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暗黑班主任

小寧雖然從小沒表現出什麼天賦，但她的一個優點是很善於從觀察中學習。

小寧班上有一個女生小蘭，經常一上課就去茅廁。老師都不想理她。她自己也奇怪，她下課就是不去廁所，一上課就去。同學們都笑她。有次下課她被校長兒子灑了一頭一臉的土，整個像一個兵馬俑。但她還是經常一上課就去廁所。

有一天，小寧看到小蘭穿著濕得滴水的褲子走在莊子中間的路上，一大群男生女生跟著她後面，喜笑顏開。

原來老師很嫌棄她，故意不准她去廁所。結果她憋不住，尿了褲子。放學了，總要回家吃飯，還要換掉衣服，她就必須要走過這長長的路。

小蘭目露凶光走著，眼睛從幾撮劉海後面惡狠狠地看著前方，尿濕的鞋一步一個腳印。小寧知道她其實不是凶，她不結巴但很懦弱，經常被人欺負，她現在是以凶掩飾自己的尿褲子的難堪。這個同學就在姥姥家附近，不太說話。她的二哥好像也有點結巴，但不像她那麼膽小，喜歡說話。他們一家人都不是壞人，就是普通的庄稼人。此時，小寧遠遠地看著她，沒跟著起鬨。小寧覺得她挺可憐。如果這事發生在她身上，她會三天都不想出門見人。

但小寧又看不起她，因為大家都看不起她。

千冢說過，小寧很善於從觀察中學習。進入大學，遇到越來越多的惡人之後，她還能從惡人身上學到某些有用的東西。從這個女同學身上，小寧悄悄地學到一件事，就是不要給別人添麻煩。有機會就把自己搞好，儘可能搞好，這樣越不起眼越好。所以她以後從不耽誤上廁所的時間，有機會就去廁所。她早就發現了，人可以不吃，但不可以不拉。不吃能控制，不拉可就是違反天道，會天降難忍的痛苦作為懲罰。比如當眾尿褲子，比如憋出尿道炎和直腸癌。還有人直接憋破了膀胱。

小學的教師都是民辦教師，上過小學或初中，又沒考上大學，在農村算個小知識分子，就被聘了做教師。也算當時中國農村的人才的物盡其用，節省國家資源。

小寧的班主任是男老師，30多歲，就在姥姥家後面住。這個班主任對教學很不盡心，農民的自私在他身上表現得很典型，做啥都是自己為先。而且對學生經常很狠毒，而且毫無理由地狠毒。小寧就很喜歡自習課。

每個星期一的上午第二節、星期三下午第二節，星期五上午第三節是自習課。有時候老師臨時不來，也是自習課。班主任不認真教學是出了名的。經常地里有活，就不來上課。整天戴個綠軍帽，不知幾年沒刷過，出了汗，帽子吸收了，慢慢地汗漬成了鹼，鹼上又摞鹼，一圈一圈的鹼紋在他綠帽子上形成樹的年輪似的花紋。他為家裡幹活是很賣力的。但對別人事可不上心。教學是幾十個孩子的事，他從不放心上，講課從來都敷衍了事，也從來不布置作業，因為布置作業就要批改，他不想花時間找麻煩。他心中就他那幾畝地。剛分地沒幾年，他家的生活也越來越好，教學又算啥，反正他教好教差都能拿那十四塊錢。那可是農民半年也掙不到的錢。要賣雞蛋，就要至少積攢200個雞蛋。家裡的雞一天下5個蛋也要40天。雞都是散養的，能不能收得到雞蛋是一回事。而且農民的雞蛋大部分不是賣的，是要自己的吃的。來個客，你不吃雞蛋吃啥？自己的孩子長身體的時候，你不吃雞蛋，吃肉？那沒錢買。只有雞蛋最便宜，最好得到。農民掙一分錢都不容易。要麼就是賣菜，自己還要吃。省著吃，剩下一點去賣幾天也賣不了一塊錢。總不能每天喝糊塗吃窩窩頭就鹹菜吧。人活著太委屈自己老天都不饒你。班主任可是清剩這十四塊錢，月月有。農民可沒有。

