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光

第194章 光

蒂薩河流向多瑙河的平坦灘地,近日已經漲水許久了,這裏匈人王國下蒂薩尼斯直轄領地的執政官決定讓河邊的民眾都撤退到遠離河道的高處森林營地里。

河水的突然上漲無跡可尋,但下蒂薩尼斯直轄領地今年獲得了豐收,終於緩解了天災以來嚴峻的危機,收割完畢的灘塗農田並不懼怕河水的異常。

這要歸功於路曜司令主導的屯田改革,這裏的改革不像其他地方的一樣失敗,這裏每一個農民都知道,應該感謝仁慈的路曜司令。路曜司令的東方兵團派出了一支特遣隊,幫助農民們耕種河谷的肥沃土地,在半山腰放牧牛羊,並在蒂薩河寬闊的河段構築了養殖魚的魚籠,讓這個直轄領地終於可以離開商隊的貿易或王廷的接濟,而不至於陷入天災里那樣的混亂與絕望。

而實現這成功改革的關鍵因素,是隨同士兵們一起來領地的一群幹練的女人,以及幾個滑稽可笑的小丑。他們相對獨立於司令的兵團,只尊重路曜司令本人的命令,裁決了幾起糾紛,並主持了屯田改革最關鍵的軍戶本土遷居,讓這個領地成為了安全而富足的王國大後方,也成了匈人與大量異族人混居的典範。

民眾們很感激路曜司令,預備在不能在河邊農忙的今天在營地集會,向諸神祈求路曜司令的健康喜樂,以表達自己的謝意,對路曜司令為他們帶來的、美好的、迥異於過去和他人的新生活的謝意。

可無論是普通的老農,還是那位民眾們自己選出來的領地執政官,此刻都同時感到一陣強烈的難過,彷彿有什麼極其珍視的東西就這樣悄然而突兀地消失了,永遠地消失了。

............

薩珊波斯的都城泰西封是屬於商人的城市,只要你出夠足夠的金幣,或你提供的東西足以媲美金幣,你就能夠在這座城市和它周圍的首都地區買到任何你想要的東西,哪怕是生死和權力也並不例外。

這樣奢華而差距極大的美麗城市的郊外不遠處,與那幾乎成為公開的秘密的「羊圈」相距不足三百羅馬里的一個奴隸販子營地,這裏泰西封朝廷的掌控力已經衰弱,長生軍士兵們沒有察覺這即使是他們都厭惡憎恨的人間地獄。

少年時的路曜正在這座營地里,白天被鐐銬鎖着裝卸商隊貨物,晚上被扔進馬圈裏,被隨便丟點什麼當作一餐。他是他的「主人」,那總是喝得醉醺醺的奴隸販子某次擄掠從東方搶回的「商品」。路曜不知道自己的來源,這兇惡的人販子養大了他。

渾渾噩噩地長大,少年路曜原本以為自己就會像其他奴隸一樣,不知什麼時候就不明不白地死在什麼地方,不會有人記得,直到他看到了阿提拉。

他很多年都不曾忘記,那比他還要小的少年兇狠地手刃了自己的仇人「主人」,折斷了那酒鬼生前唯一喜愛的骨笛,把路曜從那魔窟中救了出來。他不可能忘記,那天的少年迎著夕陽,就變成了光的形狀。

那光芒,是路曜多年來在苦難中追尋的,恍惚間有些許預感的一縷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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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雷斯某地,屬於東羅馬的某個無人的森林裏,匈人的東方兵團正在這裏駐紮。王廷,其實主要是掌兵的兩位王子,定下了南下羅馬、爭奪領土的方向,也讓大王魯嘉統一王國后平靜了二十多年的歐洲局勢重新陷入動蕩。

在這樣的安排里,路曜的東方兵團負責在東線作為備份,牽制東羅馬部分兵力、反叛的馬斯切拉諾勢力和薩珊波斯的主力,後者因有佈置在高加索、經由三年前的戰事加固的「東方防線」防禦,因此只是路曜需要額外注意的力量。

牽制潛在敵人的任務就決定了東方兵團主要是依託塞格德、多瑙河沿岸等地的防禦力量,因此兵團自組建以來並未經歷太慘烈的戰鬥,副司令屈達爾也並未將訓練作為頭等大事安排組織,而是允許隨軍祭司進帳篷去跟路曜司令商談接下來祭祀諸神的祭典事宜。

