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像

鏡像

就像七神教會的官方典籍記載的一樣,豐收祭后,地神迅速收回了夜神賜予人類的炎熱,而慷慨地降下了越來越濃厚的涼意。有時候,路曜甚至想,潘諾尼亞也許根本就沒有夏季,只有漫長的春季和倏忽而至的深秋。

他們的馬車剛剛從塞格德城南郵路的一處要塞出發。這裡兼作軍用與民用,有不少閑置的馬車隨時待用。近幾日數量龐大的士兵和平民出發離開塞格德,讓這座城市的交通工具運力達到了極限,路曜主動把自己的馬車和王廷歸自己支配的兩輛馬車讓一些有舊傷的老兵乘坐,自己則與不少士兵一起乘坐要塞的一輛寬大的馬車。

這輛馬車看狀態應該曾屬於商會,較為簡陋的外表、粗糙而漏風的車廂、寬大到足以兼作運貨的內部,都佐證了這一點。路曜倒不在意自身的享受,但這車的車軸似乎有些問題,在本就失修的崎嶇郵路上顛簸搖晃,讓包括他在內的士兵們叫苦不迭,但司令在旁邊,這些小夥子也不敢說什麼,只得暗自捂住後腦勺剛剛在車廂壁上撞出的包在心裡叫痛。

這樣的民用馬車最大的缺點就是行進緩慢,加之搖晃顛簸劇烈,如此就很讓人昏昏欲睡。為驅散那種困意,路曜四下打量了車廂內,發現其他人也同樣疲憊和睏倦。自攝政決定中斷休假重啟戰爭以來,塞格德的眾人都忙碌異常,許多士兵還未及請假返回稍遠處的家裡看望妻兒,就又重新奔赴戰場了。

車廂里尚未睡著的幾個人壓低了聲音在攀談著什麼,他讓自己緊繃的精神放鬆了少許,隨意加入了身旁自己的衛兵與對面高大士兵的對話。彼時他們正談及彼此的老母親與遙遠的家鄉,這讓路曜有了些許恍惚和疏離感。

我的家鄉在哪裡?我在這種時刻應該思念誰呢?

他的問題沒有答案。曾經他覺得,自己會思念那個倔強但可靠的長不大的男孩,但如今,已為攝政的阿提拉僅憑自己就可以震懾羅馬與波斯這樣的千年古國,肉眼可見的距離感讓他明白,亞諾什不再需要一個永遠護著他的哥哥了。

路曜取出隨身帶著的一支輕巧的鷹骨笛,用這七孔的樂器吹奏出了風格帶著些憂傷的音樂。這小巧的骨笛比不上阿提拉送給他的那支聲音悠揚,但頗有些空靈的飄渺感。

柔和音符的節奏緩緩前行,像這搖晃顛簸的馬車一樣,也像一個戰士戰鬥過後拄著劍看著漸漸落下的夕陽。車廂里剛才還在交談的士兵們此刻都安靜地聽著,一個高大但年輕的士兵甚至有些哽咽和抽噎。

空靈的聲音不知什麼時候停了,路曜也不知不覺迷糊著睡著了。車子猛然一晃將他驚醒,他才發覺自己的狀況,手裡握著那根骨笛。

不對,這周圍有問題!血之石帶給他的危險預感的提升讓他敏銳地發現了周圍的異常,但不知為什麼,這傢伙此刻的力量似乎僅限於此。車廂里的溫度反常地降低了不少,超出了這個秋季的正常範疇,而這裡面的空氣和周圍帶上了少許金屬和液體混合的奇異質感,就像是他曾見過的一種被稱為水銀的東西。

他猜到了這裡和周圍可能出了一些變故,但側頭去看時,這裡發生的變化仍然出乎他的意料。他左邊坐著的、剛剛還在和他交談的輪值衛兵,此刻已不是蓄著濃密黑色鬍鬚的壯漢,而變成了面部輪廓柔和、留著柔軟半長黑髮、褐色眼眸身材偏瘦的青年。

他的衛兵變成了自己的長相!

