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5 章 人事天命

第 135 章 人事天命

「祭酒。」

軍帳外,許褚身後帶着的那幾個人未著甲胄,帶着各式樂器,仔細看來其間還有幾位懷抱長琴,丰韻娉婷的女子。

「許君。」郭奉孝拱手回禮,眼神在這群人身上短暫停留,心知這些應當是袁營中的倡優藝人。

他下意識回望了眼營帳,很快收回目光,留下袍袖飛舞的背影。

「明公。」許褚沉聲向帳內稟道,「人已帶至。」

一眾樂者歌伎聽到傳令,弓著腰魚貫而入。

「拜見曹公。」

天色將暗,帳中明燈數盞,眾人不及細看便貼面於地。這帳中的擺設他們有些熟悉,物與人一樣,在短短几天內換了主人。上繪山水的屏風圍立三面,被拱衛在當中的坐榻卻是空的。

耳邊聽到動靜,曹操倚靠几案,神色深沉,筆尖的墨汁盈盈欲墜,始終沒有落筆。他撥冗看了眼瑟瑟發抖的眾倡優,「營中不養閑人,奏汝所長。」

卻是要他們奏曲。

這群人共事許久勉強有些默契,眼神交流后各自顫巍巍支起樂器,琴聲先起,余樂器先後融入,歌伎婉轉而歌,唱的是《秋風辭》。

「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

才聽了一句曹操便搖頭,「傷春悲秋,此本初所好,孤不喜。」

「換奏。」

眾人慌了神,他們哪知道新主人的喜好,曹公更沒有直言相告的意思,交頭接耳片刻后,樂聲再起。

聽到一段前所未聞的旋律,曹操提起點興緻,歌伎和曲而歌,歌聲清越,「天地間,人為貴。」

「立君牧民,為之軌則……」

眯起眼,曹操神色變幻,這是他新近所作的詩,名曰《度關山》。

陳兵官渡起每日困於戎馬與案牘,這首詩來沒來得及譜曲,卻已傳唱河北?

突兀一聲重重拍案,樂聲戛然而止。

眾人見曹公發怒,慌作一團,不住磕頭,「明公息怒!」

「此曲何人所授?」案后的曹公沉聲喝問。

「是仆等受押時聽軍中歌謠,熟記譜曲,明公饒命!」

「軍中歌謠?」曹操擺手讓這些人退下,壓下心頭懷疑,他圍著書案來回踱步,曾經的詩句如今聽來像是警醒。

翻開案頭竹簡,《司馬法》上滿書仁與義,原本篤定的殺意悄然動搖,曹操扶案嘆息,「天地間,人為貴。」

「召公達與賈文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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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風卷地,黃葉落盡,原本蒼鬱的樹木只剩光禿的枝椏,寒枝搖晃,枝上停了幾隻烏鴉梳理羽毛。

日光慘白無力,感受不到多少暖意。沙地白草,沙丘上歪歪扭扭立着許多木牌,說是木牌,實際也就是一斧頭劈出來再未經加工的扁長木片。它被用來作為墓碑。

大多墓碑寫有名字,也有空着的,不知是無名無姓,還是被人忽略。

在沙丘前勒馬,荀忻望着雜亂的木牌,莫名覺得刺目。本就是荒涼之地,多了這些無聲矗立的墓碑,愈發陰森。

幾天前,墓碑上的名字還是活生生的人,而今已埋在了地底。

他接過親兵遞來的紙鳶,單薄的紙面經風一吹,震顫作響,直欲乘風而去。風箏背上的那隻墨虎憨態可掬,生動得與黃沙枯草並不相襯,然而在火焰吞噬下逐漸化為焦灰,灰燼隨風四散,如飛雪散落於生人鬢間。

長風吹拂不起羊裘,轉而去糾纏他繫於髮髻上的縑巾,荀忻翻身上馬,「派人緊盯沮授,若有異動,即刻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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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帳外,等不片刻,許褚聲如洪鐘回來複命,「明公。」

