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皮肉

第176章 皮肉

因為擁有全歐洲最強大的商隊勢力和最完善的郵路及基礎設施,附隨於商會的王國郵政是羅馬以北最值得信賴的郵遞系統。王國首都塞格德派出的商隊和武裝衛兵保障了各地驛站的後勤補給與基本安全,而塞格德的寧靜與混亂也隨著這血液一般順暢流動的信息網路流通於王國和整個歐洲的每一個角落。

王國郵政的效率取決於商隊使用的最快馬匹質量和驛站的數目。當王國最北端的波羅的海寒冷漁港、東境的頓河畔牧羊人據點、西方圖盧茲的留守部隊和靠近羅馬的南方多瑙河畔貿易集鎮都為王都的動亂陷入驚恐時,塞格德已經從短暫的暴亂與失序中恢復了過來,加蓋了兩位攝政印鑒的王廷通令已經隨著下一趟商隊的出發而送往各地。

正如內城許多貴族和外城的商人期待的一樣,塞格德在援兵「從天而降」之後,迅速恢復了平靜。根據教會和尤若夫學院的建議,王廷最大限度地淡化了對暴亂的懲罰,只擊斃了未停止暴亂的現行犯,處決了台前為首的幾個組織者,而由教會出面以大彌撒的方式赦免了全部參與者。儘管這在內城遭到了抗議和激烈反對,但大祭司和學士們似乎最終說服了這些在暴亂中最凄慘的受害者們。

此時距離那場短暫而慘烈的暴亂已經數月,平靜的表面之下,深遠而持久的影響乃至於傷痛已經永遠改變了王國的面貌。暴亂的主力是因飢荒失去口糧來源的左部純血統匈人,這部分人很早就對王廷的包容法令頗為不滿。暴亂結束后,施暴者及其群體自然就遭到了右部民眾乃至貴族的歧視乃至於迫害。許多純血統匈人甚至不自傲於世代傳承的軍戶身份,偷偷逃跑前往南方,其中有不少去了多瑙河對岸的多羅斯托爾。嚴重的人口流失讓王廷不得不執行荒廢已久的陳舊的軍戶法令,逮捕組織逃跑的領頭者,以遏制塞格德日益嚴重的人口流失。

而暴亂導致的後續影響還遠不止於此。王廷成功平叛是由於啟動了早已準備好的奴隸軍團,儘管連大丞相府的高級書記官都無法肯定王廷什麼時候豢養了如此眾多的奴隸兵,但可以肯定的是這些效命於大丞相瓦格薩的奴隸的存在得到了彼時尚未卧病的大王魯嘉的默許。而王廷向部族明確公示過、此時還刻在外城羅馬門外銅板之上的自由法令已經明確禁止了羅馬式的蓄奴行為。

一位攝政牽涉其中,而大祭司格爾姆一言不發,於是奴隸兵們暫時被視為戰俘看管在城外軍營,這一事件的決定權被交給了部分擴充了權力的長老會。很顯然,油滑而機敏的長老們並未把這口鍋頂在自己頭上,一致決議將其交由本不負責表決法令的部族大會決定,待召集人、攝政王子布萊達回塞格德時再作理會。在此期間,憑藉平叛之功,之前產生奴隸的蓄奴行為合法,但條件是給予奴隸們一般外鄉人的待遇。

傍晚的街頭,白天已變得很長,錯落有致的房屋已經經過了粉刷,遮掩住了暴亂時大火造成的焦黑痕迹,此時並未染上夕陽應有的金黃,只是層疊塗抹著新塗料粉刷的五顏六色。匈人喜愛色彩,認為多彩的顏色為七神所喜愛。

並非所有交易都在著名的山托爾市場進行,民眾日常生活所需的肉菜和糧食以及日用品往往在街巷中間的臨時市場售賣。這樣的臨時市場有的由本地黑幫控制,有的領有商會特許狀,有的是外鄉商人就地售賣,總之,充滿了混亂和新鮮感,吸引了周邊的住戶,也短暫沖淡了幾個月前的混亂造成的壓抑和悲傷。

