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

第一百七十四章

這場接觸戰以燕國的勝利而告終。白天過去了,黑暗,寒冷,雪花也漸漸鋪滿了這個夜晚。

空氣中瀰漫著蘭花的香味。

一片漆黑中,披大麾的燕將軍伯之親自手執燈火慢慢靠近蘭花香味的源頭。戰事一結束,他便聽說了今日此處有神跡發生,要說此世之中存在的神明還能有哪一位,就他所知的,當是八日前在楚國鬧得紛紛揚揚的那一位。

饒是快馬加鞭,但山川阻礙,秦國,韓國,魏國也得天子臨朝的消息此時還沒傳入伯之的耳中。

伯之只知曉這位神明是齊國的公主,那位將他的親弟殺於齊國安平還找他要了十萬黃金的幕後真兇。

凡為人者,就該將其碎屍萬段。

總覺得這人來此非是心血來潮,但戰事方歇,不管是出於哪一種目的來進行考慮,伯之都有與這人見上一面的理由。

本來是差人來請的,但應該說畢竟是神明吧,終究是沒人能夠請過來,這樣也就只能讓他自己親自過來了。

他沒帶隨從,離他最近的燕軍軍士也在百步之外,僅能看見他們兩人,是決計聽不到他們的談話的。若是這樣的事情被上報給燕王,他必定是沒有好果子吃的,但該怎麼說呢,冥冥之中他被一種力量驅使著,手腳皆由不得自己,只能做下如此之事,當他站在陳目夷面前對那張過分年輕的臉注視良久,足有兩盞茶的時間,最後,他徐步在這位神明坐著的牆垛下盤腿坐下,把手中燈火置於一旁,對她說:「是你嗎?你?」他無法生出與對方為敵的念頭,也便無法動手。

陳目夷仍是一身白色綢衣的祭師裝扮,她沒看伯之,只是用樹枝去撥弄在腳下仍在燃燒的篝火,這是早些日子齊軍在城牆上守城時布置的,及後來,城牆塌了,但是篝火留了下來,這裡面的煤炭還有許多能用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啊,你會說些我也知道。你是沒有什麼立場來這裡見我的,若是那些軍士請不了我過去,你最好是拿一把火就地把我燒了。純屬是我一時間有些睹物思情,動搖了心神,引了你過來。不過作為我耽誤你接下來進攻齊國的謀划時間的賠禮,你要是有什麼想問的,也盡可以問我。我在等人,在此之前,足夠有時間來回答你的問題。」

陳目夷點出了伯之藏在心中有些陰暗的那些想法,這讓他莫名有些尷尬,只得乾咳了聲,以此來做緩解:「你是以神明的身份過來的,還是以天子的身份過來的?」他打著茬。

陳目夷仍沒有看他:「有區別么?你不信神,天子,天子也不能讓你們這場燕國向齊國的復仇之戰停下。」

伯之的確不信神,就看見現如今在自己面前的這個神明的樣子,他更是不願意去信神。世上如果真的有神明,必不會如此動蕩,而且這樣出自於齊國的神明,怎麼可能沒有私心?但是看對方的言語,他又有些不確定,因為對方看起來並不在意這次他攻下齊國千乘的結果。他陡然間為自身淺薄的認知感到羞愧了,但轉瞬間他又覺得,假使這便是齊國的神明的話,那麼這樣的神明還不如不要。畢竟一點用都沒有……

「我還掌軍權時,齊國就無甚能夠稱得上是名將的將軍,一切不過是聽我話之後的結果。呂丘懷管外交與內政可能還湊合,但軍事一途,對他來說的確為難了些,是我那時考慮不周,不過我也沒想過世事無常,變化如此之快。倘若齊國公主還為我的主要身份,我定不會讓你們越過黃河,但我現今以天子的身份為要,所以,我不會在你們取得連節勝利的時候打斷你們。」

「我不太明白,你這是什麼意思?」默默聽著的伯之看著被炭火點燃發出噼啪的聲響,他靠的有些近的臉龐在此時被火焰的溫度變得有些滾燙起來,「不會在我們取得連節勝利的時候打斷,就是說會在我們開始失敗的時候打斷了?」

「就算是這個意思吧。」陳目夷笑了下,「作為人來說,齊國對於燕國來說有滅國之仇,當初齊國滅紀,世人皆說,九世可矣。於是我便說,莫說九世,百世可矣。燕國若想始終以滅齊為業,我是不會多說什麼的。但是也便是人,我還算是個齊人,是齊國的公主,你們燕國的滅國之仇,對我來說有什麼可在意的呢?關鍵在於,我要你們退回去,你們便必須要退回去。」

