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0 章

胡貝不得不趁著沒人注意，把莫德爾拖到角落裡，用腳別住他，騰出唯一的那隻手捂住莫德爾的嘴。他能感覺到莫德爾在他寬大的手掌下笑得渾身直抖，這要是讓舍爾納聽見，怕不是要記恨上他們一輩子。但是胡貝又有什麼辦法？他總不好一巴掌把莫德爾打暈過去，只能小聲地不斷念叨著：

「別笑了，快別笑了。」

可莫德爾就是停不下來。他抱著胡貝的手臂，笑得哆哆嗦嗦，亮晶晶的眼睛被胡貝的大手和抑制不住的笑容擠成了三角形。幸而胡貝還算有些臂力和腕力，這才把那本該放肆的大笑悶成了低沉的胸腔震動。

過了好一陣，莫德爾又開始使勁扒拉胡貝的胳膊，示意他放開自己。胡貝下定決心決不受這個誘惑。剛剛他只稍微鬆了松指縫，莫德爾就差點迸出一連串針對舍爾納的嘲笑。他很懷疑，要是自己挪開手，莫德爾的笑聲能直接讓太陽穴鼓脹的舍爾納飆出一尺高的血來，然後一命嗚呼。

可莫德爾不放過他，他居然鍥而不捨地伸出嫩嫩的舌頭，耐心地從裡面一遍一遍地舔著胡貝的掌心。癢絲絲的，像誰拿著夏日長長的青草，用草尖撥弄自己的鼻尖，帶得心尖陣陣撩動。從左到右，又從右到左……顯然，自己不鬆開手讓他說句話，莫德爾是不會停止的。

「老天哪，莫德爾，你可真不叫人省心，」胡貝說這話時幾乎貼到了莫德爾的耳朵上。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前方，他也不想錯過一場熱鬧：他想看看受到侮辱的舍爾納會不會跳起來，一拳打在米爾希臉上，「我鬆開手，你不許大聲說話，也不許笑。」

莫德爾在他的手掌下搖頭晃腦地點著頭，在胡貝鬆開手的時候還不忘一口咬在他中指的指腹上。胡貝倒吸著冷氣瞪著他，他反而攀住胡貝的肩膀，笑嘻嘻地往他耳邊湊：

「你說他們什麼時候打起來？」

「別說，我也想知道。」

「我不喜歡那個舍爾納。我覺得他身上有些很邪惡的特質。」

「哦？」

「你以後不許和他來往。」

「是是是，我都聽老婆大人的。」

「滾，你是我老婆！」

看來莫德爾真的醉得不輕，連反駁的話都和平時不一樣了。胡貝現在也不得不把大笑憋住，免得叫舍爾納平白記恨上自己。幸好那一幕鬧劇也差不多接近了尾聲。沒有胡貝和莫德爾萬分期待的打起來的情景，那塊金錶在冰冷冷地灼燒了舍爾納的手掌幾分鐘后，被他從張開的指縫間再次漏了下去，這一次它直直地落進了門口的字紙簍里。

舍爾納一句話也沒說。胡貝對此很是理解，要是他面臨同樣的場景，他也不說話，否則大概會像巨龍一樣，從口中噴出火，射出毒汁來。他忽然對舍爾納升起了些許同情，儘管他可謂是咎由自取，但人心中的天平總是會對看似弱勢的一方表現出不自覺地傾斜。

不過有舍爾納帶頭，自己總算可以帶著莫德爾離開了。胡貝在經過那隻字紙簍時，注意到每個人踏出大門時，都會自覺不自覺地對它投上一瞟。米爾希大約還有些事要和校長商量，他聽見他們竊竊私語著，準備稍後去校長的住處再喝一杯。他一眼都沒朝那隻被當做垃圾丟棄的金錶看過去。

「你說，會不會有人半夜偷偷爬進來，把那隻金錶撿走？」

莫德爾經過時，照例要朝那隻金錶定睛看一看。胡貝緊張不安地搓著手，準備如果莫德爾醉得暈頭轉向，打算伸手去撿，他就不顧一切趕快把人拖到一邊。好在莫德爾還有些理智，充其量不過是看的時間略微長了點。

「那就等著明早看看，那隻金錶還在不在裡面。」

「胡貝，你今晚去爬窗戶撿吧，我給你望風。」

莫德爾嘻嘻笑著，胡貝忍不住又想堵他的嘴了：

「少出餿主意，你怎麼不去撿？」

「我又不缺錢。」

「那你看我像是缺錢的樣兒嗎？」

莫德爾哈哈大笑起來，幸好他們現在已經走遠了，不會惹來旁人狐疑的目光。胡貝注意到，莫德爾和自己一樣，也沒有拿走米爾希送的那套銀餐具。他的心臟柔軟得像是一塊海綿，吸飽了甜蜜的汁水，連手心冒出的細汗都因為含了太多的糖而黏膩起來。他忍不住要去拉莫德爾的手指：

