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嵖岈山苦婿拜翁 琅琊台夷王試劍

第051章|  嵖岈山苦婿拜翁 琅琊台夷王試劍

張儀告別長者,在院中獨自轉悠。那兩個人一如既往,不緊不慢地跟在身後。張儀走至大門,見到有人把守,就踅回院中,在後花園的林蔭道上來回踱步。二人見了,也就遠遠站在能夠看到他的地方。

張儀一邊踱步,一邊回想近日來的經歷,越想越覺得自己荒唐,最緊要的是對不住荊生。荊生如此仗義,在陘山救出自己不說,更是悉心照料,助他康復。可以看得出,肉鋪里並不缺少賬房,想是荊生知他囊中窘迫,讓他暫做幾日賬爺,好有借口資助他些盤費。荊生如此待己,自己卻是逞能,首日就職就去酗酒,又於酒醉之後,生出這般荒唐事來。唉,照理說,這一家也算大戶,香女真也不錯,可如此強拉硬扯,如此不明不白地被人塞入洞房,整個過程毫不顧及當事人的意願,縱使尋常人也難忍受,何況是他張儀?再說,這事兒若是傳揚出去,若讓鬼谷中的幾人知道,尤其是龐涓,還不讓他笑掉大牙?蘇兄、孫兄若是問起,他又如何解釋得清?

張儀越想越是懊悔,長嘆一聲,將頭緩緩靠在樹上。如今人為刀俎,己為魚肉,而這一切又都是他張儀自己在醉酒之後「掙」出來的,真叫他啞巴吃黃連,苦在心裡。

當然,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關鍵是眼下。此番赴楚,本欲干出一番大業,這還未及展翅,卻又被這小女子纏上。若是她一直糾纏不休,此生豈不窩囊?

張儀越想越怕,自忖道:「不!我一定得離開此地!」苦思有頃,心底劃過一道靈光,「有了!」

有了盤算,張儀神清氣爽,大步回到他和香女的洞房——一個極是雅緻的院落。僕從見他過來,無不鞠躬叫他「姑爺」,他也笑臉相迎,朝他們或點頭,或拱手,態度大變。

早有婢女告訴香女。

香女迎出來,揖道:「夫君,您回來了?」

張儀朗聲應道:「回來了。」

看到張儀與一個時辰前判若兩人,香女笑道:「夫君方才提到此處憋悶,奴家有心陪伴夫君出去走走,正在收拾呢。」

張儀笑道:「這陣兒不憋悶了。」

「哦?」香女怔了,「那夫君不出去了?」

「老丈既說此地習俗不可分離,在下就不出去了。請問姑娘——」

香女打斷他,斂神說道:「請夫君莫要再叫奴家『姑娘』!」

張儀笑道:「是了是了,既然結親,就該換個稱謂。你說在下該如何稱呼你才是?」

香女直盯住他:「楚地習俗,叫娘子!」

「這」張儀臉上一熱,「這個稱呼還不習慣,在下一時叫不順口,就依你昨夜所言,叫香女吧。」略略一頓,「請問香女,會弈棋否?」

香女搖頭,模樣略略窘迫。

「那」張儀眼珠兒一轉,「會彈琴否?」

香女又一搖頭,神色尷尬,喃聲道:「夫君若是喜歡這些,奴家奴家尋人學去。」

「呵呵呵,」張儀笑道,「學就不必了!琴、棋、詩、畫、蠶、紡、織、綉,皆是中原女子閨中所習,在下以為你也會的,這才問問。你且說說,你喜歡什麼?」

香女略一遲疑:「劍。」

「哦,」張儀似也來勁了,「愛劍好哇,在下也曾是個劍痴。」

「真的?」香女驚喜,跪在地上,閉目對天暗禱幾句,又轉對張儀,「沒想到夫君也是愛劍之人!」

張儀笑道:「你沒想到的事情多著呢。」

「夫君說得是。」香女點頭,「夫君是神人,奴家早就看出來了。」

「哦?」張儀心頭微震,隨口問道,「你看出什麼來了?」

香女撲哧一笑:「奴家什麼都看出來了。」抽出身上寶劍,遞給張儀,「不說這個,夫君,你說你也會劍,我們這就耍耍。」

張儀心頭咯噔一下,不好再說什麼,接過劍,掂在手中閃了幾閃,遞還香女:「此為女子之劍,大丈夫焉可耍之?」

香女笑笑,示意婢女。

婢女回房取出一劍,香女接過,雙手呈予張儀:「夫君,請試此劍!」

張儀唰地抽出,劍氣逼人,伸手一彈,錚然作響,知是劍中絕品,上等吳鉤,不禁脫口贊道:「好一柄吳鉤!」

「夫君果是知劍!」香女喜道,「幾年前,阿爹花巨資聘請吳地最好的劍師鑄出這對雌雄雙劍,均可削鐵如泥,吹髮立斷,堪比幹將、莫邪!奴家取一柄雌劍,這柄雄劍,是阿爹特為夫君備下的!」

張儀臉上一熱,笑道:「呵呵呵,好劍當有好耍,在下舞給你看!」

張儀紮下架勢,略一運氣,舞出一路他自幼學會的劍法。

香女看一時,笑道:「夫君,你的這路劍法,是從何處學來的?」

張儀收住劍,望著香女:「怎麼,不好看嗎?」

「夫君這劍,好看是好看,卻是中看不中用。」

「你且舞來,待在下看看!」

香女將雌劍舞出一路,果是攻勢凌厲,劍氣逼人。

張儀早有疑問,趁勢問道:「此劍舞得極是怪異,敢問是何劍法?」

「家傳劍法,奴家自幼習之。」

「家傳劍法?」張儀問道,「敢問是何劍法?」

「這」香女遲疑有頃,「此劍法名喚公孫劍法,招招奪命,尤其適合近戰。」

「公孫劍法?」張儀搖頭道,「在下未曾聽說。不過,劍為近戰之器,無論何種套路,只要適合近戰,俱是上等劍術。敢問香女,你這家傳劍術,可否教予在下?」

「這個自然。」香女喜道,「奴家既為夫君之人,這路劍法自也屬於夫君!」言罷擺出架勢,「來,夫君,你我可習公孫夫妻劍,一旦練成,雙劍合璧,威力無窮!」

見她出口就是夫妻,張儀心裡就如吃下個蟲子,卻也無奈,賠笑道:「好好好,就練此劍吧!」

張儀拿穩劍,擺開架勢。香女走前幾步,手把手地糾正,二人在院中一招一式,你來我往,從上午一直練到下午。香女教得盡心,張儀練得用心,及至天黑時分,竟能初步領悟公孫劍法的精要,舞得有模有樣了。

天色黑定,二人洗浴畢,熄燈睡去。張儀躺到榻上,換上褻衣,自取一套被褥蓋了。香女略略一怔,欲說什麼,終是嬌羞,也取一套被褥蓋了。

許是習劍太累,二人躺下不久,各入夢鄉。

及至三更,張儀睜開眼睛,細聽香女呼吸均勻,知她睡得正熟,將手碰她,渾然不覺。張儀竊喜,悄悄起來,翻身下榻,取過深衣穿上,走至門邊。

細聽門外,靜寂無聲。張儀悄悄拔下門閂,稍一用力,門開了。張儀大喜,自忖今日這番功夫沒有白費,那位長者必以為他已回心轉意,不再設防了。

張儀掩上房門,躡手躡腳走到榻邊,再觀香女,見她仍在熟睡,鼻中發出輕微而又悅耳的小小鼾聲。張儀朝她深鞠一躬,算是別過,轉身再至門邊,打開門,從外面將門扣死。

張儀摸出洞房,審視四周,但見殘月朦朧,一切死寂。張儀隱於暗處,朝光亮處扔個石塊,亦無任何動靜,心中大喜,悄悄摸至他白天認準的一道偏門,拉開門閂,躥出門去。

張儀先是一溜小跑,后是撒腿狂奔,拐過幾處街道,回身再看,仍無一人追他。

張儀放下心來,隱入暗處,看準方位,悄悄摸回自己住處,伸手敲門。

張儀連敲數聲,裡面傳出喊聲:「誰呀?」

張儀聽出是男僕的聲音,又敲幾下,壓低聲音:「快開門,是我!」

男僕打開房門,見是張儀,驚喜道:「賬——」

不及他喊出聲來,張儀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巴,閃身進來,順手掩上房門:「噓,別出聲,快,屋裡去!」

