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君恩如水向東流

第一章 君恩如水向東流

天空中漸漸下起了大雪,沒一會兒的功夫,半個皇宮都沒在大雪裏,只瞧一眼便足以讓人沉迷。

今年的雪,竟然這麼早。

柳輕眉踉蹌著走在雪地中,地面上如同結了冰,一個腳下不穩便摔倒在地,手腕立刻磕的青腫,骨頭針扎般作痛。

她瞧著自己的手腕,卻是笑了,笑着笑着,眼淚就流了下來。

乾元九年,景和國朝堂之上,一直備受重用的文華閣大學士柳知章突然被御史台參奏縱奴傷人,從而牽扯出一系列的陰私,是真是假無從說起,只是從如流水般順暢的發落之中看的出,估計是早有預謀的。

柳家的敗落,讓身處在後宮中的柳家女兒處境艱難。

險些難產生下的三公主尚且沒機會看一眼,便直接被抱走。她心急如焚,待出了月子,便得到父弟被流放的消息。縱然脫簪請罪,在金龍殿前跪了一天,險些暈厥,皇帝亦是不見。

一夕之間,冠寵六宮的柳輕眉從雲端跌落谷底,戲文里常說,君恩只是東流水,柳輕眉以前總是不信,到了如今這般田地,卻又模模糊糊的想起,多年前自己初入儲秀宮的時候,便有人在自己耳邊提點過,自古薄情是帝王。

以前以為自己在他眼中是個例外,如今瞧來,不過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跪了一天,膝蓋已經腫痛不堪。柳輕眉強撐著不適,一步步的往回走。

只是天公不肯作美,這雪似乎越下越大,沒一會兒,便連眼前的路都瞧不真切了,恍惚間,柳輕眉只覺得前面突然橫出一個人來,一時間躲閃不及躲避不及,迎面撞在那人身上。

柳輕眉抬首,見是個宮女打扮的,再定睛一瞧,原來還是位故人。

這人原本是長樂宮小廚房內的掃雜丫鬟樂喜,趁著皇上酒醉爬床,叫柳輕眉丟了好大一個臉面,因此一直壓着,不讓皇帝給位份,如今在伺候不得寵的陸貴人。

樂喜原本下意識的惶恐下跪,卻在看清楚是誰時,突兀的出現一抹笑意,眼眸中流露出不屑:「我當時誰?原來是您,這風雪怪大的,怎麼就把您逗出來了?」

後宮是一個風向標,從前多得寵,後來多叫人作賤,柳輕眉見多了失寵的女子被作賤,頭些年自己萬事求一個周全,也不與旁人多計較,只是如今不同了,這樣的境遇落在自己身上,她忍不下。

柳輕眉抬手便是一巴掌,「啪。」樂喜怔住,沒想到會挨了這麼一下。

在一旁看戲的陸貴人臉色蹭的一下變了,陰沉道:「我的奴婢,有什麼差池自有我來教導,貴妃娘娘忙着為家族擔憂,跪了一天都沒引來皇上垂憐,是你自個的問題,何必拿別人來撒氣?前些日子貴妃娘娘因為行事暴躁得的皇上的訓斥還少么?現今到了這步田地卻也還不知道修鍊,也就是咱們皇上仁慈,才容忍的下你。」

柳輕眉笑的風輕雲淡,目光涼涼的掃了過去,充滿了蔑視:「本宮得寵時,便沒把你放在眼裏,本宮落難了,也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什麼東西。」

到底餘威還在,陸貴人下意識的縮了縮身子,隨後覺得丟人,挺直了身板,嘲弄一笑:「娘娘好大的威風,只可惜用錯了地方。皇上剛剛下旨,晉封我這宮女為娘子,賜封號文,到底也是個妃嬪。貴妃若是在不收斂收斂,咱們景和的皇后都廢過,何況是個貴妃!」

陸貴人自然無需忌憚柳輕眉,她早已沒了昔日的威風,現下不過是個罪臣之女,連個宮女都比不過,自己又何須將她放在眼裏。

樂喜聽見陸貴人這樣說,心中也是得意,便在一旁掩嘴笑道:「還真把自個當成昔日的那個有皇上寵愛的貴妃呢!」

她二人旁若無人的嘲笑,字字句句猶如利劍,不斷抽插著心間那塊早就已經血水模糊的嫩肉,疼的柳輕眉已經不能呼吸。

勝敗乃兵家常事,她輸得起,她只是拗不過來,自己都已經這般,皇上為什麼不肯見她?

