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3 章 令曰焚書

第 133 章 令曰焚書

「明公。」典韋與許褚一同進帳,抱拳,「明公何事吩咐?」

這帳中架上擺的,地上散落的,全是竹筒和字紙,曹公坐在角落裡一隻朱漆木箱上,屈腿踩著書架,低頭看手中那薄薄幾張成卷的信紙。

扔了信紙,曹公起身撿起地上一卷竹簡,抖開看了幾眼,氣極反笑。

竹簡擦著書案被擲出去,「好!」

「滿朝衣冠楚楚,平日道貌岸然,空言聖人大義,孤還未敗,就已急不可耐,向袁氏搖尾乞憐!」

「醜惡之態,令人作嘔!」

典韋與許褚杵在原地,只當自己是根木樁。

「典君、許君。」罵完后曹操負手在原地繞了幾圈,「燒,傳孤軍令……」

「此中文書,一概燒盡,無有遺漏!」

許褚實在不解,「許褚愚鈍,卻為何要燒?明公恰可藉此辨明忠奸……」

曹操聞言冷笑出聲,「留此帳中書,要使多少人夜不能寐?」

「燒,召軍中大小文吏、將校出帳,觀汝等焚書!」

典、許二人齊聲應諾,便見曹公沉著臉出帳的背影。

「來人!」許褚喝令手下人來收拾這一帳狼藉,見那邊典韋彎下腰撿起了什麼,有些疑惑地走過去,「典君作甚?」

他許褚識的字就不多,典君更是連軍令上的字都認不全。

走近才發現,典韋手中的原來是幅畫。波紋起伏的應是滄海,海岸碣石下是萬丈波濤,一人勒馬獨立,腰佩長劍,橫鞭東指,仿若臨風衣袂飄飄,風姿神韻分明是……

「曹公?」許褚震驚之下尋找起這幅畫的落款,「此畫署名何人?」

然而畫紙上乾乾淨淨,沒有落款,像是作畫之人信手所塗。

「是曹公。」典韋篤定道。他把畫給許仲康,自己再蹲下撿拾,撿起一截封泥碎裂的竹筒。竹筒內的紙有點發黃,典韋圓粗的手指笨拙地展開,他只看落款,果然是他識得的名字。

許褚湊過去看,紙上赫然是:「荀忻再拜。」

「荀君?難怪。」難怪畫中人盡得曹公神韻,一見便知是英雄。

「可惜荀君佳文佳畫,明公未曾一閱。」許褚把信還給典韋,也許曹公看過信后便能息雷霆之怒。這個念頭一閃而過,被他自己否決掉,這會兒拿給曹公看,不就暴露了他們違令看信之舉?

