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赤子之心

第3章 赤子之心

王妡離開正堂,走過長長的迴廊,跨過分隔前堂與後院的垂花門,忽然停住。

「姑娘,怎麼了?」跟着伺候她的侍女蘇合輕聲問道。

王妡左右瞧瞧,然後面向蘇合,眼中微起波瀾,瞬間又平復,淡淡說:「前頭帶路。」

蘇合詫異了一瞬,朝王妡看去,卻見她神色平靜望來,眸子則幽深難辨,心頭霎時如擂鼓般猛跳幾下,不敢問,緊著兩步走在了前頭。

王妡不疾不徐跟上,背脊筆直,藏在外衫廣袖下面的手交疊著放在身前,左手緊緊握住右手,握得手指都青白了也不放開。

從垂花門往西北方走,繞過賞水的竹林詩苑和賞石的奇玉樓,一片花木相映溫軟成趣之地便是府中上了十歲從母親院子裏移出來的姑娘們住的地方,正中間是專給長房嫡長女住的,現在是王妡住的幽靜軒。

進了幽靜軒,王妡站在門口四下看着,眼前的景象陌生又熟悉。

窗下的書案上半掩著一本書,如果沒記錯,該是一本才子佳人的閑書。她走過去拿起那本書一看,果然是。

右邊軟榻旁的小几上放着一個針線筐,裏面一塊綉了一半竹的杏黃布料。她拿起綉棚定定看着繡的半棵竹,拿起剪刀幾下剪得稀碎。

「姑娘?」蘇合正端了茶進來,見狀不由驚異道:「姑娘怎得剪了?都綉了月余,眼瞅著就要綉好了。」

王妡放下剪刀扔掉綉棚,看也不看蘇合,冷聲道:「出去,把門關上。」

蘇合正要把托盤放在桌上,聽到話一時沒動朝王妡看去,對上王妡掃過來的目光,猛地一抖,手上托盤裏的茶壺茶杯發出叮噹脆響,她趕緊將其放在桌上,低頭躬腰退出去,輕輕把門關上。

關好了門,她才直起身來把憋著的一口氣呼出來,心有餘悸地看了一下姑娘的房門,只覺得今日的大姑娘格外不同,面對她就好像面對老爺似的,清冷的目光掃過來,她根本不敢與其對視。

屋中再無旁人,王妡這才將小几上的針線筐用力掃落在地,盯着凌亂落了一地的針線,眼中的痛恨濃烈得甚至怨毒。

她舉起自己的右手,在眼前翻來覆去看。修長瑩白的手指,沒有了傷疤、划痕和繭子。

這隻手還殘留着提刀捅進蕭珉肚腹的感覺。

一刀進去再用力翻轉手腕,讓刀在肚腹里旋轉攪動,置其於死地。

——這方法還是蕭珉教的。

那年他和她還是太子和太子妃,陪侍老皇帝西山圍場秋獮,中途一頭被射中後腿的雄鹿發了狂,轉身對着蕭珉衝去。蕭珉已經下了馬躲避不及,侍衛們又離得遠救不得,眼看蕭珉就要被雄鹿頂上,危在旦夕,王妡身體比腦子要快,抽出掛在蕭珉馬上裝飾用的刀,不顧自己可能會被雄鹿的鹿角頂穿的危險,衝上前去擋在了蕭珉面前,雙手握刀往前用力一送,扎進雄鹿的脖頸。

蕭珉得救了,王妡除了被噴了半身鹿血也沒事兒。那頭雄鹿被射了一箭又被扎了一刀,不想生命力竟相當頑強,倒地上還掙扎著沒有死,蕭珉就過來教她怎樣才能讓獵物死得更快,教完后就在一旁看着她,讓她將那鹿徹底殺死。

最終,蕭珉教的方法被王妡用在了蕭珉自己身上。

她拖着殘軀苦心謀划近一個月,只為帶着蕭珉一塊兒下地獄。

雪亮長刀用力捅進柔軟的肚腹,溫熱的鐵鏽味兒的鮮血迸開猶如綻放的花朵,再用盡全身力氣轉動刀柄,那張讓人恨惡的臉上露出驚恐痛苦的神色,是她最好的陪葬品。

不過她還是有些遺憾,沒有把姦夫□□一塊兒捅了,只捅了一半,一點兒也不對稱。

而她自己……

王妡環顧了一圈在記憶中已經有些模糊的出閣前的閨房,心說:我應該是死了。

五六個侍衛的刀一齊砍過來,王妡不覺得自己能活着。

「原來殺一個人與殺一頭鹿也沒有什麼區別。」王妡看着自己修長乾淨的右手,握緊成拳,似要把那種感覺留住一般。

她靠在軟榻上,拿過一旁小几上放的玉如意搔杖輕輕摩挲著,心中感激著上蒼的垂憐,瀕死時給她織就了一個美夢,讓她死前在夢中回到最初的家,見到了家人,認認真真給他們磕了頭。