六年的情分,兩千多個日夜,昔日的溫床軟玉,昔日的牽掛記念,她總以為這些年大家彼此早就已經將這番情深烙在了骨血里,難道現下還不足以換來一見么?

柳輕眉微微一笑,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竟然伸手照着陸貴人細膩的皮膚上狠狠的抽了過去。

風口上,人較少,但三三兩兩的,總歸還是有幾個打掃的奴婢,現下瞧見這樣的場面都紛紛倒吸了一口涼氣。

陸貴人可不比樂喜,她縱然失寵,卻是依附着皇後娘娘的,柳輕眉這一巴掌下去,打的可是皇後娘娘的顏面。

柳輕眉撫了撫髮髻間的蝙蝠紋鑲琉璃珠顫枝金步搖,精湛的做工,細緻的雕刻,在雪光之下,逼的人不敢直視,發青的嘴唇一抿,充斥着威嚴,一字一句道:「本宮尚且還是陛下親封的貴妃,有你卑躬屈膝的,哪裏容得你這般的放肆!這一巴掌賞給你,是叫你把腦子裏的水放出去,想想是誰慫恿你不要命的,竟然來作賤本宮。但願你想的通透,別生鏽,那可真就晚了。」

那一刻,她好似又是那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柳貴妃,被掌摑的陸貴人,竟然一句話都不敢說,仔細一想,才明白自己中了旁人的圈套。

柳輕眉目光掃過樂喜憤恨的眼神,諷刺一笑:皇上不願意見自己,總得有人提醒他自己的存在。

柳家能依靠的只有她了,她若倒下了,自己的父母兄長日後哪裏還能有好日子過。

前朝後宮息息相關,這樣的道理,生活在後宮中的人又有哪個是不知道的。

這邊柳輕眉正為自己的和母家的事情想着法子,另一邊一件大事驚動了處於半隱居狀態的太后——二皇子吃食相衝,重病。

當今聖上子嗣不豐,只有兩個皇子,二皇子乃是寵妃梅亭夫人所出,尚且還是襁褓嬰兒,深得皇帝喜愛,如今鬧出這樣的事,梅亭夫人自然少不了挨上些訓斥。

芙蓉將這件事回來跟柳輕眉說時,後者眉頭緊蹙。

作為寵妃,她與梅亭夫人結仇不輕,二皇子出事,自然會有人懷疑到她的頭上來。

中午時分,皇后突然傳召之際,柳輕眉心咯噔一下,察覺到不妙,本還以為自己心中還有一兩分的打算,可接下來的一切事情,都是她沒想到的。

柳輕眉一隻腳剛剛踏進坤寧宮的正殿,就一瞧見以為自己根本不認識的宮女跪在地上,痛苦流涕的講述著自己指使她「害」二皇子的罪行,在自己手下伺候的芙蓉也突然跳出來勸自己收手,不要再害人,然後決絕的撞牆自盡。

這一死,便是百口莫辯。貼身婢女的指責是最有利的證據。

柳輕眉瞧見芙蓉的血順着坤寧宮的牆面緩緩的流了下來,小姑娘死的壯烈,可她卻只覺得,這滴落的血珠子,一滴滴都敲打在自己心間。

六年情誼,八年忠誠,在落難之際,方能顯現出來,人心不過如此,忠誠只是因為背叛的砝碼不夠。

柳輕眉如何不清楚這是個要置自己於死地的圈套,她徑直站起身,冷聲道:「我要見皇上。」

梅亭夫人俊俏的臉蛋煞白,目光中透露一絲恨意,聲音卻是平緩:「皇上哪裏願意見一個殘害皇子的毒婦。」

柳輕眉卻壓根聽不進去,固執的喊道:「我要見皇上。」

皇后眉頭一蹙,拍案道:「如今你還想在本宮眼皮子底下放肆么?」

縱然膝下有大皇子,但皇帝內寵頗多,皇后地位不穩,前些年她吃盡了柳輕眉的苦頭,如今眼瞧着她要倒下來,自然要趁機整一整皇后威儀。

柳輕眉高傲而又不屑:「我還當皇後娘娘習慣了,便不會介懷了。」

皇後手使勁搭在桌子上,手腕上的雙龍紋嵌寶石金鐲發出「鐺」的一生,清脆回蕩,聲音不見怒色:「從前你是貴妃,又有身孕,本宮自然要替皇上多加愛惜你,可惜你自個不惜福,便容不得了。」說罷,手一抬:「來人,將柳氏帶回長樂宮,非召見不得外出,本宮會去向皇上請旨。」