招呼荀攸與賈詡坐下,寒暄幾句,曹操才步入正題,「有一事孤懸而未決,正欲與二卿商議。」

「請明公示下。」賈詡遇上了比他更寡言的荀公達,無奈主動接話。

曹操起身去取下壁上懸掛的輿圖,鋪在案上,手指圈畫的是地圖上黎陽的位置,「袁紹已逃至黎陽北岸,入其將軍蔣義渠營。」

所謂蔣義渠,乃袁紹帳下一將名為蔣奇。

「二卿以為,黎陽可擊否?」

面前的兩位謀士各自垂眸,窮寇能不能追,主要是看己方有沒有餘力。尚有餘力時當然要乘勝追擊,務求趕盡殺絕。

而曹軍恰好處在尷尬的處境,要說精疲力竭,營中尚有數萬將士可用,要說尚有餘力,調兵遣將與軍需後勤上又有些力不從心。

「公達?」

荀攸拱手答道,「明公,黎陽可擊,然不急於一時。」

曹操轉而再問賈詡,「文和以為如何?」

「文和?」

賈詡低眉斂目,沉默著沒有回答,曹操等得略微不耐煩,問道,「卿何不語?」

賈詡這才回過神來,趕忙揖道:「在下竊思,明公懸而未決之事,或許不在於此。」

如荀公達所說,追擊袁紹並不急於一時。官渡雖勝,實則慘勝,士卒傷亡暫且不論,這麼長時間的後勤軍需幾乎榨乾了許都數年的積聚。

雖然平日裏他們吹得彷彿天下已在曹公囊中,實話說,官渡之勝,是他們的喘息之機。

終於能從容地緩一緩。

當下他們最該做的是養精蓄銳,而不是急於乘勝追擊。

但營中謀臣沒有蠢人,計策被提出來必有其原由。

急着把袁紹往死路里逼,是出於什麼目的?此計出自誰的手筆?

與袁紹有私仇,莫非是許攸?

賈詡在心中否定了這個猜測,許子遠狀似粗疏不堪、小人行跡,但這麼多年能在人才濟濟的河北佔據一席之地,許攸並非是鼠目寸光的無能之輩。

不是許攸,誰還會意圖出奇冒險?

事出反常,賈詡很快聯想到一人。

荀元衡?

思緒百轉,賈詡猜測著荀忻的定計。

那邊曹操調整了坐姿,「孤所憂確非此事。」

「納降七萬有餘,倉糧殆盡,降卒當如何處置?」

這次無需他再點名問,荀攸道,「攸之見,殺之以絕後患。」荀公達神色懇摯,語氣依舊平淡,彷彿在談論天氣,而不是決定七萬多人的生死。

「元衡諫孤釋降。」

荀攸抬眼直視他,眸光坦蕩,「此休養之時,不宜冒險。」

釋放降卒得當確實能收到招致人心,不戰而勝的效果,但其中的風險誰說得定?