二人摸進屋中。男僕欲點油燈,張儀止住。

男僕壓低聲音,興奮道:「前日不見賬爺回來,小的正自著急,胖夥計跑來說,賬爺擂台取勝,被公孫氏招作姑爺了。小的得信,真為賬爺高興,不想賬爺在這半夜三更」

想到香女傳他的公孫劍法,張儀問道:「公孫氏是何人?」

男僕怔道:「賬爺已是他家姑爺,如何連這個也不知道?」

張儀沉聲責道:「若是知道,賬爺緣何問你?」

「小的知錯。」男僕賠笑道,「回稟賬爺,公孫氏乃鉅賈大賈,楚地無人不知。」

「曉得了。」張儀點頭,順口又問,「荊先生在嗎?」

「小的不知。聽人說,他這幾日出遠門了。」

「這」張儀怔道,「這可如何是好?」

「賬爺,您有何事,盡可吩咐小的。」

「好吧,」張儀也是急了,「賬爺明晨要出城去,你可有辦法?」

男僕笑道:「賬爺貴為公孫家姑爺,想去何處,何人敢阻?」

張儀眼珠兒一轉:「實話告訴你吧,賬爺在公孫家闖下大禍,姑爺此番是做不成了。賬爺此來,是想逃出一條命去,本想求荊先生幫忙,不想他」長嘆一聲,「唉,竟是出遠門了,這可如何是好?」

男僕斂神沉思有頃,抬頭說道:「賬爺放心,掌柜有恩於小的,今要小的侍奉賬爺,賬爺有難,小的縱使粉身碎骨,也與賬爺同當!」

張儀極是感動,拱手道:「在下謝過了!」

「賬爺要謝,就謝荊先生吧!」男僕二話不說,拿出一套衣服,「明日賬爺穿上這個,扮作車夫,晨起時,小的用荊先生的馬車送你出城。守門軍卒若是盤查,小的就說去接荊先生,那些軍卒大多識得荊先生的軺車,必不起疑。」

「如此甚好!」

張儀當下收拾行李,脫下身上衣服,將男僕拿出的車夫服飾換上,又將自己原來的衣服塞進包裹,躺在榻上小睡一時,天已大亮,與男僕驅車徑至城門。守城的查過,揮手放行。

出城走有一程,張儀拿出包裹,換過自己服飾,朝男僕揖道:「在下謝你了。」

男僕依舊說道:「賬爺要謝,就謝荊先生吧!」

「你說得是!」張儀連連點頭,「待荊先生回來,煩請代謝一聲,就說魏人張儀記住他的恩情,來日加倍奉還!」

「小人一定捎到。」男僕稍作遲疑,問道,「敢問賬爺,要是掌柜回來,問起賬爺去向,小的如何回答?」

「你可告訴掌柜,就說賬爺要趕赴越地。」

「越地?」男僕驚道,「越地遠在數千里之外,賬爺僅憑兩腿,可要走到何年何月?」

「唉,」張儀長嘆一聲,「能有什麼辦法呢?在下既已淪落至此,走到何時,就算何時了。」

「賬爺,」男僕想一陣,決然道,「這樣吧,掌柜這輛車子,你且用去,待掌柜回來,小的將此事稟報予他。小的眼力雖笨,卻也看得出來,掌柜對賬爺甚是看重,知道車子是賬爺借去,想必不會生氣。」

張儀連連搖頭:「這事如何能成?」

男僕勸道:「賬爺不必在意。小的跟隨掌柜多年,知他不重金錢,唯重情義。看賬爺這樣,必不會久居人下,待哪日有所發達,賬爺若是仍能記起今日車馬之贈,不忘掌柜就是。」

「也罷,」張儀點頭,「此車可算在下暫時借用,掌柜之情,他日必報!」

男僕又從袋裡摸出幾十枚銅幣:「小的貧寒,沒有錢財,這點布幣是小的口中省下來的,賬爺若不嫌棄,一併帶上,權作途中飯資。」

張儀接過銅幣,握住男僕之手,用力一捏,贊道:「真是義僕!好,這些銅幣,在下收了!」

男僕朝張儀揖道:「賬爺,時辰不早了,趁天氣晴好,趕路要緊!」

張儀回揖一個大禮,跳上車子,揚鞭而去。

張儀快馬加鞭,疾馳半日,於午時趕至舞陽。

舞陽已被魏軍奪占。為防楚人,魏兵關閉四門,盤查極嚴。張儀繞過城門,正東而去,沿汝水南岸的官道直奔上蔡。

驅馳二十餘里,張儀肚中飢餓,再看那馬,也似疲累,遂放慢車速,瞄向路邊,走不多時,望見前面有一客棧。張儀大喜,催馬過去。

聞得車馬聲響,早有小廝迎出,接過馬韁,將車趕入後院馬廄。

張儀大步入店,打眼一看,店中並無他人,只有一位頭戴氈帽的白衣後生席坐幾前,顯然也是食客。

張儀餓極了,尋個席位坐下,沖小二朗聲叫道:「小二,來客人嘍!」

小二瞧他一眼,動也未動。

張儀一則擺脫了危機,二則又有飯吃,心情正好,對小二的冷淡不以為意,呵呵樂道:「小二,聽好了,來四碟小菜,一壇老酒」話剛出口,似又想起什麼,改口,「不不不,老酒不要了。若再喝醉,不定又會惹出何事!」

前面幾前的白衣後生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出來。

張儀聽見,朝對方微微一笑,拱手道:「小夥子,你莫要嘲笑,若有種氣,你就過來,在下與你一人一壇,管叫你服服帖帖!」

白衣後生原本側身坐著,聽完此話,乾脆斜給他一個背脊。恰在此時,一陣微風吹過,張儀嗅到一股熟悉的幽香,深吸數下,自語道:「咦,真是怪了,此地緣何也有那種香味?」摳摳鼻子,「嗯,想是這鼻子受驚了!」

那後生聽得真切,撲哧又是一笑。

張儀叫道:「小兄弟,甭再笑了,扭過來,在下與你嘮嘮!」

白衣後生紋絲未動,也不睬他。

張儀被晾了,正欲發話,小二走出來,端著滿滿一托盤菜肴,一碟又一碟地擺在後生几案上,完畢轉身離去。

張儀肚中正飢,嗅到香味,咽口唾沫,見小二復提一壇老酒,再次走到後生跟前,將罈子放下,擺好兩隻酒爵,撕開壇口封條,斟滿酒,反身復站於櫃檯邊上。

又候一時,見小二依舊不動,張儀急了,大聲叫道:「小二,快上菜來!」

小二依舊站在那兒,獃獃地望著他,似是沒有聽見。

張儀震幾大叫:「小二,聾了嗎?快上菜來!」

小二依舊沒有反應。

張儀震怒,白衣後生將頭上帽子朝下輕輕一拉,端起酒爵,輕聲說道:「這位仁兄,還是省點力氣吧,小二是聾子,聽不到。」

張儀急道:「那店家呢?」

「店家出去了。」

小二是個聾子,店家又不在,看這樣子,自己的菜肴一時半晌難以做出。欲待離去,一路上不知何處才有客棧,加之肚中實在飢餓難耐。

張儀正自無奈,那後生道:「仁兄若不介意,在下請你小酌一爵如何?」

張儀瞧瞧後生几案上的滿桌菜肴和老酒,眼珠兒一轉,呵呵笑道:「小兄弟,你一人點下這麼多菜,想也吃不完。這樣吧,這案酒菜,錢由我出,算是我請你的!」

這樣說著,張儀心裡有了底氣,起身徑走過來,在後生對面大大咧咧地並膝坐下,端起早已倒滿的酒爵:「來來來,小兄弟,在下請你了!」

那後生端起酒爵,抬起頭來,看著他微微一笑:「仁兄請!」

張儀舉起的酒爵剎那間懸在空中,表情如同凝結一般,因為坐在他對面的不是別人,竟是女扮男裝的香女!

