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寅時初刻。

在賓陽門一側屍體堆積已經完全蓋過城垛的城牆之上,以戈駐地的少女正努力讓自己的身體站立,站直。

大量的屍體以她為中心畫圓,圓的內部被沒有漣漪的紅色水流覆蓋,血液凝固后,少女的雙足像是陷進了沼澤之中,讓她一動也不能動。

這場滅國之戰從齊太初十六年五月至今已有兩年有餘,看樣子,是到了結束的那一天了。

緩緩拔出腰間的長劍,少女看著劍脊上的刻字,長劍的年代久遠,刻字難以看清,不過閉上眼睛,憑著記憶,少女將那八個字念出了口:以昌以意,以淵以獻。

約是萬年以前,在神族的庇佑下,人族的足跡遍布了已知天下的每一處,雖然不知道為何後來神消失了,但這柄劍確是那個時代的產物。

要相信這是不可被折斷的。

下一波敵人到來的時間接近了,轉頭向後,依稀可以聽見急促的腳步聲,而正面,城牆之下那雲梯又搭了過來。

……兩面夾擊。

毋需猶豫,毋需試探。

在第一個敵人映入眼眸之中時,少女左手執戈,右手執劍,戈不動,劍直刺,敵人兩層的片甲對於長劍的鋒利沒有任何抵抗之力,只是如同抽刀斷水,拔出再刺時,手間動作並無半分阻礙。

伴隨著敵人盔甲與盔甲,兵器與兵器因為短暫的慌亂而交擊在一起發出刺耳的噪音,少女被籠罩其中不為所動,從少女的視野往下,噴濺的血液再次溫暖了地面,這樣,雙足的限制也被解除,現在,少女可以完全施展自己的身體。

自雲梯而上的敵人也進入了這狹小的戰場,但少女並不曾因為敵人人數的增加而有片刻的猶疑,她重複著她的本職工作,長戈等到了它該收割的性命,饒是誰看到這景象,都會認為那些借著手中兵器,嘶聲喊叫的士兵們是在以卵擊石,或者說,像潮水衝撞海崖,落得的只有自身粉身碎骨的下場。

他們無一不在向前一步后變成了半個時辰以前來到此處,現在卻堆積在城牆上的那些屍體的同類。

便是神明在世,也難以像少女這般輕易奪人性命吧?!

沒有纏鬥的餘地,直來直往的少女再加上神兵之利,好似是無法被擊敗的。

但是,產於人世的長戈是有被磨損的極限的,更不用說在城破之前,少女使用這長戈才是常態。

朝日初升。

於少女左手所持的長戈在再度進行的一次大幅度揮舞后,從中段斷成了兩截,緊接著,長戈的碎片還沒落到地面上,失去攻擊性的少女的左臂便被一柄追擊過來的長劍從關節處重重斬了一擊。

……骨肉還相連,可能經過神醫之手,這隻手臂還能得到使用,但這一刻,少女喪失了對於她左手的掌控力。

只使用右手,背靠牆垛,感覺尚算敏銳的少女不時可以順利擊倒從背後偷襲來的敵人,而這樣的拖延,也並沒能持續太久。

在長戈因為過度磨損損壞后,少女的身體也因為長達一天一夜的鏖戰後抵達了它可以被使用的極限。

直覺開始滯澀,動作也變得有些遲緩,舉手抬足間所需要的力氣大大增加,那種微妙的疼痛感不同以往,在身體的每一處都泛濫成災。

無法感知到右手的存在,而清晰可見的是,劍幾乎要握不住了。

說到底,少女終究還只是一介凡人而已。

盡人事,聽天命。然後……在少女手中的長劍脫手之後,看著遞過來泛著冷光的劍尖,她沒有閉上眼睛。

這是戴氏昌意的宿命。

只是,並沒有死。

預想中的死亡並沒有到來。

敵人的劍尖抵住了少女的喉頭沒有再進一步,而是在那人之後,施施然走過來一個人,高冠寬袖,不像是個軍士,倒像是個士子,三十歲有餘,蓄著長須,似是才從朝堂下,便來了這裡。

完全是與此處格格不入的一個人。

「終於累了?」

被這麼問了。

少女不答。

「餓了嗎?」

士子這般問了后,不等少女回答,便向一旁的親隨抬了抬下巴,親隨像是早有準備,立即將捧著的一隻做工精美的食盒遞於了士子。

「城破之後,我派了兩千人攻這一門,只這一戰,你一人便斬殺了我們兩百四十九人,所傷近千……很好,不愧是章子的後代。」士子轉接過來,慢條斯理地說道,「為了犒勞你,我給你準備了上好的黿魚湯,黿自楚地進獻來的,你盡可以嘗嘗。」