「若為釋降,追擊黎陽亦非萬全之策。」

「我知矣。」曹操嘆道。

連荀公達也不贊同釋降,他再怎麼心有猶豫,主張殺降已成定議。

「明公。」此時賈詡突然開口。

「文和不必再勸,孤知天意難違,此事……」

然而賈詡搖了搖頭,「明公,拙見與軍師不同。」

「哦?」曹操不禁扭頭望向他,「文和有何教我?」

賈詡拱手,諫道,「禍莫大於殺已降。」

「白起之徒尚臨終自悔,李廣功著卻難封侯。」

「高祖約法,與民無犯,秦人悅服。」

「光武納降,銅馬俯首,終成帝業。」

「此之謂得道多助。」

「明公欲義釋降卒,不惜蹈險擊黎陽,可謂懷仁矣。」

屬實沒想到賈文和會這麼說,曹操下意識與荀公達對視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疑惑。

只聽賈文和續道,「詡聽聞袁紹長子與幼子各自結黨,袁紹一旦死,二子必相爭,此輩皆鼠子,縱有十萬之眾,不足為慮。」

「河北士氣已潰,士庶心向許都,到那時發兵渡河,河北吏民必翹首以待明公,河北指麾可定。」

荀攸淡淡聽着賈文和侃侃而談,沒有插話。

「願能如卿所言。」曹操捋須歡笑,等到他喜色略減時,緩緩道,「二位皆言之有理,此事容孤再思。」

二人出帳之時,賈詡見荀公達減下步速,兩人相互揖了揖,心照不宣地並肩同行,耳邊是荀公達低而慢的語聲,「先生方才所言,出我意料。」

賈詡低眉理了理袍角。

「先生今日頗似儒士。」

賈詡側首望去,回道,「君所言亦出詡意料。」向來說話平緩而顯拙的荀公達突然開始人身攻擊,怎能不讓人意外。

他賈文和出身涼州士族,世代傳經,自然是儒生,「似儒」一說卻是在諷刺他往日行跡。

有「毒士」之稱的賈文和突然滿口仁義,讓人懷疑是否吃錯藥也是情理之中。

賈詡一直隱約覺得荀公達對他帶着莫名的敵意,像是在時刻警惕防範他,以至於對他從沒有好臉色。只是此人那張平淡而少波瀾的臉也絕少有好臉色的時候,因此表現得不明顯。

「白起亦曾悔殺降,何況曹公?」賈文和好脾氣地不與此人計較,慢悠悠道,「軍師不必惱我諫言,曹公必不肯聽。」

白起會後悔是一回事,殺降與否是另一回事,重來一次白起還是會殺降。

他賈文和諫言釋降是一回事,曹公聽與不聽又是另一回事。

「有一問詡積壓心中,蓋有失禮冒犯處,不好相詢。」賈文和道,「從祖父子,血緣已疏。軍師視彼,與彼視軍師,情誼等否?」

明知賈文和是有意「回敬」他方才的諷刺,這句話仍留在了荀公達腦中,盤旋不去。

這句話他早曾聽過,早在二十多年前。

眼前是行列整齊的巡兵,星羅棋佈的營帳,荀公達的思緒卻跳躍回二十多年前的馬車上,鄉道並不平整,馬車顛簸,他膝上沉甸甸的,掌心小心護著剛剛睡着的小孩。

小孩才到他膝蓋高,頭頂一左一右梳着小揪,細嗅有奶香的臉頰猶有淚痕,睡着后小手仍不忘攥着他的衣襟。

那是不到兩歲的荀忻,還可以稱之為嬰孩。

眼見好友那副屏氣凝神,小心翼翼給懷中嬰孩擦臉的模樣,年輕的鐘繇哭笑不得,「且不論輩分,汝二人血緣已遠,親緣已疏,何至於愛護至此?」

「以君年歲,三年後加冠,娶新婦入門,若喜歡孩童,自有親子。」

「再不濟,我子即汝子。」

「到那時,蒿兒長大,汝該稱之為叔父。」鍾元常摸摸下頜還剛開始蓄鬚的胡茬,顛三倒四地琢磨,「如今待嬰孩好,誰能記得。」

「長此以往,你待他殷殷真心,他卻只認年紀頗大的從子。」鍾繇嘆口氣,繼續觀摩字帖。

荀公達耳中聽着好友絮叨,默默給小孩騰了更舒適的位置……

荀攸不禁繼續回想,他與元衡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熟識?

那日還是與鍾元常一同乘車回家……

馬車中他靠在車壁昏昏欲睡,鍾繇以指代筆,在衣袖上揣摩名家的筆體,突然納悶道:「河傍怎有兒啼聲?」

他幾乎要疑心自己剛做父親,太過思念兒子以至於產生了幻覺。

荀攸掀開車簾往外看了看,河堤楊柳,蒼翠滿目,凝神細聽果然有孩童哭聲。

他倆對視一眼,疑心有人在河邊拋棄子女,少年愛任俠仗義,按劍就跳下了馬車,

循聲走到河岸邊,不遠處傳來一陣孩童驚呼聲,「有歹人,速走。」一群垂髫小童慌不擇路,跑入了林中。

被稱作歹人的兩位儒生面面相覷,他們倆長袍曳地,面相文秀,哪裏像歹人?

後來才知原來是賊喊捉賊。

和鍾元常一起解救出被半埋在沙子裏的嬰孩,荀攸很熟悉這種屬於半大孩童天真而殘忍的惡作劇。仟韆仦哾

眼前的孩子太小,臉只有小小的一團,才一兩歲模樣,面頰上眼淚黏着泥沙。

小孩大概是揉眼睛把沙子揉進了眼裏,眼珠通紅,掙扎著要揉眼睛,鍾元常很有為人父的經驗,抱起孩子耐心哄著,等他拿袍袖揩乾凈小孩的臉,「可憐見。」

見嬰孩生得白凈可愛,鍾元常憐心大起,不忘抱給荀攸看,「我觀此兒樣貌,必汝家兒郎。」這是在打趣荀家人的好相貌。

看清楚小孩的臉,荀攸一愣,這還真是他族中一位從祖父的幼子。

親自把小孩送回家,剛把孩子放下地,荀攸只覺腿上一重,低頭一看,小孩抱着他的腿彎,仰著頭,眼眸圓圓,濕漉漉的,比他所見過的所有幼獸都澄澈。

「日後莫再被騙了。」荀攸摸摸小孩柔軟的發,「回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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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師。」從記憶中恍然回神,荀公達止步,眼前已是荀忻的營帳,帳外士卒見了他,抱拳道。