好半天,張儀終於結巴出來:「是是你!」

香女火一樣的目光直盯住他,小嘴一噘,改用女聲道:「就憑你身上那幾枚銅幣,」撲哧一笑,將酒爵緩緩舉至唇邊,「還是奴家請你吧。夫君,干!」

張儀哪裡幹得下去,手中的酒爵「啪」一聲落地。

香女從地上撿起酒爵,倒酒沖沖,再次斟滿,雙手遞予張儀:「夫君,來,奴家敬你。」

張儀總算緩過神來,盯住她問道:「你你怎麼到這兒的?」

香女笑道:「阿爹說過,按照楚地習慣,大婚之時,夫妻在三日之內,須臾不可分離。夫君與奴家大婚未過三日,夫君遠行,奴家焉敢不從?」

「這麼說來,」張儀震驚,「你你一直跟在身後?」

香女搖頭:「不是身後,是身前!」

「身前?」張儀更是詫異,「這這怎麼可能呢?」

香女微微一笑:「奴家只知不可與夫君有須臾分離,至於身後身前,夫君何必較真?」

「唉,」張儀長嘆一聲,舉起酒爵,「說得也是。來來來,在下服了。干!」

二人喝過幾爵,匆匆填飽肚子,香女招手,早有僕從套上一輛駟馬大車候於店外。二人跳上大車,馭手也不問話,催馬揚鞭,疾馳而去。

走有一程,馬車拐南,及至天晚,馳入一片山地,但見道路崎嶇,峰迴路轉,只無一處人煙。

張儀眼望車窗外面,越看越是驚異,抬頭問道:「香女,你這是去哪兒?」

「去夫君想去的地方。」

張儀揶揄她道:「你知在下欲去何處嗎?」

香女又是一笑:「夫君欲去越地,說確切一點,夫君欲去琅琊,是嗎?」

張儀大驚:「你怎麼知道?」

香女又是一笑:「奴家非但知道夫君欲去越地,還知道夫君欲見越王,干一番人生大業!」

張儀略一沉思,緩緩問道:「是在下酒後所言嗎?」

香女搖頭,淡淡笑道:「夫君,新婚那夜,你要奴家知你心事,知你為何而喜,為何而悲。奴家今日知了,夫君卻又妄加猜測。」

張儀大怔,抬頭望著香女,實在惶惑,一字一頓道:「香女,在下問你,你究竟是何人,從實說來!」

香女撲哧一笑,歪頭望著張儀,反問他道:「你是奴家夫君,你說奴家能是何人?」

張儀張口結舌,正自無奈,馬車已轉入一條空谷,一陣疾馳之後,來到一處山寨。早有人打開寨門,馬車直馳而入,在一處龐大的院門前面停下。

香女率先跳下車子,望著驚疑不定的張儀:「夫君,天色已晚,請於此處留宿一夜,明日再走不遲。」

張儀四處一望,怔道:「此是何處?」

「夫君下來就知道了。」

張儀跳下車子,舉目四顧,在昏暗的天光映襯下,隱約看到院門的匾額上寫著「嵖岈山吳王寨」幾字,正自思忖,香女過來,挽上他的胳膊:「夫君,請!」

張儀別無選擇,只好跟從香女走進院門。連過幾道門檻,二人步入一進院子,但見裡面燈火輝煌,院中豎槍般站著二十幾條漢子。

張儀不無狐疑地跟著香女步入大廳,進得廳門,目瞪口呆,因為坐在幾前主位的不是別人,正是香女的阿爹!

香女跪下叩道:「香女叩見阿爹!」

長者點頭,和藹地望著張儀。

香女扯他一把。張儀回過神來,兩手一拱,揖道:「晚生見過老丈!」

長者微微一笑,伸手禮讓:「賢婿請坐!」

張儀拱手謝過,走至客席,坐下。香女緊跟過去,坐他旁邊。

長者望一眼張儀:「聽說賢婿欲至越地,有何大事,能否言於老朽?」

張儀看看長者,再看一眼香女,暗自忖思:「看來,不說實話,斷難脫身。再說,此老既以女兒嫁我,想也無意害我。」遂欠欠身子,拱手揖道,「晚生姓張名儀,魏邦人氏,師從雲夢山鬼谷先生。近日出山,是想遊說越王,促使他成就一樁大業!」

「呵呵呵,」長者樂了,「小女眼光不錯,賢婿果然胸懷大志。只是老朽有一惑,尚需請教賢婿。」

「老丈請講,晚生知無不言。」

「鬼谷先生大名,老朽早有耳聞。賢婿既為鬼谷先生高徒,自當輔佐天下英主,為何卻要明珠暗投,遠去蠻夷之邦,遊說一個不識時務的越王呢?」

張儀遲疑一下,欲言又止。

長者揮手,除香女之外,眾皆退出。

長者望向張儀,緩緩說道:「這兒沒有外人,賢婿只管講來。」

想到方才看到的吳王寨幾字,張儀忖知長者或與吳國有關,而吳早已滅國,想必不會對他有所阻礙,決定托出實情,便拱手道:「晚生以為,未來天下,或歸於楚,或歸於秦,必成一統。儀雖不才,有志輔助楚王成此帝業。眼下而言,楚國心腹之患,當是越人。越人自吞吳之後,盤踞東部沿海,漸成勢力。越人以大山、沼澤為屏障,以大海為背依,神出鬼沒,屢屢侵擾楚地,防不勝防,除之不易。越患不除,楚必後方不穩。後方不穩,楚北圖中原之心必懈,大業難成。儀去越地,實欲誘虎出山,一舉除!」

長者二目放光,但又迅速閉上,兩手因過分激動而微微顫抖。香女更是激動萬分,摸過張儀之手,用力捏住。許是香女用力過大,張儀疼得差點兒叫出聲來。香女覺出,心疼不已,忙又輕輕搓揉。

張儀無法擺脫她,正自窘迫,長者已經鎮定下來,朝他微微點頭,淡淡笑道:「賢婿所言,高屋建瓴,切中實際,確為天下大才。老朽仍有一問求教賢婿。」

「老丈請講。」

「此行既為誘虎出山,賢婿可知此虎?」

「這」張儀語塞。

長者又道:「賢婿此去,當是與虎謀皮。既要與虎謀,賢婿自要知曉此虎,知它來自何處,長於何方,年齡幾何,是胖是瘦,是剛是柔,齒有幾顆,齒長几許,爪有幾多,爪長几許,威於何處,弱於何點」頓住話頭,目視張儀。

張儀震驚,因長者所言,竟與鬼谷先生近日所授的揣摩之術暗合。近幾日來,他的精力全都耗在招親與逃婚之事上,如何謀越,正是他的下一步盤算。

見長者目光仍在盯他,張儀似有所動,揖道:「聽老丈言語,想必知曉此虎了!」

「是的,」長者點頭,「老朽與此虎的確有些瓜葛,觀他多時了。賢婿此去謀他,老朽或能施以援手。」

「太好了!」張儀拱手,「晚生煩請老丈指點!」

張儀的興緻完全被長者調動起來,正欲傾身以聽,長者卻扭頭看看滴漏,拱手道:「夜已深了,賢婿昨夜沒有睡好,今又奔波一日,鞍馬勞頓,想必累了,早點歇息吧!」說罷顧自起身,走向內室。

張儀微怔,起身揖道:「晚生恭送老丈!」

外面有人進來,侍候張儀、香女用餐,洗浴。

是夜,張儀一則太累,二則有太多的謎團待解,再無心思琢磨逃跑之事,早早就與香女入房歇了。

張儀走至榻前,見錦緞下面,香女已是玉體橫陳,滿屋生香,心中大動,踟躕有頃,仍舊抱過一床緞被,將枕頭移至另一端,兀自睡了。

黎明時分,張儀夢到山花爛漫,遍野芬芳,玉蟬兒翩翩走來,二人採花追蝶,嬉戲取樂。玉蟬兒似是熱了,脫去身上白紗,在一片草地上躺下。看到玉蟬兒赤身裸體,張儀轉身,閉眼,正欲避開,忽然聽到玉蟬兒顫顫的聲音:「張公子,你到哪兒去?」

