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曲3

武曲3

小沙門從鄉下菜農處採買好蔬果齋菜,回程時,在毛飛廉處稍等了一陣,順路又載了兩人回去。

過了陣,謝琎終於忍不住問:「這……達摩杖,如何到你手中的?」

「哦,它啊,」葉玉棠斜倚欄杆,將棍子拿在手頭打了個旋兒,說,「借我玩兩天。」

「武曲前輩將它借給你玩?」

「我也不想收的,可是她堅持要將法杖給我,說讓我當拐杖使。我說玩壞了怎麼辦?她說沒事,叫我去毛飛廉那兒搞把劍,她也使得趁手。」

「武曲前輩行事,還真是讓人捉摸不透。」

「誰說不是呢?」

「這劍,果真讓她給忘了,」謝琎摸了摸背後那把劍,沉思片刻,說,「……不如,還是替她還了罷。」

「……」葉玉棠啞了一陣,方才說道:「你們雪邦月奉銀子很多嗎?」

謝琎道,「雖不算多,幾兩銀子,也還是還得起。」

「別啊。冤有頭債有主,等見她,你若不好意思講,我替你講。」她心裡頭百感交集,覺得現在小孩兒可真招人疼。緊接著又挺沒臉皮的說:「讓一個晚輩替她還錢,這前輩不嫌丟人,我都嫌。」

彼時船進河岸,清晨時分,太乙河兩岸人漸漸多了起來。

時有三五人群集聚在客棧食肆外頭,熱鬧非常。

船行到岸上人群最多的地方,葉玉棠瞥見一群人簇擁著幾個胡人。看服飾,所使兵刃,都有些眼生。

她問謝琎:「那些是什麼人?」

謝琎一瞥,旋即同她解釋:「是回紇來的摩尼|教弟子。為首的那一個應該是骨力啜,是摩尼尊主座下最得力的弟子,自稱『小明王』。」

摩尼教她見識過,八年前不過名不見經傳的波斯旁門左支,如今陣仗鬧這麼大,倒真像那麼回事。

「終南論劍,為什麼會有胡人?」她分明記得,劍老虎江余氓向來「貴中華賤夷狄」,自然不喜胡人同中原子弟論劍。

「是長孫前輩說服的江宗主,約莫四五年前起,終南論劍便有不少羈縻藩鎮來的俠客。終南論劍的主判之一獨邏消,就是他從哀牢親請來的。」

獨邏消?

聽到這個名字,她立刻回想起八年前,收到獨邏消那封從哀牢來的戰書時,正逢那年劍南瘟疫盛行。

人人都說,蒙舍龍這個時候派他十五歲幼子來挑戰中原第一高手,其心可誅。我中原人自不能坐受廢辱,必自出討之。

此言一出,葉玉棠竟不得不應他一戰。

那時師父出山去劍南道超度亡魂,走前同她說,你大可不必受人言語挑釁。

可是當時自己是何等心氣,怎可能不去?

