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勢」

第三十一章 「勢」

一樁尋常的案件,卻反覆多次被打回重審,雖然終於有了個結局,但事後,對王晉的做法不以為然的,大有人在。//&nwww.qtxny.com--www.qtxny.com--//有些是嫉妒、眼袖、幸災樂禍,而有些人是完全出於關切和擔心,比如王晉的「親吏」凌淮便是其之一。

在事情剛開始的時候,凌淮便暗示過王晉,過輕的「判決」未必能通過刺史大人的審核。後來,王晉數次反駁頂復宇成,凌淮和「縣丞」索秀玉也曾焦急地提醒王晉要慎重,甚至他們提議可以先主動退一步,將「判處」提重一些。

王晉沒有聽從他們的勸告,堅持己見,結果引得宇成大發雷霆。最後雖然以「確鑿」的事實和情理,為王氏二人爭取到了足夠「寬鬆」的處置,但畢竟惹得「領導」不高興,早知如此,當初不如主動「妥協」一下,想來宇刺史也不會太過為難己方,這樣雙方「和和氣氣」地解決問題,豈不更好?

案子最終判決后,索秀玉礙於身份,不方便和王晉如此「抱怨」;而凌淮作為王晉的「秘書」,本身便承擔着為大人「排憂解難」的責任,又是年輕人的熱血性子,卻沒有什麼顧忌,於是有些不平地說出心想法。

王晉聽后,笑笑道:其的道理,你還不明白,待以後我再為你講個清楚。記住,咱們官宦之人,要學習「做事「的學問,除了多聽、多看外,還要多想。想什麼呢?不是想表面的東西,而是要思考內里的精髓。

凌淮迷惑不解,看王大人的意思,好像這個既惹惱上司又沒落下什麼好事的案子,己方還有所得不成?

王晉沒有為凌淮解開疑慮,一切要看他自己的領悟能力,而且深層次的東西,也不方便講給他聽。不過事後,王晉卻找來同樣對他做法不理解的王虎談心。

王晉對二哥的期望很大,王虎最近升為捕頭后,也長了不少見識,現在,該是讓他懂得更多「官場學問「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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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虎其實也早想和弟弟作一番「攀談」,他對一向表現很理智的王晉此次的做法何止不理解,甚至是有些埋怨。他覺得王晉能取得現在這樣「顯赫」、「高貴」的地位,是付出了別人無法想像的無數努力和血汗,才幸運達到的結果,如果因為惹怒上司而前程有閃失,甚至丟官棄職,那可真太不值得了。

「大……,三郎,俺不相信你是因為可憐那柔弱女子而如此愚鈍行事,告訴哥哥是什麼原因?」王虎已習慣了在人前稱呼「大人」,現在呼喚三郎還有些不自然。

王晉笑道:「二哥,兄弟要真的是可憐那王氏和浦貴一對悲苦有情人呢?」

「俺。。。不相信!」王虎搖頭,弟弟雖在百姓口名聲甚好,但還沒有成了這樣的爛好人、迂腐子,而且暗地說句不好聽的,三郎自當官后,可要比從前「狡猾」得多了。

「為什麼不能呢?」王晉嘆口氣,難道自己在親人眼裏也是「鐵石心腸」的印象?

頓了頓,他不再廢話,接着問道:「二哥,你覺得宇刺史是個什麼樣的人?」

王虎皺眉想了想,粗聲道:「那麼大的官,人家是咋個俺怎知道呢?俺也就是曾跟着你見過他兩次,覺得好像挺嚴厲的。呵呵,其他的俺就不懂了。」

「二哥看人果然很准!宇大人確實很嚴厲,這也是他被人稱讚為『忠直』、『嚴肅』之官的原因之一,你覺得這樣的人,他究竟喜歡什麼樣的下屬?」

王虎愁眉苦臉地撓著頭髮,每當兄弟這樣一問一答的時候,便是為自己「上課」的時候到了。他是個粗人,雖不是沒有心計,但並不是太喜歡這種「彎彎曲曲」的東西,尤其是涉及到官場的那些亂七八糟玩意。

但王虎知道弟弟是為了自己好,而且做了一段時間「官」之後,他自我感覺還挺不錯,不說其的油水利益,就是披着那身「虎皮」后,別人對自己的敬重畏懼,就讓他感覺非常「美妙」和受用。

於是,王虎按著弟弟導引的思路,苦苦想了半天後,恍然大悟道:「俺想到了,宇刺史和三郎你很像,對屬下都非常嚴厲,不喜歡那些拍馬油滑之輩,而是喜歡踏踏實實幹事的人才。比如王榮和溫靜比起來,你就更喜歡小溫子一些,是吧?」