張儀欲走不能,欲回頭不敢,心兒突突狂跳,口中喃道:「我我」

玉蟬兒微微笑道:「張公子,不會是嫌棄奴家吧?」

張儀既不敢說話,又不敢睜眼去看,只好緊閉兩眼,一步一步後退。正退之中,張儀突然感到身上一股暖熱,原是玉蟬兒不知何時貼上身來,在他耳邊道:「張公子,你喜歡蟬兒嗎?」

張儀喃喃道:「喜喜歡!」

「既然喜歡,還等什麼?」

張儀再也忍受不住,將玉蟬兒一把抱住,正欲成就好事,玉蟬兒忽地將他推開,披上白紗,飄然遠去。

張儀急了,撒腿追上,將她緊緊摟住,口中喃喃叫道:「蟬兒蟬兒」

正叫之時,夢卻醒了。

張儀感覺有異,打個驚愣,見自己緊緊摟著的卻是香女。原來,香女不知何時也搬過枕頭,熟睡在他身邊。

見自己這般熊樣,張儀羞紅滿面,正自尷尬,香女醒來,臉色緋紅,埋頭拱進他的懷裡,嬌顫一聲:「夫君」

張儀欲再抽回胳膊,卻發現自己的肢體竟然不聽使喚了。

美時苦短。張儀、香女顧自纏綿,竟是起得遲了。洗漱剛畢,二人就被傳至廳堂。長者端坐幾前,似已候得久了。

張儀、香女疾步趨前。

香女愛澤新沐,一臉甜蜜,跪地叩道:「香女叩見阿爹!」又扯一把張儀。

張儀遲疑一下,跪地叩道:「晚生張儀叩見老丈!」

長者微微一笑,伸手道:「賢婿請坐!」

二人坐下,長者兩眼盯視張儀,甚久,點頭說道:「賢婿昨晚言及天下大勢、此生壯志,老朽嘆服。賢婿胸懷天下,為天下而謀楚,為楚而謀越,更令老朽汗顏。」

張儀拱手:「老丈偏愛,晚生謝了。老丈褒獎之言,晚生愧不敢當。」

「呵呵呵,」長者笑出幾聲,「老朽這是愛才,不是偏愛!」話鋒一轉,直入主題,「賢婿此去謀越,當須先知越人。」

「請老丈教我!」

長者侃侃言道:「勾踐滅吳之後,領大兵北上入淮,與晉、齊三戰而勝之,周王使人賜勾踐胙肉,命其為伯(bà,通霸)。勾踐屢勝,野心膨脹,欲霸天下,遂兵臨泗上,與齊人復戰於徐州,大勝之。勾踐乘勝追入齊地,大兵攻至臨淄,卻遭慘敗。勾踐引兵退據琅琊,以大海為依託,與齊人對峙。勾踐本欲復仇,不想卻生病身死,越亦因之勢衰。其子與夷引兵南回,傳位數世,偏安東南,再無北上爭霸之心。諸咎之亂后,越人三弒其君,太子搜不敢為君,躲于丹坑,越人點燃艾蒿熏他,逼他出來做王,是謂越王無顓(zhuā

)。無顓為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未過幾年,憂懼交加而死,其弟繼位,是謂無疆。無疆繼位二十二年,勵精圖治,越國大治。數年前,楚大夫賁成因家族瑣事得罪昭氏,滿門遭誅,賁成奔越。賁成才華橫溢,劍術高超,甚受無疆寵愛,用為上將軍。賁成得志,自比子胥,欲佐無疆成就大業。無疆得賁成后野心**,欲圖先王勾踐未竟之業,稱霸中原」

張儀撲哧一笑:「嗬,這對君臣,一個追比勾踐,一個自比子胥,倒也成趣!」略頓一頓,似又想起什麼,恍然有悟,「難怪越人陳兵琅琊,原來如此!」

「是的,」長者點頭,「除賁成之外,無疆身邊另有二人也很了得,一是倫琪,二是阮應龍。倫琪是越國高士,博古通今,謀事周全,被無疆拜為國師,言聽計從,大小國策,皆由他出。阮應龍出身於甬東漁家,外號海蛟,極通水性,精於舟戰,無疆拜他為甬東舟師主帥。賁成本欲引越人伐楚,倫琪、阮應龍卻力主伐齊,無疆最終聽從二人之見,決定先伐齊,后伐楚,以踐先王之志。賁成拗不過眾人,只得與越王引兵伐齊。」

張儀怦然心動,深思有頃,抬頭問道:「請問老丈,無疆威於何處?」

「無疆完全不同於其兄長無顓。在內,他天賦異稟,少有雄心,讀書甚多,智勇兼具,知人善任,體恤部眾,自繼位以來,越人莫不服他。即使賁成、倫琪諸人,也對他深懷敬意,願意為他效忠。在外,他天生神力,精通劍術,堪稱天下第一劍士,有萬夫不當之勇!」

「他又弱於何處?」

「在內,不識時務;在外,天生劍痴。」

張儀圓睜兩眼:「請老丈詳解!」

長者侃侃言道:「中原已入戰國,此人仍做春秋爭霸之夢,當是刻舟求劍,不識時務。此人視劍如命,痴迷技擊。無論何術,一旦入痴,耳目必為所障。」

張儀不可置信地望著長者,半晌方道:「老丈所言,晚生嘆服。依老丈見識,定是世間高人。晚生冒昧,敢問老丈是何方高士?」

長者擺手:「『高士』二字,老朽愧不敢當。」緩緩起身,「賢婿若想知曉老朽,請隨我來!」說罷出門率先走去。

張儀略怔一下,與香女一併起身,緊隨於后。

二人跟從長者左拐右轉,來到一處院落。張儀打眼一看,知是家廟。

三人走進廟堂,見堂中擺著一排几案,案上供著一排靈位。張儀的目光聚向最中間的靈牌,上面赫然寫著「公孫雄」三字。

張儀頓有所悟,再看香女,見她已在牌位前面緩緩跪下。

「賢婿,」長者跨前一步,跪於中間,對張儀道,「你也跪下吧!」

張儀上前,在長者另一側跪下。

三人各拜幾拜,長者抬頭望著靈位,緩緩說道:「賢婿可知公孫雄否?」

「聽說過。」張儀點頭,「當年越王勾踐將吳王夫差困於姑蘇台,吳國大夫公孫雄肉袒膝行,在越王跟前為吳王求和。」

「是的,」長者淚水流出,「老朽名叫公孫蛭,牌上之人是老朽先祖。先祖自辱己身,肉袒膝行三百丈,鮮血滴染重重石階,見者莫不淚出。先祖一路跪至越王面前,勾踐視而不見,斷然不從。先祖不忍再見吳王,徑至太湖,入水剖腹自殺。吳王**於姑蘇台後,先祖長子、次子,就是旁邊二位,公孫贊、公孫策,為報國恨家仇,密謀行刺越王,不想越王防護甚密,二人壯志未酬,舉家受誅。再邊上一位,就是先祖的第三子,也即老朽曾祖,聞訊出逃。曾祖隱姓埋名,以屠狗為業,經營幾代,在楚置下產業。及至老朽,幾經輾轉,見此山險峻,遂在此地營建此寨,招賢納士,結交豪傑,圖謀雪恥復國。只是幾十年來,始終未得機緣。今遇賢婿,實乃蒼天有眼哪!」

張儀納頭拜道:「晚生不知前輩是英雄後人,失禮之處,還望恕罪!」

「賢婿莫要自責。老朽不問賢婿是否情願,即按吳人習俗,強擇為婿,已是失禮在先。老朽膝下並無子嗣,唯此一女,名喚公孫燕,乳名燕子,因生來體香,老朽喚她香女,還望賢婿不棄。」

張儀臉上一熱,垂下頭去。

公孫蛭抬頭望向公孫雄的靈位,沉聲禱告:「先祖在上,不孝玄孫蛭自知人事,家恨國讎,不敢有一日忘卻。之所以夙願未償,皆因機緣未到。今得賢婿,聞賢婿大志,蛭知復國雪恥之日,近在咫尺了!」伸出兩手,一手撫摸張儀,一手撫摸香女,「賢婿,香女,來,你們行將圖謀大事,在此一併叩拜,祈求列祖列宗護佑你們壯志得酬,夫妻和合!」