拿了國家的錢，他卻心安理得地以自家的土地為重，完全不把教學放在心上。有家長發現了問題，孩子上一個學期，作業本是空的！一些本子上有點字，但沒有一點批改的痕迹。住在庄東頭的，像姥姥家，大家近鄰，知道他不上心，也不好說什麼。住在庄西頭的家長和班主任家沒什麼關係，他們不願意了，去找校長，校長就找班主任談話。班主任很聰明地想了一個對策，一開學就不上課，前幾節課一句話不說，就讓學生抄作業。是抄他編排好的作業。一加五等於六，3乘以12等於36。題目和答案一起，寫了滿滿幾黑板，讓學生們全抄下來，十幾題之後還要留空行，而且嚴厲地強調要有空行。

學生們都不知道他在幹嗎。三羔因為抄的時候粗心，忘了空行，被班主任在後腦抽了一鞋底。三羔哭了兩聲，回到座位上又笑嘻嘻了。小寧也一不小心忘記了一個空行，被叫到前面去，嚇得渾身發抖。班主任沒用鞋打她，伸手一巴掌直接打在她右後腦那塊，打得她半個腦袋都麻了。又把桌子一拍，小寧嚇了一大跳。班主任叫道，讓你空的行呢？沒腦子！

她一看，原來班主任在批改他們抄的作業。他全部安排好的，大家都是全對，一大排鮮紅的對號，然後一個空行，寫一個瀟洒的鮮紅的100分。她明白了。班主任是一開學就完成全學期批改作業的任務，讓家長們沒話說。同學們也都沒告訴家長那麼整齊的準確率高達100%的作業是怎麼來的。

這次班主任又沒來。小寧知道他幹什麼去了。她提到小板凳來上學的時候，看到班主任正在和他家裡用平板車往地里運糞。那可是好肥料。自己家漚的有機肥，包括人的大便，一路飄香地到地里。大家都這樣積攢肥料。大家都知道越臭的大糞能種出越香的糧食。

班主任看到了小寧，沒說話，把頭轉了過去。自從班主任成了她的班主任，在家附近碰到班主任，她都不打招呼。班主任也不理她。

她其實經常遇到班主任這樣，開始時她還奇怪，為什麼該上課了班主任還在拉糞。后才知道，實際沒什麼奇怪的，班主任從來不把別人放心上。後來她還知道，一旦被班主任放心上了，下場就會很慘。

班主任不上課，是她的福音。因為她就不用怕班主任再故意提問她，讓她說不出話然後罰站了。她很開心地去了學校。她知道上午第一節課又是自習了。

但她又要防著校長兒子來欺負她。那小子沒事了總要想點點子欺負他。自習課他很無聊。他不太敢欺負三羔，因為三羔敢和他打架。而小寧只知道哭，還不敢出聲。

小寧小心地坐在位子上寫字。抄語文課文。她最喜歡語文，課文都背得下來。她感覺到校長兒子又在偷瞄她，知道他又無聊了。她趕緊更小心地坐著。

一會，她覺得鼻子痒痒的，努力地想忍住，越忍越痒痒，終於忍不住打了一個大噴嚏，還帶著尾音。她閉上眼睛，黑黑的眼前金星直冒。好睜開眼睛，眼前還有幾朵金星花一般飄來飄去。突然，她清醒過來，金星的後面是校長兒子的臉！她嚇了一跳。校長兒子瞪著她大聲說：趙寧，上課不好好學習，故意發出聲音影響大家學習！

小寧知道又完了，她沒法辯解，只一下就哭出來：我、我沒、有……

校長兒子才不管。他根本不需要解釋，他很明白他在這個學校怎麼做都有理。他看小寧不停地哭，又用手絹綁住她的嘴，不准她哭。

校長正好從教室經過。

校長衝進來，把兒子揪出去，一腳踢得他翻個跟斗，校長兒子嚇得坐在地上大哭。

校長大罵：看你屙尿不知的東西！有娘生沒娘教！人家沒爹沒娘你還這樣欺負人家！給你點小權我看你能殺人！不準做班長了，給我免掉！我再看見你欺負她，我讓你三天沒飯吃！

小寧嚇得渾身發抖，什麼也不敢說。只看著校長和地上的校長兒子不停地哭。

校長回身看看她，沒說什麼，走了。

以後欺負她的人就少多了。但校長兒子沒被免，還是班長。班主任說了情，說讓校長兒子戴罪立功。校長沒再堅持了。

有時候校長不在學校，校長兒子還是會欺負她。她忍受著，不再像以前那樣流淚。

一次上自習課。校長兒子又無聊了，小眼灼灼放光地偷瞄著她，想找機會搞點樂子。校長去其他學校交流了，不在學校里。她當然不知道校長是不是在學校。她知道的是校長不會每天都正好經過教室門看到他兒子欺負她。她早就不相信好運會落到她頭上。她一到自習課就高度緊張。不知道那個小黑本本上又會記下她什麼違反紀律的行為。班主任回來不管記了什麼都不由分說地罰她站。校長兒子眼睛一看她，她就渾身一抖。她盡量一動不動地坐著，像聽老師課似的，坐得又直又正，只管寫作業。