擁擠的人群之中,一個個子中等偏高的女人穿著與季節不符的帶兜帽長袍,大大的兜帽向下壓,幾乎完全遮蓋了女人的樣貌。若非女人胸前的顯著特徵,人們一定會將她與偶爾出現的黑幫「處刑人」或城防衛隊隱身巡邏兵劃上等號。當然,人們並未在意這個穿兜帽長袍的女人很久,因為眾人的視線已經完全被眼前的賣肉攤子售賣者所吸引。

肉攤前,一個有些胖的中年男人正高舉著鞭子,一下下鞭打那個瘦弱的肉販子。兜帽女人幾個月來時常來這裡買肉,聽到鞭子抽打在那年輕的瘦弱男子皮膚上的清脆響聲,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她知道這被打的男子是那奇怪的奴隸兵之一,不知被誰指令在這裡賣肉,他售賣的豬肉又好又便宜,甚至還有很少見的牛肉以很良心的價格售賣,女人有時來這裡買一點回去給丫頭嘗鮮。

動亂后,塞格德出現了比較明顯的人口流失,特別是許多從事基礎行業的左部純血統匈人選擇了離開,這短暫造成了城市運轉的混亂,但很快空缺的崗位就被一些進了城的奴隸兵或被解放的自由民(1)所填充。女人側耳聽到了身邊旁觀者的嘀咕,說是胖男人是被瓦格薩大丞相解放了的自由民,正替他監督城裡幾個奴隸開的攤子。

女人心裡有些不適,王廷要求給予這些奴隸一般外鄉人待遇,他們竟讓奴隸們自己壓迫自己。不知這是大丞相府的吩咐,還是只是這剛剛脫離奴隸身份的自由民的獻殷勤。女人不關心也管不了,只想儘快買到肉回家去,聽說王廷動用國庫儲備平抑了物價,還增加了特許狀,才讓城內保持了像原來一樣的平靜生活。

............

「你看看你幹了些什麼?我就是這麼教你的?你怎麼敢對學士們不敬?」回到家,摘下了兜帽,露出遍布燒傷疤痕、看著頗為恐怖面容的女人看到家中的丫頭已經回家,但竟然不用功讀書,還把教她的尤若夫學院學士給她編的識字繪本撕了,登時大怒,一把把女孩抓過來,搖著對方的肩膀。

女孩並非毀容了的女人親生,女人也並非一開始就毀容了。她效命於「家庭」,從事著即使在「家庭」里都為人厭惡的皮肉生意,供養著自己的小女兒。女兒已經在去年的鼠災里意外死去了,她哭幹了眼淚,最終只得接受現實,類似的死亡在這個時代並非罕見,她早就知道自己和女兒不會是被那些該被干屁股的什麼混球神靈庇護的幸運者。

渾渾噩噩地繼續著自己的皮肉生意,女人恍惚間甚至希望自己某一天就那樣死在床上。但也許真是神靈眷顧,她居然在接客時遇到了可能是殺死女兒兇手的傢伙。強忍著沒有當場殺死這個畜生,她完成了裴麗爾夫人安排的任務。作為回報,夫人允許她在「家庭」犧牲者的遺孤里選擇一個撫養。她選了一個跟死去女兒長相頗像的,但與乖巧女兒迥異的性格讓她很是頭疼。

這女孩的母親死於幾個月前的暴亂,為庇護女兒免受暴徒侵犯,這位母親被那些混蛋強暴致死。在同一場暴亂里,女人所在的妓館失火,僥倖留了條命的女人臉龐被嚴重燒傷,徹底毀了容。

她看著這張與女兒頗像,眼神卻帶著精明和躲閃的女孩,嘴裡接下來的責罵的話硬生生被堵在了喉嚨里,變成了含混的嗚咽。「我不知道你母親是誰,但既然我帶著你,丫頭,我就絕不能讓你走我們這種人的路。我的貢獻點都換了撫養你的資格和租這間屋子,我也不在乎還要干這該死的販賣皮囊的生意多久,但你再淘氣不聽學士的話,老娘就打斷你的腿,自己在家教你!」

