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上的牆

牆上的牆

牆上的牆

牆迄今仍是我們未曾解透的事物之一。甚至可以說,牆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奇迹。牆從遠古綿亘到現代,從邊境的烽燧伸延到浩大的皇城,直到當下我居住的陋室的四周。從窗口看去,密密麻麻的牆體構成了城市的骨骼、肌肉和表情(包括牆上的標語和廣告)。在城市和鄉鎮,通衢和窄巷大都是在牆和牆之間穿行與出沒。智者說,如果一堵牆想見另一堵牆,它就說:「牆角見。」而愚者說,一個人想與一堵牆親密接觸,莫過於「不撞南牆不回頭」。事實上,在牆角那兒,隱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人的秘密,以及牆的秘密。

牆是人類社會形成的初級的和基本的標誌。即便游牧民族也得使用各種材料裝成的篷屋,以便把更小的血緣單位隔離開來。牆註定必須具備一種特殊身份,它始終處在一種邊緣狀態,站在內外、明暗、顯隱、攻防之間,否則牆便不成其為牆。因此,牆的存在標劃了類似邊境或底線那樣的東西。越過了牆就意味著突破某個區域的界線,從而進入它的腹地。因此牆的拒斥性在很大程度上表現為牆與牆的對峙、牆與路的交鋒,甚至牆與手的衝突。孟姜女哭倒長城與耶路撒冷的哭牆,都是在這種漫長爭鋒中留下來的傳說和遺迹。事實上,在牆那兒,一切暗面之物皆遁形了,隱匿了。只有人的反抗和訴說才能使它無所隱遁,諸如一代人的憤怒、詛咒或讚美必定顯露在牆的臉上!你想想,一個孟姜女就可以哭倒長城嗎?其實城牆上早已布滿了憤怒的手印,那手掌拍打造成的裂縫像粗大的道路穿過黎明和夜晚,甚至震綻了死亡堞口上的薔薇。柏林牆是冷戰和專制的象徵,如今它又成為緬懷過去的鏡子。藝術家在它上面塗鴉,政治家在它面前作秀,至於那些彈孔般的眼窩和越牆者的屍體還會被記住多少?在巴以之間,在伊拉克,新的隔離牆會成為另一道哭牆嗎?我在報紙上看到一張照片:一個孩子在向隔離牆撒尿,另一個孩子忙於在牆上塗鴉。正是在這裡,我甚至聽見了牆的笑聲。

牆除了哭還會笑嗎?牆的笑聲聽起來既稚拙又蒼老,像喜劇中的老頭在用一張癟嘴說笑話。

但紙牆是惟一的例外。在我記事的時候,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滿世界的紙牆。那時候,凡有牆的地方都可能糊滿大字報。大人們都不知疲倦地糊呵,糊呵,從早晨一直糊到夜晚,他們拿出了彷彿要將整個世界都糊上大字報的氣勢。於是世界上最漫長的紙牆出現了。當它出現時,人牆也隨之出現。然而人牆總比紙牆矮一點。那時候,我只能在大人們的腿縫裡亂鑽,否則就只能望著人牆上的紙牆發獃:那上面有一行比人頭更高的黑漆漆的標題,接著是一組像炸彈一樣劈空而下的驚嘆號!有一天,鄰近一幢宿舍樓內有個教授「畏罪自殺」。在大操場開批判會那天,他的兩個女兒在紙牆上貼了一張「與反動父親劃清界線」的聲明。因那張紙沒糊牢,下方的一角被風掀起,嘩啦啦地響,「死有餘辜」幾個字也嘩啦啦地響。晚上我看見那張紙被風吹翻了過去,像白毛女散亂的頭髮豎在牆上,令我不寒而慄。我聽說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有一位中學生只因說了「蘇聯並不是真正幫助中國,他們把中國的雞蛋、蘋果、好吃的東西都運到蘇聯去了」而被檢舉,被圍在紙牆和人牆之間接受批鬥,有人還責令其父「揭發」。可憐他父親不願傷害兒子,迫不得已選擇了卧軌自殺。如果牆體在我的意識里出現,還夾帶著一個蘋果的碎片,請不要以為那是怪誕。

