所以,有些被嚇住,直問路知寧:「你們這是怎麼了?怎麼吵成這樣。」

路知寧不知道怎麼修補自己和師姐的關係,然而也就是在寧碧君跟他失和的時間段里,對方沒有一點徵兆地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突然陷入愛河,簡直跟中蠱了一樣。

曾經醉酒哭着咒罵說這輩子都不結婚生孩子的人,步上了婚姻的殿堂。人類是這樣多變的存在。可能只要時間夠長,只有給予足夠的契機,一個人觀點和想法可以完全顛覆。路知寧心想,但不論怎麼樣,只要師姐幸福開心就好。

寧碧君懷了孕之後,有一種和以前完全不同的氣質。路知寧跟着路宗涯去探望她,她看到路知寧的那一瞬怔了怔。會面期間,兩人有一小段時間的獨處。寧碧君說:「師弟,我剛剛其實就想同你說了的,好久不見。」

路知寧有些無話可講,所以只說了一句:「師姐。」

「還真是好久不見。上次見面是什麼時候?好像是我們吵架那會兒。對不起啦,我以前那個臭脾氣。」寧碧君笑起來,「很難有人能受得了——我也受不了。我這個師姐一直當得不合格。」

路知寧說:「不會。師姐一直很好。」

然而有時候人生過於反覆無常,實在讓人難以預料。大家眼中看到的世界,永遠都不是全貌,只是冰山一角。沒有人知道,自己會在什麼時候,觸碰到隱藏的那部分。而一旦觸及到這些內容,便表示著原本生活天翻地覆的改變,甚至可能是毀滅。

師姐將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交給了他和師父,並沒有支撐太久,就撒手人寰。小嬰兒又會哭又會鬧,脆弱又容易生病,路宗涯帶了這孩子一個禮拜之後,就快崩潰了。路知寧冷靜說:「我來。」

路宗涯立刻對着路知寧露出敬畏的表情。

跟隨父姓的小生命,名字取意「年年有餘」。沈有餘。

所有人在嬰兒時期,都是這樣粘人的嗎?睡覺不肯一個人躺在嬰兒床里,一定要有人陪在身旁,不然就哭鬧不休。也不知道這樣難搞的小孩兒,之前寧獻榮是怎麼撫養的。

稍長大一下,學會了爬行的小孩就開始滿屋子亂爬。不知為何,這小孩總喜歡爬進各種奇奇怪怪的角落隙縫裏,這也就罷了,還經常在卡在裏頭出不來,然後就開始哭。精力過剩的小孩。再後來,沈有餘再大一些學會走路,話都還說不利索,就先自行摸索騎着家裏的大狗往外到處跑。

小孩第一次一聲不吭地騎着狗溜出去時,把家裏人嚇了好一跳,路宗涯急得團團轉,以為沈有餘被寧家捉走遭遇了不測,差一點就要衝去找寧獻榮拚命,結果這小孩騎着狗自己回來了——

外面太陽太大,太曬,小孩是回來找自己的遮陽小帽子。

路宗涯把沈有餘提拎起來,十分激動:「你什麼時候學會騎狗的!怎麼出去不跟家裏說一聲?!」

小孩無辜睜著大眼,眨巴兩下,聽不懂人話。

路宗涯提着沈有餘去找路知寧:「我快瘋了!這小孩到底像誰?碧君小時候也沒這樣。」

結果路知寧跟他說:「你嚇到他了。」

路宗涯低頭一看,果然看見小孩兒眼裏包着一包淚,馬上就要哭。他連忙像甩脫一塊□□那樣,將小孩塞進路知寧懷裏,抱頭逃離現場。

這孩子偶有讓人哭笑不得和頭痛的時候,但總體來講,沒出過大事,只有一次在小學的時候,被校方要求「請家長」,因為他和同學打架,把別的小孩鼻樑骨都打斷。

被打的小孩之前說沈有餘有媽生沒媽養,還說了其他許多挺難聽的話。

路知寧到場時,沈有餘梗著脖子,只說:「我沒錯。是他不對。」

見完老師,解決了賠償一事,路知寧將沈有餘接回家,神情淡漠的,好像一直以來,路知寧都是缺少情緒的模樣。他說:「你和別人爭這個作什麼?總歸你有我和你路爺爺。」

沈有餘聞言,立刻紅了眼眶:「你們對我再好有什麼用!你們又不是我爸媽!」

確實。

路知寧也這樣覺得,他和師父對沈有餘再好,沈有餘的人生也始終缺少父母的陪伴。其實一直以來,他對師姐的死亡耿耿於懷,路知寧始終覺得,師姐不該就這樣死去的,所以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在嘗試一件事,利用靈術和符文——