在王國,乃至在廣泛信仰七神或某位神祇的薩珊波斯、色雷斯和希臘局部地區,信仰生活都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有關天神的降雨、水旱災害,有關龍神的火焰、商業和契約,有關夜神的安眠,有關地神的豐收,有關先神的祭祀祖先與教育後代,有關鬼神的戰爭與死亡,以及有關自我之神的反省、哲學等思維,從搖籃到墳墓,王國的匈人和新匈人都離不開他們信仰的七神,以及七神賜福的教會。

也正是因此,當隨軍祭司進入帳篷時,對同樣進入請求司令接見的來訪者不感意外,並未阻攔。在教會兼職的路曜司令有義務接見普通信徒,並以七神名義儘力滿足他們的願望,這是神靈的仁慈。

轟隆的巨響中,刺殺完成,針對路曜、血之石和血王座的陰謀正式開啟。

這刺殺精準而狠毒,去掉了血之石這個路曜兩年來最大的倚仗,用那近乎神跡的憑藉隱形蟲實現的空間傳送把路曜跟他的東方兵團分開,就好像讓他自己剝光了衣服,赤裸裸地被扔回了熟悉的世界。

而這是整個計劃的關鍵環節,這種分離才能讓路曜得知有關血王座的陰謀和部分隱秘組織的串聯,從而獨立地得出自己的某些結論,並開始嘗試諸如逆轉時間等操作,保有能改變局勢的幻想,並以一種神秘學的聯繫,與附身隨軍祭司的血之石從兩個不同的方向,前往塞格德,這幕戲劇的最終舞台。

從一開始,這幕戲劇的編劇,就寫好了最後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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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城牆之上,俯瞰著城內的混亂與屠殺擄掠,感受着血之石回歸身體后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強烈的危險預感,路曜握着手裏的匕首,知道再不能等待。

他並非不貪戀生命。事實上,路曜也只是個普通的年輕人,會因戰場上受的傷遲遲好不了而在半夜疼得悄聲流淚,會因教會城堡里的枕頭不夠軟而暗自腹誹管事的主教偷懶,他怎麼可能不想好好活着?

但自從在多瑙河中得到了那邪異的血之石,他就隱約感覺到,所有的一切神秘力量的浮現,將會是一場巨大的災難的開始。他是個孤兒,憑藉着一個個善意活了下來,他想要傳承這些善意,不希望任何人因為無謂的野心和恐怖的神異力量而白白犧牲。塞格德的西北郊已經開始泛起紅光,快來不及了...

不,他的嘗試失敗了!他的死去並沒有帶來救贖,時間也被重置,回到了他握著匕首的狀態!而那暗紅色的光芒並未減弱,神異的力量似乎要高於血之石的能力,展現出了位格的壓制。

而突然出現的、手拿銀瓶的阿提拉,則讓路曜完全亂了分寸。他想過將來的某天,自己會與這位王子、自己最好的兄弟因價值觀不同而漸行漸遠,但完全沒想到他會對自己隱瞞如此關鍵的信息,更沒想到他竟是那場遊戲的真正參與者,這幕戲劇背後真正的操控者。

心亂如麻的路曜不知不覺間被本身就邪異的血之石影響,竟未察覺到阿提拉手裏的銀瓶的力量,這對血之石形成了強大的壓迫力,讓它不知不覺就選擇了低頭屈服,也讓兩人談判破裂後路曜的下一次自毀性自盡再次歸於虛無,效力甚至只及於自身。

在故事的尾聲,在戲劇的終章,則要由那幕後的操縱者,來落下這最後的一筆。

鋒利的刀劍刺穿了路曜的胸腹,這一次,不再有血之石強大的力量護衛,路曜的殷紅鮮血噴涌而出,就像一個普通人一樣,生命飛快流逝,瞬間就已經不可挽回。這一刻,路曜本身稱得上瘦弱的身軀被那尖刀貫穿,就像被什麼無形的力量釘在了歷史和命運之上。

尖刀之上,是一隻遍佈傷痕的、粗糙而堅實的手掌,此刻緊緊攥著那把刀,劇烈地顫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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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阿提拉攥著那柄尖刀,親手捅進了他最珍視的朋友,最好的兄弟,超越親人的羈絆,自己最不可能傷害的路曜的身體,親手奪走了他的生命。

