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幾回知君在人間

第一章 幾回知君在人間

第一章幾回知君在人間春雨潤如酥。

正是三月天,日頭起得晚,這個江南小鎮上還鮮有行人,可是八卦消息已經開始撒腿狂奔了。

街邊的店小二一邊拆著板子,一邊和身旁人議論:「白家這是做了什麼孽……」

「可不是,白老爺一夜急白了頭。」

「聽說那白小姐生得仙資麗質,比天上的仙女兒還美上幾分,怎麼就得了這個病呢?果真是紅顏薄命嗎?」

比仙女還美上幾分?

雲蘿執著一柄粉綢傘經過,恰好就聽到了這句,不覺有些好笑。這些人說得跟真的似的,只怕仙女到了跟前也不認得。

原本想繼續走,可是偏偏有一股香味散進雨水裏,幽幽地向她纏過來。循着香味,雲蘿走到一戶人家門前,看到上書兩個大字,白府。

朱紅大門闊氣十足,人有錢,就連那兩頭石獅子都威武一些。看來這裏就是那名生了病的白小姐府上。

本來不想管,但誰讓她嗅到這股不同尋常的香味了呢。

門口正站着一個垂頭喪氣的官家,見着個行人就有氣無力地喊一嗓子:「老爺有令,能治小姐怪病之人,賞錢管夠,賞飯管飽!」

好大的口氣!飯能管飽,但是錢能管夠嗎?還有人會嫌棄錢多?

不多想,雲蘿收了傘,上前道:「我能治好你家小姐的病,請引薦吧。」

管家打量了一下雲蘿,只見她一張清艷若桃花的容長臉,一雙美目如浸了冰水的黑曜石,滴溜溜地看進人心裏去,忙正了神色回答:「姑娘,不會法術就別多問了。我家老爺說了,治好了小姐的病重重有賞,若是治不好就得割了舌頭趕到外鄉。」

「我能治好。」

管家一怔:「可你還沒問我家小姐什麼病呢?」

「你家小姐一個月前卧病不起,只嚷着渾身懶。到後來神志不清,連婚事都取消了。吃了多少葯都不見好,白老爺覺得白小姐恐怕是被什麼不幹凈的東西給魘住了。」

聞言,管家臉上的肉抖了一抖,表情肅然。

她猜得一絲都不錯。

「姑娘,府上還請了另一名道長。你的法術若是比他強,老爺自然會讓你來診治小姐。」

雲蘿笑着應了。

一路跟着管家到了院子,雲蘿看到已經擺好了香爐桌案,案前有一名灰衣神棍正在做法。看到她,神棍嗤笑:「哪裏來的漂亮姑娘,不去跟情郎相會,也來跟我們搶飯碗?」

雲蘿也不惱,半句話也沒有搭理。灰衣神棍捋了捋袖子,大喝一聲:「看好了!」說着,向桌案上的一隻桃子指了指,那桃子竟然歪歪扭扭地浮在了半空中。

這個法術叫做,浮生浮世。

管家試探地看向雲蘿。雲蘿施施然伸出手指勾了勾,再展開手心,那裏已經赫然多了一枚桃核。

神棍渾身一震,用隨身帶的利劍剖開桃子,發現裏面空空如也,桃核已經不見了。

「這位姑娘取勝!道長,您好走,我使人送你出去。」管家下了逐客令。神棍不服氣地嚷嚷:「憑什麼!只是一招隔空取物,就比我強了?」

管家只苦笑不多言。神棍終於拉下臉來,哼了一聲便離開了。等到他一走,長廊處忽然有人鼓掌,一名鄉紳模樣的男子步出,喜道:「姑娘,你知道我為什麼讓管家選你嗎?」

雲蘿料定他就是白老爺,落落大方道:「知道。」

「那你說說看。」

雲蘿低頭看着手心裏的那枚桃核:「你看中我隔空取物的戲法,也就是說,白小姐的病其實是……肚子裏有了不該有的東西。」

管家嚇得恨不得上前捂住她的嘴,見左右沒有婆子來打擾,才跺腳道:「姑娘放仔細些,別知道什麼都往外嚷嚷。」

白老爺也是慘白了一張臉,嘆道:「哎,家門不幸啊……」

在白老爺的敘說下,雲蘿才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要說這也奇了,白小姐尚未出閣,平時家教甚嚴,從未與男子有過任何接觸,卻在出閣前夕突然診出了喜脈。白老爺着急上火,趕緊讓郎中配了紅花端給白小姐。可兩碗紅花灌進去,白小姐的肚子卻更鼓了。