他想要復活師姐。

其實事情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但這些年他開始猶豫。早上送沈有餘出門上學,他心裏想着今天答應好了晚飯要給沈有餘做魚香茄子,所以明天吧。第二天以同樣的心態想着,等明天吧。明天明天,又一個明天,沈有餘的話讓他突然驚醒了,是他在拖延。

晚上吃飯,路宗涯不在家,去鎮上別家大爺那裏聊古畫去了。沈有餘這小孩扒拉幾口飯,看着路知寧欲言又止好幾回,終於開口:「你、你……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

路知寧沒說話,因為他沒有生氣。

沈有餘擠到他身邊,攥住他的手:「我知道我今天說錯了話。你不要生氣好不好。」

不知道性子像誰,這小孩比起同年齡的其他大多數男孩子,要更會撒嬌耍痴。可能因為小時候太皮,挨揍次數太多,為了自保於是摸索出了一套針對性的「自救」方法。

晚上這小孩非要到他房間里來,跟他擠一個被窩。很快,沈有餘的呼吸聲變得平緩,應該是陷入睡夢之中。路知寧沒有合眼,他想着以後可能見不到這個小孩了,在黑暗中親了親對方的額頭。

第二日他佈置好一切。寧碧君當年死時心中含怨,幾乎厲鬼化,路知寧以符文囚住了那一團似是而非的靈體,但寧碧君最終並未厲鬼化,那一團中陰身與符文自人間消散,但路知寧卻依舊能感知到符文的存在——不在陽間,在很遙遠的另一個空間。

毫無疑問,那個地方是與陽間相對的存在,陰間,酆都鬼城。

陰差陽錯之下,構建出的這一段聯繫。路知寧不敢妄動,怕這唯一的聯繫也斷了。這些年裏,他一直在研究令死靈復生的方法,而他確實也研究出了風險最小的辦法,他打算開啟連接陰陽兩界的空間節點——「黃泉道」。

只需要一點空間缺口就好。

封閉的室內,古怪的儀式無聲進行。無窗的房間,門一旦合上,便沒有光。深潭一樣的黑暗裏,路知寧的所有動作都無法被分別。在某一瞬間,死生交錯的扭曲空間就這樣降臨在了室內。

明明還是處於墨汁一般的黑暗之中,視覺幾乎沒有什麼變化,但凡是身在其間的人都能感知到——不一樣的,這已不是原本的那個封閉房間,此地已成異度。

不知過了多久,無盡的黑暗裏,忽然多了些白色微光。居然鵝毛大雪——至少看起來像雪。但這些雪並非常規認知中的「自上而下」降臨,它們竟是反向的,從地面逆向飄入空中。

黑暗的世界一切顛倒錯亂,再仔細看去,地面上竟伏着大量骸骨,而那些紛紛揚揚的雪花,就是從那些枯骨中散溢而出。

黃泉道。這就是黃泉道。

傳說中,走過黃泉道,渡過三途河,就能抵達酆都鬼城。

路知寧往前踏了一步。

——「路知寧!」

因為被人從外強行闖入,扭曲的空間奇點瞬間崩塌。路宗涯面色鐵青:「路知寧你在幹什麼?!」

室內異象崩塌的剎那,沈有餘看到了一扇「門」。極為恐怖的熟悉感覺,是那日五把「鑰匙」差點齊齊解封時,他所感知到的,出現在他身後的「門」。

受到空間亂流衝擊的路知寧,如同提線偶人被剪斷傀線那樣,摔倒在地。然而詭異的是,路知寧的肉身倒下之後,一道有着跟他同樣面貌的靈體,矗立原地。

路宗涯急切地衝上前去扶住倒地路知寧,發現還有呼吸時,他鬆了一口氣。掃了一眼散落在地的儀式器具,路宗涯沉着臉,匆匆忙忙的,便打橫抱住路知寧往門外走去。

然而除了旁觀這段記憶的沈有餘,沒有任何人看到室內靈體模樣的路知寧。

那一天,路知寧一分為二。他的一半以肉軀之身繼續照常活下去,而另一半,則成了沒人看見的中陰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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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外不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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