紙牆只會哭,不會笑。永遠不會。

當然,從另一個角度說,牆的出現是為了從四面八方阻截路的,但反過來卻邏輯在先地預設了路的存在,並讓路從牆下或兩堵牆之間曲折穿過。如果沒有路,牆就不能貌似中間人,像冷靜的法官那樣置之度外地傾聽人們的隱私和紛爭。有一天,我經過上班的必經之地———市政府時,看見南邊圍牆邊又聚集著一些人。等我走近后才發現,牆上新貼了一紙「呼告書」,下方署名是「四方城居民」。

「呼告書」的內容原來是四方城居民在抗議強蠻拆遷。我好多年沒去過四方城了。但我仍不斷在老輩回憶的文字中見到它。不僅如此,我敘述的一個歷史人物韓衍,也在二十世紀初葉的四方城居住。一九一二年正月的一個夜晚,他根本沒想到出門后就再也不能回來,從牆角射出的一串子彈洞穿了他,然後嵌入他背後那綿亘而來的古城牆。當他最後一瞥江城以及大片微暗的燈火時,四方城也薄得像一張紙,或者風中的一片落葉。

但此刻我看見,斑駁的老牆還是從紙上洇了出來,還有屋檐、老井和居住者捏緊的拳頭。這是牆和牆相遇相擊的另一種方式嗎?信訪局的門緊閉著。呼告書事實上就貼在距門不遠處。現在看來,市府讓信訪局在南圍牆另開門是有道理的。因為市府的東大門必須保持肅靜與整潔,以便維持一種權力的威嚴。我突然覺得,開在圍牆上的門更像圍牆,當你覺得它是門時,你其實上當了。在這兒,門永遠是為權力者設計的。這種暗藏玄機的權力象徵常常被草民所忽視。他們以為只要有門就意味著道路可以穿越圍牆了,可以更近地撫摸深藏在心底的某種願望了。門其實是一種假象。它欺騙了我們,而我們並不知道。在我看來,它更多的是牆上的牆而已。

日本作家村上春樹在耶路撒冷的一次演講中說,在他內心的牆上鐫刻一句話:若要在高聳的堅牆與以卵擊石的雞蛋之間作選擇,我永遠會選擇站在雞蛋那一邊,不管那高牆多麼正當,那雞蛋多麼咎由自取。村上春樹也許忘了,所有的歷史轉折都是從「以卵擊石」開始的,如果每個「雞蛋」都憂懼「石頭」的堅硬和不可戰勝,那麼歷史將無法跨過這堵厚牆而向前邁進。

被牆規定的路已喪失了路的活力。可偏偏有些路為了獲得牆的認可而從四野爬到大牆邊來,而另一些路則像幽靈一樣,在牆體森嚴的地方尋找一種可能並將牆也當作潛在的暗道。在這個意義上,牆本身就具備了道路的特質。

死者轉身拐入他們的鎖里

而我像門柄上的一隻手醒來。明天

在古老的牆上行進,在它的

門上的地方有我那充滿黑暗的

外衣。

(默溫《認識》)

儘管牆扭斷路的方式很特別,但它仍是我們不得不面對的可能的道路之一。有一幅大型版畫《鬼打牆———拓印長城》與眾不同。它的製作過程是一群人在夜晚用巨大的白紙拓印長城,他們用手拍打金山嶺長城的城牆,其聲音之悠揚、之悲涼、之詭秘,如同一群緊粘在牆上的歷史幽靈。以這種方式製作出來的長城拓片,竟有了一種重返原生態所帶來的震撼效果。不管畫家徐冰懷有怎樣的寓意,他也許是希望在長城的古牆上窺見那隱沒已久的道路。當潛伏在專制夢魘下的生滿野草的民間暗道,像蜂群般的幽靈那樣從深淵裡浮升上來時,後來者必定會感受到那些已逝的孤獨個體聚在一起的亮光和溫暖。那些不可替代的思想個體才擁有靈魂,而堅冷的高牆沒有,牆腳下喧囂的人群也沒有。

二○○九年五月中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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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心的斑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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