路曜驚恐之餘本能就要拔劍自衛,因為這異變的衛兵變化后的長相就連他左眼角鬢邊的一顆不易被察覺的黑色小痣都完全複製了,就好像對面的這個「人」同樣是路曜一樣。

但思緒電轉間,他沒有立即做出動作,因為他有注意到一個細節,那就是對方與自己並排而坐,同時側頭看向對方,除了相似的睡醒后的些許茫然之外,那顆關鍵的黑色小痣在那個「人」的右眼角!這就好像是,對面的這個傢伙是路曜自己在鏡子中的鏡像一樣。

這讓路曜預感到,貿然對付這個「鏡像」,極可能威脅不到它,還可能傷害到自己或別人。

僵持間,那個「鏡像」抖動了一下,似乎擺脫了那種模仿的狀態,或者說它已經「習得」了路曜的特徵,對著路曜嘴角勾起了一個狡黠的微笑,然後轉過頭不再看他,而是把「眼神」和那種宛如水銀的冰冷質感蔓延到車廂的其他部分。

我的表情就這麼具有挑釁和誘惑的感覺嗎...本能順著這傢伙的眼神,路曜看向了對面的高大士兵。這士兵隸屬於第二軍團,路曜見過他兩次,但此時那裡坐著的顯然已不是那個肌肉虯結的持盾壯漢,而變成了本來不在這輛車上的侍衛長屈達爾。

突然間,「屈達爾」旁邊的兩個個子不算高的男人沒有任何預兆地暴起,一把拔出腰間的短劍,一人一劍,分別割斷了「屈達爾」的喉嚨和捅進了他的腹部,讓這侍衛長毫無反抗之力地倒在車廂地上死去,噴湧出大量殷紅的鮮血。

路曜本能地站起想要去阻攔,卻發現那兩個行兇者已經短兵相接,在男人站起身來就顯得狹小低矮的車廂里互相攻擊,刀劍毫不留情地劈砍向對方,鋒利的劍刃穿透不厚的盔甲縫隙,讓鮮血的腥味和著剛剛倒地身亡的人的鮮血的腥氣一道迅速瀰漫在車廂里。

暴起的兩位「士兵」在互相砍殺之餘還順手手刃了車廂里其餘的幾位目瞪口呆的士兵,而路曜和他旁邊的那個奇怪的「鏡像」則安然無恙,好像車廂里突然發生的毫無道理的殺戮恰好繞開了他們一樣,又或者說,他們就是這場屠殺「風暴」的核心。

但是無論怎樣,路曜已經無心去思考,頭腦像是被一記重鎚錘擊了一樣。因為他清楚而明白地看到,對面幾步遠處,正在互相砍殺的兩人,正是阿提拉與布萊達!

儘管兩位王子早已率軍離開,此刻不可能出現在這裡,且他們的長相也出現了與他身旁的這個「路曜」一樣的奇怪「反轉」,疑似是某種「鏡像」,但剛才突然發生的殺戮和瀰漫的濃郁鮮血的腥氣,以及飛濺四處、沾染了他面龐與衣物的血點血跡的真實觸感,都在暗示他,這裡發生的一切,似乎並不是完全的幻覺或夢境。

而精於戰鬥的兩位「王子」此刻都各自負了嚴重的足以致死的傷勢,但都以一種詭異的姿態繼續保持著亢奮,就像在上演一場羅馬式的角斗。路曜把左手按在了腰間的劍柄上,隨時準備搏鬥自衛或破窗逃離,同時警惕地與旁邊冷靜旁觀的「路曜」保持了距離。

這個明顯更加詭異、佔據了這裡某種控制地位的「鏡像」的威脅絕對大於面前的這兩個大概率虛假的「王子」!

似乎是察覺到了路曜的警惕與防備,那個長著路曜的臉的怪物重新扭回頭來,用比他本體還要更犀利而幽深的褐色眼眸盯著他,並張口發出低沉的聲音:「我掌控著血之石,它是古老者力量的象徵,也是開啟虛幻與真實並存的血紅之淵的鑰匙,它會膏立配得上血王座的新王,這是主所許諾的。我必死於野心與背叛,死於膏立新王的盛宴。這是主所預言的。」

隨著那低沉的彷彿囈語一般的話語帶著些冰冷氣息從那個「鏡像」的嘴裡吐出,車廂里正在爭鬥的「王子」們、早已倒地身亡的「屈達爾」,還有被順手殺死、斜靠在車廂壁上的屍體們都睜開了眼睛或扭轉了眼神,齊齊看向路曜的方向。

頃刻間,那些沾著血的刀劍,還有那些屍體隨手抓起的刀劍與碎片都向著路曜刺來或丟來。路曜此刻已經毫不懷疑,即使眼前的一切都是某種鏡像,但這些實質的攻擊也足以瞬間奪走他的生命。他迅速拔出自己的劍,試圖奮力一搏。

「嘩啦!」

一聲清脆的響聲后,路曜身周的一切驀然破裂,顯露出了它原本的面貌:凌亂的車廂、昏倒過去的衛兵和士兵們、碎了一地的像是薄薄的塗了水銀的銅片,以及有些驚詫的真正的侍衛長屈達爾。這位侍衛長之前被路曜安排保護隨軍的軍屬們,並暗中作為執劍者監視他們中可能有的潛藏者和異常。