雲蘿心裏已經有了把握:「白老爺,白小姐的病我有把握了,你領我去看看便是。」

兩人歡天喜地地將雲蘿迎進了白小姐的閨房。雲蘿抽了抽鼻子,只覺得那香味更濃郁了。

梨花木床上垂著密密匝匝的紗帳,依稀可見裏面躺着一名女子。白老爺看了看雲蘿,她立即會意,走上前輕輕掀開帘子。

那果真是如芙蓉花般美麗的女子,卻像被一夕之間抽去了靈氣,肚皮鼓鼓的,人也只懨懨地躺着,垂着眼皮無精打采。

雲蘿輕喚:「白小姐。」

她抬眼看了看雲蘿,乾枯的嘴唇中擠出一句話:「爹又請來了郎中?呵,不管你給我配什麼葯,對我都沒用。」

雲蘿無視她的敵意,兩根指頭按在她的寸口,果然診出了喜脈。可按照白老爺說的,這身孕才兩個月,那麼這肚子也大得太離譜了。

「這孩子天賦異稟,多少碗紅花都打不掉!我勸你還是別白費力氣了,趁早逃走吧!不然你知道了白家的秘密,我爹不會放過你的!」白小姐強撐著身子坐起來。

雲蘿若有所思地問:「你真的確定,你肚子裏有孩子?」

「那還有假?」

雲蘿並不多說,往白小姐額頭上一按,她就昏睡了過去。勾了勾手指,幾縷白色霧氣便從她額頭中沁出,最後顯示出影影綽綽的場景。這,便是白小姐整日做的美夢了。

之前散發出誘人香味的,正是這個美夢。

世有傳說,夢貘是一種上古時代的神獸,傳說中,他們以夢為食,吞噬夢境,也可以使夢境重現。雲蘿在成仙之前,正是凡間的一隻異獸。

當然,他們也有不能食用的夢。含有惡毒恐怖的夢不可食用,隱晦下流的夢不可食用,天機的夢不可食用,否則輕則上吐下瀉,重則萬劫不復。

成仙后一千年,她還記得那首引夢的歌令,可以被夢貘們唱得凄婉或者歡快。那首《如夢小令》是這樣唱的:

樓外飛花入簾。

龕內青煙疏淡。

夢中浮光淺,

總覺詞長箋短。

輕嘆,輕嘆。

裳邊鴛鴦成半。

一曲終了,人們的美夢就會從身體上浮出,夢貘將美夢吞下,得以飽腹。

如今自己已經成為仙人,但還是抵擋不出美夢的誘惑。

雲蘿往美夢中看去,果然看到夢中有一名相貌不凡的少年。眼極黑,眉極直,挺拔身軀如同傲骨雪松立於世間,青色披風翻卷如飛鵠,只看一眼便覺得天高雲清,再挪不開目光。

原來,白小姐對他是相思成疾。

雲蘿心中瞭然,從房中步出,白老爺連忙迎上來:「姑娘,小女的胎……」他有意無意地盯着她的手,似乎在想那神乎其神的隔空取物。

「白小姐沒有懷孕。」

白老爺一驚:「既是如此,那為何小腹一天天地大了起來?」

「人之一念,放下便是放下了,放不下便是執念。白小姐愛慕一名男子,但因為種種原因無法和他在一起,這情念就成了執念,最後整日幻想為他生兒育女,以至於走火入魔,身體也相應發生變化,甚至能夠診斷出喜脈。可其實沒有什麼孩子,所以無論喝下多少碗紅花都不頂用。」

說白了,就是太想要個孩子,結果就假懷孕了。

「可是小女並未踏出閨房,如何有愛慕的男子?」

「花朝節那日,白小姐是不是和侍女出了門,結果路遇一家宅子失火,差點身陷火海?」

白老爺點頭。

那就是了。年輕臉皮薄的大家閨秀,遇到英雄救美的戲碼,就義無反顧地深陷其中,一顆春心就再也收不回來。

明白了女兒的病因,白老爺又喜又怒。喜的是自己女兒並沒有失身,怒的是居然是這種不知羞恥的病因。他忍着怒氣問:「那姑娘可有解決的辦法?」

雲蘿眼珠子滴溜溜一轉:「有倒是有,不過過些時候。」

「只要能讓小女康復,就算是三年也無妨。」

「三年,用不了那麼久。」

雲蘿言罷,便提步進了書房。

白小姐依舊昏睡,喃喃地喊著一個人的名字。雲蘿在床沿上坐下,將那個春夢引出,然後運足仙氣對着夢團中的美少年一吹,那少年臉上就長滿了麻子。這種法術叫做改夢,夢貘族可以改掉凡人的夢境。