「神明就是如此肆意妄為的么?竟然會有你這樣的人成為神明,真是天下之大不幸。」

「反正只能如此。」陳目夷又笑起來,「她已然將制定世間規則的權力交給了我,也就是說,不管是飛禽走獸,還是頑石流水,所有的一切都在我手裡,沒有誰能夠阻礙我,能夠對我產生限制。你們必須聽我的,至少在無力反抗我之前,你們都只能按我的意思來。不過古往今來,也不是只有我是這麼做的,何為天子?何為諸侯?何為卿?諸侯之於天子,便是這奴之於主人,要打便打,要罵便罵,等閑殺了便殺了,半句多餘的話都不必說,卿之於我,亦是此類。」

「你沒有權利這麼對我們,哪怕你是神明。」伯之這麼說之後,自己又覺得這樣的反駁委實沒有說服力,他代陳目夷進行了回答,「也不能這麼說,的確,早從部落時代開始,為了與其他的部落對抗,我們必須給予部落中擁有力量,頭腦較為聰明的那類人一定高於普通人的權力,使得他們能夠更好地帶領我們取得生存與發展的空間,然後,這樣的權力固定了下來,他們的後代並沒有經歷他們的祖先那樣貧苦的生活與艱苦的奮鬥,哪怕他們擁有的也是一般的頭腦,也還是把握著最高的權力,使得下屬不得不對他的每一句話耳提面命。這樣的情況延續下來的結果就是,我們得到了非常強盛的國家,然後我們也成為了能夠締造這樣強盛國家足以自傲的人民。我們曾為此付出了非常高昂的代價,就像你說的,付出了所謂自由,將自己性命交付給上位者,成為國家互相傾軋的動力。哪怕後來那個上位者並不如何聰慧。」

「但是這和你這樣的神明做天子不一樣。若是天子無能,諸侯反叛,諸侯無能,臣子取而代之,臣子無能,諸民傾覆……」伯之看著面前這位所謂神明,發出了自己的疑問,「而像你這樣的神明所做的天子,我們要拿什麼來反叛你呢?」

「是啊,我們人是天生的反叛者。給予我們所有,我們便會為所有之外的一無所有發狂。給予我們幸福,我們就想要嘗嘗苦難的眼淚。給予我們自由,我們便會心甘情願將自由交於他人……所以我打算,什麼都不給你們,然後,什麼都給你們。」

「什麼都不給我們,然後,什麼都給我們。又是什麼意思?」伯之皺起眉頭問。

「如果想要一無所有,我就給你們一無所有。如果想要苦難的眼淚,我就給你們苦難的眼淚。如果認為自由可以作為交易的籌碼,那你們世代輪迴就都成為神明的奴隸,為我所賜下的天命,終其一生以他人眼中的虛度光陰來實現那人生唯一的願望。」陳目夷終於與伯之的目光相觸,伯之立時如同被雷劈了那般久久回不過神來,他感覺身體里流進來了些什麼東西,而同時,又有什麼東西流了出來,面貌恬靜的少女迎袖當風,「我會給你們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氣,所以即使知道我是不可戰勝的,你們也會向我發起反叛。」

「然後,就用你們以所有取得的一無所有,以幸福取得的苦難的眼淚,以自由為籌碼取得的終其一生的願望來向我陳述這一路上你們所付出的關於獲得的種種,要麼繼續奉我為神明,要麼就創造出屬於你們自己的神明來,視我為妖魔吧。」

伯之已然是瞠目結舌了,他從未聽過這樣的言論,他也從未想過有一位神明會向世人說出這樣的話來。

神明是什麼?是世人頂禮膜拜的對象。

妖魔是什麼?那是世人貶斥並且會踩到泥土裡並且抱有十分惡意的存在。

陳目夷手中最後一截樹枝也被炭火燒成了完全的黑色,火星熄滅,篝火陡然被風雪覆蓋,這百步之內,轉眼間就只剩下伯之來時置放在一旁的一籠燈火了。

「我不能為了製造一個和諧沒有戰爭的天下就忽視你們個人的願望,哪怕那樣的願望延續下去終究會演變成不可避免的流血與犧牲,但要有一人的願望是完全純凈善良的,我就不能剝奪這樣的願望。就像你小時候是因為覺得當將軍騎馬非常威風,所以才想當將軍的吧?」

「是的。」

「就讓我為你這樣的願望祝福吧?!」知曉所有的神明緩緩說道,「我希望我們每個人都度過足夠無悔的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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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之出現在第92章。齊國滅紀前面好像提過一嘴。滅燕之戰也有說的。何為卿這一節在第70章有提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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豢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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