公孫蛭後退一步。

香女扯一下張儀,二人攏在一處,面對一長排靈位,從公孫雄開始,挨個叩拜。

叩拜畢,公孫蛭又道:「賢婿,請至前廳敘話。」說罷頭前走去。

三人來到前廳,公孫蛭坐於主席。張儀進來,正自遲疑,香女扯他一把,雙雙跪下。

香女叩道:「香女叩見阿爹!」

張儀叩道:「晚生叩見前輩!」

香女以肘頂他,小聲:「叫岳丈!」

張儀臉上一熱,再拜三拜,垂頭:「晚生張儀叩見嶽嶽丈大人!」

公孫蛭微微一笑:「賢婿請起。」

二人入席坐下。

公孫蛭緩緩說道:「老朽在楚多少有些經營。賢婿欲謀大事,老朽別無他物,唯有薄財千金,或對賢婿有用。」

「千金?」張儀驚愕,看向香女。

公孫蛭卻似沒有看見,語速不緊不慢:「老朽另有勇士百名,俱習公孫劍法,皆能以一敵百,堪稱一流高手,也一併予你。」

張儀問道:「何為公孫劍法?」

「就是同歸於盡之術。公孫後人為報國讎,特創此種劍術,伺機刺殺越王。凡習此劍者,俱是死國之士,賢婿即使讓他們赴湯履刃,他們也不眨一眼!」

張儀倒吸一口冷氣,拱手揖道:「小婿謝岳丈大人!」

「賢婿不忙致謝,」公孫蛭擺手,「此去越地,另有一人你不可不帶。」

「何人?」

「你認識他呢。」公孫蛭微微一笑,輕輕擊掌,一人應聲而入。

張儀目瞪口呆,因為來者不是別個,竟是荊生!

荊生走到公孫蛭跟前,跪地三拜:「老奴荊生叩見先生!」

公孫蛭指向張儀:「你的朋友來了。」

荊生轉向張儀,亦拜三拜:「荊生叩見姑爺!」

於張儀而言,前面發生的一切,在這瞬間明朗過來。

「唉,」張儀長嘆一聲,不無嘆服地朝荊生拱手揖道,「荊兄設得好局,一環接一環,環環相扣,在下服了!」

荊生略顯尷尬,拱手:「荊生有所得罪,還望姑爺包涵。」

「何來得罪之說?」張儀拱手回禮,「荊兄大恩,在下早已銘刻於心,就在昨夜,還在睡夢中念叨如何報恩呢。」

荊生再叩:「姑爺莫要取笑,荊生已知罪了!」

「呵呵呵,」公孫蛭輕笑幾聲,「一切都已過去。荊生,你準備一下,帶人跟從姑爺、小燕子前往琅琊,唯聽姑爺吩咐。」

「荊生領命!」

「賢婿,」公孫蛭轉對張儀,「老朽老了,不堪驅馳。荊生跟從老朽多年,甚是可靠。他雖生長於荊,卻是越人,熟悉越語越情,當可助你一臂之力。」

張儀拱手:「謝岳丈大人!」略頓,轉向荊生,「荊兄,在下需要一些有關吳鉤、越劍方面的冊籍,還有吳越風土民情及爭鬥細情。」

荊生應道:「荊生已經備下了,裝滿一車,姑爺可隨時審閱。」

越國大軍如螻蟻般越聚越多,琅琊台周邊幾十里,清一色全是越人的營帳。

齊威王震驚,徵集各邑守軍、蒼頭逾十萬眾前往南長城布防,同時擺駕田忌府,求拜田忌挂帥。

黃池戰後,田忌遭龐涓羞辱,顏面盡失,遂辭去軍職,賦閑在家,日日種菜釣魚。齊威王懇求多時,田忌起初不肯,後來表示只出任副將,由太子辟疆挂帥,田嬰籌措輜重。威王准允,但吩咐辟疆一切皆聽田忌。

之後數日,田辟疆、田嬰陪同田忌巡視長城防務。

初春的海邊,乍暖還寒。離琅琊山不遠處,高約數丈、寬約丈許的齊長城自此向西,綿延百餘里,每隔一丈,就有一個垛口,每個垛口后各伏五名齊兵。

烽火台上,一個軍尉與十幾個兵士安裝連弩,見主將幾個過來,跪候恭迎。

田忌走向連弩,轉問軍尉:「此弩可發矢多少?」

「回稟將軍,」軍尉應道,「此弩可連發十矢,百步透物!」

田忌細審有頃,從一個兵卒手中取出盾牌,遞給軍尉,手指牆下:「將此盾牌插於一百步處,試射此弩!」

軍尉接過盾牌,交給一名兵士。兵士系根繩索,飛身下牆,前行百步,插下盾牌,尋處躲起。軍尉親自操弩,瞄準盾牌,嗖嗖十響,十矢於眨眼間射出,有八矢中靶。那兵士取過盾牌,吊上城牆,田忌驗看,八支利箭均沒矢而入。

眾人驚嘆。

辟疆大喜,轉對身後參將:「吩咐工匠趕造連弩,每一垛口配連弩一套,矢三百支!」

參將應道:「末將遵命!」

「呵呵呵,」田嬰樂得合不攏嘴,捋須笑道,「越人精於技擊,勇蠻敢死,常常袒胸露臂,少有盔甲。我有強弓勁弩,居高臨下,以逸待勞,縱使他有千軍萬馬,也是枉死!」

「回稟殿下,」田忌微微一笑,轉對辟疆,「越人未必這麼傻,人人光膀挺胸,等候我們射殺!」

辟疆、田嬰俱是一怔。

田忌看向遠處的琅琊山,緩緩說道:「據臣所知,越人真正厲害的是其舟師。舟師游弋於大海之上,可以隨時隨處登陸。如果我們只在此處守備,就與守株待兔一般無二。」又手指大海,「我東臨大海,海岸綿長,越人舟師若是船載陸師由他處登陸,而我卻將重兵空守於此,越人豈不長驅直入?」

辟疆、田嬰相視。

田忌又道:「越人不比三晉,皆勇蠻善戰,輕生樂死,極難對付。昔日勾踐三戰晉師,三敗之,天下震恐,周室送胙,勾踐遂霸天下。後來勾踐伐我失利,霸業受阻,齊、越芥蒂由此而始。勾踐盛怒之下移都琅琊,欲雪此恥。不想天不假年,勾踐因病歸天,越勢方衰。無疆總結勾踐失利教訓,近年來大力擴建甬東水師,目的只有一個,就是由海路伐我。據臣所知,無疆此番伐我,共引大軍二十一萬,其中甬東水師就佔十萬!」略頓一頓,「越人若是水陸並進,我將陷入一場苦戰,防不勝防啊。」

辟疆震驚:「若此,如何是好?」

田忌搖頭,半晌方道:「眼下尚無良策,唯有奏報我王,詔告臣民,各城邑協防,全民皆戰,並於沿海緊要處設置哨探,越人從哪兒登陸,就從哪兒截擊!」

「這」辟疆急道,「要是這麼打仗,豈不是讓他們耗垮了嗎?」

田忌點頭道:「這也正是臣憂慮之處!不過,我們是在家門口耗,越人是在海上耗,不定誰耗垮誰呢!」

琅琊半島狀如**,緊靠齊國南長城腳下。百年之前,越王勾踐伐齊失利,引兵東下,屯大兵於**,在此興建陪都,名喚琅琊,另遷越人十萬移居於此,準備伐齊。齊公亦引大兵數萬與他對壘,在琅琊城北三十里處構築長城。勾踐大業未成身先死,幾任越王圖謀伐齊復仇,均將此城定為越國正都。諸咎之亂后,越勢大衰,都城南移會稽,此處重新淪為陪都,日漸沒落,直至無疆繼位,用隱人倫琪為國師,國復大治。