「主公在帳中。」親兵沒有進帳通稟,四面相對,似乎還有點疑惑他為何不進去。

「……」荀攸只得進帳。

在炭盆旁烤火讀書的荀友若見他進門,「公達。」

那邊於紙卷堆中席地而坐的荀忻聞聲扭頭望去,招呼道,「公達坐,稍候我片刻……」

他算完手頭這張稿紙,摞起四處散落的紙卷,隨手收拾好,披上羊裘,「公達尋我議事?」

案上餘下一張廢稿紙,荀忻邊走邊將紙捲成錐角,路過炭盆時順走了埋在炭灰里的烤栗子,燙得左右換手,「走。」

「張將軍所贈,嘗嘗?」

荀公達低眸看着冒着熱氣,炭烤后焦黑裂口的栗子,接到手中,熱度隔着薄薄一層紙傳過來,熾熱溫暖。

「曹公召我議納降之事。」荀公達開口道。

寒風呼號,營中行走的士卒都護住了頭上巾帢,荀忻拉着荀公達走進他們平日裏處理公文的軍帳,「進帳再說。」

傍晚時分,帳中沒有其他人,荀忻一掀袍擺跽坐,「公達之意我知。」

「此事忻有分寸。」

荀攸將栗子放到案上,拿起來剝殼。剝掉焦殼留了一手黑灰,荀公達邊用布巾擦手,邊道,「拾栗污手,事出留跡,元衡果真有分寸?」

荀忻知道自己那點伎倆瞞不過荀攸,事後也瞞不過老曹,他聞言並不驚慌,「事無不可對人言,忻行事豈懼人知?」

對面人沉默數息,「賈詡亦勸曹公釋降。」

荀忻聞言鬆了口氣,賈詡沒有辜負他的厚望,「賈文和料定曹公多疑,必然殺降,所言不過為搏名而已。」

賈詡料定了老曹最終會採納郭嘉與荀攸的意見,此人之所以勸老曹釋放降卒,大概是想扭轉老曹對他的印象。相較於從前為自保不擇手段的「毒士」,人主自然更喜歡「洗心革面,棄惡從善」的人設。

賈文和最怕遭忌憚,一直以來都致力於把自己偽裝得人畜無害。

荀忻想要的便是賈詡的諫言。

他在賭,賭如今的老曹與歷史上那個曹孟德有些微區別,老曹沒有屠徐州,所遭遇的逆境、背叛遠比歷史上那位要少。

沒有那麼多的怨憤,或許留存了更多的仁心。

「元衡只為一時惻隱之心,可曾想過,若曹公果真釋降,而袁紹未死,聚河北之兵再起,到時如何阻擋?」荀公達默然問道。

「君以為七萬人性命,不值得……冒險?」荀忻終於抬眸反問他,「昔日何人教我,興義兵,是為弔民伐罪?」

「而今既伐有罪,卻要誅降,民人何辜?」深吸一口氣,荀忻沉默下來,又道,「公達,天下荒敝,十室九空。」

「路有餓殍,野有白骨。」

「坑降屠城之風一開,中原無人矣。」

荀公達緩緩道,「慈不掌兵。亂世如此,唯有以戰止戰,若以愛仁而不殺虜,天下何時能定?」

「元衡以為劉虞因何敗亡?」

荀忻搖頭,不想繼續爭辯下去,「君以為,我為何不曾與君商議?」這件事上他們誰也說服不了誰。

他低頭揉了揉太陽穴,起身道:「此事多說無益,公達若無它事,我先回帳。」那箱稿紙還等着他回去推算。

荀攸獨坐在帳中,吃完方才剝好的栗仁,放涼的栗子軟糯香甜,失了熱氣彷彿失去了全部滋味。

……

夜深人靜,帳門外的火炬即將燃盡,有人影闖入帳中,「主公!」

荀忻被驚醒,靠床坐起,只聽跪地的親兵低聲稟道,「沮授深夜盜馬欲逃,仆等稟趙將軍,現已將其拘押回營。」

「可曾驚動巡兵?」荀忻皺起眉,看押俘虜的士卒可謂玩忽職守,竟能讓沮授跑出營,可惜他麾下之人只能遠遠監視。

親兵答道,「趙將軍調停得當,未曾驚動。」

「主公……」久久沒有等到回復,親兵抬起頭,卻見主人不知何時卸劍在手。他藉著榻旁那盞油燈微弱的光,緩緩移劍出鞘,刃帶寒芒,映襯著床上之人若有所思觀摩的神情,燈芯火苗搖曳,輕迸出火花,寂靜中讓人恍惚間心神不寧。