昏暗的房間里,光影明滅之間,還在嬉笑的女孩被罵得有點蒙,抬頭看著收養自己的阿姨,看到她被毀容的臉龐與陰影混合,陡然間不寒而慄,彷彿見到了母親生前說的魔鬼,也似乎終於褪去了母親去世后自己強裝的不在意。她知道阿姨是去尤若夫學院求了好久才得到了那什麼基金的幫助,請了一位學士來教自己識字讀書,也聽鄰居念叨過阿姨是人盡可夫的浪蕩女人,就想氣氣她,卻沒想到是這樣的結果。

某種籠罩在她四周的虛幻的屏障破裂了,她終於感覺到了那種極致的恐懼和孤單一瞬間向自己襲來,痛苦逼得她哇哇大哭。她畢竟還是個孩子。粗俗的阿姨與溫和的母親一點都不像,但母親唯一一次打她就是因為自己淘氣不學習。她越哭越傷心,漸漸抽噎到不能自已,癱坐在地上。她不覺得被燒傷毀了容的阿姨丑,她不覺得有什麼能比得上母親去世那天騎在她身上的那些醜陋身影。

似乎是終於能夠痛痛快快地發泄自己的全部情緒,女孩終於不再偽裝。女人準備好了的說教全部被這哭聲堵了回去。她果然是女兒派來陪自己的嗎?伸出手掌,她輕輕撫摸女孩哭得凌亂的頭髮,把這丫頭攬進了懷裡。「不哭了...我們還有什麼呢?我們就剩下這條命了。都是皮肉,早晚都要去的。別哭了丫頭...」

抽噎漸息,女人臉上傷口還沒完全好,抹了把臉,忍著蟄到傷口的疼痛,她把女孩拉起來,「去跟學士道歉,請他再給你一份繪本。丫頭,你記住,我們女人誰都靠不住,只有靠自己。」褪去了偽裝的堅強與不在意,女孩並未再倔強和淘氣,只是仍舊有些低沉。但她知道,自己再也不會讓阿姨傷心了。她輕輕點了點頭。

女人送走了女孩,看著她上了去內城教會的公共馬車,回家開始化妝。她先是端出一盆清水,忍著疼仔細清洗自己的滿是淚痕和紅腫的臉龐。傷口是洗不掉的,她乾脆只是用烈酒抹了抹。

清洗完畢后,女人珍而重之地從柜子里取出了一件物什。那是輕薄如雲的一張皮,是一張不似她這個年齡的年輕貌美的容顏。從額頭髮根處開始,一直到燒傷痕迹蔓延的脖頸,這張皮完美地覆蓋著她本已毀容的肌膚,嚴絲合縫到她偶爾會以為這是自己原本的長相。深邃的眼窩,光滑的表皮,柔軟的觸感,嬌嫩的嘴唇,這張皮用不可能的方式讓本已近中年的她重新變成了妓館的頭牌,變成了一夜春宵需要叫價競買的「搶手貨」。

嘴角勾起不帶笑意的笑容,她適應了一下這張皮和自己新的面容。它是裴麗爾夫人的恩賜,直接寄送到了她現在租住的窄小房間。隨之寄來的信里,夫人說給她一個機會,她可以選擇扔掉它,從此轉行做「家庭」外線,勉強養活女孩。她也可以選擇戴上它,走上註定辛苦、且必定充滿屈辱的復仇之路。而這條路上,她絕不會孤單。

她終於笑了,笑得很好看,笑得任何人看到心跳都會漏一拍,笑得迎著金黃色的夕陽就像花季的少女一樣嬌媚。

............