王晉讚賞地點點頭,二哥能想到這裏,已經非常不錯,證明他這段時間,確實有將心思,放在觀察和思考上來。不過他說的東西還不夠,還是淺層次的表象,王晉補充道:「宇大人的嚴厲之名,要遠甚於我,這樣性格的人,不僅對別人要求嚴格,對自己也不會放鬆。他喜歡人才不假,但如果有一件事情,能幹的屬下明知道宇大人說的或者做的是錯誤的,而為了不忤逆上司,便違心地附和。結果,宇大人後來發現了自己的錯誤,雖然依着他愛惜名聲的性格,不可能再提及,但難免會因此對這個屬下生出不滿和失望的情緒。因為他知道自己錯了,但屬下沒有提醒,而是好像看笑話一樣,看着自己一直錯下去,他會將此當作莫大的羞辱,這對於一直要求自己很嚴格的宇大人是很難接受的;另一方面,他對屬下的嚴格,也不允許這樣沒有一點主見的軟骨頭繼續成為自己信重的人才。」

兄弟的一番話,讓王虎幾乎聽傻,獃獃地思考了半天,才似懂非懂地道:「可是三郎審理的這樁案子和宇大人的性格又有什麼關係?俺實在不明白,難道這樁案子,宇大人犯錯了?」

「呵呵,他沒有犯錯,剛才那番話只是打個比方,說明他的性格是怎樣?」王晉笑道:「但是宇大人的性格確實和我審理的這樁案子,有重要的聯繫,如果不是他這種性格,此案也不會生出如此波折。」

「三郎快給俺講講。」王虎有了興趣,猴急地催道。

沉默片刻,王晉整理了一下思路,緩緩道:「二哥,我知道你喜愛聽大書,可曾聽過『勢』字一說?」

「可是士氣?」王虎呵呵笑道。

王晉搖搖頭,耐著性子給他講道:「雖不是士氣,但士氣乃『軍勢』之一面,也或可稱之勢。俗話說水有水勢,人有人勢,軍有軍勢,把握『勢』者,便能百戰不勝,不管是做人行事、還是水流衝激,或是行軍作戰,如能順應世勢,甚至掌控其『勢』,未開始,勝局已註定。」

王虎懵懂地點點頭,有些明白,又有些茫然,王晉也沒期望他聽一遍便能瞭然於胸,繼續說道:「二哥,你覺得我審理這樁案子的結果,到底是惹怒了宇大人,還是更加受信於他?」

王虎撇撇嘴,覺得兄弟實在太小瞧自己的智慧,不滿道:「那還用俺多嘴?宇大人數次嚴厲駁斥你,你又不知進退,倔強地非要和他爭個理兒,傻子都能看出他對你很不滿。你瞧瞧,以前他三五日便要來一次裕縣,現在大半個月沒來過了。」

王晉大笑,似乎一點都沒感覺出王虎話語的嚴峻性,微笑道:「二哥切勿只看眼前之勢,我相信最多十日,宇大人氣消后,必定會趕來裕縣,且待我之熱忱信任更甚從前。」

「俺可不相信。」

「罷了,現在說這話你肯定不信,咱們繼續講下去,你應該會有所明白。」王晉緩了緩道:「勢之一道,千變萬化,不僅因人而異、也因事而異,咱們便只說我和宇大人之間的『勢』。先前,宇大人待我厚重,不僅對縣署的各項事務大力支持,私下,也對我非常之熱情,並不以高位者盛氣壓人;而我王晉,從不妄自菲薄,自信以己能力,確實當得上宇大人屬下官吏之最為得力者。但我和他之關係,也僅僅如此。」

「如想更進一步,卻又談何容易?如武陵縣令王寅之輩,溜須拍馬,奉承巴結,直如跳樑小丑,但也未得宇刺史多少信重,可見此人並不喜歡刻意鑽營之輩。我又有何等奇法拉近彼此關係?」

「是啊,三郎有何妙著?」王虎不知不覺被弟弟話語透露的緊迫氣氛感染,急躁地問道。

王晉似乎也隨着自己的敘述,陷入一種「自我催眠」的情形,也許,他也正利用這個難得的機會,將日思夜想的一些混亂思想整理一番。

「貪婪的人,以貪慾勾引;軟弱的人,以恐嚇畏懼對付;剛強的人,以剛強的缺點征服。人都有弱點,甚至,有時候能以對方的優點當成其弱點來圖之。這便是控『人勢』的訣要。」王晉道:「你們一直以為我在浦氏一案,為了同情嫌犯,不惜得罪上司,卻是沒明白『勢』之正反結合、相輔相成的道理。」

「俗言:正極而反。此案,我以強硬態度,頂撞宇刺史,外人或會以為我王晉失心瘋,倔強愚蠢,雖然堅持法據情理,但得罪上司,實為不智,但同時,他們也會覺得我王晉不是那等懦弱、無能、見風使舵、貪戀官位之輩,縱有非議譏笑之語,對我名聲卻是大好;