再看典韋反覆看那副畫,喜愛之情顯而易見,許褚道,「難得荀君畫作,典君留著罷。」

「倘若他日為明公所見,想必也不會怪罪。」

————————————————

日上三竿,忙碌了一上午的諸軍吏從案牘中抬頭看了一眼,習以為常地和剛進帳坐下的郭祭酒打招呼,「祭酒。」

郭奉孝翻開案上的捲軸文書,提筆蘸墨,「早。」

軍吏們下意識看一眼帳中的刻漏,再差一個時辰就到日中了。嗯,郭祭酒今天依然很準時。

不到半個時辰后,郭奉孝放下筆,只見他取官印懟上封泥,招手喚來屬吏,囑咐了幾句。屬吏弓著腰,連連點頭,帶著文書匆匆出帳。

郭祭酒悠閑起身,腳步輕快地走了。

只留下心中哀嘆的軍吏們繼續勤勤懇懇在帳中忙碌。

無所事事地晃進了二荀共事的軍帳,郭嘉從容繞過來來往往的吏卒,一掀袍擺,坐到荀元衡身邊的空座上,拿出他昨日藏在書案底下的一沓信件看了起來。

信里事無巨細地記錄著鄴城近來的市井傳言。

看完一頁燒一頁,待他手中見空時,荀忻不得已放下筆,低頭掩袖咳嗽,「奉孝若要燒紙,何不出帳?」

好傢夥,黑煙灰屑,不知道的以為失火了。

郭嘉聞言抬頭,眼見火苗要竄出炭盆,隨手潑了杯水。

滋——火焰頓熄。

正要喝水潤喉的荀元衡摸了個空,「……」

對上荀忻幽幽望過來的目光,郭嘉咳了聲,左右四顧,銅壺放在荀公達的案邊,「稍等。」

他走過去取水,卻剛好與荀公達目光相接,順著荀攸的目光扭頭回顧,元衡仍在批複文書,神情專註。

一切如常,沒什麼不對的。

「公達看甚?」郭嘉隨口問道。

荀公達神色沒有什麼變化,搖頭不語。

郭嘉狐疑起來,看看荀忻,又看看荀攸,直覺眼前這對叔侄有點問題。

把水遞給荀忻,荀元衡放下筆道聲謝,接過漆盞喝完水,放下杯,重新提筆。

挑了挑眉,郭嘉敏銳發覺了什麼,他不動聲色道,「聽聞友若亦在營中,當年河北緣慳一面,今日君可為嘉引見否?」

荀忻見郭奉孝拱手並袖向自己行禮,下意識回禮。

「小事耳,奉孝……」荀忻反應過來,起身道,「今日便可隨我往。」寬袍大袖垂墜而下,隨行動微擺。

郭嘉已看得真切,荀元衡左手上分明纏了白紗,無怪乎舉止有異。但他既無意探尋,更無意點破,只道,等他日共同有閑再去拜訪荀友若不遲。

「荀君,軍師。」進帳的小吏看到郭嘉,有些意外,「祭酒亦在。」

「明公請諸君出帳觀景。」

「觀景?」帳中那三位交換了眼神,郭嘉笑道,「走,明公有令,敢不應乎?」

荀忻跟著郭奉孝往外走,琢磨起老曹要給他們看什麼。

小吏領著他們走到營中一處空地,這裡已聚集起不少人,人群中心留出空曠一處,典韋與許褚帶兵站在那裡,士卒們不斷往其中抬運木箱,那木箱看起來頗沉重,裡頭滿載竹筒、竹簡,甚至還有絹帛。

是書信還是文書?

周圍議論紛紛,荀忻聽到有人嘀咕,「聽聞在袁紹帳中搜出許多書信,其中不乏有許都,乃至軍中之人親筆所書……」那人幸災樂禍道,「這回,怕是不少公卿名士要遭殃。」

荀忻掃視一眼四周,如其所言,很多他眼熟的文士、將軍神色緊張,舉止窘迫。

而方才說話的人,觀其衣著,是位短袍小吏。

耳邊有熱氣湊近,郭奉孝清朗的嗓音刻意壓低,帶著笑意,「元衡可曾逐此大流?」

荀忻誠實地點頭,低聲道:「然。」

郭奉孝語氣瞭然,「人之常情。」他小聲道,「以元衡和袁紹當年交情,不寫亦無妨。」

荀忻想起來自己做過的蠢事,沉默片刻,「忻當日回書明拒,奉孝信否?」

郭嘉沒說話。

荀忻暗自嘆氣,這種自相矛盾的事也就他幹得出來,不願有往來不回便是,何必多此一舉。不過這次老曹特地讓他們過來圍觀,這些信註定留不過今天,必將付之一炬。

肩頭一重,卻是郭奉孝的手摟了過來,此人在大庭廣眾下仍毫不顧忌形象,低聲樂道,「於人眼中,我與君同為一黨,嘉信與不信,重要否?」

「元衡勿驚,說笑耳。」

最後一個木箱也搬送落地,許褚從親兵手中接過火把,喝道:「昨日破袁營,得袁紹帳中往來文書一十三箱,奉曹公令,令曰:

當紹之強,吾猶不能自保,而況眾人乎[1]?

今悉焚之,既往不咎。」

話音落地,在場的人輻散般相繼拜倒,「曹公明斷!」

「曹公英明!」

無論曹操安定人心的手段與魄力如何令人嘆服,荀忻此刻都無暇欣賞。

一語驚醒夢中人。

歷代君王最忌諱的玩意兒有很多,結黨營私算得上一個。往近了說,靈帝時的「黨人」就險些被禁錮、誅殺殆盡。士人、宦官結黨對立,士、宦內部也能拉幫結派,另分.裂出小團體。