作業寫完了，她不能閑著，不然又會被記下來。她就在本子上亂寫。

……今天很好。天氣很藍。外面有豬在天上叫。一條狗在盒子里轉來轉去。水裡有烏鴉在喂蟲子。有一個仙女在樹上掛著，她在雲里飛的時候弄濕了衣服，她要晾乾。狗用尾巴當翅膀飛起來，變成一隻獅子張大嘴對她哈氣，她一揮手，把獅子變成了一隻老虎，老虎對她大吼一聲，仙女又不耐煩地抬下腳，老虎變成了一隻青蛙，青蛙咯噠咯噠叫了幾聲，下了一窩綠蛋。然後對仙女鼓著肚子。仙女懶得理它。青蛙又跳到仙女的肩膀上，突然叫，娘！仙女不耐煩地說，叫媽，不準叫娘。青蛙吐口綠氣變成了一隻小眼睛的蛇，斜眼著著仙女，為什麼，娘？仙女一巴掌把它打下去，蛇在地上一滾變成了一條狗，在地上哭，喵喵，為什麼？仙女踢了它一腳，書上都叫媽！狗喵嗚一聲，變成一團煙，繞在仙女的脖子上，煙伸個懶腰，又變成一條熊毛的圍巾，叫著娘娘娘……

她越寫越開心。覺得校長兒子被她巧妙地罵了一大通。小眼睛的蛇基本就是校長兒子動壞心思時的樣子。打滾的狗在被校長踢翻在地上大哭的校長兒子。她想著，臉上禁不住露出點微笑。

校長的兒子圍著著她轉了好幾個圈子，一點茬都找不著，急得抓耳撓腮。看著她臉上露出笑容，更是惱火。

小寧看出校長兒子的心思，心裡很樂。努力地忍住笑。

她憋住笑，一不小心手裡一用力，鉛筆掉了，在桌上滾了幾滾，掉地上去了。她一緊張，斜著眼看看校長兒子。校長兒子正得意盯著她。怎麼辦，她呆住了。她看看校長兒子，再看看桌腿旁的鉛筆。她就那一支鉛筆，從沒有多餘的。她橫了橫心，慢慢彎腰去揀鉛筆。

校長兒子笑了，小結巴，上自習課不好好學習！亂動亂玩，亂扔鉛筆！

她說，我、我沒、沒有……

還說，校長兒子吃准了她越急越說不出話來，看著她得意地笑了。那眼神就像那條小眼睛的蛇。我去報告老師！

她急得哭了，我、我、我沒有……

她知道班主任只聽校長兒子的，不管誰錯校長兒子絕對不會錯，一定是被他欺負的人錯，班主任的行為準則非常清楚且絕不動搖。

校長兒子看她哭，更得意，像看著獵物在掙扎。怎麼樣，承認違反課堂紀律了吧？

她哭著說，我、我、我……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校長兒子更開心。被校長大大一腳踢飛的恥辱似乎終於得報。就是因為她，他才在全班全校同學面前威風掃地，好幾天上學都偷偷地一個人溜牆根走。特別怕別人看到他。他覺得那幾天自己真像一條夾著尾巴的狗。

她哭著看看教室外。校長兒子哈哈大笑，你個小結巴，別想好事了，我大大今天不在學校！

她絕望了。看著小眼睛的校長兒子，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有恐懼。那個班主任又要罵她有娘生沒娘教了。那是她最痛的話。班主任什麼都知道。對每個學生都能一針見血，直刺其最痛的點。

突然，校長兒子像發現了什麼。撲上來一把搶去了她的本子。你不好好做作業，原來你一直在裝，哈哈，看老師怎麼教訓你！

她急了，忘了恐懼，站起來衝上去搶本了。校長兒子猝不及防，被她抓住了一隻角。她狠命地往回搶，本子被扯爛了一大半。她抓住那一半本子，兩手使勁地撕。不想她太急的，抓得整個本子，她力氣小，撕不開那麼厚本子。校長兒子衝過來，抓她的手，使勁搶本子。她拼了全力和校長兒子搶，用肩一抵，把校長兒子撞個趔趄。校長兒子大怒，叫道：你還敢打我！使勁一推，把她推得後退幾步，倒在了牆角。她手裡仍然抓著一部分本子。校長兒子衝上來，騎在她身上，一手揪住她頭髮，一手搶她手中的本子。她一邊無聲哭，一邊拚命地搶。同學們都在旁邊觀戰。三羔也看著，笑嘻嘻的。