親兵隱約看到劍格下似乎鎏金篆刻了什麼銘文,低頭不敢細看。

「無事。」退劍還鞘的錚然聲響在夜裏聽來格外清晰,跪地的人不易察覺地顫慄了一下,應諾退出帳外。

王侯方可佩金玉器,普通人的佩劍木鞘,無紋,長僅三尺。荀忻抱着這三尺劍躺回去,像是要從木鞘上汲取溫暖。

一夜天明。

「荀君。」

荀忻坐在案前,還沒來得及吃早飯,已有客至帳外。

「曹公相召,請速至。」來傳令的士卒抱拳低着頭,剛從偏帳中走過來的荀友若撞見這一幕,腳步頓了頓。

「今無戰事,曹公起得甚早。」荀諶搖搖頭,狀似談笑,坐下來望向堂弟的眼神不乏擔憂。以從弟的表現來看,曹操清晨相召不像是好事。

荀忻短暫地疑惑與沉默過後,起身往外走,「四兄先用飯,不必等我。」

……

「明公。」

帳中遍施帷幔,一進帳帶入的風便將帷幔吹得婀娜擺動,當中只設了一張長案,隔案置兩座,案上擺好了酒菜。老曹一身厚絹所制的灰白袍服,隨意戴一白帢,見他來了,招手讓人坐下。

「按禮不該朝食設宴,然孤自度,與卿之間何分彼此?」老曹平素便笑得爽朗,很能感染人,「卿以為然否?」

「明公但有召,夜半亦……」

老曹很快搖頭接道,「誒,夜半不可,豈可深夜攪擾?」

荀忻心想,深夜因着春宵帳暖不方便的只有您本人,如果郭奉孝在這兒,可能要就此話題開車,取笑上半個時辰。

然而他與曹操之間,至少是此刻,無甚溫情可言。

一樽酒被放到了他面前,酒液晃蕩,在案上留下水跡。荀忻抬眸看着老曹,以眼神表達疑惑之意。

「孤憶起昔日與卿初見,恍惚有十餘年矣。」曹操舉樽道,「此樽酒,卿不可不飲。」他說罷一如戰場上的身先士卒,仰脖子先飲了一樽。

空盞落案,荀忻還未動。

他垂眸望着金樽清酒,不合時宜地想,這該是袁紹的庫存。萬幸袁本初沒機會攻入許都,若要拿到那點寒磣的戰利品,許都人的寒酸要被寫入史冊……

老曹擺出此等架勢,明示著要灌酒,不容他拒絕。

他也不是不能喝。

雖則這具殼子酒量不行,並不影響他喝酒前的姿態,「明公敬酒,安敢有辭。」抬袖仰首,同樣的空盞落案。

曹操哈哈大笑,親自給兩人再添滿酒,「本當痛飲,痛快!」

酒是穿喉灼痛的烈酒,兩樽下肚,連曹操說話都帶着酒意上頭的飄然,「孤猶記當年兗州,若非元衡攜糧來救……唉,為此事再飲一盞。」

滿案的菜碟被忽略,甚至被曹操嫌棄礙事疊了起來。

荀忻的酒量沒有撐太久,灌下第三樽酒,他整個人神情遲滯,慢慢伏倒案上。

曹操拍拍面前人肩膀,輕聲喊他,「元衡?」笑道,「起來再飲。」

「再飲一盞,最後一盞。」

任他怎麼拉,荀元衡固執趴在案上不肯起來。

曹操湊過去細視,眼前人原本白皙的膚色肉眼可見地從頸后開始,很快泛起淺淡的紅色。案上酒樽旁本有一片水跡,被荀元衡的衣袖擦乾了。似乎是疑惑他怎麼突然靠近,荀元衡眨眨眼,烏黑的眸子因茫然困惑睜圓,襯得人不太聰明。

確實是酒量不行。

「許多事,孤不知如何開口。」曹操慢品一口酒,咽下,嘆息道,「降卒之事,實話說,我亦為難。」

「元衡與孤相交忘年,十餘載矣,若為此事生隙,孤實不悅。」

案上的忘年之交趴在那裏,眸光不動,定定仰望着他,沒有蓄鬚的臉看着仿若少年,也不知有沒有聽懂。捋一把下頜潦草生長的鬍鬚,這時曹操才真切感受到彼此間年齡的差距,或許是念及此,他的語氣緩和些許,「孤知元衡秉性純厚,常懷惻隱。」

