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曲4

武曲4

青龍寺住持大師那般謹守佛誨,本已明戒,偏偏叫他「尋戒」;

長孫茂那樣清規戒律一概不守的酒肉沙門,卻叫「明戒」。

師父一世英明,若說犯糊塗,她覺得有過兩次。

第一次是收長孫茂作弟子;

第二次是給他起法名的時候。

這番上樓觀台,她打算看看師妹,順路在看看長孫茂。若他二人過得好,待她懲戒完煙雲客棧那假「武曲」之後,便去驛站租匹馬,回少室山,去守著師父曾守護半輩子的琉璃寺。

她走了一段路,嫌棧道長,走得慢,走到山中人跡罕至之處,正想躥上房去;聽得腳步,一回頭,發現是背了兩把劍的謝琎,便克制住起落輕功。

「你來做什麼?」

謝琎跟在她屁股後頭,默默地問了句:「你是不是對長孫前輩有意思?」

「……」

「一個姑娘家,走這麼遠的山路,光看美人多沒意思啊,」謝琎道:「何況,仰慕前輩,不丟人。」

謝琎經常聽說這麼句話:謝之文易得,長孫茂難求。

甫一聽來,頗不服氣。謝琎覺得,他本人,其實也挺難得的。

不過自他第一次在雪邦外頭的七歲崖見到長孫茂,怎麼說,覺得,還挺服氣。

葉玉棠看他兩眼,哧地一笑,沒說話。

心道,你若不跟來,這段的山路,我眨眼就到了。

何況仰慕長孫茂,這話說出口,真的挺丟人的。

兩人話不投機,一路沉默上山。走出兩里路,越覺得樹木豐茂、密林集集;隱約聽得水聲淙淙,約莫是匯入太乙河的一泓山溪就在近處。

走到這裡,葉玉棠停下腳步,仰頭看了看。

山中雲霧大,看不真切。但聽聲而辨,山溪便是從上頭流下來。溪流過處,自雲霧中露出些許朱梁流瓦,想必是歇心觀。道觀離此地不過七八丈,但若沿棧道而上,便又是一里地。

葉玉棠駐足去聽,隱隱聽得歇心觀之中傳出一陣經懺之聲。

樓觀台宮觀眾多,此地偏僻,歇心觀又是個芝麻大的小觀。祁慎打著清茗對談的由頭,每年都請這二位江湖人來這冷僻道觀,就為在這斗室中布個壇場?

她越想越覺得奇怪,「拜神仙?」

謝琎也側耳去聽,聽了一陣,說:「這叫拜斗。」

「你倒是內行。」

「略知二三。」

「拜的什麼神仙?」

「……」謝琎作罷,不再糾正她,只說,「應該是在祭奠什麼人。再走片刻就到,上去看看?」

「不走了。」

「啊?」

「幫我拿好棍子,我爬上去聽聽他們在聽什麼經。」

謝琎冷不丁接過她手頭棍子,便見姑娘隨手卷了卷過分長的袖口,輕輕攀住一支垂下來的細長松枝,無聲無息便縱出兩三丈;身法輕盈無比,宛如一片疾雲,所及之處,細小枝椏不過輕輕顫一顫,連枝上晨露都不曾掉落一滴,縱使細風拂過,也不及她這般了無痕迹。

不過三個靈活起落,眨眼間,她已伏在歇心觀牆邊,簡直輕鬆之極。

此人四肢纖細,又著了一身墨藍的衣服,遠遠看去,就像只游牆的壁虎。

嚯!好上乘的輕功。

謝琎看的目瞪口呆。

尚不及出口,她已然豎起食指,示意他閉嘴。

他立馬點點頭,驚嘆之餘,不免心中疑惑:打架要下盤,飛檐走壁就不要下盤了?

葉玉棠上到宮觀牆沿,屏息去聽。

耳朵剛貼到牆上,便聽得一個女子一聲嘆息,「若我師姐沒死,今年也該二十八歲,承大師衣缽法器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接著又說,「說句不中聽的,哪怕是弘法大師坐化,如今尚且有碎身舍利可尋。我師姐沒了,連具屍首都不曾尋到。」

葉玉棠又好氣又好笑。

心道:你挂念師姐,師姐都知道了。可是,師妹啊,不是自己師父就不心疼了不是?