終於,這如笑話般的一生要結束了。

十六歲嫁與蕭珉,王妡以為是兩情相悅的結合,卻原來從頭到尾都是一場利用,蕭珉要利用王家、計相王准、臨猗王氏來穩固他岌岌可危的太子之位,有什麼比娶王氏大宗嫡長女來得更快更方便的呢?!蕭珉也是夠放得下身段的,演一往情深一演就是十年,直到大權在握臨猗王氏再沒有了利用價值,才露出窮凶極惡的真面目。

二十歲冊為皇后,王妡堅定的想要輔佐明君名垂青史,然而在她手握皇后之寶開始,就不斷有皇后無子是為失德之言流傳於朝野,她為了生子吃了多少苦頭,卻原來枕邊人從新婚夜開始就給她下藥,轉頭又讓人在外頭散佈種種流言,也真是夠用心良苦的。

多年來朝廷內憂外患,王妡都堅定地站在蕭珉身側,為他平衡前朝與後宮,利用王氏制衡各方勢力,甚至不惜與二叔翻臉、害父兄被族中老少埋怨,可換來的卻是家族的一夕覆滅、親人慘死。

情愛是假的,尊榮是假的,蕭珉夠有耐心能一演十年,她愚蠢得十年都看不透一個人的真面目,活該被利用到死。

王妡蜷縮在軟榻上,在夢中,在昔年的家中,她忍了三年的眼淚終於流下來。

「啊……」

她掩面大哭,像一隻受傷的孤狼,等待死亡的降臨。

-

洗筆齋。

王格在屋外探頭探腦,小廝上前攔他,被他幾句話斥走,若非王准在家中積威甚深,他怕是能硬闖。

屋中,王准坐在書案后盯着長子王確一言不發,王確幾次欲言又止,終究在父親嚴厲的目光中敗下陣來,垂頭喪氣。

王准看長子此番模樣,暗暗搖頭嘆氣,終於說話:「為父知你與沈震有些交情,然如今情勢,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只你那麼愚,生怕不能惹禍上身。」

王確急惶惶說:「父親,兒知沈兄為人,他斷然不會通敵叛國的。」

「你難道還沒看明白?」王准皺眉:「沈震的為人如何不重要,他擁兵自重,不受天子之令,就是最大的錯處。」

「可是戰事緊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沈兄他也是為了護住廣陽城中的百姓,他……」

「夠了!」

王准拍案厲喝,王確抖了一下,雖敬畏父親威嚴,然有些話他不得不說:「人命關天,難道官家真能忍心……」

「我說,夠了!」

「……看幽州廣陽城中幾萬百姓死於韃虜的鐵蹄之下嗎?!」

王確說完就梗著脖子與父親對峙。

王准一雙利眼瞪長子,這是他寄予厚望的嫡長子,文采、人品樣樣都好,就書生意氣、非黑即白這點讓他最不喜歡,而權力場中最不需要的就是這些。

一時無人說話,屋中靜得只能聽到王確略微急促的呼吸聲。

他就是不懂。

明明沈震毫無錯處,偏就能將通敵叛國這等大罪按在他頭上;明明所有人都知道沈震是無辜的,偏就沒有一個人說句真話喊一聲冤;明明去歲秋的那場敗仗是因為軍中貪墨上下盤剝以致補給與援軍不能及時到達,偏就沒有一個人去查真正的蠹蟲!

「父親,從小您就教導兒『席不正,不坐』,如今莫說沈兄乃兒之友人,便是未曾蒙面的鄉鄰,難道見其含冤莫白將身隕,就隻眼睜睜看着嗎?」王確低聲問父親。

王准閉了閉眼,才說:「為父還教導過你『至剛易折』、『和光同塵』,你怎麼就沒記住!」

屋外的王格再忍不住,蹦躂著說:「大哥,沈震通敵叛國,全家都下了台獄,那個地方什麼時候有人活着出來過。你還是好好打算大姑娘的嫁妝罷,畢竟大姑娘費盡心思還與太子私相授受爭來的太子妃,嫁妝總不能寒酸了吧。」

王確瞬間臉都黑了,王准臉色也不好看。

王格還在說:「大哥就算不為全家人着想,也該想想大姑娘,為了她的婚事全家人是提心弔膽的,如今更是站在了風口浪尖,大哥你也不能太自私了吧。」

說起王妡的婚事,王確瞬間啞口無言。

王准也並不阻止次子,任由他把話越說越刺長子的心。長子也是快要當祖父的年紀了,有些話他這個做父親的如今也不太好說了,索性就讓次子發泄出來。

王格對兄長早就積怨甚深,覺得明明自己各方面都比兄長強、自己才是最肖父親的兒子,只因自己不是嫡母肚子裏爬出來的就一定要矮兄長一個頭,最後這王家、這臨猗王氏都是兄長的,自己只能成為個小宗,他不服!

「大姑娘年紀小,被外頭那些風花雪月所迷,任性得很。大哥,你難道也年紀小,只會講朋友義氣,不管全家人死活?難道要為了你的朋友義氣,全家人一起遭難了,你才開心?!」

王格此言甚是誅心,王確在父親嚴厲的目光中無法辯駁,垂下頭來,心中滿是對自己的厭棄。

明明,沈兄是無辜的,卻人人都要置他於死地,這世間的正義和公理究竟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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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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