少女不曾看那食盒一眼,但她眉眼低垂,言語卻是有些遲疑:「你說,章子?」

「不用懷疑你的耳朵,你沒聽錯。倘若你不是章子的後代,我何必用兩千人與你近身相戰。若是遠程射殺,你怕是一刻鐘也撐不住吧?」

「……你,認識我?」少女搖了搖頭,因為她的動作,抵住她喉頭的劍尖在她細弱的頸項上劃出了一道淺淡的紅線,但她像是無所覺那般沉浸在了回憶之中,「今天是十月十七,不對,是十九。這麼說,已經四年了。」

「想起來了?不過你好像已經習慣於戴氏昌意這個氏名了。」

「……」

「抱歉,來的有些晚了。你的家族是我國的砥柱,你這些年所做出的的所有犧牲,王上他都有看在眼裡,王上將會實現他的願望,你也終有一天有機會兌現你的承諾。」

「當然。」少女的臉龐上終於浮現出了笑容,「那可是我一直以來都在等待的事情。」

————「感覺活過來了……不錯,這黿湯味道不錯。」

左臂已經接受過簡單處理的少女喝完了最後一口湯,換過服飾的她已經完全融入了這片『異域』的人海里。

「那麼,收拾一下東西,晚間準備回臨淄城。」高冠士子撩了下擺坐到少女的旁邊,「王上要見你。」

「……這麼急。」少女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可否告訴我王上接見我的理由?」

「竟然這時候還存有顧慮呢,像你這樣的大功臣,不該是想到王上接見是要行封賞之事的嗎?」

「那要予誰封賞?為何封賞?不要說在我束手就擒之前,我已經殺掉了多少國人,以此為賞,那些人的族人不會輕易放過我的。如果是這樣,還……」

「不如不賞嗎?」高冠士子接過少女的話頭,「你應該對王上更加信任一些,章子可是王上太傅,這二人向來情感甚厚,你受他餘蔭,王上不會如此對待你。」

「不關乎己命,這種事誰又說得准呢?」

「也是,我不該跟你保證這種我無法篤定的事,但關於急召你回去的事,我還是知道一二的。」

「是什麼?」

「你還記得咱們的小公主嗎?」

「嗯?」

「看起來是忘記了呢,不過也正常,畢竟只是在你很小的時候才見過一次,公主目夷是王上的愛女,現下,公主要滿十四了,也是要到了出嫁的年紀了呢。」高冠士子兩手撐臉,肘部立在膝蓋之上,他若有所思地觀察著少女的神態,但是很遺憾,好大一會兒,他什麼都沒看出來。

「所以?」

「我們打算與楚國聯姻,需要早作打算。」

少女仍是不解。

「你還真的是個呆木頭呢,若是章子未死,以你宗室之榮,小公主無論如何都是該嫁於你的。」

「我,我不行。」少女聽到這裡,搖了搖頭。

「你這一個堂堂少年郎,怎麼能隨便說自己不行的?」

「你不明白。」少女深深地看了高冠士子一眼,便是收回了目光,別人看不出來不代表自己不知道,少女戴昌意,暫且還是用這個氏名稱呼吧,她對自己是一名女子的身份還是知道的很清楚的。雖然如今她的長相,裝束都和一般年紀的男子無二,但這樣的平衡很快,也許只消這一兩年,就會被打破。

女子經歷了初潮,身體的變化,少女這些年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多多少少是知道一些的,瞞不了多久……公主不嫁於她才是正確的。

「你不會真的不行吧?這些年你在敵營……你才多少歲?」高冠士子大驚失色后,忙打量起了少女,關心之下,言語也變得沒有顧忌。

少女哪裡不知道高冠士子暗指的是什麼,她語氣沒什麼變化:「我向來潔身自好。」

「那就好,那就好。」高冠士子語氣鎮定下來,「不知你是有什麼顧慮,但王上的想法,我可以告訴你,王上並不想將小公主外嫁他國。」

「是嗎?」

「傳言說小公主出生時正是太白經天,那並不是傳言。」高冠士子說到這裡時,眼中泛著奇異的光芒,表情很是狂熱,「那是真的。而我國連年征伐,能夠連戰連勝,也是與此脫不開關係……那些提出聯姻的人根本都是不知所謂……」

高冠士子試圖從少女眼中尋求贊同:「對我們來說,一個活生生的神,可是比一個隨時會背叛的盟友要更有價值,你說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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豢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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