但她轉念又想,若是有人告訴她:你娘仇歡和你師父弘法同時仙逝了。

那她必然還是更心疼師父。

祁慎聽不下去,打斷她說:「弘法大師明曉佛學,武功深湛,心繫蒼生,吾輩仰之彌高。」

裴沁不耐煩:「是,是是,祁真人說的是!所以我這種俗人,不似你道心似鐵,我師父、你師姐親手託付給你的親師侄沒了,她八年忌日當頭,你還有心請我等喝茶。我等活該畢生了無仙緣,老死在這東方穢土。」

祁慎一陣沉默,約莫是懶得同她計較。

「哪怕是一具屍身,我只想見一見我師姐,親手替她洗乾淨身子親手下葬。長孫茂,這麼多年,連你也不知嗎……」裴沁想起什麼,忽地大喊:「長孫茂?」

祁慎哦了一聲,說,「剛才他聽到響動,便出門去了。」

葉玉棠心裡正想:哪有什麼響動?

尚未回神,便聽得下頭謝琎一聲低呼:「長孫前輩——」

謝琎話音一落,噗通一聲,一個墨藍色不明物一路披荊斬棘,從山上筆筆直地栽進下頭溪水裡。

裴沁探出頭來,往下看,便看到這樣一幕:

一個雪邦俊俏少年,抱著一隻金光閃閃的棍子,立在下頭棧道上,沖密林后的溪水大喊:「郁姑娘,你還好嗎,說句話呀?」

長孫茂剛從宮觀里溜達出門,走到半路,聽得這聲巨響,旋即駐足一瞥,沒吱聲,光是看。

水中一個墨黑的物什,一路飄啊飄啊,自己飄上岸。上岸之後動了幾下,忽然有了形狀,自己走起來了。

裴沁恍然大悟:原來是個濕漉漉的黑衣服小姑娘,剛才在游水。

她心裡笑道:現在的小年輕啊,談個戀愛,可真有雅興啊,有趣。一個內斂乖巧,一個野性張揚,又都是好樣貌,實在般配非常。

心下一喜歡,便遠遠問道:「這兩位後生,你們都叫什麼名字,從的哪位師長門下?」

話音一落,少年人先答道:「在下謝琎,是乃雪邦月影宗門下第十代親傳弟子。」

聽得月影宗這三個字,裴沁哦一聲,又問:「這位女俠呢?」

她卻沒立刻就答,灰溜溜濕漉漉的,從草叢裡爬上棧道。

爬上來時,長孫茂剛好立在她頭頂棧道上,低頭瞥了一眼,思忖片刻,停腳,後退一步。

剛好讓了她一個位置,容她手腳並用,方方便便的爬上來……時,不至於濕了他的衣服。

她吸了吸鼻子,一把接過謝琎手中法杖,撐在手中,站直之後,剛要說話,便狠狠打了個噴嚏。

謝琎捋起袖子,細心非常的替她擦了擦臉。

裴沁看的一笑,接著又問:「姑娘,你從哪位師長門下,叫什麼名字呀?」

葉玉棠抹了把臉,答道:「在下玉梨……郁靈昭,掛單來論劍的。」

「請的什麼龍頭?」

葉玉棠沒說話。

謝琎見她不理人,便替她答道:「尚未請龍頭,不過有請過煙雲客棧的武曲前輩來試過功夫。」

裴沁笑道:「武曲?誰說她是武曲?」

謝琎道:「她自己說的,說是武曲再世。」

「她說你就信?」

「可她有達摩法杖。」

「八年裡,自稱我師姐再世的,這都是第幾十個了?那些個三瓜兩棗的功夫,給我師姐提鞋都不配。這一個『武曲』還做起龍頭來了,在鎮上么?我倒是要去會會,看她尊的是哪一家的達摩。」她笑得不行,垂頭問,「長孫茂,你去么?」

長孫茂說:「可以。」

裴沁接著問:「你掛單在哪宗門下?」

葉玉棠道,「青龍寺尋戒大師門下。」

裴沁笑道,「哦,既如此,那倒巧了,你們二人,雖不同門,倒都該叫這位長孫前輩一聲……師叔。」

長孫茂母親與江余氓是表兄妹,雪邦弟子自然可稱他作師叔。

弘法從前在青龍寺時,尋戒曾是他座下佛法甚湛的大弟子;去琉璃寺后,長孫茂又入了沙門,得了明戒的法名,是尋戒師弟,那麼郁靈昭確實也該叫他一聲師叔。

「正是,」謝琎答得爽快,一轉頭,對面前人道一聲:「長孫師叔。」

長孫茂轉頭來看她。

她沒吭聲。

只抬頭看他一眼,打算給自己做一做輩分驟降的心理建設。

看去時,晨光落到這張略顯冷淡的臉上。

白玉冠發,氣質也渾然璞玉。身量本不低,只是紫紅襕袍外頭披的大氅過分寬大了些,此刻倒顯得有點弱不勝衣。

整張臉蒼白淡漠,比頭頂玉簪更少幾分血色。

她看在眼裡,霎時萬般錯愕湧上心間。

這他大爺的……居然是長孫茂?