「司令?您沒事吧?這裡怎麼會有鏡像鬼?」這高大侍衛長躬身進馬車頗有點吃力,但仍然表達著自己的詫異。路曜挑了挑眉,示意這位部下繼續說下去。

「是這樣的司令,我母親的家鄉在王國東境高加索一帶,那裡崎嶇多山,時常有各種山地生存的奇怪生物的傳說。這種鏡像鬼並不是字面意思上的鬼怪,而是一種特殊的山間生物。它們生活在智慧生物的夢境和現實間,用接近鏡子的軀體迷惑和誘導他人,能夠窺見被攻擊者內心的恐懼,從而用自己的身體構建那種恐懼,受害者往往會被直接嚇死。」屈達爾如實說道。

是跟那種虛幻的巨蛇相似但本質不同的生物...路曜思忖了片刻,忽然想到一事,看著地上的碎片問:「它是已經死去了嗎?還是只是褪去身形離開了?」「不,司令,它們的身體十分脆弱,通常只有攻擊一個人的力量,且容易被從外面打破,打破后它們就死了,」

侍衛長有些許困惑,但職業的要求控制住了他對於昏迷者的好奇,「其他人似乎是被某種力量震懾而昏迷了,但這不來自於鏡像鬼,它們膽子很小,絕不會主動攻擊他人。而且,據我所知,鏡像鬼絕不會離開自己藏身的山洞,之前有限的幾個受害者都是誤闖山洞的探險者,這裡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東西?」

他沒有回答屈達爾的自問,侍衛長和路曜各自陷入了思索。

在王國與波斯接壤的漫長邊界上,波斯人近幾個月來都似乎太安靜了。天災前針對王國的挑釁和侵略足以說明巴赫拉姆並不甘心在世界的邊緣徘徊(1),而此時某些突然出現在塞格德以南平原的山區生物是否說明,波斯人已經在接下來的戰爭中選擇了自己的立場呢?

正在路曜思考的時刻,這幾天一直很安靜的血之石的那種特有的戲謔夾雜著陰冷的聲音再次在他的心中響起,「塞壬眼珠。」

「你說什麼?是說我隨身帶著這串被加工過的塞壬眼珠製作的護身符?」路曜心裡一動,有些疑惑,但隨即有了些許猜測。

「是的,我的主人。鏡像鬼狡猾但膽小,善於利用各種有利條件防禦,但它們絕不會主動來到正在行軍的軍隊里襲擊軍隊的司令,除非有它們無法拒絕的誘惑。塞壬眼珠與它的喉嚨不同,本身不具有特殊,但相傳這些強大的詛咒物可以吸引鬼魂,因為它們同樣效忠那位最高神,獨一無二的古老者。」血之石的聲音就像它是一位研究這些生物的學者一樣。

路曜皺了皺眉,引動心思與它對話,「你是說鬼魂?但屈達爾說它們是一種特殊的山地生物啊,」「這並不衝突,我的主人,它們,我們,甚至您想象不到的存在,都是古老者,地獄之神的奴僕。」

............

多羅斯托爾,這座城堡的主人目前仍是馬斯切拉諾為首的匈人元老院反叛者。在經歷了多番考慮衡量后,即將啟程南返的羅馬近衛軍正式授權這個年輕的匈人反叛者統治這座城堡,條件是他們必須在未來與羅馬人聯姻,且接受附近兩個軍團的監管和合作要求。

宴會廳里的小房間,面向夕陽中波光粼粼的多瑙河的小陽台上,雕花的木質躺椅上,剛剛沐浴完不久的馬斯切拉諾端著一杯上等伊比利亞葡萄酒,正試圖通過投進這裡的斜斜的陽光,觀察這名酒的美麗光澤,突然一聲驚叫和由遠及近的巨大嘈雜聲傳了進來。

又是這幫沒有用的傢伙...地牢底層都封了還能有什麼問題...他頗有些不耐煩,但也平靜放下那杯酒,只見一個面容驚惶、下身濕潤的男人衝進了宴會廳,推開衛兵的阻攔,直直向馬斯切拉諾奔來。

「長...長老!執政官大人!來了...來了!阿提拉來了!從地牢底層爬上來的!還有我,好幾個我,都從那裡上來了...」

注1:彼時歐洲的文明和蠻族均認為高加索以東的波斯是文明世界的邊緣,更遙遠的東方更多被認為是傳說和神話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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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送上。猜猜為什麼沒有111章?解釋在上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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