你不是喜歡俊男嗎?我就讓你的夢中情人變成麻子臉,看你還怎麼情有所鍾,海枯石爛。

果然,將那個夢團重新塞回白小姐腦袋裏之後,她不再夢囈,而是皺起好看的柳葉眉,睡得極不安穩。

半柱香之後,雲蘿才將白小姐晃醒。白小姐看到她,柳眉倒豎:「你怎麼還沒走?」

「我剛才又給你診了一回脈,你不曾有孕。」

「不可能!」白小姐有些癲狂,「信期有兩個月沒來了,肚子也一天天地變大,許多郎中都說是喜脈,怎麼就不是?」

「確是不曾有孕,我還騙你不成?」雲蘿施施然起了身,「你若是不信,我幫你去找你的情哥哥如何?」

白小姐一怔,似乎是記起了夢中情境,有些猶豫。她明明記得他是個貌美的翩翩公子,為什麼自己只能記起一張麻子臉?

「你若是為了個貌似潘安的男子也就罷了,偏偏是個貌丑的男子。白小姐,你可想過,值不值得?」雲蘿知道白小姐的心理已經起了變化,連忙諄諄善誘。

白小姐猶豫:「可是……就這樣忘了他,也太顯得我涼薄了。」

就算是因為痴迷皮相才愛上,也不可能說放下就放下那個人。雲蘿瞭然於心,繼續勸說道:「你不肯對他涼薄,可曾想過對父母涼薄?因為你病了,白老爺不知道受了多少罪,這些你可想過?」

白小姐頓時面露羞愧。「我……」

「快別多想了,等下去跟白老爺請個安,你還是他的好女兒。」雲蘿安慰性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白小姐點頭,對她的敵意已經蕩然無存,繼而對她敞開了心扉。

「我從生下來就活在這園子裏,爹管得嚴,我也不知道外頭是什麼樣兒的。後來,爹打算讓我嫁給鎮上的寧少爺,可我連他的樣子都沒見過!打心眼裏,我偏偏要跟爹對着干。所以花朝節遇着個男子就迷糊了,為了他要死要活的。哎,好姐姐,你說我這是為了什麼。」

雲蘿明白,她的相思病已經好了大半,還是夢裏那張麻子臉起了作用,於是將她扶下床:「女孩兒家哪有不做夢的?如今夢醒了就罷,快起床梳洗,見你父親去吧!」

領着賞錢從白府走出,雲蘿去了鎮子上唯一的碼頭。白府的事算是一個小小的插曲,不耽誤她的要緊差事。

雨水總算是停歇了,連帶着空氣都清新了不少,不少船夫在岸邊解繩解錨,開始準備接應生意。

「船家,去清河山。」

她跳上一搜小船,徑直走進船艙。站在船頭的船夫高喝一聲:「好嘞!」木槳划水,泛起一圈圈的漣漪,小船就離了岸。

雲蘿歪在船艙里休息,可是鼻子裏還是隱隱纏繞着那股香味。她苦笑,白小姐的夢再香再美味,她都不可以吃下去。

夢貘食夢,天經地義。可若是吃下了不該吃的夢,那後果就不堪設想。

雲蘿記得自己尚未成仙的時候,某天夜裏隨大夥一起去覓食。一隻小夢貘不懂事,闖進人家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閨房裏,沒頭沒腦地就吞下一個春夢。結果春夢入肚,不亞於凡人食用春藥。小夢貘渾身滾燙,恨不得立即化為人形去人間婚配。雲蘿和另外幾隻夢貘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制住了她。

等那隻小夢貘回過神來,想起自己的所作所為,又羞憤得尋死覓活。雲蘿又是一番折騰,好不容易才勸得她回心轉意。

如此一來,春夢就成了夢貘族的一個禁忌。族長下令,吃夢之前都要將那個夢境打開看一看,確認無事才可以吞下。否則,那個夢再香甜也不可以吃下去。

想起往事,總是有許多往事可以細細說來。只是,當年的夢貘族,如今都怎樣了呢?