這是那所謂遊戲的真正含義,要在地獄之神的眷者、真正善良的路曜完全自願放棄生命、放棄同樣是神靈眷者的血之石的庇護的前提下,以最殘酷的背叛終結他的生命,取悅執掌背叛的充滿惡意的神祇,以得到祂的允許,獲得那恐怖的力量,在血之石改換門庭的效忠下,登頂那至高的、最後的血王座。

阿提拉沒有拔出那把刀,但全身脫力,抱着馬上就要失去生命氣息的路曜癱倒在了地上。他的身體劇烈顫抖,彷彿終於被驚恐和悔恨控制了身體。他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掉落,砸在路曜的亞麻襯衣上。

他緊緊抱着最好的兄弟的漸漸冰涼的身體,任由對方噴涌而出的血液沾滿了自己的衣服,哭得就像個孩子,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彷彿已經耗幹了全部力氣。

他的眼球通紅,佈滿血絲,充滿了矛盾的悔恨、滿足、痛苦、絕望等情緒,就好像身體里住着性格迥異的其他人一樣。

太遲了,一切都太遲了。阿提拉在計劃好一切后,讓布萊達去西北郊,啟動早就佈置好的儀式,讓那血紅之淵里沉睡的神異蘇醒了。這沉睡在塞格德水庫下的神異力量輕而易舉地摧毀了脆弱的堤壩,並召喚來了違反常識的滔天洪水,讓下游的塞格德已逃脫不了被毀滅的命運。

這匈人鸚鵡學舌一樣的蠻族「羅馬城」的毀滅,將把匈人徹底綁上阿提拉的戰車,成為登頂至高后的絕對帝王、神靈唯一眷者阿提拉絕對服從的僕役,在強權的庇護下,獲得阿提拉和路曜共同夢寐以求的安寧與自由。

但此刻的阿提拉似乎忘記了原本的目的,抱着路曜的身體,把路曜空洞的眼神埋進自己的胸膛,哭得撕心裂肺,就像舞台上演技最拙劣的小丑,把自己最後的屬於人類的情感毫無保留地留給了他的約書亞。

從此之後,就不會再有約書亞了,也不會再有亞諾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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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即使是匈歷78年十月5日塞格德的離奇洪水,也有結束的那一天。倖存者們從這天起會感慨,匈人不再有羅馬人都羨慕的王都塞格德了,甚至匈人王國也只是一支軍隊和一群奴僕了。

據說高達數百肘的恐怖洪水從塞格德西北郊升起,輕易摧毀了王廷經營二十年的多瑙河及其支流防線,先是將外城夷為平地,將正陷入混亂的十餘萬民眾捲入洪水,除少數幸運者外,無人倖免於難。

緊接着,內城的兩座城堡和無數別墅都被河水倒灌,死傷枕籍,除少數得到情報逃出城市的消息靈通者外,不論貧富,這座城市、它其中的數十萬居民、精美的羅馬式建築,以及數十年王國的輝煌歷史,都葬身這場恐怖的災難之中。提前返回城市的西方兵團早有準備,開始救災並迅速控制了局勢。在王子們頒佈的公告中,除因災難狀態廢除公民大會以外,還正式宣佈了失蹤已久的大王魯嘉的死訊。

城牆西南角較高處,並未被洪水摧毀或淹沒,此時地面憑空裂開了一道深淵。而離奇的是,水位尚高的洪水並未湧進這裏,彷彿刻意繞道而行。那不見底的幽暗深淵發出深沉幽邃的暗紅色光芒,一道光芒逐漸成型,擺脫虛幻,如同實質,凝聚成了刀劍與金屬質感的巨大王座,彷彿被憑空托起,懸浮在城牆之上不遠處。