而在宇大人來說,也是萬萬想不到一向恭敬親密之屬下,會強硬頂撞自己,初始憤怒失望,此乃人之常情,不足為怪。待其冷靜清醒之後,必會仔細思考自己得失,如察覺我並無故意頂撞之意,只是因為堅持己見而冒犯於他,不是存心挑戰其權威,此前些許怒氣,即刻便會煙消雲散。」

王虎似懂非懂,茫然問道:「為何要故意惹怒他?那是為何?」

「二哥,話如講得太透徹,未必能領悟其道理,你還是自己多想想吧。」

講到這裏,王晉不準備也沒必要說得太多。他的意思已經表達得很清楚,王虎之所以還未懂,不過是他一口氣說了如此之多,王虎思維混亂之故,只需要冷靜下來整理一番,便能明白其內情。

人只有在情緒激動的時候,才會對一些事情記憶猶新,王晉故意刺激宇成,原因也便在此。當憤怒過後,一向以「光明磊落」、「愛惜人才」、「氣量宏偉」自居的宇成,怎能不感慨王晉這樣既有能力,又不會任何事情都一味盲目附和上司的屬下之難能可貴。

當然,前提是他的憤怒沒有超越理智的控制。要掌控「勢」,必須明白「度」的道理和重要性。王晉需要的是以付出一小部分領導對自己惱怒的代價,來換取他過後更大的信任和看重,而不是意圖挑戰對方的容忍極限。如果王晉沒有掌握好其手段,太過惹怒宇成,那反而會適得其反,得到相反的效果。

而讓古真然疑惑的問題,便是王晉事先埋伏下的一記巧妙「伏筆」。依著王晉一向細心謹慎的辦案風格,他怎會不知「小婚」之事?又如何會忘記在「稟帖」寫明如此重要其情?其實這些「疏忽」之事的目的,不過是故意讓宇成發現此「伏筆」而已。

如果沒有挑出這根「小刺」,宇成怎會輕易消去怒氣?怎會得意洋洋飄飄然,覺得自己英明無比?王晉又怎能借故「退讓」一步,讓案子「圓滿」地完結?

這個道理,就如同現代那些手段高明的官員,常用的一個計謀:故意在領導面前犯錯,或疏忽一些無關緊要的「小枝節」,然後讓領導「英明」地發現,從而證明領導的「偉大」。

王晉的方法,用得更為複雜一些,他是在激怒宇成的情況下,對「小婚」之事沒有點明、故作不知,便是為了給束手無策的宇成「得意」和「驚喜」的機會。這樣,既表明自己是一名有能力、且並不一味附和領導的「幹吏」;又因為這樣一個「迂迴」手腕,讓宇成更有種「峰迴路轉」、「得意洋洋」的感覺,消除領導先前的怒氣和埋怨。

不過,不能不說,王晉這個計策用得很「險」。為什麼說「勢」之變化,因人而異、因事而異呢?就是因為,如果沒有把握掌控得了特定的「人」和「事」,可能對「勢」的認識也會失之毫釐、相差千里,得到的結果或許便是你需要的反效果。

如果不是看準了宇成的心理,王晉實在不敢冒這樣的風險,即便是對於同一個人—宇成,如果換成其他事情,比如切實危害到宇成的利益或者嚴重違反他的原則問題,那王晉也會果斷地放棄。

「度」的把握一定要恰當!

這也是歷史上那些真正稱得上「大智慧」的官員,常常犯顏直上,反而頗得「上位者」信重喜愛的重要之一。比如大唐開國元勛魏徵,雖然他常常激怒李世民,但在一些關乎到李世民原則的事情上,並不會做「出頭鳥」,因此雖常常給人「頂撞」「直諫」的印象,但實際上並沒有將自己放在真正危險的地步;等到領導怒氣消散,冷靜下來后,反而得到更多的信任。

可能簡單說一下,大家對魏徵的「為官之道」還不是太明白,咱們可以舉兩個例子,來對照王晉的做法。

貞觀前期,因為天下剛定,唐太宗一心圖治,也是為了收買人心,於是頗能聽進去逆耳的忠言,甚至還鼓勵大臣們把不同於朝廷的意見勇敢地講出來。此時,不僅魏徵進諫的次數非常多,還有很多大臣都時不時地進諫,指出皇帝不恰當的行為,而唐太宗絕大部分都能聽進去,並且對這些官員獎賞有加。

魏徵因為「出身」不好(他原為東宮太子李世民哥哥的親信手下),所以比起其他大臣來,更加鑽研「為臣之道」。因此,當他看明白了「領導」現在雄心勃勃,迫切需要一個「納諫」的好名聲時,他便故意找機會進諫,甚至不惜強硬頂撞,巧妙地「逆龍鱗」,博取皇帝的歡心。

貞觀八年(公元634年)十二月,在長孫皇后的撮合下,唐太宗準備聘一個姓鄭的女子為妃嬪,詔令已下,冊封的使者也做好了出發準備。眼看一樁好事就要成了,可不識時務的魏徵卻出來阻攔。

魏徵上表諫阻,說聽聞鄭氏過去曾和別人訂婚,因此不能再嫁給皇帝。

唐太宗一聽魏徵阻攔便有些不滿意,我是天下之主,我娶老婆,管你臣子什麼事,你也竟敢不同意?