雲蘿眼角有些濕,索性出了船艙看湖景。這一看不打緊,她暗呼不妙。

只見那船夫立在船頭,手裏的槳早就丟開了一邊,可是腳下小船的速度卻絲毫未減。

這世上還有不划槳,就能走的船?

雲蘿心念一動,上前問:「船家究竟是什麼人?」

那人頭戴笠帽,猛然回頭看她,露出兩道銳利的眸光。雲蘿忍不住後退,那根本不是風裏來雨里去的皮實面相,而是一張清俊少年的臉。他,根本不是什麼船夫!

「我是誰,沒必要告訴你。」他語氣不善,聲音卻是好聽,如同削金斷玉般清脆。

說話間,雲蘿卻已經恍惚記起,他和白小姐夢境中的情哥哥很是想像。當下,她便猶豫地問:「你,莫非是白小姐……」

「我只是救了她而已!誰想到惹出這麼多麻煩!」他沒好氣地說。

雲蘿笑了笑:「船家,我看你也是個不凡的,應該知道沾染了情愛就會損了道行……要不是我幫你解開白小姐的心結,恐怕你至少得減上一百年的修行呢。這麼說來,我也算你半個恩人,你可不要恩將仇報。」

那人傲然而立:「我不會動你,但你可要多付些船資。」

雲蘿穩了穩心神:「多少?」

「三千兩銀子。」

她聞言,伸開雙臂轉了個圈,玲瓏的身姿彷彿隨時都能被風吹走:「你看,我像是帶了那麼多銀子的人嗎?」

「是銀票。」他斜眼。

「銀票也沒有。」

那少年彎唇,伸手一勾,手指頭都沒碰到她,卻讓她整個人都失了重心,一頭栽到甲板上。與此同時,一張銀票晃悠悠地從腰中飄了出來,就像長了眼睛,轉眼就到了那少年手中。

「謝了。」少年將手裏的銀票甩得嘩啦響。

雲蘿差點一口血噴了出來。

以為小仙掙點香火錢很容易嗎?忙活了半天,剛從白家得了三千兩銀子,就被這個來路不明的傢伙給訛去了!

只是自己是仙,居然被他一個小動作就制服了……難不成,他也是仙人?

「我可有得罪你,為什麼你要跟我過不去?」雲蘿氣急敗壞地站起來。

少年露齒一笑,冷冽的氣質頓時去了大把:「誰讓你給我畫了一張麻子臉?」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原來他惱火的是這個。雲蘿想起自己給他畫得那張麻子臉,有些想笑又極力忍住。

「早知道你會來找我算賬,我就再給你安個豬鼻子。」

少年冷笑一聲,並不言語。雲蘿卻已經覺察到不妙,探出身子臨水一照,頓時勃然大怒!

不知何時,她臉上居然多了一顆媒婆痣!原本清艷的臉上,因為多了這麼個玩意,頓時變得滑稽可笑。

雲蘿氣得手指都抖了:「你,侮辱上仙,回頭我定要稟告西王母,治你個不敬之罪!」

「你要告就告去,我只是以牙還牙而已。你可別忘了,是你先冒犯我的!」

雲蘿心頭一驚,已經明白了他也是位了不得的上仙,便不再言語。只是這人雖然同為仙人,自己卻從未見過他。

「你要怎樣才去掉這顆痣?」雲蘿裝作可憐巴巴的樣子問他。

他端起架子,道:「等我高興。」

雲蘿正要發作,那少年已經一指前方:「那就是清河山。你不下船,我可就不停了。」

雲蘿拎起裙子,剛要上岸,忽然記起了什麼,回頭警告他道:「我付了船資,你可不許擅自離開。」

「那是自然。」少年一手撐著太陽穴,一手將銀票晃了晃。雲蘿狠狠剜了他一眼,才上了岸。

清河山是地仙的聚集地。雲蘿剛飛上山頂,就發覺天仙下凡,賞賜仙酒的消息,早就傳遍了整個清河山。

不多時,山上的地仙都出來迎接了。有空空道人、龍山道人、孢子精、狐狸怪、鯉魚精……呼啦啦地跪了一地,看得她眼花繚亂。

龍山道人滿臉堆笑地道:「仙女下凡,我等有失遠迎,還望贖罪。」

雲蘿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臉,幸好她機靈,摘朵花將那顆媒婆痣給去掉,否則這會兒就出洋相了。