她又抬頭打量了他幾眼,越看越覺得疑惑:她那圓頭圓腦的師弟,跟面前這個一臉刻薄相的冷麵人,似乎沒有半文錢關係?

但若單論五官,又確確實實是他無疑。

山林間沉寂過了頭,謝琎等不及,拿手肘撞她一下,低聲說,「一聲師叔,這麼難叫么?」

葉玉棠心道:還真挺難的。

長孫茂忽地發問,「剛才在山上伏壁偷聽的,就是你?」

她也不否認,「是。」

他接著問,「想打聽點什麼。」

她說,「聽說裴谷主和祁真人在此,便想來看美人。」

裴沁笑了幾聲,打趣道,「自己就是美人,還看什麼美人?何況,美人哪有公子好看啊。」

謝琎心思靈活,心想,若一味堅持說是來看美人,谷主與長孫前輩必不會信,倒不如大大方方承認是來看前輩。

人總是對仰慕自己的人寬容那麼一點。哪怕前輩真如傳聞中所說脾氣那麼壞,聽得這種溢美之詞,定也不至於過分苛責。

於是他便說:「我二人仰慕長孫前輩已久。我身為雪邦宗門弟子,自然時常可見一見前輩,但郁姑娘不曾得見。可惜前輩素來萍蹤浪跡、遠遊無定,不曾有機會一睹尊容。今日一早聽聞裴谷主、祁真人相約在此,便想帶她來碰碰運氣。」

葉玉棠:「……」有病。

長孫茂接著問,「那敢問,睹夠了嗎?可還滿意。」

謝琎吹牛拍馬根本不打草稿,「未見之前,本以為像長孫前輩此等江湖名宿,是乃土木形骸。見過之後,方知是龍章鳳姿,天質自然——」

葉玉棠越聽越煩躁,漸漸不耐煩起來。聽到一半,抹掉臉上水汽,索性掉頭便走。

謝琎慌得大喊:「郁姑娘——」

一面又礙著諸位前輩在此,不敢不告而別。

裴沁笑道:「追去吧你!」

謝琎得令,忙提腳去追。

一紫一黑兩個影子越跑越快,一眨眼便跑沒了影。

山中雲開霧散,日晒當頭,壇場一派莊嚴,經懺聲復又響起。裴沁打了個哈欠,又悼念起她那英年早逝的師姐。

長孫茂抬眼看了眼歇心觀,這才沿棧道原路返回。

謝琎費了可大勁方才追上她。

他怎麼都想不通,一個瘸了腿的姑娘,跑起來,怎麼比車軲轆還轉的快?

不僅跑得快,脾氣還大。

「你不告而別,留我在一眾前輩跟前,怎麼交代?」

「交代個屁。」

「好歹一個姑娘,別成天屁啊屁啊的。說說看,你生的什麼氣?」

葉玉棠氣不打一出來,轉頭問:「你暗戀長孫茂就行了,拉上我做什麼?」

「我哪有暗戀……」謝琎哭笑不得,「更何況,暗戀長孫前輩又不丟人,太乙鎮上,江湖女子之中,隨手就能抓出一打。」

「他有什麼可戀的?」

這話倒把謝琎問住了,難免反問:「他有什麼不可戀的?」

葉玉棠簡直莫名其妙,「武功不好好練,做人也沒個正形;拈花惹草,招貓逗狗,倒是在行得很。別人贈他個天下第一,問他是什麼第一,原來是厚臉皮天下第一,嘴臭天下第一,還洋洋得意,就他?」

一席話講完,她掉頭便走,忽地就沒了影。

謝琎立在原地,將這話翻來覆去嚼了好幾遍,越發覺得滿頭霧水。

這姑娘莫不是有什麼臆症,怎麼從她嘴裡說出來的長孫茂,跟世人認識的不是同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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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單本意:行腳僧到寺廟投宿,將自己僧衣掛在名單之下,故稱掛單。

本文掛單取自其意,意思是,雖非江湖中人,但也可掛在宗門名下,隨時隨地入這江湖。

師姐才沒有詆毀,實乃是字字血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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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鴻雪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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