不過李世民表面顯得很大度,耐心地聽完后,臉上還顯出驚訝的表情,暫時下令冊封使免行,讓有關人等去調查清楚再說。

此時,有那「七巧玲瓏心」的人看出了唐太宗的不高興,趕緊上奏反駁說:「說鄭氏許配過別人,是沒有明證的,現在冊封的大禮已經施行,不可途而廢,免得讓天下人笑話。」

說實話,官場之的人才確實很多,「玲瓏心大臣」剛表過忠心,有那更會來事的官員已經將鄭氏的祖宗十八代查了個底兒清,並找到了傳說和鄭氏有婚約的男方,世家大族陸爽,並讓這個「未婚夫」親自上表說自己其實並沒有和鄭氏女訂婚。

可惜李世民一聽對方竟然是世家之人,心裏便嘀咕起來,因為他最近正使著勁兒一面暗地打壓世族,一面還做出拉攏的姿態,如果此事為真,自己強納鄭氏女,不免授人口舌,不利於天下的「安定和諧」。

於是,唐太宗好脾氣地問魏徵:「眾大臣勸我繼續,可能是為了迎合我,可是為什麼陸爽本人也這麼說呢?」

魏徵答道:「他怕陛下表面上放棄,但暗地裏找茬收拾他啊,不得不如此。」

太宗笑了,認為他說得有道理,或者說是要借魏徵這個「台階」下,於是大度地撤銷了結婚儀式,還賞賜了魏徵不少布帛錢物。

魏徵雖然以「直諫」揚名,並最終升為宰相,但他這個人很乖巧,並不是事事都和皇帝對着干,他也看時機和事情輕重,這便是「因事而異」。

比如大臣蕭瑀向唐太宗提過一個建議:效法夏商周,把大唐的疆土分封給各位皇子,說那樣才會長治久安。太宗對這個想法很感興趣,從此就象着迷了一樣總想這麼干。但只要是有理智的朝官,都知道蕭瑀的這個提議無疑是食古不化,明顯會損害大唐的統治。

於是,房玄齡、杜如晦等大臣竭力反對。但不知道李世民出於什麼考慮,會如此感興趣,雖然幾乎每次都因群臣的反對而罷休,但還時不時提出分封諸王。後來還因為這件事,和宰相房玄齡鬧矛盾,結果這位老臣只得含着老淚罷官辭職。

這些爭論的過程,魏徵一直沒有跟着湊熱鬧,而且在看到比自己資歷深得多的老房也被免職攆回家去后,他敏銳地覺得太宗已經變了。

魏徵深知道自己沒有立過多大功勞,只是以辯說和進諫而身居高位,他也知道自己得罪了不少人,而且,唐太宗享國日久,已經不像以前那樣積極納諫了,對臣下的進諫已經越來越沒有耐心。魏徵在這種情況下,知道再那樣下去自己會比較危險了,於是明智地以「眼病」為由,上表請求讓位。最後,唐太宗雖然不舍,還是准了他的奏,讓魏徵回家頤養天年。

魏徵的這番作為,便是「因人而異」,雖然「上位者」還是李世民,但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人了。

掌握「勢」,而又能知進退,魏徵能成為大唐開國勛臣,為數不多的幾個善始善終的人之一,並不是沒有道理的。

王晉的手段,雖然遠沒有達到魏徵那樣靈變的地步,對「勢」的把握也沒有魏徵敏銳,但是不可否認,他已經漸漸成熟起來,對一些更高層次的官場學問和人性,也有了一定掌握。

「叔侄通姦案」,王晉堅持輕判,刺史幾次駁回,兩人皆傳為美名。王晉以「剛直」的名聲傳遍附近數州縣,宇成也博得了「公正嚴肅」、「明察秋毫」的美譽。更讓人們驚訝的是,此次衝突后,兩人的關係卻並沒有如外界預料的那般對立、矛盾、衝突。「刺史」宇成反而更加看重「裕縣令」王晉,淳樸的老百姓不禁感嘆刺史大人真是好氣度,清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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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海夜雨十年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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