有人的地方就有黨朋,「君子黨而不群」,結黨本就是人之常情。然而一旦黨羽規模或者說領袖的個人影響力太大,達到了足以威脅君王的地步……禍由此始。

除了親緣、師生、主僕關係外,此時的人還有特殊的一種地緣情節。如歷史上蜀漢內部的荊益之爭,孫吳的僑舊之別,曹魏最大的兩個士人派系無疑是汝潁與河北。

如今曹營里,汝、潁士人尤其是潁川士人一家獨大,但等攻下河北,原屬袁紹的冀州士人必然與潁川士人涇渭分明,自分派系。

河北士人首推崔琰,如果沒記錯崔琰也負責薦舉人才,這棵大樹根深葉茂。

潁川士人……首推他兄長荀彧。如果單純以薦舉的人才數量和質量來論結黨,荀文若的影響之深,地位之崇,遠非崔琰可比。

暫不提那些錯綜複雜的情況,這兩人的結局不必說,他兄長的死因含混不明,崔琰倒是明明白白地被曹操賜死。

行走間有些耳鳴,荀忻止住腳步,四下已無旁人,他出聲打斷了身後郭嘉與荀攸的交談,「奉孝。」

「可否有非黨之說?」

「何謂非黨?」郭嘉問道。

「貌合神離,貌離神合。」荀忻轉身時秋風乍起,雲緩緩東南移,日光復盛。

要想不被人君猜忌,便不免玩這些虛虛實實的花招。

「何解?」郭嘉笑道。

「譬如匣中鏡,墜則碎。藕中絲,斷猶連。」

「公達聽汝叔父說甚?」郭奉孝以肘撞了撞荀攸,緩緩回道,「誰與君藕斷絲連?說得彷彿余情未了。」

荀攸並沒有因這句玩笑而生笑意,開口說的是他今日與荀忻所說的第一句話,「到彼時境地,惟如匣中鏡,碎而不復全。」

「人非草木,天時可算,風雲可測,人心難衡量。」

荀元衡聞言側過臉,流光煥金輝,本該是粲然風采,但因垂眸思索添了幾分憂色。

的確,他想得過於理想化了,誰知會不會假戲真做,貌離也神離?到時候他所謂的虛實之計意圖玩弄人心,結果被玩弄的卻是自己。

荀公達又像是想起了什麼,摸向袖中,「劉元卓著人寄來一箱,並有一書。」

劉元卓劉太守?他回憶起在許都時與劉洪的刊印曆書之約,難道曆書已經編纂好了?

明顯的眼神一亮,荀忻有些迫不及待地接過竹筒,便聽荀攸道,「箱匣已送至元衡帳中。」

「公達幫我……」告假。

話還未完全說出口,荀公達卻已抬步往前走了,恍若未聞。

「奉孝可否替在下告假……」荀忻一手拿著竹筒,向在一旁好整以暇的郭嘉揖了揖,「奉孝兄?」

「還藕斷絲連否?」郭奉孝理了理衣襟,忍笑問道。

荀元衡連連搖頭,他以竹筒抵左襟,誠懇道,「莫逆之交,心連。」

「欠莫逆之交一頓酒,記著。」郭嘉滿意地點點頭,逆風朝著中軍主帳的方向走了。

————————————————

「四兄。」進帳第一件事,荀忻徑直走到書案邊,端起盛糕點的碟子,就著碟子叼走一片,一隻手不方便拿,於是囫圇嚼著。

荀友若坐在書案后看書,他堂弟帳中除了兵書外,還另有一些天文、地理的雜書,勉強比經史子集有趣,困居於此,讀來解悶。

看某人松鼠轉世的吃相,荀諶怕他噎著,倒水遞到了堂弟手邊,看了眼刻漏,「日中方過?」

荀忻總算嚼完咽下去,笑了笑,「今日有事早歸。」

「公達遣人送來一箱。」荀友若示意他看角落處的木箱。

向他四兄道聲謝,荀忻從袖中取出竹筒,拿起案上的書刀拆了封泥。

劉洪老先生的來書寫得很長,大意是自己在編纂曆書過程中,發現了前人推算日食時犯的錯誤,於是和門人一起加以改進,提出了新的推算日食的方法。但劉老先生經過驗證,又發現這種演算法仍然不夠精確。

出於對荀元衡的信任,劉洪把歷代日食的記錄與新演算法給荀忻抄錄了一份,讓他幫忙看看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在信中,劉元卓還提出另一個想法,他認為水旱災害與天象,尤其是太陽的運行,有直接聯繫。

荀忻看得忍不住讚歎,「真知灼見!」

他彷彿親眼見證了教科書上科學史的發展。

「四兄,劉元卓來書……」荀忻不由分說拉著他四兄來看信,全不考慮劉洪信中所寫的演算法多晦澀難懂,外行人看得一知半解,滿頭霧水。

「荀君,曹公請荀君赴宴。」

「赴何宴?」

「慶功之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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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謀士求生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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