看荀忻閉着眼昏昏欲睡的模樣,曹操揪著人衣領不讓此人睡過去,強問,「元衡?」

他沉聲道,「孤若坑降,元衡有怨乎?」

等了片刻,面前人甚至眼睫毛都沒顫,沒有反應。曹操嘆口氣,開始後悔方才的一時衝動,把荀元衡喊過來灌醉根本毫無意義。

本想由著此人伏案昏睡,剛一鬆手,醉得沒有知覺的人倒在案上,額頭磕得「嘭」一聲響,磕得食案震了震。

「……」曹操坐在原地如被定住,片刻後起身去看,正好與捂著額頭爬起來的荀元衡對上視線。

「元衡……可有大礙?」老曹不尷不尬地坐下來,觀察眼前人,除了腦門上如立竿見影立刻紅腫起一塊,觀其神色竟清明許多。

像是一下子磕清醒了。

「明公。」荀忻眼裏帶着困惑,掃了一眼案上的酒樽,皺着眉像是在努力回憶。

只見他揉罷額頭,愧疚般揖道,「荀忻失禮。」

縱是臉皮厚如曹操此時也有些心虛,他扶起受害人,「何須多禮。」

場面像是溯回到了兩刻之前,然而因為這點意外曹操心中的怒氣消散大半,如常談笑,「方才元衡正與孤論天下形勢,恰至精彩處……元衡可有大礙,孤即遣人傳軍醫?」

荀忻拱手,「謝明公,不妨事。」

額頭磕碰不過皮外傷,他只覺頭痛眩暈,心跳極快近乎難以呼吸,他當然記得方才發生了什麼,卻得裝作酒醉遺忘。

「論勢?」荀忻想借說話來轉移注意力,四處掃了一眼,似乎在尋找什麼。

隨口一說,沒想到眼前人當真,曹操想了想,荀元衡分析局勢時習慣繪圖作為補充,於是起身從書案處取來紙筆,「元衡恰說到如何取冀州。」

「冀州……」荀忻接過筆,遲疑片刻落筆,「如今冀州郡邑多叛,袁紹忙於平叛,焦頭爛額,再無東山再起之機。」說着在畫好的冀州輪廓中心點上一墨點,又一筆劃去。

曹操琢磨著,東山再起是什麼典故?

「袁公時日無多,膝下三子,次子袁熙無望,長子與幼子奪位,必將有鬩牆之禍。」

「袁譚為人頗有勇力,然而信重宵小,縱兵劫掠,奢侈無度。」他說罷搖頭,又在紙上塗鴉,同樣劃去,「勉強有將校之才。」

「袁尚。」荀忻道,「貴胄子弟,『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1]』,養尊處優,不知饑饉,空有皮囊而已。」紙上再添塗鴉。

類似的話曹操不止聽過一次,但他依然被提起了興緻,笑道:「如此說來,小兒輩皆不足為慮?」注意力從紙上離開,他終於留意到荀元衡握筆的手,天氣剛轉寒,此人手指已被凍得指節通紅,圓鼓鼓的,迥異於印象里那雙白皙修長生來適合鼓琴的手。

不知是因為冷,還是酒醉影響,那隻手懸腕時顫慄不止,顯然會影響到控筆。難怪乎今日此人總在信手亂塗。

「不足為慮,明公尚有奉孝與公達出謀劃策,何愁河北不定?」荀忻低頭太久愈發頭暈,放下筆糊弄道。

「另有并州刺史高幹,袁紹之甥。明公得冀州后,并州可傳檄而定。」

「還有幽州,劉虞舊部已投明公,想來取地不難,只是地接遼東,遼東公孫氏盤踞多年,明公將劉備扔去,不知劉玄德創業如何?」

曹操聞言而笑,「此人等閑死不了。」

「關中馬超、韓遂等諸部混雜,然而長安為西京,不得不取,明公既定河北,又將劍指關中。」

「可先遣循吏前往,治民理政,漸將馬、韓之輩分而化之,以圖各個擊破。」

「幽、並等邊地,漢胡雜居,胡人尤其以匈奴、鮮卑、羯、羌、氐還有烏桓為主。華夷之事,有古今之鑒,明公猶需謹慎。」

「如今中原兵強,胡人俯首,願為馬前卒,為我所用。」

此時割據一方的大勢力,無一例外,軍中都有非漢族的身影,兵力短缺,正好匈奴、鮮卑等游牧民族戰力漢人更強,連從前的朝廷都習以為常地把匈奴等族當作雇傭兵。

「有朝一日,中原勢弱,胡人亦聞風而來,蠶食鯨吞。」

「蓄養豺狼,必將為豺狼反噬。」

「元衡有何教我?」曹操盯着眼前侃侃而談之人,他可以確定荀忻還在喝醉的狀態里,清醒狀態下的荀元衡很少會竹筒倒豆子般說這麼多。

「明公可曾見過狗?」

曹操微愣,而後笑道,「要孤馴化胡人?」

「是,也不是。」荀忻道,「人畢竟不同於牲畜,明公當知,狼與狗血緣未有分別,卻為何天性迥異?」

「教化使之然也。」曹操聽出了荀元衡的話外之音,捋須琢磨起來,倒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