柳輕眉抿了抿嘴,心中發寒,看樣子皇上從始至終都沒打算聽自己辯解一句。

縱然早就有心理準備,可一顆心還是冰冷的不行,彷彿在烈火之上烤焦,再猛然按進冰水之中,冷的令人窒息。

長樂宮中。

殿內空蕩蕩的。芙蕖憤憤道:「剛才盛昭媛派人來將奴婢們都帶走了,說新主入宮,內務府人手不夠。可恨她從前在娘娘面前乖巧的跟個狗似的,娘娘這才有不如意,就開始咬主人了,白白辜負了娘娘的提攜之恩,若非娘娘,她能有今日,能有協理六宮之權!」

「也算是聰明,早早和我撇清關係。」柳清眉疲倦一笑,瞥了眼芙蕖:「待會陛下的旨意就會下來,我再無翻身之地,你跟着我也是受委屈,走吧。」

芙蕖目光堅定:「奴婢這些年跟着娘娘風光了許久,伺候別的小主,怕是不習慣。娘娘放心,芙蓉尚且有親人,奴婢卻是無依無靠,別人拿不住威脅奴婢的地方。」

柳輕眉瞧着她的樣子,笑了,可不知怎麼,眼淚就流了下來。

是啊,她當年多風光啊,這些年來長樂宮的風景依舊,不記得哪一年初春的時候,皇上還將自己抱在懷裏,綿聲細語的允諾著。

山無棱,江水為竭,夏雨雪,乃敢與君絕。

她的風光,哪一點不是來源於他的寵溺,柳輕眉勾著嘴角輕哼一聲,便是因為這寵溺太深,自己才將它當成了愛。

芙蕖見自家主子這幅樣子,心中也是跟着難受,勸慰道:「陛下一定會聽娘娘解釋的。」

「不會。當你厭惡一個人的時候,她做了什麼,都是錯的。」她抹了把臉,空曠的宮殿隱約能聽見殿外雪花漱漱落下,聲音略帶沙啞的回蕩:「我柳家對景和鞠躬盡瘁,兩位哥哥都身兼要職,鎮守邊疆,犧牲了多少才換來了景和邊關的太平,如今又何嘗不是被說成是功高蓋主?狡兔死,走狗烹,皇上一看見我,難免想起他的薄涼,所以皇后梅亭夫人只要生出什麼事端,他都會順勢而為,給自己找個理由,到底我也為他生育一女,沒個由頭,倒是叫人議論紛紛了。」

「有三公主在,說不定陛下會顧念著情誼……」

柳輕眉諷刺一笑,明艷的五官頓時生動了起來,「你高看咱們這位多疑的陛下了。他既然把公主抱去太后那,就沒打算還給我。太後年紀大了,總是生病,三公主正是吵鬧的時候,估計會給梅亭夫人送去吧。」

芙蕖臉色一變,她清楚自家主子和梅亭夫人之間的恩怨,着急道:「娘娘,咱們求求陛下吧,求求陛下把三公主給寧昭儀抱去吧,寧昭儀還會真心待咱們公主,那梅亭夫人……」

寧昭儀席語蘭是太后侄女,打初進宮起便與柳輕眉交好,她心中自然清楚,把三公主給席姐姐是最好的選擇,卻還是搖了搖頭,眼神幽深:「放心,三公主也是皇上的親生骨肉。我故意在皇後面前表現的肆無忌憚,惹來了眾人的厭惡,皇上會擔心她們對待公主不精心,所以肯定會交給梅亭夫人。梅亭夫人與我的恩怨眾人都看着,一旦公主有什麼不好,都是她的錯,所以勢必會精心對待。她又是寵妃,陛下常去看望她,方才會看見三公主,也會想起我。這後宮里無聲無息死去的人太多了,只有皇上還記得我,才沒人會在敏感的時候動手。芙蕖,我不能死。我父親為景和效力了大半輩子,前些年又傷了腿,一到冬天就會發作,我怎麼能任由他被發配到極冷之地?」

話雖是這樣說,可柳輕眉心中卻清楚,前路茫茫,哪裏還能瞧見自己的復起之路。

皇上的心思,那才真是海底針,現下自己也只能祈禱能利用一下皇上的那幾份內疚了。

外面的雪很快連成一片幕簾,雪花飛飛揚揚,漫天大雪中,甚至看不清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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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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