「無妨,你們起來說話。」雲蘿隨手從袖中取出一隻錦袋,口往下一抖索,一股仙氣便飄逸而出。旁邊的空地上出現了桌案、糕點和酒水等物。糕點是集合了日月精華所制,香氣撲鼻,幾位地仙差點流了哈喇子。

「你們地仙平日為人間太平也做了不少貢獻,西王母特意派我來賞賜你們一場春日宴。」

地仙們紛紛謝恩。

雲蘿這才鬆了口氣。其實她這趟來,當然不是為了御賜仙品,而是有其他的目的。

這世界上最尊貴的仙,自然是住在天宮裏的。地仙雖然道行高深,卻只能待在人間,要受那顛沛流離之苦。但如果地仙們的仙骨很正,修為也很純,那麼地仙就有資格升上天庭,位列仙班。

因為雲蘿成仙之前有識夢的能力,所以西王母就將識別仙骨這份差事交給她了。畢竟人心隔肚皮,地仙裏面很容易出壞胚。索性灌醉了看看他們平時的夢,就可以判斷這個人有沒有壞心眼了。

這個目的當然不能告訴這些地仙們。否則,他們為了能升上天宮,一個個地卯足了勁來巴結她,反而要壞事。

思及此,雲蘿舒展了一下廣袖:「你們不必拘束,都落座吧,春日宴本來就是要高高興興的。」

地仙們謝過,紛紛落座。

「啟稟仙女,我有一事要稟告。」空空道人突然從桌案後起身。

雲蘿道:「有事稟來。」

空空道人忿忿然瞪了一眼龍山道人,才咬牙切齒地對她道:「龍山道人最近收了一名爐鼎!」

龍山道人一驚,忙起身道:「仙女明鑒,我是收了一名爐鼎,但一沒傷及爐鼎的性命,二是她是自願的!」

雲蘿聞言,淡淡一笑。

所謂爐鼎,就是用於男女雙修,以提升男修的功力的一種方法。仙人講究的是一個清靜無為,她偷白老爺的春宮冊子都不害臊,又怎麼會為了爐鼎一事而責罰龍山道人呢?

「爐鼎這件事我雖然聽不上去,但如果是為了修為,也未嘗不可。」雲蘿浮在半空,懶洋洋地道。

空空道人攥緊了拳頭,目呲牙裂地高聲喊:「可是……那爐鼎長得很像仙女您!這是對上仙的大不敬。」

雲蘿只覺血液呼啦一聲衝上頭頂。

長得像她?

這是當她是什麼人了!居然還有地仙敢意淫仙女!

龍山道人見她臉色大變,忙跪下解釋:「仙女明鑒,空空道人血口噴人!我那爐鼎是有幾分像仙子,但當初……是那女修主動找我,願意做我的爐鼎的!並不是我有意侮辱仙子。」

雲蘿還是動了怒。這幫地仙腸子彎彎繞,壞心思不比凡人少,這一次都算計到她頭上了。可如果着手處理龍山道人,那差事可就要泡湯了。

「罷了!難免有相似的臉面,料你龍山道人也不敢造次!」雲蘿威儀十足地道,「我見這附近山清水秀,想要清修一番,你們自行方便,不用跟着了。」

說完,她便冷著臉,駕雲離開。

清河山上栽滿了紫竹林,竹葉綠得能滴出水來。雲蘿挑了一棵半人粗的竹子,倚靠着看湖景。遠遠地,那一葉扁舟還停在山腳下,掌舵的少年閑的無聊,正在湖上踩水玩,身形矯健利索如蛟龍。

「不知道這是哪位仙尊。」雲蘿凝眉回憶了一遍,還是心頭茫然。

紫竹林里風聲颯然,如同有一雙無形的手在撥動絲竹。雲繞霧纏之中,她能夠聽到不遠處的春日宴,有人雅興起,高唱「綠酒一杯歌一遍」。不過一盞茶功夫,那些聲音便漸漸低落下去,接着是一片靜謐。

沒有地仙能夠抵擋得了醉仙酒。

雲蘿起身,重新飛回到方才的山頂空地上,就看見諸位地仙已經躺在地上睡得橫七豎八。酒量最好的龍山道人,靠在山石上打起了盹,兩撇小鬍子十分喜感地被吹起落下。老老實實的白狐精,此刻正枕着自己的大尾巴睡得正香。