「明公高見。」荀元衡的語速加快,「食同樣五穀,說中原正音,讀經書,書漢隸,守法禮,忻以為,如此等人,即使金髮碧眼,亦可稱之為華夏之人。」

「此之謂漢化。」

乍聞荀元衡這番言論似乎驚世駭俗,要被嚴守華夷之別的老學究聽到估計得罵脫一層皮,但仔細想想,也有幾分道理,曹操盯着荀元衡的臉看,「冀州未定,元衡已有漢化百胡之心,志氣可嘉。」

「孤年少時,欲為國家討賊立功,平生之願,慾望封侯作征西將軍。」曹操笑道,「似不如元衡志向。」

「孤道元衡不愛飛鷹走馬,不愛美衣華服,不愛金玉寶器,不愛妻妾美人,常惑道,竟有人活於世而無欲無求者?」

「孤今日知,卿志不在今,而在後世。」曹孟德取酒勺又添滿面前的酒樽,慷慨道,「滿飲此杯。」

荀忻的酒樽早被他自己碰翻在地,聽到誇讚,他搖搖頭,「酒後空談。」

「方才僅論北方,若論先後,稍定北方后即可南下取劉表荊州之地,再調荊州水師渡江,直取江東。」

「益州劉璋暗弱,內無精兵,外無強援,他日若兵臨城下,必然自縛以詣明公。」

紙上談兵是最輕鬆的事,現實中會出現什麼變數誰也說不準,但至少此刻聽者和說者氣氛融洽,心情愉快。

「中原人馬不習水戰,又兼長江千里之險,若孫策在世,尚不容孤小覷,而今孫權小兒,實不足為慮。」

「元衡……」

見荀元衡伏案又昏睡過去,曹操從對未來的暢想中回過神來,轉而嘆了口氣。他令人撤了案席命隨從把荀忻扶上床休息,自己披上羔裘,出帳而去。

……

「荀君。」侍從見他坐起,忙要上前服侍。

荀忻仰頭望了眼頭頂懸掛的薄紗帷幔,趕在侍從伸手前披衣蹬靴站起來,「無須勞煩。」

出人意料地在老曹的床上醒來,荀忻穿好衣物,伸手摸了摸額頭,能摸到突兀的腫包。方才起得太急,他眼前突然一片白光,頭重腳輕,站在原地等了數息才緩過來。

出門時還是清晨,此時帳外已變了景象。

天際如染胭脂,紅得爛漫,背着光,透過樹木掩映凋零的剪影看到晚霞,別有一種古道蒼涼的美。假若他沒有看到長竿頭倒懸著的首級,可能會駐足再欣賞會兒夕陽。

「主公!」

「何事?」

來找他的親兵不敢與他對視,「隊率遣仆來稟,沮授已死。」

荀忻猛然回望竿頭,遠遠懸掛的黑點,沮公與也在其中?