經過十幾年復興,無疆看到國勢日強,復將都城回遷琅琊,藉助**的突起地勢,用巨石修築一個高三十二仞、周邊各五百仞的巨型方台,名之曰琅琊台。此台落成之後,無疆甚是喜愛,從琅琊城的宮中搬出,日夜住在台上,早晚俯瞰大海,聽風聲濤聲,觀潮起潮落。與他朝夕相伴的,除去幾名王妃、宮娥之外,就是來自各國的數十名超一流劍士。

越人愛劍,無疆尤甚,似乎他就是為劍而生的,自三歲起就是劍迷,年歲越長,愛劍越熾,漸漸成為一代劍痴。上有好者,下必甚焉,越國朝堂漸漸成為天下劍客的聚集地。倫琪也是無疆在深山訪劍時結識的,曾助無疆訪得名劍泰阿,二人結作知友,倫琪亦不再隱居,出山助無疆治理越國。

說起倫琪,不得不說其先祖文種。越王勾踐時,文種與范蠡皆為楚人,文種得仕於宛,為宛城令,結識宛地才人范蠡,慕其才具,在其勸說下棄官赴越,輔佐勾踐復國滅吳。勾踐在功成后狂妄自大,范蠡留給文種「高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之句后泛舟江湖,文種戀棧留任,被越王賜死。文種後人逃至深山,換名更姓,至倫琪已是第七代。倫琪本有家學,自幼飽讀經書,抱負遠大,后又得遇異人,得學鑄劍之術,也因此而結緣越王。

見越王如此愛劍,倫琪突發奇想,決定以劍治國。出山第二年,倫琪鼓勵越王移都琅琊,在海邊建築高台,這就是琅琊台,向天下廣發英雄帖,招募天下劍士登台論劍。

無疆果然喝彩。

倫琪的構想是通過高台論劍招募勇士,圖謀大業。無疆自比勾踐,倫琪的大業就是輔佐無疆,完成勾踐的未竟之業。

在這對君臣的熱心經營下,不消幾年,劍壇在越地各個城邑如雨後春筍般湧現,佩劍漸成富家男兒標配,鑄劍業再次成為越人的重大產業。以劍會友、比試劍藝成為越地時尚,由劍引發的尚武之風刮遍越山越水。

為此,倫琪又制訂出一系列的論劍規則,越地重要城邑可舉辦劍壇,所有劍壇每月逢五開壇,每壇三場,上午為辰時開始,下午為申時開始。辰時的叫「早場」,申時的叫「晚場」。每場比賽一組,每組限定二十四人,參戰者須在前一日搶到名額並支付兩枚「戈幣」。比賽採取淘汰制,交戰雙方持竹劍對敵,劍尖裹白布,布里裝白灰,並將身體劃為若干區域,給不同區域定下不同點數,比賽結束數白點,以中劍點數少者為勝。每場比賽賽完一組,早、晚場最後勝出的二人在當日戌時決戰,是謂「夜場」。「夜場」為真劍對決,是謂「生死之戰」,敗者非死即殘,全身而退者幾乎為零,最是扣人心弦。

在各地決出的最終勝出者可前往琅琊,登琅琊台劍廳比試劍藝,優勝者可被越王封為國劍手,或護佑越王,或拜將軍,下派各地,統領越軍。

這日上午,與往常一樣,越王無疆端坐於能夠俯瞰大海的擊劍廳中,觀摩來自各地的劍手擊劍。陪坐的是國師倫琪、上將軍賁成、上大夫呂棕三位重臣。

最先上場的是位黑衣劍士。他走到台上,擺出一個姿勢。音樂聲起,黑衣劍士緩緩舞動手中寶劍。音樂由慢而快,劍士手中的寶劍亦由慢而快,不一時,但見劍光,不見人影。眾人齊聲喝彩。

黑衣劍士舞完一曲,亮相。

無疆緩緩鼓掌:「好好好,舞得不錯!」眼睛瞄向眾劍士,「諸位劍士,誰可勝之?」

一名藍衣劍士應聲而出。

二人見過禮,擺勢互繞幾圈,各顯手段,你一招,我一式,乒乒乓乓,叮叮噹噹,殺得不可開交。兩人斗有數十回合,藍衣劍士尋個破綻,一劍刺中黑衣劍士胸部,黑衣劍士連一聲慘叫也未發出,倒地而死。

藍衣劍士作勢亮相,眾劍士齊出一聲喝彩,無疆震幾大叫:「好劍,好劍!」

倫琪擺手,候於一側的軍卒跑步過去,將黑衣劍士的屍體拖走,另有兵士拿過拖把將地上的污血擦凈。

無疆望向眾劍士:「誰可勝之?」

一名皂衣劍士應聲而出,只三回合,將藍衣劍士刺倒於地。一番更大的喝彩之後,藍衣劍士被拖走,皂衣劍士得勝亮相。接著挑戰的是紫衣劍士,不過兩個回合,反被皂衣劍士削斷拿劍的胳膊。紫衣劍士用左手拾起寶劍,大叫一聲,插入自己腹部,倒地而死。

皂衣劍士連勝二人,再次擺勢亮相。

一名青衣劍士忽地站起,正欲出戰,無疆興起,抽出寶劍,用手指略彈幾彈,呵呵笑出幾聲。

眾劍士知道越王要出戰了,面面相覷。皂衣劍士跪於地上,朝無疆連拜三拜。無疆將劍插回鞘中,緩緩站起,抬手示意,但聽嗖嗖兩聲,他身後飄出兩位侍服美女,於眨眼間脫去王袍,摘下王冠,現出一身緊身劍服。

越王微微一笑,撩腿邁入廳中,大手一揮,樂手再次奏起劍樂。

越王走至皂衣劍士前面:「壯士請起!」

皂衣劍士再拜謝過,起身拿劍,擺出姿勢。

無疆扭頭轉向眾劍士,連點三人,轉對青衣劍士,笑道:「還有你,你們四人,都上來,寡人陪你們練練!」

四位劍士不敢怠慢,一齊站起,外加皂衣劍士,共是五人,齊朝越王數拜,各自抽劍。

無疆笑道:「你們五人,一起上吧!」

五人圍著無疆,開始轉圈。

無疆兩眼眯起,手按劍柄,目光微閉,兩腳微微移動,在音樂奏至酣暢之處時,陡然出劍,但見白光幾閃,只聽嘭嘭嚓嚓幾聲,五柄寶劍全被削斷,五位劍士卻安然無恙。

音樂戛然而止。

眾劍士驚異之餘,無不喝彩。

五位劍士納地拜道:「謝大王劍下留情!」

「哈哈哈哈,」無疆長笑幾聲,親手將五人扶起,「壯士請起!」走回几案,轉對候立於側的司劍吏,「五位壯士各賞三十金,其他壯士各賞十金!」略頓,「方才三位殉身劍士,仍循常例,以烈士之禮厚葬,有家室者撫恤五十金,免三十年賦役!」

眾劍士叩地謝恩。

一名軍尉急奔上台,叩道:「報,阮將軍覲見!」

無疆大喜,急道:「快請!」轉對眾劍士,「你們退下!」

眾劍士拜退。

不一會兒,一身戎裝的甬東舟師主帥阮應龍跨步登台,走至無疆跟前,叩道:「末將叩見大王!」

無疆笑眯眯地望著他,手指旁邊席位:「阮將軍免禮!請坐!」

阮應龍走至席前,並膝坐下。

無疆笑道:「寡人候你多日了。幾時到的?」

「末將剛到。」

「舟師到齊了?」

「回稟大王,」阮應龍點頭,「大越舟師全部到齊,共有戰船千二百艘,其中可載五百將士的大船一百艘,可載二百將士的中船二百艘,可載一百人的小船五百艘,余為糧草船隻。」

「好!」無疆掃視眾臣一眼,「諸位愛卿,陸師、舟師全部到齊,如何伐齊,還請諸位各獻良策!」略頓一下,眼睛瞄向上將軍賁成,「上將軍,你是主將,可先說說!」

「回稟大王,」賁成拱手,「臣以為,我可兵分三路:一路正面佯攻長城,吸引齊軍注意;另一路借道魯境,沿泰山南側秘密西插,繞過平陰長城,從長城背後由西而東,夾擊齊軍;第三路為舟師,從海路進攻,也繞過長城,由安陵附近淺灘登陸,由東向西夾擊齊軍,將齊國三軍分割包圍於長城一線,迫其投降!」