路曜的屍體被放在一旁,阿提拉脫下自己沾滿血的長袍蓋在了這位逝去的兄長身上。除此之外,他再沒有任何情緒,面無表情地一步步走向那王座,拾級而上,登了上去。

當他回歸了那最後的血王座,恐怖的洪水就像臣服一樣,退去了不少。從西北郊趕回的布萊達不知為什麼,毫無徵兆地集體跪拜,向阿提拉表示臣服。

旁邊登上城牆的台階上,沉重的吸滿了水的腳步聲傳來,在洪水中掙扎導致遍體鱗傷的東方兵團副司令屈達爾一步步走來,怒目而視着今日登基的新王阿提拉。

「國王陛下,祝賀你登基,滿城的洪水和十萬人的屍骨都是你的賀禮。我可以帶走他嗎?」忠誠的侍衛長聲音低沉沙啞,帶着怒意,卻也沒有直接上前,勉強行了一禮。

「...去吧。你知道規矩,一切的事情和謠言都會了結在今日。」阿提拉的聲音讓人聽不出情緒,但屈達爾還是察覺了那細微的停頓。他沒有再說什麼,一步步上前,半跪在地上,輕輕捧起已經冰涼的路曜,迎著深淵裏的暗紅和天邊逐漸微弱的夕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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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下蒂薩尼斯直屬領地,一片可以眺望到遠處寧靜流淌的多瑙河的平緩山坡,開滿了細碎的金色花朵。剛剛下過一場小雨,金色的小花在同樣溫暖柔和的夕陽里,抖擻著幾點水珠,發出點點光芒。

葬禮結束后,屈達爾勸了幾次,最後強行趕走了自願留下哀悼路曜司令的幾波領地民眾,只留了自己和幾個心腹部下陪司令最後一程。

大洪水后,阿提拉王子登基為王,但並未即位,而是選擇與布萊達王子一起繼續攝政。新的王廷宣佈了叛徒、懲治了犯罪,並為大洪水下了「羅馬人陰謀破壞」的最終結論。匈人從此沒有都城,全體部族都被綁在了阿提拉的戰車上,向著古老陳舊的強權羅馬磨刀霍霍。也許是傳說中的血王座真的選擇了阿提拉,全體王國都臣服於他,遵從他的意志。

屈達爾帶着殘存的部分東方兵團部下、少數執劍者、被稱為「盛夏之花」的裴麗爾舊部,以及幾個自稱小丑的奇怪傢伙離開,回到最記掛司令的這個領地,將他葬在了山崗之上,葬在了他喜歡的大河、神靈喜愛的高山和他熱愛的民眾之間,旁邊還有這些美麗的花。屈達爾記得,司令喜歡陽光,屈達爾不可能把他的司令再留在陰暗濕冷的潘諾尼亞,跟殺害了他的兇手繼續做什麼鄰居。

侍衛長當然不會相信阿提拉的那些說辭,他的司令至死都是善良溫和的好人,一個真實的敢於自我犧牲以拯救眾生的人,一個僅憑藉着人格魅力就吸引大量追隨者的人。這比高高在上的眾神更值得民眾愛戴和得到更好地結局。

控制住自己的悲傷,屈達爾不再亂想,抹了把眼睛,猛然起身,扭過頭去,大聲吩咐:「出發!」

從今日起,他們這些未亡的人,要彼此扶持負重前行了。

屈達爾身邊,那個看不出年紀的樣貌平凡的、臉上塗着滑稽油彩的小丑遲了幾步,嘆了口氣,從懷中取出一張紙片,輕輕放在那個山坡上微微隆起的墳頭之上,沉默良久。

那是一張普通的紙牌,樣式接近匈人喜愛的提茲塔牌,卻極其平凡,容易被人忽略。它上面用油彩描繪著一個彎腰駝背的老者,身影被一塊石頭遮蔽,正在漸行漸遠,籠罩在橘黃油彩表示的夕陽中。

那是傳說中有,而實際上從未被編寫進這紙牌遊戲里的一張提茲塔牌,「隱者」牌。

「阿格里帕先生曾在最後一封來信里隨信附上這張牌,說這是他能為司令做的最後一件事,它或許可以改變那必然會到達的真實,隱去那我們必敗的命運。只可惜,還是來不及了...」

那小丑少見地不再戲謔或平靜,臉上掛着哀傷與悲戚。他離開的地方,美麗的金黃色小花被微風輕輕吹動,就像金緞一樣的光芒流瀉在了山坡之上。

這是背叛者故事的落幕,也是倖存者們的眼中閃爍的點點微光和新的序章。

(第一卷完)

(第一卷《背叛之火》正式告一段落了,心情複雜。應該明天更新第一卷小結,可能會很多,會總結一下第一卷,會有對第二卷的想法,會有自己的一些背景感想,當然也會請假,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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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血王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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