而其他地仙更是不用說,早就神遊太虛了。

雲蘿走到龍山道人身邊,伸手在他額頭上摸了一摸,旋即搖頭道:「仙骨不正,而且平日酗酒虧了不少根基,不行。」

一句話,就判定了龍山道人永遠只能是個地仙,無法飛升天界。

她走到白狐精身旁,使勁將尾巴抽出來,放在手裏摸了摸,自言自語地道:「仙骨很正,可惜修行懶散,還得過上五百年才行。」

「修為懶散,也比仙骨不正要好得多。」她又說道,心疼地看了看玉盤中被龍山道人吃得只剩碎末的綠寇糕,搖頭嘆息:「可惜了西王母御賜的春日宴,竟便宜了這般蠢物。」

最後,雲蘿選了幾個修為不錯的地仙,開始引夢。三個夢團徐徐升起,分別是空空道人,鯉魚精和貔貅獸的美夢。

只要她將三個地仙的夢境察看一番,沒有違清修的事情,這次的差事就能了結。

可是偏偏是,她餓了。

白小姐的春夢委實香甜,勾起了她肚子裏的饞蟲。作為一隻夢貘,無時無刻不在想着人間的美夢,那種滋味真是銷魂蝕骨。

其實,雲蘿腰間的荷包里就裝着一個美夢。

那個夢散發着誘人的香味,可她就是不忍心吃它。因為,那是心上人留給她的最後一件東西了。

雲蘿回頭看了一眼四周,紫竹林在身後迎風搖曳,空無一人。如果吃掉這幾個美夢,委實是無人發覺的。

她小心地將將鯉魚精的夢境吞下,頓時覺得一股清涼水霧迎面撲來,猶如海面浩淼生虛煙,有凌風駕雲之妙。

在吃掉夢團的同時,也能看到夢中的情景。她來了興緻,將貔貅獸的夢境也吞了下去。這個夢團是金黃色的,帶着璀璨的光點,剛一入口就嗅到一股牡丹馥郁的香氣。夢境中的畫卷在腦海中徐徐打開,竟是一派高堂富貴,花繁葉茂的景象。

接着,她又將空空道人的夢境也吞了下去。因為這是空空道人是凡人修仙,所以夢境以人間場景居多。吞下夢境之後,她試着睜開眼睛,果然看到自己置身於一處幽靜竹篁中,眼前是一處木屋。

這場景應該是空空道人的居所。

若是要探知空空道人的修為,最好進入這個木屋,看看他平時愛讀什麼書,都煉成了什麼丹藥。這般想着,她便試着走進木屋。

只見屋子裏大多數是藏書,窗邊放置著一張書案,上麵攤著一本書。清風從窗縫中飛過,將那本書翻得嘩啦作響。

她走上前去,將那本書拿起來。本以為那應是煉丹秘籍,沒想到只看了一眼就頓時面紅耳赤!

那竟然是一本春宮圖!

不好,這是一個春夢!

就在這眨眼的瞬間,一股熱流從小腹湧上。雲蘿忙作仙法,將神思從夢境中抽離出去。然而為時已晚,就算如此,她依然感到渾身發熱,口乾舌燥。

眼前枝葉繚亂,景象混亂,她都全然不顧,只想着找一處清涼之地。踉踉蹌蹌飛下山,她一頭撲進水中,被沁涼入骨的湖水一激,才覺得那股燥熱退了不少。

此次她私自吞夢,回到天庭一定會被懲罰。可就算是被罰下凡間,雲蘿也不怕。她怕的是,這股燥熱會讓她想起一人。

水中有荷花亭亭玉立,鵝黃花蕊在荷瓣間若隱若現。不知道仙界的荷花是否也和這人間的一樣,蓮心最苦。

雲蘿扶著荷花粗大的根莖,浮在水面上微微喘氣。河水清亮,映出她嬌美的容顏和眉目間的輕愁。那逶迤拖在背後的長發,油油地盪在水中,猶如一匹上好的玄色綢緞。

這樣的美麗容顏,已經寂寞了幾百年了。

她正在黯然傷神,忽然聽到岸上傳來一聲輕笑。

這一聲輕笑猶如驚天霹靂,嚇得她忙躲在荷葉後面。她這才記起湖邊上還停靠着一艘自己雇來的小船。可是放眼望去,那小船哪裏還有蹤影?