夕陽西斜,比幾個月前更晚地把赤紅帶明黃的光芒傾瀉進不大的房間里。房間中央,皺紋又多了一些的裴麗爾斜靠在躺椅上,左手拿著一份墨跡未乾的莎草紙,上面是仍然歪歪斜斜但拼寫錯誤幾乎沒有的字跡。

這是一份剛剛送來的情報,來自塞格德城內的「家庭」成員,一位先是痛失女兒又慘遭燒傷的可憐女人。「家庭」里並不缺乏類似遭遇的女人,但極少有這樣的女人能夠如此隱忍而堅守初心。裴麗爾把自己珍藏的一張皮送給了她,這絕不是施捨,女人送來的情報證明了她自己值得得到這份神靈的恩賜,裴麗爾總覺得,她能夠成為「家庭」這個組織的下一任掌管者。

這份情報來自女人所在的妓館,這類地方往往是收集情報最好的隱秘場所。也許是存在過類似的情報泄露的擔憂,在妓館過夜的男人們現在往往並不會把自己的機密和盤托出。女人很是費了一番力氣,才匯總了多方消息,得到了最終提交的這份準確情報。

這份情報上說,暴亂之後,塞格德數支商隊遭到重創,下半年特許狀的頒發必然要重新洗牌,馬上要集中審查的新的商隊候選者里,有幾支大的商隊的背後都存在一個被稱為科恩家族的幕後神秘人物或組織。而下半年的特許狀仍舊由商會預審,新的商隊將會藉由郵路,控制重新穩定了的王國。原本這樣掌控王國關鍵信息的人是商隊們幕後的支持者,商會會長裴麗爾,但如今科恩家族的奇怪現身,給本來是平常的文書工作的特許狀預審增添了厚重的疑雲。

科恩家族...裴麗爾對這個家族並不陌生。他們據說與上古時期的猶太人分支利未人有一定關聯,且東羅馬已逝的皇太后尤多西婭就來自於這個家族。他們的行蹤詭秘,與君士坦丁堡的意志並不絕對重合,注重商業,但不醉心於牟利。她沒有大意,讓部下用隱形蟲的辦法吩咐另外一組「家庭」成員持續監控。

「讓他們進來吧,一個一個來。把名單給我看一下。」她不再糾結於此事,開始安排接見請求會見的商人們。上個星期開始直至部族大會召開,每個來到塞格德並有志於特許狀的商人都會拜訪鼎鼎大名的裴麗爾夫人。

「夫人,第一批待召商人已經在樓下等待了。按照安排,第一個是波斯商人米赫蘭,米赫蘭·沙普爾。要讓他現在進來嗎?」門口的女子聲音沉穩地詢問。

呵...裴麗爾不禁冷笑,沒想到神所指引的命運如此神奇和諷刺。這個米赫蘭可是她的一位老熟人了,沙普爾是薩珊波斯王族姓氏,此人曾至少六次光顧彼時的「羊圈」。

而根據女人剛剛的情報,沙普爾家族的母系很可能是科恩家族。最關鍵的是,那個疑似製造了「天災」的波斯人,正是這個米赫蘭的親生兄長。

一陣微風從敞開的窗戶吹來,把窗邊小桌上的幾張紙吹開,露出桌面上隨意放著的一副提茲塔牌。牌大多數都扣著不知道內容,唯一向上翻著的一張角色主牌上,一位長相嫵媚的妙齡女子半躺在床上,靠著抱枕,向畫面以外的觀看者恰到好處而肆意地展現著自己的丘壑和曲線。在那些大膽散落的衣裙下方,銘刻著一枚左右交錯的方向相反的弧形符號,最下方則是一個代表數字1的羅馬字元。

提茲塔牌,角色主牌,一號牌,「妓女」。

注1:主要為羅馬制度,即奴隸屬於主人所有,主人可以決定奴隸生死,但也可將其釋放,被釋放的奴隸被稱為自由民,是原主人的永久僕人,地位遠遠低於普通公民,原主人對自由民享有許多權利。這種方式因比直接僱用公民簡單許多,廣受羅馬奴隸主貴族歡迎。

(上次說了,本卷收尾採用我發明的提茲塔牌主牌角色的方式,一般每兩章是對應一張角色主牌,視劇情進展情況而可能再加,也可能僅到主牌完結就結束本卷。關於提茲塔牌,因直接關係劇情,我暫時不展開介紹,在完結第一卷的感言里會詳細描述,屆時可能會出版這套牌,哈哈。玩牌真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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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血王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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