她的力氣終於耗光了。放棄了抵抗，只是哭。校長兒子拿了本子，和另一半拼起來，獻寶似的往辦公室跑去，一邊大張著嘴笑著。而她還趴在地上嗚嗚地哭，滿心的恐懼。班主任拉完糞很可能回到學校了。

同學們看了一會，散去了。

過了一會，校長兒子得意地回來。她還趴在地上哭。校長兒子上前踢了踢她的腳，喂，小結巴，別裝哭了，老師讓你去辦公室！她不理他，還是哭。

校長兒子說，你不去，好，我讓老師來請你！

校長兒子又氣哼哼地跑去了辦公室。

過了一會。班裡突然安靜了，三羔說，老師來了！

她心中一震，趴地上不敢動，努力地剋制哭聲。

班主任來了。個不高，瘦長臉，一雙眼睛透著精明。他進門，看到趴在地上的小寧，笑眯眯地說：這個同學，上課趴地上幹嗎，和溜地拉呱嗎？

她不吭聲。班主任又笑眯眯地說，趙寧同學，你起來不？不起來我叫您姥姥來叫你。說完咳嗽了一聲，反正您娘是叫不到的……

班主任臉上是春風拂過般的愜意。

多少年以後，她才明白班主任對她那麼惡毒的原因。原來她姥姥家是富裕中農，而班主任家一直是貧農。外爺爺很能幹，在村上威信很高，從不欺負人，但就因為家產多了點變成了富裕中農，受到很多打壓，班主任這樣一般的家庭一直嫉妒外爺爺，成了貧農后反而成了香饃饃，最喜歡搞革命運動，說起話來成套成鏈。

趴在地上的小寧一聽，馬上起來了。她站在牆角，畏縮成一團，一邊抽泣。

班主任更愜意地說：好吧，把你自習課寫的好作文給大家念一下，讓大家學習學習。

小寧不接爛成兩截的本子。

班主任不笑眯眯了，眼一瞪：你念不念！

小寧渾身一哆嗦，接過了本子。

她結結巴巴又抽噎著讀起來：……外、外面有…豬在天上叫。一、一條狗在盒~子里轉來轉去。水、水裡有烏鴉在喂蟲~子……

同學們哄堂大笑。她哭出聲來。讀不下去了。

班主任也得意地笑著，像校長兒子一樣。又瞪她一眼：繼續念！

她不想驚動姥姥。就抽噎著繼續念下去：……青、青蛙咯噠咯噠叫了幾聲，下…了一窩綠蛋……

班主任打斷她，對同學們說：你們看，這是誰教給她的，青蛙下蛋，還會咯噠咯噠叫！

同學們又哄堂大笑。

她咬了牙，繼續讀：仙、仙女的衣服快、快乾了，天上又、又漂來一……一朵雲，衣服又、又濕、濕了，抬頭一看，是牛、牛郎挑著牛追王、王母娘娘去了，王母娘娘是個老、老仙女，老仙女飛、飛得很快，牛、牛急得撒了一泡、泡尿……

同學們大笑不斷。小寧努力地控制著抽噎。

班主任聽著，臉上的笑慢慢沒有了，他的臉色變得很難看。越來越難看。

他突然說，不要讀了！下去寫至少兩頁紙的檢查！想了想又說，以後每天放學留下值日，一個星期！說完拿著本子，背著手大步地走了。臉上沒一點笑意。

回到辦公室，二年級的女語文老師看著他，說，那個小孩挺可憐的，讓校長讓他兒子別欺負她了，校長兒子也是不聽話。說著女語文老師拿過本子，看了幾眼，笑了，說，這小孩寫得挺好的……

班主任不說話，拿過本子，轉過臉，眼中閃過一絲凶光。

女語文老師呆了呆。

多少年以後。她一直記不起校長兒子的名字。真的記不起。那個給她很多痛苦的男生。班主任的名字她一直記得。她不想提。千冢也就只能讓班主任沒名字。如果說孩子的惡可能是無目的的，那麼這個大人的惡就是有目的的人性的醜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