辭別毛飛廉,去長安找友人借錢時,不巧在約定會戰的平康坊同坊酒樓遇到了獨邏消。他一見葉玉棠,便背著鐸鞘劍,下樓來了。

她至今不知自己是如何敗在他手中的。

但她記得平康坊中上萬萬胡姬酒客,都親眼看到她這所謂中原第一高手,是如何敗在那個十五歲哀牢人手中,又敗得何其慘烈。

她不解:「長孫茂和獨邏消很熟?」

謝琎道:「武曲前輩去后不久,獨邏消親自去找過長孫前輩。據說兩人有過密談,後來便時時往來。五年前,長孫前輩甚至請他做了終南論劍主判。」

她沉默。

謝琎又說,「這次獨邏消也帶來一個人,叫郭郡矣,傳言相當厲害。聽說在外面賭坊中,賭價同我三三開。」

「還有個四,是誰?」

「就是那個小明王,骨力啜。」

葉玉棠哧地一笑,沒說話,只是忽然回頭打量謝琎。

他一身淺絳短打,背上橫背了兩把加起來足有十斤重的黑劍,立在船頭,遠遠看去像「乂」字成了精。

謝琎被她看的渾身發毛,往後縮了幾步。

哪知面前姑娘卻往前走了兩步,抓著他膀子大腿各捏了幾下。

他嚇得跳起來,「郁……那個姑娘,男女大防!」

她渾不在意,站起身問他,「謝琎,你覺得自己跟這兩人比,有幾成勝算?」

他道,「沒比過,不知道。」

她接著問,「想不想得頭籌?」

「頭籌者能得武曲前輩生前所用的『長生』,我當然做夢都想。可是硯遇俗子,鏡遇嬤姆,劍遇庸才,皆天下之不幸事。我自認不配玷污武曲前輩所持神兵……」

文縐縐一段話聽得葉玉棠一陣腦仁兒疼。

她打斷他,「你不玷污,別人也要玷污。」

謝琎一時語塞。

她接著說,「擇兵器有如擇伴侶,與其別人玷污,不如自己玷污。」

謝琎點點頭,竟然覺得很有道理。

想了想,又問道,「郁姑娘,你不想拿長生嗎?若我沒猜錯,你武功應當不錯。」

她突然說:「習武之人吧,從入門起就得先練個三年五載的下盤。」

謝琎嗯一聲,表示洗耳恭聽。

葉玉棠接著拍拍自己大腿,對他說,「你看,我這人,連個下盤都沒有……」

「……」謝琎只怪自己心思愚鈍,這才道一句,「姑娘不必妄自菲薄,古有要離,伯靈,皆身有殘疾,但都武功蓋世,聞達天下。」

他挖空心思,想彌補過失,安慰安慰面前這姑娘。

哪知她根本不受他安慰,聽到岸上喧嘩聲起,忽地探出身,往太乙河後頭看去,眯眯眼,旋即笑道,「啊,鳳谷的船來了。」

謝琎隨她看去,正好瞥見後頭一艘大船,跟在他們這葉小舟後頭緩緩而行。船頭招旗上綉著俗艷無比的團狀彩鳳,正是鳳谷客船。

不少著紅衣、束長馬尾的弟子從船艙奔出來,或嬉笑而走,或交互私語,或高聲同路邊行人打招呼。

大多十六七歲的年紀,一張張年輕臉蛋意氣風發,一個比一個玉質天成。

行人駐足矚目,低聲誇讚:「早聽說裴二長老美貌艷絕天下,卻不知鳳谷弟子個個都這麼漂亮。」

立刻有人糾正說話人:「如今該改叫裴谷主。」

葉玉棠聞言微笑,輕輕念出聲,「裴……」

旋即又住嘴。

她最可愛的師妹,如今已貴為谷主,真好。

鳳谷船尾有個聲音尖尖的小女孩,看到這頭小舟上立著翩翩少年,突然笑著搭訕:「喂,那頭那位,是謝之文嗎?」

謝琎抱拳一揖,有些狐疑,「在下正是。敢問……」

女孩子咯咯笑,「我們這邊啊,不知多少女孩子喜歡你。說你武功好,人又俊。聽說從你進雪邦那年開始,江彤便喜歡你,心悅你,厚著臉皮追求你。她還放下話,說今年你必得頭籌,若不得,她就嫁給你。我們都說:那他必是不敢拿第一了。」

前面船頭早已笑成一片。

謝琎皺了皺眉,低聲道:「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隨後又笑道:「你們不怕谷主責罰?」

小姑娘說:「祁真人與谷主交好,每年此時,都會請她去樓觀台前歇心觀清茗對談,一早便已不在船上。」

謝琎微笑:「哦,原來如此。」

話音一落,忽地一個瘦削男子從人群後頭奔出。此人面貌生得陰柔,卻留了兩撇與面容格格不入八字鬍。

他沖鳳谷船頭一群女弟子高聲喊道:「中原女子是不是各個都似你們這麼美貌苗條?」

方才說話的小姑娘說:「那是自然。你是骨力啜不是?」

骨力啜道:「正是。」

小姑娘咯咯笑道,「小明王,久仰大名。聽說你此來中原,揚言說:『一是要得長生寶器,二是要娶一名一等一的大美人返回紇。』」

「是我不錯!」骨力啜笑道,「聽說這中原第一美人,便是你們谷主裴沁?」

小姑娘頗得意的嗯哼一聲,「是了。」

「回去告訴你們谷主,收拾收拾,十日之後,跟我回去做小明王妃。」骨力啜拍拍胸脯,豪氣干雲。

姑娘噗嗤一聲,同師姐妹們笑作一團,上氣不接下氣的說,「我們谷主,早等著了。」

骨力啜笑道,「夠爽快!」

沙門撐著小舟,一劃而過。

葉玉棠視線依舊留連在這位小明王身上,簡直無不惋惜。看他此刻志得意滿,也不知來日將遭受些什麼。

她那好師妹啊……可不是個尋常人敢隨意招惹的主。

船至風雪洲客棧,兩人一同幫沙門將蔬果搬下船來。

葉玉棠向沙門打聽:「歇心觀離這裡有多遠?」

沙門道,「從煙雲客棧背後小棧上山,一路走上約莫三里路便是。」

葉玉棠道了聲謝。

正要轉身離去,沙門卻問:「施主去歇心觀做什麼?」

她說:「聽說裴谷主和祁真人在一塊兒喝茶,就想著,去看看第一美人長什麼樣。」

謝琎啞口無言的望著她,心想:這人真是什麼熱鬧都想湊。

沙門道,「我勸施主別去。過兩日,論劍台上,誰見不到?」

葉玉棠倒納罕了:「為何此刻不能去?」

沙門道,「明戒師叔一早也來到此地,收了祁真人邀約,此刻就在歇心觀。」

明戒正是師父賜給長孫茂的法名。

葉玉棠沉默一陣,道,「你如何得知?」

沙門道,「尊師今早同去了,走之前是這麼說的。」

葉玉棠問道:「尋戒?」

見俗客對師長不尊,沙門忙阿彌陀佛了一聲,糾正道,「尋戒大師正是小僧尊師。尊師一早吩咐過,若是有人貿然前去打擾明戒師叔,必會以為是小僧透露行蹤,回來必會責罰小僧。」

葉玉棠:「……」

沙門接著說:「況且明戒師叔素來不喜見生人,你突兀前去,怕是不妥。」

葉玉棠說:「知道了。我不叫人發現,你不必擔心。」

說罷卻頭也不回朝煙雲客棧背後棧道走去。

沙門在後頭喊:「施主,施主!」

謝琎立在中間,實在不知該安撫哪一頭,一時進退兩難。

思索片刻,便快步朝棧道方向追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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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鴻雪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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