「我們回去吧。」

「我不要！我喜歡你們學校，我今晚要好好逛一逛。」

得了，莫德爾是真的醉到瘋瘋癲癲了。胡貝還能怎麼做？除了陪他一起發瘋外，似乎也沒什麼好辦法了。

「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嗝……就是上軍校的時候沒敢學著高年級生那樣，躲在廁所偷著喝酒。」

胡貝有一種錯覺：現在並非寒風瑟瑟的秋季，當莫德爾噴著酒氣和自己說話，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細線時，在他們周圍彷彿綻放著春日的花蕾，散發著令人愉悅的芳香。當然，如果莫德爾說話不總是那麼大聲就好了。

「哎哎哎，小點聲小點聲，這麼晚了，學員們都睡了。」

胡貝不得不又一次用自己的手掌堵住了莫德爾的嘴巴，拖著他從學員的宿舍樓下離開。莫德爾在他的臂彎里大笑著，一個勁地踢他的小腿。胡貝能感覺到他的笑聲噴在自己的手心裡，變成潮濕的夜霧和清晨的露珠。

「我的寶貝莫德爾呀，不要再踢我啦。」

其實如果莫德爾踢得輕一點，溫柔一點，胡貝滿可以忍受下來，當這是一種甜蜜的情趣。但是莫德爾那質量上佳，結實耐用的皮鞋尖每一下給自己帶來相當的疼痛。胡貝只好倒抽著冷氣，像只胖嘟嘟的兔子一樣上躥下跳。

「我樂意！」

每當行走在地面上時，莫德爾的腳步就沉重得確實像一個喝醉了的酒鬼。然而當他踢著胡貝小腿時，卻顯示出了異樣的靈活，而且帶著神氣活現的傲慢。胡貝被踢得不堪忍受，只好拿出了兇惡的氣勢：

「你再胡鬧，我可要換個方法堵住你的嘴了！」

可惜他的威脅並沒有收到應有的效果，莫德爾反而更加活蹦亂跳起來：

「來啊，讓我見識見識胡貝少校的好方法！」

「上帝啊，莫德爾，我的好心肝，就饒了我，別再鬧了。」

要是給莫德爾跪下能讓他老老實實閉上嘴，跟著自己回旅館去，胡貝現在就能撲通一聲把雙膝砸在泥地里。但是莫德爾顯然不是那麼容易滿足的人。他又在胡貝的掌心裡低低地笑起來，扒著他的手指又是咬又是舔，堅持要說句話。

「我要去你們的教學樓看看。」

胡貝只敢鬆開一點點指縫，以便在莫德爾大笑大叫的時候趕緊捂回去。誰想到莫德爾的手風車似的在空中胡亂擺了擺，忽然往前一指，鞋尖又習慣性地踢上了胡貝的小腿肚子。

胡貝發誓，要是他現在能長出另一隻手來，他一定一掌砍在莫德爾的後頸，把他劈暈過去拖走。他嘬著牙花子，恨恨地去看那棟教學樓。他早就說過，校長那稀爛的審美早晚要給自己惹出事來。看看，現在事情不就來了？

胡貝一直不喜歡這棟教學樓新刷的顏色。要他說的話，軍校的整體色調都是灰暗的，搭配黃褐色的土地和黑黝黝的樹木，雖然蕭索了些，卻頗有歷史的厚重，像偵探小說里幽深密閉，下一秒可能出現屍體的兇案現場……哦，糟糕，他以前跟著倫德施泰特少將看了太多偵探小說了。

然而校長的看法顯然不與胡貝相同，作為一個歡快的巴伐利亞人，他一直嫌惡軍校的色彩過於壓抑沉悶。終於在一次翻修中，他愉快地指揮工人們，給老舊的教學樓換上了鮮艷的新裝。

於是胡貝再也找不到之前在操場漫步，雙手揣在口袋裡，做出高深莫測的表情，活像個深藏不露的犯罪高手的感覺了。每當他一抬起頭，看見閃耀著糖果和冰激凌色澤的教學樓時，他都會忍不住想從地上踢起一腳爛泥，把它那刺眼的顏色糊住。軍校的整體環境被弄得更加不搭調了。現在它還憑藉那耀眼的色彩吸引了莫德爾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