「很好,」無疆點點頭,轉向阮應龍,「阮將軍,你是副將,也說說!」

阮應龍拱手道:「回稟大王,末將以為,對付齊人,當以舟師為主,陸師為輔!」

「哦?」無疆身體前傾,「請愛卿詳言!」

阮應龍侃侃言道:「齊有長城,居高臨下,易守難攻,且有重兵設防,是以末將贊成賁將軍所言,以佯攻為主。我舟師雄霸天下,齊幾無舟師可與我戰,而海岸綿長,防不勝防。大王請看,」隨手抓起一根木枝,在地上簡單畫出東萊半島的海岸線,手指渤海灣,「我舟師只要繞過東萊半島,直插這兒,就是萊州灣,在濟水灣登陸,不消一日工夫,就可直插臨淄。齊軍大部分在南長城一線與我陸師對峙,臨淄必虛,我以實搗虛,戰必勝!」

無疆盯牢阮應龍畫出的圖案,重重點頭:「嗯,愛卿所言有理。」望向倫琪、上大夫呂棕,沉思有頃,「賁愛卿主張以陸師為主,舟師為輔,兵分三路,前後夾擊齊長城,殲滅齊軍主力;阮愛卿主張以舟師為主,陸師為輔,由海路直逼臨淄,使齊人防不勝防。兩位愛卿意下如何?」

呂棕拱手應道:「近百年來,齊師賴以拒我的正是這道長城。臣贊同賁將軍所言,南北夾攻,使長城形同虛設。長城一旦無存,齊欲不降,難矣哉!」

無疆轉向倫琪:「國師意下如何?」

「回稟大王,」倫琪應道,「老臣以為,阮將軍所言為揚我所長,攻敵所短,當是制齊上策!」

無疆閉目沉思有頃,決斷道:「就依阮將軍所言!」掃一眼眾臣,「諸位聽旨!」

眾臣出席叩道:「臣候旨!」

無疆朗聲說道:「寡人意決,此番伐齊,賁愛卿、阮愛卿兵分兩路,以舟師十萬為主攻,沿海路直取臨淄;陸師十一萬為輔攻,南北合擊,包剿長城,擊垮齊軍主力,以報先王徐州之辱!」

眾臣齊道:「臣領旨!」

無疆望向倫琪:「老愛卿,依你之見,何日起兵為宜?」

倫琪屈指掐算:「三日後起兵為宜!」

「好,」無疆點頭,「就這樣定下,自今日算起,第四日辰時起兵!」

「大王,臣以為不可!」阮應龍急道。

無疆望向阮應龍:「請愛卿詳言!」

「臣夜觀天象,三日之後海上必起大風,不宜出航!」

「這」無疆眉頭一皺,「以愛卿之言,何日可以出航?」

「旬日之後。」

「就這麼定吧,」無疆大手又是一揮,「旬日之後,待大風起過,大軍祭旗伐齊!」略頓一下,「諸位愛卿,分頭備戰去吧!」

上大夫呂棕信步走下琅琊台。僕從望見,駕車過來,候於道旁。

呂棕跨下最後一階,正欲走向軺車,有人叫道:「呂大人留步!」

呂棕扭頭見是荊生,不無驚喜:「荊先生!」

荊生揖道:「草民荊生見過呂大人!」

「呵呵呵,」呂棕回揖,「多年沒有見到你了,聽人說,你們的生意越做越大呀!」

荊生淡淡笑道:「托呂大人的福,生意還好。」

呂棕直入主題:「荊先生是百忙之人,無事不登門,這不遠千里來此荒蠻,可有大事?」

「呂大人爽直,草民也就不打彎了。與草民同來的還有兩個人,想見大人一面,望大人賞臉!」

「哦?」呂棕怔道,「是何人慾見在下?」

荊生近前一步,悄聲:「一個是我家姑娘,另一個是我家姑爺。」

「好好好,」呂棕迭聲笑道,「小燕子登門,在下請還請不到呢!人在哪兒,快帶我去。」

荊生指著旁邊一輛車子:「呂大人,請!」

呂棕朝自己的車夫揚手:「你先回吧,告訴夫人,就說本公有事,晚些辰光回去。」

呂棕與荊生馳至附近一家客棧,進入一個雅緻的越式庭院。

聽到腳步聲響,張儀、香女迎出。

荊生指著二人道:「呂大人,這位是姑爺,張子,這位是燕子姑娘。」

張儀、香女同揖:「張儀(公孫燕)見過呂大人!」

呂棕回揖:「呂棕見過姑爺、姑娘!」看向香女,「小燕子,幾年沒見,長成大人嘍!」

香女嬌嗔道:「上次見呂大人,是在郢都,後來聽說你到越地來了,沒想到呢!」

「呵呵呵,」呂棕笑著比了個手勢,「那時你才這麼高!」

眾人皆笑起來。

荊生伸手禮讓:「呂大人,請!」

呂棕點頭,與張儀、香女一道走入廳中,分賓主坐了。

呂棕望著香女:「燕子姑娘,令尊可好?」

香女笑道:「家父還好,謝呂大人挂念。」言畢從几案下取出一隻錦盒,「臨行之際,家父特別叮嚀晚輩,要晚輩將這個呈送大人。」邊說邊兩手呈上,「請大人笑納。」

呂棕接過錦盒,小心翼翼地打開,現出一雙乳玉環佩,質地純美,工藝精良。呂棕自是識貨,合上錦盒,揖道:「如此貴重之物,在下何能承受?」

香女回揖道:「此為家父心意,呂大人不必客氣。」又轉望荊生。

荊生走到一側,搬過一隻小禮箱,擺在呂棕面前。

香女手指禮箱,微微笑道:「也請呂大人高抬貴手,打開此箱。」

呂棕打開箱子,見是一小箱黃金。

香女瞄一眼張儀。

張儀拱手道:「呂大人,此為黃金一百兩,是在下與夫人的共同心意,禮薄情重,也望大人不棄!」

「這」呂棕遲疑一下,「既為姑爺、姑娘大禮,呂棕就不客氣了!」緩緩合上箱蓋,「聽聞姑爺是中原名士,此番光臨僻壤,可有驅用呂棕之處?」

張儀抱拳:「呂大人真是爽快!不瞞大人,在下在中原時,聽聞大王天賦異相,甚想一睹為快,還望大人成全!」

「天賦異相?」呂棕略感詫異,「敢問姑爺,大王有何異相?」

「聽中原士子說,大王身高兩丈,臂長如猿,大耳垂肩,雙目如鈴,聲若驚雷,面若赤銅,力拔楊柳,劍遏飛雲——」

張儀未及說完,呂棕已是笑得說不出話來,香女、荊生似也沒有料到張儀說出此語,竟是怔了,相視。

呂棕笑過一陣,指張儀道:「這這這這樣的傳聞,姑爺竟也信了?」

「哦?」張儀故作一怔,「難道傳聞有不實之處?」

「不實,不實,」呂棕連連搖頭,「在下跟從大王多年,未曾見過大王是那般模樣。」

張儀急問:「敢問大人,大王是何模樣?」

「不瞞姑爺,」呂棕笑道,「大王就跟你我一樣,音容笑貌,俱是尋常,何來姑爺所說的那般異相?」

「這」張儀不可置信地盯住呂棕,「不可能吧?」

「呵呵呵,」呂棕又是一笑,語氣鄭重,「大王沒有異相,在下向姑爺保證!」

「呂大人,」張儀沉思有頃,抬頭,「常言道,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在下聽到這些傳聞,本也不信,與那幫士子爭執,他們反笑在下孤陋寡聞。在下賭氣,不辭勞苦地跋涉千里,為的就是一睹大王風采,還望呂大人成全。」