「我問汝,降卒如何?」

「袁軍多詐降,盜我軍兵械欲復叛,午時起平叛,已盡誅殺。」親兵答道。

「主公?」親兵低着頭跟着主人走,荀忻驟然止步,他險些撞上。

「主公欲往何處?」被不容拒絕地奪過手中韁繩,親兵只好跟着翻身上馬的文吏跑,人怎跑得過馬,於是步速逐漸跟不上。

眼見主公消失在視線里,親兵無奈往回走,誰都知道荀君聽到消息會從此冷待大家,但親身體會到時還是不好受。

他回望一眼身後,倘若瞞報曹公,一旦事發,荀君定然無事,但竿頭所掛的被梟首示眾的人頭中恐怕就有他們這些人了。

……

「不知趙將軍何在?」奔至趙雲所在的營寨,荀忻見到眼熟的面孔連忙勒馬。

「荀君怎得來?君來不巧,將軍率百餘卒沿南陂樵採。」

「知矣,多謝。」荀忻在馬上拱手,策馬往南走。

他為繪圖在方圓數十里幾乎都踩過點,南陂那邊的樹林里有一條小徑,可以繞開曹營前往河北。

他是趙雲的薦主,趙子龍理應不是一聲不吭悄然離去的人,此來很可能也是為了探路。

樹林遍野是樵採的曹軍士卒,冬日需燒水燒炭,乾草、木材是此時唯一的能源。

一路問訊,待他找過去時,沉毅寡言的將軍在一塊巨石上垂足而坐,目光與他相接,像是等候已久。

「忻有愧於將軍。」荀忻下馬長揖,「有愧於師友,有愧於天地。」

見他長揖不起,趙雲還是起身去扶,聲音透著心灰意冷,「屠夫無藥可救,君有何愧?」

他本是虛扶,未料扶到一半,眼前人突然向他懷中倒來。

眼疾手快地扶住荀元衡,「荀君?」

隔着近在咫尺的距離,趙雲聞到了荀忻身上殘存的酒氣,文吏臉色過於蒼白,俊秀眉目失了往日神采,額上看起來像是因磕碰所致的紅腫,但他身上衣飾整潔,不像是途中摔倒或墜馬所致。

「荀君?」掐過人中荀元衡仍然沒有醒來的跡象,趙雲知他情勢不妙,叮囑好親兵,交代好士卒,抱起昏迷不醒的荀元衡上馬回營。

李當之遠遠望見病人的臉,臉色大變,提着葯囊跑過去,問一旁的將軍,「荀君又如何?」

上次給荀元衡取箭頭的經歷已成為他職業生涯中不堪回首的記憶,於是一見荀忻那張臉便下意識緊張。

「爾非軍醫?」趙雲皺起眉,「軍醫何在?」

這位軍醫終於回過神,上手給他的心理陰影診脈看病,診過脈后此人神色反而放鬆下來,「萬幸,並非疑難之症。」

趙雲審視這位看起來不甚穩重的軍醫,「是何症?為何突然暈厥?」

李當之摸下荀忻腰間的錦囊,在那位將軍並不友好的目光下,從囊中倒出幾塊糖塊,融在溫水中餵給荀忻。

在趙雲眼中如同兒戲的糖水費一番功夫喂下后,竟靈驗如仙藥,片刻后,床上之人眼睫顫動,終於睜開眼。

「……荀君數次死裏逃生,卻仍不愛護自身?」

荀忻剛睜開眼,眩暈感稍減,腦袋還嗡嗡作響,耳邊的絮叨未曾停止,「容在下無禮,即便身體健壯如牛,一日內水米未進,空腹飲酒至醉……」

他望過去,李當之圍着葯爐忙碌,嘆息,「此症治來簡單,卻難除根,君今後切不可忘,努力加餐飯。」

看荀元衡躺在那裏眼神渙散的模樣,軍醫好言安慰道:「知君頭痛,且稍忍耐,再服一副湯劑便無事。」

等李當之出帳尋葯,荀忻咳了一聲,「子龍將軍,沮公與夜逃之事,是我帳下之人泄露,實我之過。」

「我知此事不密,仍存僥倖之心。」不論如何,沮授夜逃絕對是促使曹操殺降的其中一根稻草,他當時懷着僥倖心理,派人盯着沮授只是以防萬一,沒有想到果真這麼巧,沮授恰好在能影響曹操決策的時候逃跑。

當然,他所犯的能致命的錯誤並不在此,天時可算,風雲可測,人心難料。

荀忻嘆口氣,這是荀攸不久前提醒他的話。

他不該試圖扭轉一個人的想法,並將此作為最終目的。

「若曹公果真願釋降,再多人夜逃亦不能阻其志。」趙雲搖搖頭,得出結論,「曹公非仁義之主。」

「人怎會生性仁義?」荀忻輕聲自語,「人亦不可純粹以善惡分別。」

「愛民即為仁主,趙雲所求不過愛民之主。」將軍語氣蕭索,「輔佐無道之人,助紂為虐,雲所不為也。」

「子龍將軍,然而天下之大,已無仁主。」除此外,只是看他能不能袖手于山野林泉,看生靈塗炭?

這句話聽得人愴然含悲,趙雲側過頭看他,「若雲欲追隨足下,足下可願捨身,為仁主否?」

荀忻啞然失驚,「忻無帝王之志。」

自古以來,天底下的帝王必要成為最自私而最孤獨的人,他不願意成為這種人。

趙雲看着他,咬牙說出了平生最艱難的話,「周公輔成王,政由周公,足下可有周公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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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謀士求生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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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5 章 人事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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