「這可奇了,莫非……他已經走了?」雲蘿想起那少年玩性大,說不定甩手走人也是可能的。她不敢久留,一邊嘀咕著一邊向後退去,接着後背便抵上了一個堅硬的東西。

身後有人!

雲蘿渾身汗毛直立,掐了一個遁地決就向水中扎去。然而身後那人動作竟然飛快,她只覺腰間一麻,鋪天蓋地的池水便涌過來,嗆得她劇烈地咳嗽起來。

春夢最後一波效力襲來,她只覺兩眼一黑,就什麼都看不到了。混沌之中,嘴唇上一暖,一股仙力源源不斷地注入她的體內。

那股力量沁入心脾,浸入四肢百骸,熨燙得身體沒有一處不妥帖。雲蘿的神智漸漸蘇醒了一些,只聽到有人在耳邊輕聲笑道:「幫你划船,還幫你解了這情毒。你說,三千兩銀子值不值?」

「唔……」

她想開口辯解,可是剛睜開眼睛,就看到上方有一個模糊的人影,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竟然正在被他擁吻。

就在這一瞬間,風雲乍起,天地變色,剛才還是旭日暖陽,此刻竟然日落西山,天完全黑了下來。

她一時情急去推那少年,拼盡了全部力量也沒能如願,氣得在心裏將他從頭到腳罵了個遍。

終於,他放開了她,腔調懶散:「別這麼蹬着我,你吃了春夢,如果我不把足夠的仙力渡給你,你的經脈就亂了。」

雲蘿又羞又氣,想要反駁那人。可是神識這種東西,越是想要集中越是渙散,最後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她就徹底暈了過去。

昏迷前,她最後一個念頭是,她真是最最窩囊的仙女。

雲蘿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家普通客棧的客房裏。床上垂著棉紗帳子,被風吹得一晃一動。房內擺放着桌椅和茶壺,並無異樣。

她咬牙下床,灌了自己整整一壺茶水才恢復了精神。夢貘不可隨意吃夢,比如這春夢就是不能吃的,因為吃掉春夢會讓夢貘走火入魔,最後化為一道幽魂。今日之事極為兇險,如果沒有那少年渡給自己的仙力,恐怕後果不堪設想。

走下木質樓梯,店小二巴巴地迎了上來:「吆,姑娘您醒啦?」

雲蘿看外頭天色已大亮,便問:「是誰把我送來的?」

「一個年輕公子,這麼高,麵皮兒生得極俊。他說你偶感風寒,想要在這裏住上兩天。今兒早上他說出去抓藥,還沒回來呢!要不,您上去等等,我給端點包子上去?」

「不用了,我這就走。」

店小二有些猶豫,雲蘿甩給他幾個碎銀子,他便喜笑顏開地接了。

「姑娘您好走,回頭再來。」

雲蘿走了兩步,忽然回頭問:「小二,你這鎮上可有什麼比較靈驗的廟?我想去拜拜。」

「吆,這你可問對人了,咱這小鎮最有名的就是龍王廟,據說龍三太子還顯過靈呢!這方圓百里啊,香客不斷呢!」

雲蘿有些發怔,想起那少年黑曜石一般的眼睛,惶惶然有些失望。猶記得那日,他俯身輕吻,牢牢地鉗住她的掙扎。頭頂上是星漢萬里,華彩滿空,耳邊是清涼池水,水聲冷然。

這附近的龍王她是見過的,並不是那少年。這麼看來,他必定是龍三太子了。

不知怎地,她竟有幾分期望那少年也是天宮的仙。說不定,偶爾還能打個照面。

地仙無詔不得進入天宮。如果他是龍子,那麼恐怕過上千年也再難見面了。

雲蘿怏怏地向店小二道別,一路出了客棧。算算時辰差不多,她拐進一條偏僻的巷子,念了個御天咒便升入雲霄。

大仙女早已在南天門等候,見她前來,便笑眯眯地迎上去:「仙子辛苦了。」

雲蘿屈膝一禮:「有勞大仙女等候了。」

「仙子此次去清河山,可有什麼收穫?」

雲蘿心虛,定了下心神才將鯉魚精和貔貅獸的修為描述了一遍。當然,她下意識地隱瞞了空空道人的春夢一事,只說他不堪大任。

「仙子辛苦了,我就去稟告母后。」大仙女瞭然,又道,「你回去仙廚宮之後,稍作休息就去星河采些珍珠吧,曦華公主要用的。」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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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夢雲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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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幾回知君在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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