「這」呂棕撓撓頭皮,「若是為此引見大王,遭眾人恥笑不說,在下也必因此而受大王責罵。」

「嗯,」張儀點頭,「大人說得是。若是不提此事,大人能否引見?」

呂棕悶頭想有一時,搖頭:「不瞞姑爺,眼下大軍征伐在即,大王日理萬機,沒有閑心召見姑爺!」

「這」張儀起身,在廳中連轉幾圈,回至幾前坐下,「在下性直、務真,此番專為拜見大王而來,若是不見大王一面,回到中原,那班士子再問此事,叫在下如何回答?」略頓一頓,朝呂棕又是一揖,「呂大人,在下既然來了,萬不可空手而回。此事於大王是小事一樁,於在下卻關係重大,還望大人成全。」

見張儀這般執著,呂棕又瞄一眼禮箱,遲疑有頃,拱手道:「姑爺真要想見大王,在下倒有一計。」

張儀大喜:「大人請講!」

「姑爺知劍否?」

張儀點頭:「略知一二。」

「大王嗜劍如命,姑爺若是與大王談劍,大王或可准允。」

「如此甚好!」張儀喜道,「你就對大王說,中原第一劍士張儀求見。」

「第一劍士?」呂棕震驚,轉向香女、荊生,見二人也是不無驚愕,遂抱拳道,「姑爺,這」

張儀微微一笑,抱拳還禮:「呂大人,難道您信不過在下?」

「好吧,」呂棕點頭,「姑爺定要這麼說,在下遵命就是。」

呂棕拱手作別。

張儀努嘴,荊生提起箱子,與張儀、香女一道送呂棕出來,將箱子放上軺車,扶呂棕上去。

呂棕回身,拱手別過,轔轔而去。

看到軺車走遠,香女急轉身來,花容失色,對張儀道:「夫君,你如何敢在無疆面前自稱中原第一劍士?」

張儀笑道:「不這樣說,他怎肯見我?」

「夫君,」香女淚水流出,「可你這麼說,就活不成了!」

「哈哈哈哈,」張儀長笑數聲,伸出舌頭,指它道,「放心吧,香女,只要越王不割這個,在下就會毫髮無損。」

見他這般託大,香女怔了。

翌日午後,呂棕趕來,喜滋滋道:「姑爺,事兒辦妥了。大王聽聞姑爺是中原第一劍士,迫不及待地叫在下召請您!」

香女臉色煞白,扯住張儀衣角。

張儀卻不睬她,朝呂棕拱手:「謝大人了!」又移開香女的手,袍角一提,徑出門去,踏上呂棕的軺車,轉對香女,「你哪兒也不必去,只在此處候著,待我見過大王,觀他有無異相之後,與你返回中原。」

香女蒙了,只是獃獃地站著,圓睜兩眼,看著馬車轔轔遠去。

香女似乎是陡然醒過來,四顧不見荊生,急叫:「荊叔——」

琅琊台上布滿越兵,槍刀林立,氣氛森嚴,彩旗飄飄。

呂棕與張儀踏上一級又一級石階,走到台頂,向東拐入擊劍廳,遠遠望見越王無疆端坐於主位,國師倫琪、上將軍賁成、副將阮應龍侍坐,數十名劍士分為四排,席坐於擊劍廳的另一端。無疆身著劍服,擺出要與中原高手一決高下的架勢。上將軍賁成、舟師主帥阮應龍也都身穿劍服,面色凝重,如臨大敵。唯有國師倫琪依舊素袍裹身,表情釋然。

呂棕與張儀走到廳外。

呂棕示意,張儀止步。

呂棕進廳,跪地叩道:「啟奏大王,中原劍士張儀求見!」

無疆抬手:「宣張儀覲見!」

張儀步入擊劍廳,在大廳正中站定,拱手道:「中原劍士張儀見過大王!」

跪在地下的呂棕急了,扯一下張儀袍角,小聲道:「張子,快拜大王!」

張儀卻似沒有聽見,依舊昂首挺立於廳。

賁成、阮應龍見張儀無禮,正欲喝叫,無疆微微一笑,拱手還過一揖:「越國劍士無疆見過張子!」又手指旁邊客席,「張子請坐。」

張儀拱手謝過,徐徐走至越王身邊客位,席坐,雙目微閉,現出在猴望尖打坐時修來的本領,氣沉丹田,靜若卧兔,勢若山頂懸石。

無疆見他現出這般功夫,內中一震,眯起眼睛,將他上下左右又是一番打量,知是遇到勁敵,拱手贊道:「好氣度!」略略一頓,「張子光臨越地,可有教我之處?」

張儀拱手還禮:「聽聞大王好劍,儀慕名而來。」

無疆想聽的就是劍字,喜道:「無疆有緣得會中原第一劍士,實乃此生大幸!敢問張子,用劍之時,以何制勝?」

張儀雙唇微動:「不動則已,動則十步無生。不行則已,行則千里無阻。」

眾人聞言大駭,皆將目光轉向劍廳,估算距離。

劍廳雖大,方圓不過二十步。如果張儀站在中央,前後左右無非十步。若是十步無生,這個廳中竟是無一處可躲。

無疆也是一震,拱手道:「果真如此,張子之劍當是天下無雙了!」略略一頓,「敢問張子,動與不動,可有玄妙?」

「並無玄妙,后發先至而已。」

越人劍術,無不強調先發制人,此人用劍,卻是后發而先至,所有劍士盡皆蒙了。即使賁成、阮應龍這樣的一流高手,也是面面相覷。試想,倘若劍術真的練至這般境界,誰敢在此人面前率先出劍?

張儀睜眼,環視眾人一眼,見他們面現懼色,微微一笑,轉對無疆道:「儀聞大王劍術高深,甚想與大王切磋。」

無疆面色微變,觀張子沒穿劍服,身上亦無佩劍,眉頭一動,拱手說道:「張子千里趕赴越地,一路勞頓,請回館驛暫歇三日。待三日過後,張子可穿好劍服,再來此處,無疆親向張子討教。」

張儀回揖:「一言為定!」言畢一個轉身,虎虎生風,大步離廳。

琅琊台下,遠遠望見張儀步下台階,香女飛撲過來,緊緊摟住他,泣道:「夫君」

荊生亦跟過來,瞄一眼不遠處的越兵,急道:「姑爺,姑娘,此地不可久留,快回客棧!」

三人上車,馳至客棧,張儀將面見無疆的經過概要講述一遍,又指著自己的士子衣冠笑對荊生道:「荊兄,在下方才本欲比試,越王卻以在下未穿劍服為由,將比劍時辰推至三日之後。在下想,既然越王嫌棄這套衣冠,就請荊兄趕製一套像模像樣的劍服。」

香女震驚:「夫君,你還要比劍?」

「是呀,」張儀應道,「既已答應人家,不比如何能行?」

荊生遲疑一下,轉向張儀:「姑爺,請聽荊生一言。」

「請講。」

「無疆劍術甚精,據荊生所知,吳越之地能與他匹敵的唯有一人,就是賁成。他之所以敬重賁成,拜他為上將軍,皆因於此。主公早欲刺殺無疆,也因此人劍術高超,身邊更有賁成、阮應龍及眾多一流劍士,是以遲遲未動。」

張儀似有所悟:「在下明白了,所謂公孫劍法,原是為此來著。」

「是的,」荊生點頭,「公孫劍法俱是死招,無論何等高手,只要求生,就不是對手。越王無疆今日之所以未與姑爺當場比劍,就是因他有求生之心。」

「這話是了。」張儀讚賞道,「只要是人,只要不被逼入死地,任誰都有求生之心。」又轉對香女,「如此看來,咱家的公孫劍法甚好,你我這就抓緊時間,速速習練,屆時比武,興許在下還能勝他一招半式。」

「夫君,」香女泣道,「你莫說是練三日,縱使習練三年,也不是無疆的對手啊。」

「好吧,」張儀做個苦臉,雙手一攤,「既然練也無用,咱就不練了。」走到裡屋,取出一把琴來,「來來來,你不是嚷著要學琴嗎,趁還有三日,在下教你習琴。」

香女怔了。僅此幾日,她與夫君之間已經逆轉,張儀的每一個舉止,任她多麼聰慧,竟也看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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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谷子的局.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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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1章|  嵖岈山苦婿拜翁 琅琊台夷王試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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